第一幕 暗色天幕
1
“喲,是一個團體的同伴呢。”
才走進那個房間,就聽到如馬嘶叫般高亢的聲音。我們一群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聲音的主人,在進門左手邊牆上的壁爐前,是個個子矮小,戴着圓圓銀框眼鏡,剛邁入老年期的男人。壁爐中燃燒着貨真價實的紅紅火焰,男人坐在壁爐前面的矮板凳上,兩手烤着火取暖,只扭過粗短的脖子,對我們露出滿臉的笑容。
他身上穿着看似編織的白色厚毛衣,年紀大約50出頭,不,應該將近60了吧。從鼻子延展到嘴巴四周及下巴的白鬍子,長得非常濃密,正好跟禿了一大半的頭髮成對比。
這個男人就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嗎?瞬間,我這麼以為,其他人應該也是一樣吧。
“請問……”第一個踏入房間的槍中秋清,開口想問這件事,可是,才開口,男人便笑得更誇張了。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舉起一隻手,用力揮動着,“剛才我不是說你們是同伴嗎?我也是因為這場暴風雪,借住在這裏的人。”
聽到他這麼說,大家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我也不例外。緊張紓解了,凍僵的身體才開始感應到房裏的暖氣,頓時暖和起來。
“打攪了……哎呀!”
最後進來的是蘆野深月,在我正後方說。我回過頭看,她的手還放在敞開的門把上,詫異地望着走廊。
“怎麼了?”我問她。
她輕輕撫梳着淋濕的烏黑長發,疑惑地說:“帶路的人不見了。”
原來是帶我們來二樓這個房間的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我沒說什麼,只對她聳了聳冷得僵硬的肩膀。
“那個人陰陽怪氣的。”深月說。
“他的確是個蠻冷淡的人。”
“不只是這樣,我總覺得他一直盯着我的臉看。”
我很想說——那是因為你很漂亮啊。可是,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不希望,這句話成為沒意義的笑話。當時,我的表情一定顯得很不自然。
這之間,其他人已經爭先擠到壁爐前,伸出雙手來烤火取暖。我邊在嘴邊摩擦着失去感覺的雙手,邊催促深月,跟着擠到壁爐前。
淡綠色大理石壁爐的上方,釘着一排厚厚的櫸木裝飾架,兩端擺着高高的銀燭台,中間排列着顏色鮮艷的彩繪壺,以及裝飾有精緻螺絲的小箱子。我不是很了解這些東西,但是,看得出來這些東西頗有歷史,價值不菲。
這些東西後面的牆壁上,掛着一個橢圓形大鏡子,照着我們在壁爐前擠來擠去的模樣。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放了大半個心,在火前默默待了好一陣子。
等身體稍微暖和了,我便開始打量這個房間。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西式房間,換算成榻榻米的話,應該有二三十個榻榻米。光這一個房間,就比我在東京——當然不是在二十三區內——所租的二居室大多了。天花板也很高,大概足足有兩層樓高吧。
一套鋪着豪華織品的沙發,從中央排到壁爐對面那一片牆前,看起來非常舒服。牆壁上交叉釘着好幾個白色的裝飾架。地上鋪着非常豪華的波斯地毯,以鮮紅底、暗綠色的配色為主,上面織着藤蔓圖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面對壁爐的左手邊——進門時,門的正前方的那一面牆壁,幾乎是一整面的玻璃,除了從地面延伸約一米高的茶色圍板之外,從圍板上方到天花板,全都是玻璃。黑色細木格子,把圖案玻璃隔成邊長約30厘米的正方形。外面的燈光,把帶點藍色色調的玻璃,照得像深海一般。懸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燈清楚地浮現在玻璃上。
“真是嚇死人了,”比我們早到一步的男人挪動矮板凳,空出位置來給我們,他溫和地眯起圓圓眼鏡下的眼睛,開始跟我們說話。“突然下起這麼大的雪,誰受得了啊。對了,你們是出來旅行嗎?”
“嗯,算是吧,”槍中摘下被蒸汽薰得霧茫茫的細邊金框眼鏡說,“您呢?是本地人嗎?”
“是啊,勉強可以說是個醫生吧,我姓忍冬。”
“Nindou?”
“是的,忍耐的冬天——忍冬。”
很罕見的姓。金銀花是在梅雨季節綻放出淡紅色清純花朵的一種草類,其學名就是“忍冬”。
“我懂了,”槍中點點頭表示了解,隨即把視線轉下腳下,不一會兒,又展露愉快的笑容,看着對方,說:“唷,這種巧合還真有趣呢。”
“什麼巧合?”
“就是這片地毯啊。”
“啊?”老醫生一臉茫然,視線跟着槍中再度俯視腳下,“這地毯怎麼了嗎?”
“您看不出來嗎?”槍中望着站在一旁聽他們對話的我,“你看出來了吧,鈴藤。”
我默默搖了搖頭,於是,槍中又接著說:
“你仔細看這張波斯地毯的圖案,跟一般的‘唐草文樣(藤蔓圖案)’不太一樣吧?整整大了一號,草也是一根一根獨立着。而且強調莖部,把莖部畫得特別長,葉子卻沒幾片。”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跟阿拉伯風味的“唐草文樣”大異其趣,不但沒什麼異國風情,還帶點日本獨特的逸趣。
“這是描繪金銀花的圖案,被稱為‘忍冬唐草文’。”
“啊,你是說這個啊。”
“也簡稱為‘忍冬文樣’,若要追溯起源,應該是源自古希臘的棕櫚圖案吧。這個圖案經由印度傳到中國、日本,就被冠上了這個名稱。”
聽到老醫生冒出一句“哦”,槍中又轉向老醫生,說:
“這不是有趣的巧合嗎?圖案名稱跟初次見面的人的姓一樣的地毯,就鋪在初次見面的地方。忍冬這個姓非常罕見,可是,在我們跨進這房間的瞬間,這屋子就已經給了我們這樣的提示。”
“原來如此。”忍冬醫生把臉皺成一團,笑着說:“您知道得真多呢,哪像我,除了自己的飯碗之外,什麼也不知道,連‘忍冬文樣’這種東西都沒聽過。”
“對了,忍冬先生,您是來出診的嗎?”
“不,我是去其他地方出診,看到雲的變化不太對勁,就趕緊躲到這裏來了。”
“真是明智之舉,不像我們,差點就昏倒在路邊了。”槍中瘦削的臉龐浮現出笑容,手在上衣口袋內摸索着,“抱歉,我姓槍中。”槍中從名片夾中拿出又濕又皺的名片,遞給對方。這個動作將凍結在袖口的雪花啪啦啪啦抖落一地。
“槍中……名字是‘akikiyo’嗎?”
“‘清’的讀音是‘saya’,所以應該讀成‘akisaya’。”
“原來如此,唷,是個導演呢,拍電視劇的嗎?”
“不是的,是帶領一個小劇團。”
“劇團?太棒了!”老醫生的眼睛閃閃發光,像小孩子發現了什麼稀奇的玩具似的“劇團名字叫‘暗色天幕’,是個在東京表演的小劇團。”
“像是實驗劇團之類的吧?其他人都是同一劇團的成員嗎?”
“是的,”槍中點點頭,指着我說:“這位是鈴藤,我的大學學弟,剛出道的作家。他雖然不是劇團的成員,但是,我經常請他幫我寫劇本。其他六個人,都是劇團的演員。
“一群東京劇團的人來到這裏,應該有什麼目的吧?是來這裏舉辦地方公演吧?”
“很慚愧,我們還不夠資格舉辦地方公演。”
“那麼,是集訓之類的啰?”
“這不是什麼集訓,只是個小小的慰勞旅行。”
“可是,怎麼會在這種深山裏迷路呢?”
忍冬醫生保持一臉福相的笑容,毫不客氣地東問西問,槍中就在這樣的引導下,開始敘述我們到達這個屋子的經過。
2
信州自古以來即以恬靜聞名的溫泉地,相野是其中一個城鎮。從相野出發,沿着山坡路,大約開一小時車,就可以到達一個叫御馬原的小村莊。自從信州以“90年代新綜合休閑地”大肆宣傳后,這裏已經是開發中的土地。
我們一行人到達御馬原,是在前天——11月13日星期四。
話從頭說;上個月“暗色天幕”所舉辦的秋季公演,勉強算是成功落幕,我們便決定找個地方旅行,稍微慶祝一下。特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公演租用的小劇場負責人恰巧是從御馬原來的,而且,又正好跟那個“開發計劃”有關係。這個負責人跟劇團負責人槍中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說如果我們去御馬原,他一定會替我們爭取最好的福利。總之,我們是被他這句話煽動了。
結果,御馬原這個地方,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開發中”地方,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文明的洗禮,還是個充滿鄉村風味的山中村落。不過,所謂“開發計劃”應該是真有其事,處處可見進行中的工程工地。老實說,我唯一的感想是:怎麼會選擇這麼偏僻的地方開發呢。後來才聽說,與其他案例一樣,是在這個村莊長大的某個議員大力推薦的。
我們住在村莊郊外最早落成的旅館,這間旅館的建築,非常華麗也非常現代化,但是,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的客人。劇場負責人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了很大的功效,我們受到了物超所值的特別招待。
高爾夫球場與滑雪場的設備即將整建完畢;從相野通往這裏的輔助道路也在興建當中,完工後,那裏應該會成為全縣,哦,不,應該是全國數一數二的熱鬧休閑地吧。我不禁想起,體格魁梧的中年旅館經理,站在全新旅館冷冷清清的大廳中,得意洋洋地述說著將來展望的模樣。
我無法斷定他所說的展望能否實現,不過,這次的確是在這個御馬原旅館,度過了非常舒適的假期。這裏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但是,空氣清新、環境安寧,讓我從中了解到,我們平常生活的巨大都市,簡直畸形到了極點。我相信應該不只我一個人這麼想。
今天——11月15日星期六,三天量夜的行程結束了。下午,我們離開了御馬原。
旅館的接送廂形巴士,沿着蜿蜒扭曲的未鋪修道路,搖搖晃晃地開往相野。大約開了三四十分鐘左右,越過隔開相野與御馬原的山坡坡頂時,巴士突然停下來了。不等我們提出疑問,司機就一臉歉意地告訴我們,車子不動了。只見他走出車外,東摸摸西摸摸,搞引擎搞了大半天,還是沒有一點修復的跡象。好像是個頗棘手的問題,司機不得不向我們宣告,最好走回御馬原的旅館,從那裏叫計程車,那個表情活像個外科醫生,正因困難手術失敗而沮喪。
真是糟糕透了,司機說,一定要請修理廠的人來,才能修好出故障的地方。可是,照司機的建議走回旅館,需要很多時間,絕對搭不上預定中的火車,搞不好,連今天晚上都趕不回東京。
於是,我們想,既然車子差不多已經開到中途了,還不如繼續往相野方向走。據司機告訴我們,大約再走一個小時,就可以到達某個有民居的城鎮。從那裏打電話叫計程車,應該可以避免最糟的情形發生。
經過討論,我們決定這麼做。接下來應該都是下坡,天氣也不錯,所以大家一致贊成往前走,順便享受健行的樂趣。女性當中,有人穿着高跟鞋,不方便走這麼遠又這麼難走的路,所以抱怨連連,但是,也只能請她們忍耐了。
告別連連點頭致歉的司機后,我們一行人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坡下坡道。
結果……
3
“不過,大家平安無事就該慶幸了。”忍冬醫生把手伸進圓領毛衣的衣領中,在襯衫口袋裏鑽動了一會,抽出一個扁平的盒子。那不是香煙盒,而是糖果之類的盒子。他從中拿出一顆銀紙包裝的東西,剝開包裝紙,丟入口中。“這種地方,經常會下今天這樣的大雪,只是今年提早了一些。每次一開始下,就會像這樣傾瀉下來。”
“真傷腦筋,”槍中望着面對戶外的玻璃牆,“本來天氣還好好的,突然就颳起了這場暴風雪。”
“沒錯,今天是有點太突然了,市內現在一定是一片慌亂。”醫生搖着頭說,“不過,那個司機也太不負責任了,他應該知道,這種季節很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啊。”
“他說話有關西腔,好像不是本地人。”
“可是你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呢,從那個山坡走到這裏非常遠,大概有十公里吧。”
“有這麼遠?”槍中滿臉詫異,“這裏大概在哪個位置?”
“從相野的中心部來看,這裏是在西北部的深山裏吧。而山坡在相野的東北部,所以,你們等於是在山中繞了一大圈,才繞到這裏來的。”
“原來如此。”
“你們大概是在哪裏走錯路了吧,啊,對了,那條山坡路的途中,的確有一條岔路通往這裏。”
“一定是走到那條路去了,因為雪是從正面吹過來,完全看不清楚前面的路。而且,我們一直以為只有一條路。”
“那麼那個司機的責任就更大了。如果他提醒你們說有條岔路,說不定你們就不會迷路了。”
“說的也是,可是,現在怪他也無濟於事。”槍中攏起垂落在額頭上的頭髮,感觸良多地說,“現在可以待在這樣溫暖的屋子裏,就該謝天謝地了。老實說,在發現這棟房子之前,我還以為死定了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這裏吧,現在計程車也不可能冒着大雪開到這裏來。”
“嗯,這也沒辦法啦。”槍中說完,微微嘆了口氣。
“別開玩笑了,”一個焦躁不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就說不要走到相野嘛,如果折回旅館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希美崎蘭今年24歲,是“暗色天幕”的女演員之一,擁有豐腴的均等身材,還有一張站在舞台上十分醒目的艷麗臉龐。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時髦,今天穿的是一件有鮮艷紅色領子的黃色洋裝。論容貌,的確是個大美人,不過,不是我會想接近的那種女性。
“蘭,”槍中嚴厲地訓誡她,“你這不是放馬後炮嗎?這是大家一致通過的決定啊。”
“我本來就說我不想那麼做啊。”
“我看你不是那個意思吧?”
說話帶刺的名望奈志,是個個子頗高,身材過瘦,瘦得像只剩骨架子的男人,是目前“暗色天幕”的演員中資歷最深的一個。年紀比我小一歲,今年29歲。“名望奈志(音同“沒名沒姓”)”這種稀奇古怪的名字,當然是藝名,他的本名是松尾茂樹。
“蘭,你只是不想用自己的腳走那條山坡路吧?所以,就算我們折回旅館,你還是會埋怨不停的。”
“你太過分了!”蘭怒視名望。
“這是事實啊,有什麼辦法。”
“可是,人家不趕回東京就完蛋了嘛,到底要在這種地方待多久呢。”
“喂,你居然把這麼富麗堂皇的房子說成‘這種地方’,太失禮了吧?”
不然要我怎麼說呢?”蘭攏攏有點亂的鬈髮,微微抽動着妝已經剝落的臉部肌肉,露出怒氣無處可發的表情。
“好了、好了,”忍冬醫生介入調停,“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年輕人跟我這個老人家不一樣,何必急着去做什麼事呢?這種程度的迷路,也算是一種人生經驗嘛。”
他邊咬着糖果,邊吆喝一聲,從矮板凳上站起來。他的身材跟臉一樣圓圓胖胖,中等高度,比我矮一點點,大概還不到1.6米吧。
“有沒有人身體不舒服?我可以開臨時診所。”醫生看一下身旁的黑皮包說。
聽到醫生這個玩笑,我們已經清醒卻還在壁爐前僵成一團的臉才鬆弛下來。
這個時候,剛才我們進來的雙開門,靜悄悄地打開了。我的視線正好落在那個位置,所以立刻知道有人進來,可是,其他人是在聽到微微沙啞、又不帶任何抑揚頓挫的聲音時,才猛然回頭,看到剛才帶路的那個男人。
“各位,晚餐已經準備好了。”男人指着他右手邊——沙發旁邊的茶色單開門,說:“各位,請到餐廳。”我們聚集的壁爐旁邊,也有一個相同的門。連同通往走廊的雙開門在內,這個房間一共有三個出入口。兩側的門,分別通往隔壁房間。男人用監視犯人般的眼神,依序看着包括忍冬醫生在內的我們九個人。此時,我感覺到:當他的視線落在我斜後方的蘆野身上時,瞬間停止了。不過,可能是因為蘆野跟我提過這個男人的事,才讓我產生了這種錯覺吧。
男人微微行個禮,從走廊上消失。我們陸陸續續往他指示的那個門走去。
4
這個房間的結構跟隔壁房間一樣,大小也差不多。
進門左手邊的牆壁,跟隔壁一樣,是帶點藍色的玻璃牆,右手邊有一個通往走廊的門。
壁爐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間相反的位置,已經點上了火。刻有精緻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爐上,懸挂着一個非常漂亮的時鐘,裝飾着精緻七寶手藝與纖細琺琅畫。時鐘兩側有小船形狀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幾個紫色玻璃配上蒔繪的細頸瓶。這些既鮮艷又充滿思古幽情的色調,讓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語,玻璃藝術)。
黑漆餐桌擺在房間的正中央,細長桌子的左右兩側各擺着四張與五張椅子,鋪在桌上的棗紅色餐墊的張數,剛好跟我們的人數一致,上面排列着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唷,真豐盛呢。”忍冬醫生用高亢的聲音歡呼着,第一個走向餐桌。我們各自從餐桌旁的手推餐車上拿起一條毛巾,邊擦着未乾的頭髮,邊陸續就位。排放在桌子兩側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樣是黑漆邊框,鋪上藍色的緞布。
熱騰騰的大雜燴與蔬菜濃湯,是現在最好的食物。裝飾架上的大時鐘,指着下午6點過後的時刻。太陽已經下山了。因為寒冷和疲憊而遺忘的飢餓感頓時湧上來,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像剛從冬眠中醒來的熊,兩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對了,槍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時,忍冬醫生對坐在隔壁的槍中說:“難得有緣相識,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紹給我認識?”
“啊?”槍中好像正在想別的事,一時會意不過來,但是,隨即恢復了正常,回答說:“啊,是啊、是啊。”
“您說得對,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動椅子,稍微離開桌子,向我們望過來,“從我旁邊開始介紹,這位是剛才介紹過的鈴藤棱一,他的旁邊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蘆野深月,對面是榊由高、希美崎蘭、名望奈志、乃本彩夏,他們都是上個月公演的固定演員。對了,你們輪流介紹吧,談談自己的年齡、出身地、興趣、專長……”
“饒了我們吧;槍中,”榊由高誇張地攤開雙手,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已經很疲憊了,請不要再叫我們做那麼累人的事。”
他用帶點鼻音的嬌嗲聲,吐出這句非常沒有禮貌的台詞。斜肩的纖細身體套着有點松垮的鮮紅色毛衣。蓄着稍長的褐色頭髮,白皙的巴掌臉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過,這個毫無疑問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卻只會讓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我先走了,蘭,到那邊去吧。”
說完,立刻離開餐桌,走向隔壁房間。希美崎蘭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過餐桌旁的每一個人,立刻隨後跟上。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不好意思,”槍中很沒面子地對忍冬醫生說,“他就是這麼沒禮貌。”
“那傢伙什麼也不怕。”名望奈志的嘴唇間,露出栗鼠般的牙齒,“他有錢、長得帥,受女人歡迎。所以現在是我們劇團的靈魂人物。最近女觀眾暴增,都要歸功於他那張俊美的臉蛋,而且,他的演技也還不錯。所以,槍中當然不敢對他太凶啦。”
“我並沒有特別縱容他,該說的我還是會說清楚。”
“你自己也許這麼認為,可是,在我看來,你真是太縱容他了。”
“是嗎?”
“不過,也難怪啦,人家是聞名天下的李家產業的公子嘛。”
“唷唷,”忍冬醫生髮出驚訝聲,“原來是這樣啊。”
戰後,李家產業以生產電機產品為主,交出了頗令人矚目的成績單,成為日本數一數二的大企業。難怪忍冬醫生會這麼詫異了。
“他是現任社長的么子,也是所謂的浪蕩子,是李家家族的異類。”槍中微微皺起眉頭,“今年23歲,大學只讀到二年級就休學了,好像也不打算畢業。因為喜歡演戲,就進了大學戲劇社,可是,一進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學同學,就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參加我的劇團,還拜託我照顧他。”
“原來如此。”
“不過,如果他是那種一無是處的男人,我早就丟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說,他的確還算是個不錯的演員。”
“可是,槍中先生,你剛才說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藝名。”忍冬醫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面,看着我,“那麼,鈴藤先生這個名字,就是筆名啰?”看我點了頭,忍冬醫生立刻把視線轉回槍中,“槍中先生也是藝名嗎?”
“不,我是本名。”回答后,槍中摘下眼鏡,在鏡片上哈了一口氣。大概是覺得眼鏡髒了,從口袋中掏出棉紙,仔細地擦着。
槍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歲,比我整整大三歲,可是,跟我一樣,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抱歉,讓我複習一遍好么?我從以前就不太會記人名。”忍冬醫生說,“在那邊的是李家產業的榊先生,嗯,的確長得不錯,應該很受年輕女孩歡迎。那個跟他走的女孩,是蘭吧?”
“她叫希美崎蘭,本名是永納公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發音吧?不用告訴我他們的本名,不然我會搞地更亂,不知道怎麼記才好。坐在鈴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我姓甲斐,請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
甲斐幸比古,26歲,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們之中最高大的一個,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實。微抿的嘴巴看起來不大,總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細又長,總之,整個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纖細。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鏡,就像穿着白衣觀察顯微鏡的學者。
“他身邊的小姐是‘蘆野’小姐吧?”
“我是蘆野深月。”她靜靜微笑着。
蘆野深月,25歲,本姓香取,名字一樣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當中算是蠻高的。
我只能說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對我而言,是個美得無懈可擊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詞來形容她,恐怕會是一堆讚美詞的大串聯。然而,有某種東西,不斷從這些讚美詞縱橫交織而成的網孔中飄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難安。
“好美的女孩。”老醫生看得直眨眼睛。
看到老醫生的模樣,我覺得好得意。只可惜,我根本毫無資格擁有這樣的心情。
“當然,其他兩位也非常漂亮,嗯……接着這位是‘名望奈志’先生吧?然後是……”老醫生看着對面最後一個人。
“我叫乃本彩夏,請多多指教,醫生。“乃本彩夏的語氣親昵,還對醫生眨了一下銀杏般的大眼睛。
乃本彩夏,今年剛滿19歲,本名山根夏美,是劇團中最年輕的一個。去年春天,高中畢業后,立刻離開她生長的伊豆大島,來到東京,四處去劇團應徵。長得嬌小玲瓏又可愛,可是剪了一頭短髮的稚氣臉龐,卻抹上了一層沒有什麼技巧的厚妝,所以顯得很不協調,說得過分一點,甚至給人點滑稽的感覺。
“我叫忍冬准之介,是在相野開業的醫生。”老醫生重新敘述了自己的名字,“不過,我真的很羨慕你們,怎麼說呢,我覺得演戲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醫生也有屬於醫生的浪漫啊。”
聽到槍中這麼說,醫生猛搖頭,晃動着下顎的肥肉說:“怎麼可能,有的只是一般常見的現實而已。”
“您是指處在人的生死邊緣嗎?”甲斐幸比古頗感興趣地推敲起來。
“沒錯,”忍冬醫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來醫院的患者都會仔細盤算,應該來看醫生,還是忍住病痛繼續工作。留住一條命的患者,要擔心醫藥費;病逝着的遺族,為喪葬費、遺產而鬩牆。就是這樣,除了現實之外還是現實。”
“對啦,您說得也沒錯。”
“我小時候很會畫畫,本來想讀美術學校,可是,我是獨子,只能選擇醫學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為藝術家,從小就不斷培養他們。可是,小孩子根本不會照父母的期望成長。長男繼承我的衣缽也就算了,連次男都說要當醫生。這種地方根本不需要兩個醫生,他說要去某個沒有醫生的村莊,現在待在沖繩的某個小島上。本來還期望最小的女兒,結果她今年也考進了醫藥學院。”
“唷,您的孩子都很優秀呢。”甲斐摸摸臉頰,一副很佩服的樣子,“我以前也想考醫學院,可是,成績不好,很早就死心了。”
“沒錯啦,一般父母可能會覺得很驕傲。可是,對我來說,卻只是希望落空,因為我本來希望兩個兒子成為畫家或小說家,女兒成為鋼琴家。”
“那麼,有個演員女兒怎麼樣?”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面,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當養女吧,這樣您就有一個當演員的女兒了。”
忍冬醫生搔着光禿禿的頭,張大嘴“哈哈哈”笑着。
突然,我發現槍中好像在想什麼事,他用指尖摩擦着稍大的鷹鉤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面上的某一點。
“怎麼了?”我問他。
他低聲回應道“啊”,稍稍轉過頭來:“我剛才一直在想一件事,這張桌子……”
“桌子怎麼了?”
“你看,這應該是一張十人坐的餐桌。”槍中捲起棗紅色餐墊的一角。“每個坐位前面,都有一個銀箔圍起來的框框,總共有十個,所以,應該是十人坐的桌子。”
“沒錯,那又怎麼樣呢?”
“問題是椅子的數量。”
“椅子?”
“那裏。”槍中指着對面最左邊的坐位,也就是剛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裏沒有鋪餐墊。“那個空位沒有椅子,可是,我觀察過整個餐廳,都沒看到本來該放在那裏的那張椅子。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沒錯,圍繞在桌邊的椅子只有九張。我環視室內,果然如槍中所說,到處都看不到那張多餘的椅子。
“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說。
“特地拿出去?”槍中揚起了眉梢,“因為我們加上忍冬醫生只有九個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張椅子搬出室外嗎?”
“這……”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槍中仍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不一會兒就喃喃說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視線轉向老醫生。
“對了,忍冬醫生,我一直想問您,這裏到底是怎麼樣一個家呢?這棟房子真的是非常富麗堂皇呢。”
“這個嘛,老實說,我也不清楚。”忍冬醫生回答說。
“您是第一次進來這裏嗎?”
“沒錯,我是第一次進來。我告訴你們,不過,這種事不能說得太大聲,”醫生放低聲音說,“住在這裏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裏的人來往。”
“很早以前就不跟村裏的人來往嗎?”槍中這麼問。
醫生瞥了走廊一眼,說:“你們都知道這棟房子的背面是湖吧?這個湖面積不大,名叫‘霧越湖’,就是超越霧氣的霧越。”
兩個小時前,在暴風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鵝絨,清晰浮現在我腦海中。
“所以,大家都稱這棟房子為“霧越屋”或‘霧越邸’。”
“霧越邸……”
“據說,是大正初年某個豪族所蓋的隱居處。可以在這種深山中蓋這麼富麗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個普通有錢的人吧。我聽說,那個人有點怪異,在這裏隱居了一段時間。他去世后,這裏成了幾十年沒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為這些過去,所以這裏的人把湖的名稱加上‘邸’字,稱呼這棟房子為‘霧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來命名。
“三年前,這裏突然開始大整頓,已經破舊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過。隔年春天,就恢復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觀。主人姓白須賀——全名應該是白須賀秀一郎吧,這個白須賀秀一郎,帶着家僕一起搬到這裏來。
“但是最奇怪的是,這群人完全不與外界接觸。家僕當中,有一個是醫生,所以,這附近的醫生也完全無緣接近他們。家僕會到市內去買東西,可是,態度非常冷淡。剛開始,大家甚至傳說,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麼壞事,被警察通緝,才逃到這裏來。”
“這位白須賀先生,沒有妻子小孩嗎?”槍中打斷了醫生滔滔不絕的話。
“不知道,我連這棟房子到底住了幾個人都不清楚。”老醫生撫摸着全白的下顎鬍鬚,“我雖然年近60,卻還是有很強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後某個村莊辦事,回來時遇到大雪,幸運的是,車子正好開往這個家的方向。
“說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會勉強將車子開下山去。可是,我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參觀一下這棟豪宅的內部,甚至妄想,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還可以跟白須賀先生交個朋友。結果,情況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們竟然要趕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車子沒加防滑鏈啦,在大雪中很難開車等等,他們才勉強答應讓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沒見到主人,還是一個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帶進那個房間的。在你們進來之前,他們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
“那個管家嗎?”槍中放低聲音說,“那個人真的是太冷淡了。”
聽槍中和醫生說起管家,讓我不禁又想起剛進這棟房子的情形……
6
有救啦……
有救啦……
在暴風雪中,這個聲音從幾乎已經半沉默的絕望深淵中湧出來。
腳陷入堆積的白雪中,但是,我們依然連滾帶爬,奔向燈光點點的建築物。穿過白樺樹林,有一條順着湖岸延伸的細長道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我們奮不顧身地在大雪中行走,終於到達建築物其中一邊的平台。
平台深處有一扇門,鑲嵌在暗褐色鏡板中的花玻璃里,有橙色的燈光。槍中大喊一聲“對不起”,拚命敲着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出現在花玻璃前。打開門的是,一個年過40,個子矮小,圍着一件大圍裙的女人。
槍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做了簡短說明。剛開始,女人顯得非常詫異,可是,聽着聽着就越來越沒有表情了。
“我要去問主人。”說完后,那女人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門,連從內側上鎖的喀噠聲都聽得到。
幾個凍僵的身體擁擠在風雪狂吹的平台上,已經失去感覺的腳在原地踱步,期待着那扇門再打開來。
實際上也許只有一兩分鐘,卻讓人覺得好像等了漫長的一輩子。那個女人終於回來了,用平淡的聲音告訴我們:
“主人說可以讓你們進來。”
聽到這句話,我們鬆了一口氣,正要進門時,那個女人往門前一站,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她說平台左轉的地方,有一個後門,要我們繞到那裏,從那裏進來。
我們只想早點進入屋子裏,根本不在乎從哪個門進去。正想開口這樣說時,她冷冷撂下一句話:“這裏是廚房。”說完,關上了門。
我們走下平台,在大風雪中繞到建築物的正面。所幸,很快找到了那個女人所說的“後門”。從半開的門縫中,可以看到一個黑色人影。
好不容易才進入建築物中。一進門,就是一個小小的門廳。在那裏迎接我們的,是一個個子頗高,剛邁入老年的男人。他穿着灰黑色背心,規規矩矩地打着黑色領帶。有着結實魁梧的肩膀、突出的胸肌、厚厚的嘴唇,還有線條粗獷的下顎。深陷的小眼睛,幾乎分不出白的部分與黑眼球,活像某種鳥類的標本。
這個男人與剛才的那個女人一樣,幾乎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們。
“請把鞋子、大衣跟行李上的雪拍掉,”他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命令我們,“然後,換上那邊的拖鞋跟我走。至於大衣跟行李,就擺在這裏……”
他帶着我們,從左手邊的樓梯爬上而樓。樓梯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繼續往上一層樓延伸,但是,男人沒有再往上爬,而是朝正前方的雙開門走去。穿過這扇門,就是一條寬約兩米的走廊,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着。
就這樣,我們被帶到了剛才那個房間。這之間,除了回答對方的指示之外,幾乎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就算我們是一群不速之客,這些用人的態度也未免太冷淡了,把我們壓迫得瑟縮成一團。
7
“這房子好漂亮,像城堡一樣!”乃本彩夏邊環視屋內,邊從椅子上站起來。她離開餐桌,像貓一樣踮起腳來,慢慢走到壁爐右手邊的大裝飾櫃前。
我跟槍中也被吸引了似的,離開餐桌,跟在彩夏後面,走到裝飾櫥窗前。
“何止是漂亮,簡直是了不起。”
槍中露出難掩讚歎的表情,盯着鑲有玻璃的裝飾櫥窗。裏面有茶道器具、瓶子、小瓷酒杯等多種物品,像博物館的陳列台般,整整齊齊地排列着。
“每一個都是有歷史的古董,嗯——那個淡茶色的碗,可能是‘荻’,也可能是‘井戶’;那個黑色的是‘樂’。”
“‘樂’是什麼?”彩夏問得非常認真。
槍中露出詫異的表情說:“就是‘樂燒’啊。”
“陶瓷器的名字嗎?很特別嗎?”
“嗯,算是吧。不靠陶工鏇盤,而靠手捏制,再放入風箱窯中,用低溫的火燒烤,這樣的製造手法,一般稱為‘樂燒’。其實,本來是稱為‘樂窯’,而且是京都樂家一族或其弟子做出來的東西。”
“哦——那麼,‘井戶’又是什麼?”
“是朝鮮李朝時代的瓷器,俗稱‘一井戶二樂三唐津’,從室町時代開始就被奉為碗中之王,備受推崇。稍微大一點,有‘大井戶’、‘名物手’之稱的精緻井戶碗,據說現在僅存30個左右。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除了掌管劇團,致力於演出之外,槍中在都內也擁有幾家古董店,而且,應該說這才是他的正業。雖然他只是繼承了父親所經營的古董店,加以拓展而已,但是,事實上,他所擁有的古美術品、工藝品的相關知識,以及鑒賞眼光,都已經超越了業餘者的領域。
“喂,那個大盒子是什麼?”
彩夏透過玻璃,指着裏面的東西問。看似箱子的盒子上方,釘着鐵的把手,裏面有多層箱子,整齊地收藏着幾個大鼓形狀的酒杯。每一個器具都使用大量的金、銀粉,畫出同樣構圖的“蒔繪”。
“這是‘提重’,堪稱集江戶時代工藝品之大成。嗯,真是了不起的‘蒔繪’。”
“‘蒔繪’是什麼?”
“真受不了你,”槍中無法置信地把手貼在額頭上,“你也不知道本阿彌光悅或尾行光琳嗎?”
“不知道。”
“天啊,彩夏,你高中是怎麼畢業的?”
“人家本來就不喜歡讀書嘛。”
“真是的,”槍中邊搖頭,邊一板一眼地解釋起來,“就是用漆描繪出圖案,在漆未乾之前撒上金、銀、錫等粉末。你看那個大鼓上的鳳凰圖,圖案有一部分凸出,那就叫做‘高蒔繪’。”
“哦——”彩夏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伸了伸舌頭,“槍中,你真了不起,什麼都知道。”
“是你知道得太少了啦。”
“是嗎?”彩夏鼓起臉頰,顯得很不服氣,但是,旋即指着一個微微張開的小扇子,說:“這個扇子好小,小孩子用的嗎?”
“這是茶扇子,道道地地的茶具。”
“是嗎?好漂亮。”
彩夏繼續指着櫥窗里的各種東西發問,槍中就像帶隊來參觀的小學老師,一一回答問題,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漸漸地,彩夏好像聽厭了,打了一個大呵欠,突然走開,大概是想到了什麼,蹦蹦跳跳地走向玻璃牆。
好不容易擺脫“學生”糾纏的槍中,微微鬆了口氣。接着他又用鑒賞的眼光,一一看着櫥窗里的東西。
“喂喂,槍中,”彩夏的聲音忽然飛過來,像繫着鈴鐺的小皮球彈跳時所發出的響聲,“我告訴你,這裏可以通到剛才的房間裏呢。”
彩夏站在房裏的一個角落,仔細一看,那一帶的玻璃牆沒有圍板,而是一扇單開門。她打開那扇門,指着外面給我們看。我與槍中往那裏走去,站在她後面,向外探視。
門外是一個約三米的狹長房間,正面牆壁上並排着茶色木框的垂直拉窗,鑲嵌着毫無裝飾的透明玻璃,應該是面對戶外的窗戶。
右手邊已經無路可通,左手邊則一直往前延伸。如彩夏所說,可以直直延伸到剛才的房間,還有更前面的房間。
“這應該是日光室吧。”槍中說。
“這房子到底有多大呢?”彩夏咚咚咚地跑出門外,穿越日光室,把身體貼在正前方的窗戶上。“外面一片漆黑呢,哇,雪還是下得好大。”
槍中也想走出去看,可是,突然又停下了腳步,眼光落在牆壁上的其中一片玻璃上。
“喲,這個有趣喔。”
“怎麼了?”我問。
“你仔細看這個玻璃的圖案。”
槍中抓着纖細的金邊眼睛框,一邊調整眼鏡的位置,一邊這樣對我說。我依他的話,觀看嵌在木格子裏的玻璃圖案。
“這好像是什麼花的圖案。”
每片微帶藍色的玻璃,中央都雕刻着花瓣與葉子的組合圖案。可能是透光的關係,凹刻的圖案看起來宛如浮雕。
“大概是家徽之類的東西吧。”我說。
“對,就是剛才忍冬先生提到的,這個家的原主人的家徽。”
“是凹版式版畫嗎?”
“你蠻清楚的嘛。”
我本來就很喜歡玻璃工藝,所以,多少有這方面的知識。凹版式版畫是很有名的雕刻技法,利用圓盤狀的銅製研削盤,削去玻璃表面,進行雕刻。為了因應各種不同的圖案,據說研削盤的種類多達數百種,是玻璃工藝中最高難度的技法。
“這是特別訂做的吧?”
“當然啦,而且還做了這麼多片,看得我都快頭暈了。”槍中用手指扶着眼睛框,“問題是這個圖案,你知道這是什麼圖案嗎?”
“不知道。”
“書看得太少啦。”槍中淡然一笑,“是龍膽紋。”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三朵花,中間三片葉子,呈放射狀排列,正是有名的三葉龍膽圖案。”
“三葉龍膽……”
“鈴藤(Lindou)跟龍膽(Lindou),又是個有趣的巧合,不是嗎?”槍中顯得很愉快,視線沿着貼滿玻璃的壁面舔食般爬向天花板,“隔壁房間的地毯是忍冬圖案;這些玻璃是龍膽圖案,再找找看,說不定還有呢。”
“再找找看,說不定還有?你是說,跟我們名字同音的東西嗎?”
“嗯,可以這麼說。”
這時候,我發現站在剛才那個位置的彩夏不見了,我探頭出去看,不知何時,她已經移動位置,站在左手邊最盡頭的地方了。她站在那裏,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的房間,但是,不一會兒,又小跑步跑回原處。拖鞋在木條鑲花瓷磚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聲,在裝飾着拱形雕梁的挑高房間中迴響着。
“那個房間有好多書呢,像圖書館一樣。”彩夏很得意地向我們報告。
“辛苦你啦。”槍中苦笑着,緩緩轉身離去。這回,他的目標是餐具櫥櫃,那櫥櫃放置在通往隔壁房間的門的右邊。他先大致看過一遍后,打開玻璃門,輕輕拿出一個咖啡杯。“是德國瓷器Meissen呢,又是一個古董,真不得了。”
“很貴嗎?”彩夏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走到槍中身旁了。
“打破一個,你都賠不起。”
“咦,太恐怖了吧。”彩夏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着。
就在這時候——
“各位,”
背後突然響起了沙啞的聲音,我們三個人同時回過頭去。還坐在餐桌邊聊天的甲斐、名望、深月跟忍冬醫生四個人,也同時閉上了嘴巴。
“如果你們已經用餐完畢,我想帶你們去看看房間。”
是那個管家。
“請這邊走。”管家站在通往走廊的雙開門門邊,恭候我們走出走廊。
我們去隔壁房間把榊跟蘭找來,一起走出餐廳。原本被我們擱置在一樓門廳的外套、行李,全都被搬到走廊上了。一個女人站在這些行李旁邊,不是那個打開廚房門的矮小中年女人。
這個女人的年紀大概跟槍中差不多,比我高,戴着看起來度數頗深的黑框眼鏡。短髮、黑色長褲、白色襯衫、灰色背心的打扮;肩膀又寬闊,剛看到她時,我差點把她當成男人。
“你帶着你們的行李。”管家說,“我查詢過,這場暴風雪會持續一段時間。所以,在你們可以下山之前,會讓你們住在這裏。不過,我有件事要叮嚀你們。”管家恭恭敬敬的言詞,更烘托出他的冷漠,“請不要在屋子裏隨便走動,尤其是三樓,絕對不能上去,知道嗎?”
他用戴着假面具般冰冷的表情,巡視過我們每一張臉。當時,我覺得他的目光,在深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間。我立刻——說不上來是為什麼——瞥向站在行李旁邊戴着眼鏡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視線也直直落在深月的臉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深月的美,是個非常具有說服力的理由。不只是男性,連女性都會被她吸引。同樣是美麗的容貌,希美崎蘭艷麗的臉龐,卻只會騷動男人本能的慾望,絕不會受到同性的讚賞。說得白一點,是完全不同方向的美。
話雖如此,我還是覺得……
“因為房間數的關係,請男士跟我往這邊走,女士跟男士中的一位往那邊走。”
“那麼,我去那邊。”榊由高毫不猶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蘭緊緊靠在他身邊。只要是跟劇團有關的人,都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親密關係。
走在前頭的男人,帶着我們往長長走廊的右邊走;戴眼鏡的女人,帶着深月他們跟往另一方向走。
走廊盡頭有一扇雙開門,門前有一個十分寬闊的門廳。從門廳左轉,又是一條走廊,走廊上並排着很多扇門。右邊三扇,左邊四扇,一共是七扇門。
“請使用內側的五個房間,因為前面兩間是倉庫。”男人說。
果然,最前面的左右兩扇門,比其他五扇門窄了一點。我可以想像,女士們被帶去的那條走廊上,大概也是這樣的格局。
我在腦海中描繪出房子的結構,大致上來說,這個房子——霧越邸,應該是呈一個巨大的“ㄈ”字形,開口朝向背後的霧越湖。我們被分配到的房間,是位於面對這棟建築物右手邊的突出部分。
“謝謝你。”槍中對正要離去的男人,慎重表示謝意,“對了,不知道你們主人在哪裏,我很想去跟他說聲謝謝。”
“沒有這個必要。”男人冷漠地回答。
“可是,這樣……”
“我們主人不想見你們。”
那種感覺,就像在我們面前狠狠地關上了門。說完,男人就匆匆離去了。
8
我們分好房間,才放下行李,剛才那個戴黑眼鏡的女人就來告訴我們,熱水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入浴,並說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廁所都在同一層樓的左邊突出部分——亦即女士們被帶去的那一邊,跟走廊交接的地方。
餐點、房間、洗澡水等,都準備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顯出家僕們冷漠及特意壓抑感情般的表情與態度。還有這個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們這群素未謀面的人,又為什麼不願意現身跟我們打聲招呼呢。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沒有立場去批評這件事。這裏就像旅館一樣,一個人一個房間,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識好歹了。
依序洗完澡后,大家又不約而同地走向剛到時被帶去的二樓中央房間(把這個房間稱為“沙龍”,應該是最適合的吧)。忍冬醫生也來了。
散落在沙龍各個角落的每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但是,誰都無意回到房間。大概是跟我一樣,體力雖然耗盡,精神卻反而異常亢奮吧。
“好想聽天氣預報。”希美崎蘭全身沉陷在一張沙發椅中,撫梳着還未全乾的茶褐色頭髮,“誰的房間裏有電視嗎?”
沒有人回答蘭的詢問。這間沙龍、餐廳里沒有放置電視,隔壁圖書室也不可能有吧。
“那麼,收音機呢?”蘭急躁地巡視所有人,問,“沒人帶來嗎?”
“對了,”坐在蘭身邊,蹺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說:“甲斐,你的隨身聽不是有收音機功能嗎?”
“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兩人前面抽着煙,有氣無力地回答說,“要我去拿嗎?”
“剛才那個大叔不是說過了嗎?暴風雪會持續一陣子。”坐在壁爐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臉地說,“聽了天氣預報,暴風雪也不會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託你去拿。”
“嗯。”甲斐將手中的香煙,捺熄在桌上煙具盒中的煙灰缸里,懶洋洋地從沙發中站起來。
我環視着室內的傢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覺地走到面對壁爐右手邊的裝飾櫃前。這個裝飾櫃的高度,大約到一個大人的脖子位置,是個長方形的柜子,幾乎佔據了壁爐到右手邊那面牆的所有空間。裏面大多是盤子、壺之類的物品,中央有一塊排列着書籍的區域。我沒有槍中那種鑒識的眼光,不過,光看裏面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當價值的收集品。
深月就站在旁邊。其實,想趁機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這裏來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着一個放在柜子右邊的彩繪盤子。
“我仔細觀察過那個男人,他的確老是盯着你看。”
聽到我這麼說,她靜靜地點點頭,說:“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頭腦中,突然浮現出“鳴懶”這兩個漢字,“那個男人的姓嗎?”
“嗯。”
“你怎麼會知道?”
“剛才帶我們去房間的那個女人,是這麼叫他的。至於那個女人,她說她叫‘的場’。”
“她自己告訴你的嗎?”
“是我問的,因為不知道怎麼稱呼對方,會讓我覺得不自在。”
“對了,她也跟那個男人——鳴懶是嗎——一樣,一直盯着你看呢。”
“沒錯,不知道為什麼。”
“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嗯,有一點。”
深月憂思重重地皺起蛾眉,視線又回到裝飾櫃裏的盤子上。
我追隨她的視線看過去,直徑約20厘米大小的盤子,上面的圖案是藍色波浪夾雜着飛舞的紅葉,非常華麗。這種彩繪瓷器,跟在餐廳里看到的碗盤不一樣,連我這種人都可以輕易看出有多華麗,我喜歡。
這時候,槍中走過來,站在我跟深月背後,看着柜子裏的東西,喃喃說著:“這是‘色鍋島’吧?”
“是‘伊萬里燒’吧?”深月說。
“嗯,沒錯,‘有田燒’又稱為‘伊萬里燒’,伊萬里大致上分為‘柿右衛門’、‘古伊里萬’與‘鍋島’三種樣式。這是其中的‘鍋島燒’,‘鍋島燒’中的彩繪器皿,就叫做‘色鍋島’。”
“是古董嗎?”
“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處都是這種東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怎麼收集到的,真想見見他。”這應該是他的真心話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氣,“你們看,旁邊那個盤子就是我剛才說的‘柿右衛門’。有沒有看到一堆余白?那片粘稠狀的乳白色部分稱為‘濁手’,是柿右衛門的特色之一。”
“柿右衛門……是日本彩繪瓷器創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的不少呢。”
“在大學學過一點。”
“啊,你是藝術大畢業的嘛。不過,初代酒井田柿右衛門在有田首創‘赤繪’的說法,充其量只是傳說,並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我忘了告訴大家,槍中跟深月有血緣關係,深月的父親跟槍中的母親是表兄妹。知道他們的關係后,就會覺得他們的確長得有幾分神似。
我津津有味地聽着他們的對話,眼睛卻情不自禁地移向櫥櫃內所收藏的書籍上,每一本書的裝訂都是古色古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這裏所收集的書,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時期的詩集與歌集。這時候,首先飛入眼帘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歡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門》與《回憶》,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詩集》。
我整顆心頓時緊縮,再度一一看着並排的書脊上的文字——北村透谷的《蓬萊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貓》、若山牧水的《海之聲》、島木赤彥的《切火》、崛口大學的《月光與小丑》、西條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風的《白手獵人》……
“喲,”槍中發現我目光移動,也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些並排的書籍上,“都是精華呢,子規、鐵干、藤村、茂吉……”
“好像都是初版裝計,說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
“啊,鈴藤,你流口水啦。”
“也有一些小說呢。”
“藤村?看來這位收集先生,特別欣賞藤村跟白秋呢。”
“喂,藤村是什麼東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時來到我左邊,丟出了這麼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就是島崎藤村啊。”我很認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戀》這首有名的詩嗎?
“‘初次見面的你,站在蘋果樹下,你的前發挽起,發上插着一把花梳子。”’
“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顯得有點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詩嗎?”
“怎麼可能知道。”
“你應該知道吧,白秋寫了很多童謠,例如《赤鳥》等等。”
“不知道耶。”
“怎麼可能,”槍中說,“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這條路》這首童謠吧?”
“那是什麼歌啊?”
“這條路,某天曾經走過,啊,沒錯,洋槐花盛開着。”
槍中很快唱過一遍,彩夏還是一臉茫然。
“那麼,《搖籃曲》呢?”我說,“那首《金絲雀唱着搖籃曲》。”
““啊,這一首我知道。”
“《啾啾白頸鶴》、《慌張剃頭師》也是白秋吧?”
“還有《赤鳥小鳥》、《雨》、《暖爐》等等……真的很多少呢。”
“還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細長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樣子,插嘴說,“《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
“五十音?”
“大家都受惠過吧?”
“紅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蝦飄遊着。”槍中說著,笑了起來。
彩夏更張大了眼,說:“啊,發聲練習用的……”
大部分的劇團或劇研社,都把《五十音》當做發音發聲的基礎訓練題材。老實說,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作者是北原白秋。
我喜不自勝地伸出手來,推推櫥櫃的玻璃窗,玻璃窗沒有上鎖。我從並列的書籍中,輕輕抽出《邪宗門》。鮮紅色的書脊配上金色文字;封面右半部是跟書脊一樣的鮮紅色;左半部是淡黃色底配上細細長長的畫線。我曾經在某資料照片中看過這本書,這確實是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初版本。
“鈴藤,你還記得《邪宗門扉銘》嗎?”槍中說。
我停下翻書的手,開始在記憶中搜尋。
“‘過此乃旋律煩惱之群,過此乃官能愉悅之園。’對嗎?這應該是仿《神曲》一節的諷刺詩文吧。”
“對,我很喜歡這些句子,怎麼說呢,我覺得戲劇的開幕也是一樣。”槍中露出陶醉的神情,雙臂交叉在胸前,“‘過此乃神經苦澀之魔睡’——的確是這樣吧?鈴藤,你不認為嗎?”
9
先前,槍中向忍冬醫生介紹說,我是他“大學的學弟”。這句話並沒有錯,只是,我們雖是同一所大學的文學院,科系卻不同,他是哲學系,我是國語文學系,而且還相差三個年級。在學生數量龐大的大學裏,我們兩個之所以會認識,當然有其來龍去脈。
當時,他是同一所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一個學生居然是公寓房東,剛開始我也很詫異,後來才聽說,“神無月庄”屬於他父親所有,只是,在他上大學后交由他來管理而已。公寓租金的收入,就充當他的零用錢;我們這些靠微薄生活費辛辛苦苦過日子的窮學生都很羨慕他。
學生時代的槍中,有點瘦,臉色蒼白,又留着長長的頭髮,頗像個孤傲的藝術家。跟他認識后,我才了解到,他是個很愛說話又會照顧人的好青年。而且,他的頭腦轉得很快,擁有許多我所沒有的知識,橫跨各種領域。他以不受舊有規範束縛為信條,並冷靜地付諸實行。我向來也討厭那種東西,所以,這一點尤其吸引了我。我想,基本上他現在也沒有改變吧。
我很仰慕他,常常會去他住的一樓管理員室找他。當時,我一心想成為小說家(而且是所謂的純文學作家),對寫作所付出的時間與熱情,遠超過於大學課程。他知道這件事後,不但沒有對我投以異樣的眼光或嘲笑我,還聽我發表幼稚青澀的文學議論,現在想來就不禁臉紅(鈴藤棱一是當時開始使用的筆名,我的真名是佐佐木直史)。
1975年大學畢業后,槍中考上了哲學系研究所。可是,當修完碩士課程,正要開始博士課程時,他卻毅然退學了。聽說他的雙親在那個時候意外身亡,是他退學的原因之一;不過,他本身其實也無意成為學者。身為獨子的他,繼承了資本家父親的土地與財產後,就搬出了“神無月庄”的管理員室。沒多久后,公寓被轉讓給別人,我也不得不另找其他住處。
之後,我有一段時間沒見過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從大學畢業后,我沒有從事正業,還是抱着成為作家的決心,窩在公寓裏。
寫好的作品,就投給各家文藝雜誌,入圍過幾次新人獎,也拿過佳作獎。可是,以目前只能靠幾個無聊雜誌的邀稿,勉強蝴口度日的情況來看,根本可以說是毫無成果。不過,就某種角度來看,我這個人相當樂觀,有時候還會樂在自我墮落的狀態中。
四年半前,我再度見到槍中,當時他剛剛創立了“暗色天幕”這個劇團。那是1982年的4月,我意外看到了首次公演的宣傳單,萬分訝異。在大學時,槍中並沒有參與戲劇活動,不過,他曾經說過,他一直很喜歡戲劇,有一天要自己演演看。現在,他居然擁有了自己的劇團。當然,這種事必須有他的熱情、才能、人望,以及經濟能力才能做得到。身為朋友的我,不能否認,除了替他高興之外,也非常羨慕他。
公演的第一天,我們在吉祥寺的劇場久別重逢。槍中對我的歡迎,超出我的想像,我也極盡所能地恭賀他。就這樣,又開始了兩人之間的親密友誼。這兩三年來,我經常應他要求幫他寫劇本,在劇團的練習場進進出出。
“我在找尋‘風景’”我想起某一天,槍中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一個我應該置身其中的風景,我可以最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存在意義的風景。或許,就暫時稱它為‘原風景’吧。我心血來潮地進了研究所,或繼承父親的產業經營古董店,說穿了都是為了找尋那東西。利用多餘的時間與金錢創辦劇團,也是為了這個。
“沒錯,我一直在尋找‘風景’,那也許是我已經遺忘的兒時記憶;也許是更久以前,在母親肚子裏所做的夢;也許是在出生之前的混沌中,看到的某種東西;也許是自己死後的某個去處——是天堂也好,地獄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懂我的意思嗎?”
那麼,屬於我的“風景”,究竟是什麼呢?我會在這種莫名的感傷中,回想起這件事,可能也是因為,我當時的心情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下吧。不知不覺中,我離開槍中跟深月所在的裝飾櫃前,走向通往日光室的花樣圖案玻璃門。
10
“什麼?!”
當我聽到既驚恐又慌張的尖叫聲時,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在日光室里,茫然面對窗外黑暗的我,詫異地向沙龍望去。聲音其實並不大,只是正好在沒有任何人說話的空當冒出來,所以聽起來特別大聲。
聲音的主人是甲斐幸比古,他正面向我,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
“怎麼了,甲斐?”隔着桌子,坐在甲斐對面的榊問。
“沒有啦,只是……”甲斐的耳朵里戴着小型耳機,黑色耳機線從脖子垂落到穿着對襟毛衣的厚實胸部上。大概是應蘭的要求,從房間拿來的附收音機的隨身聽。
“只是……”甲斐欲言又止,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給人一種很不自然的感覺,“剛才新聞報導說,大島的三原山今天下午火山爆發了。”好半天才吐出這句話,他又用帶點神經質的眼神,巡視着大家的表情。
最先有反應的是彩夏,她“咦”地驚叫一聲,立刻沖向沙發。
“真的嗎?甲斐,真的嗎?”
“嗯。”
“情況嚴重嗎?城裏有沒有傷亡?”
“我不清楚呢,”甲斐垂下眼瞼,“因為我也是從一半開始聽的。啊,對了,彩夏是大島人吧?”
“天氣預報呢?”蘭根本顧不得火山爆發的事,高聲問甲斐,“喂,那東西借我吧。”
“等一下,”甲斐把雙手壓在耳機上,“天氣預報開始了。”
“我去借電話。”彩夏顯得坐立難安,蒼白着臉,啪嗒啪嗒向門走去,飛快地衝出了走廊,沒有人來得及喊住她。她畢竟還是個未滿20歲的小女孩,聽到故鄉出了事,一定會很擔心,恨不得插翅飛回去。
“天氣如何?”蘭迫不及待地催促他。
“好像沒什麼希望,”經過短暫的沉默,甲斐依然把手壓在耳機上,“暴風雪暫時不會停,還發出了大雪警報。”
“啊——”蘭沮喪地垂下了頭。
我邊看着蘭的模樣,邊從日光室走回沙龍。我緩緩繞到沙發背後。
“我明天下午一定要趕回去啊。”蘭低聲說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坐在壁爐前的忍冬醫生說:“醫生,你的車子可以用嗎?”
“恐怕不行吧,”老醫生面露難色,撫摸着光禿禿的頭。胖胖的雙頰不停抖動着,大概又在嚼糖果了。“因為雪下這麼大,視線一定很不清楚,即使明天雪停了,積雪大概也非常深,我的車子也不可能開得動。”
“不要為難人家啊,蘭。”槍中離開裝飾櫃前。
“可是……”蘭咬着擦紅唇膏的嘴唇。
“你說你明天下午一定要趕回去,到底有什麼事呢?如果是為了兼差工作,打通電話去說不就行了嗎?”!
“不是那種事嘛”蘭無力地抱住了頭,“……是試鏡……”
微弱的喃喃自語,還是被槍中聽到了。
“試鏡?什麼試鏡?”
不管槍中怎麼問,蘭只是抱着頭緩緩擺動脖子而已。
“是電視連續劇的試鏡。”旁邊的榊代她回答,“沒辦法,你還是放棄吧。”說完,輕輕拍着蘭的肩膀。
槍中“哼”了一聲,說:“你應徵了那種東西啊?有什麼關係,那種東西現在多的是呢。”
蘭不悅地抬起頭來,說“這次是非常特別的。”語氣顯得有點歇斯底里。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站在忍冬醫生旁邊的名望奈志,憨笑着說,“對了,蘭,不久前的禮拜四,我看到你三更半夜走在道玄坡上,那時侯,陪在你身邊的好像是TBS的製作人吧?就是槍中的朋友,公演時候來過的那個大叔嘛。”
“你看錯人了吧。”蘭背過臉去。
名望攤開長長的雙手,說:“我的眼睛非常好,兩邊都是二點零。”
“那又怎麼樣!”
“我看你們兩人之間的氣氛蠻危險的,前往的方向也大有問題。”
“不用你管!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擔心你啊,上電視是無所謂啦,不過,如果只仰賴性交易的話,是很難在那個世界生存的。以你那麼差的演技,恐怕能撐半年就不錯了。”
“要你多管閑事!”蘭撐起腰來,漲紅了臉瞪着名望,“我要讓自己的名氣更響,年輕就是女人的籌碼,我不能繼續在這個小劇團里耗時間。”
面對這樣的僵局,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悄悄窺視站在裝飾櫃前的深月的表情。她正用無以形容的悲戚表情,看着嘶吼着的蘭。
“那麼,我也只能說‘隨你高興怎麼做’啦——對了,你跟那個製作人睡過幾次了?”
名望奈志還是嘻嘻笑着,提出更尖銳的問題。蘭越發歇斯底里,整張臉都扭曲變形了。
“我愛怎麼做是我的自由吧!”
“喲喲,”名望舔一下薄薄的嘴唇,說,“呀,就算下半身有那種需求,交這種女朋友也太辛苦了吧”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聳聳肩膀,用桌上裝飾物造型的打火機,點燃細長的薄荷香煙。”
“名望,”槍中實在看不下去了,開口勸阻,“不要太過分了,還有忍冬醫生在呢。”
名望像個尖酸刻薄的小丑,到處調侃人的言行,並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只是,今天說得過分了一些。可能是被困在大雪中,也有什麼令他掛心的事吧,因而心煩氣躁吧。我才這麼想,他就好像回答我似的,說:
“唉,回不了東京,傷腦筋的不只是蘭啊。”他像個調皮的小孩般,用手指摩擦着鼻子下面,“老實說,我被困在這裏,也很糟糕啊。”
“怎麼,你也要去哪裏試鏡嗎?”槍中問。
“什麼話,我現在可以在你的劇團里演出,就已經很滿足啦。”
“感謝你,那麼,到底是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件很無聊的事。”
當名望避開槍中的眼睛,這麼說時,通往走廊的門突然嘎噠大響,被打了開來,彩夏彷彿被殺人鬼追殺一般,衝進沙龍來。
“怎麼了?”槍中問。
彩夏的臉色比剛才衝出去時更蒼白,也更僵硬了,還不停左右甩着頭。
“他們不肯借我電話。”她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走,就往那個樓梯往下走,走到一個很大的廳堂,我在黑暗中徘徊着,就碰到一個男人。”
“不是,是另一個人——一個留着鬍子,更年輕的男人。他突然跑出來,用恐怖的聲音對我說‘你在幹什麼’。”
“那麼,你把事情說清楚了嗎?”
“嗯,可是,我實在太害怕了,沒辦法解釋清楚,然後,那個很像科學怪人的老男人就出現了。”
“那個管家嗎?”
“對,”彩夏抽動着鼻子,說,“我跟他說清楚了啊,可是,沒有用,他說‘這個家晚上很早就休息了,有事請明天再說,現在請你馬上回到二樓。’”
“真過分。”
“槍中,還不只是這樣呢,我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彩夏接著說,“我下樓后,看到一副畫,一副很大的油畫,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臉……”
“女人的臉?”槍中不解地喃喃重複她的話,彩夏立刻打斷他,“跟深月長得一模一樣呢!”她嘶吼般說著,“好漂亮的女人,簡直跟深月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穿着黑色禮服,跟深月梳一樣的髮型。”
最詫異的一定是深月本人。
“深月,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槍中回頭問她。
“怎麼可能!”她的手貼放在白皙平滑的額頭上,有點站立不穩地靠在後面的櫥柜上。
“奇怪,這真是太奇怪了。”忍冬醫生從矮板凳上站起來,“這棟房子果然不太對勁,怎麼越來越像怪談了。”
“還有呢,槍中。”彩夏說。
“還有別的嗎?”
“嗯,我往回走時,樓梯那邊,有奇怪的……”彩夏正要說時,突然響起與這房間曾發出過的聲音迥然不同的聲響,打斷了彩夏的話。
聲音是從壁爐那個方向傳出來的。忍冬醫生站在火勢已經開始微弱的壁爐前。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放在裝飾架上的貝殼鑲飾的螺鈿小盒子的蓋子被打開來了。
“喲,真沒想到。”好像是忍冬醫生打開了盒子的蓋子。他頂着光禿禿的頭,蓄着白鬍須,又瞪大眼睛傻傻站着的模樣,就像童話故事裏打開了百寶箱的浦島太郎。“這個盒子居然是音樂盒呢。”
聲音的確是從那個盒子裏傳出來的,音色高亢而清澈,引人哀戚。滯礙不暢的演奏,好似充滿某種回憶,又微帶灰暗傷感的音樂,是每個人都知道的某首童謠的旋律。
“是《雨》啊?”甲斐已經取下了隨身聽的耳機,喃喃說著。
“是白秋的詩,”槍中說,“用螺鈿盒子做成的音樂盒,這種搭配真有意思。”
就在旋律告一段落時,咳咳——重重的咳嗽聲,從通往走廊的那扇門響起。注意力集中在音樂盒上的我們,驚惶地回過頭去。
“我要提醒各位,這裏不是旅館。”那個名叫鳴瀨的管家,打開門,站在門邊。忍冬醫生慌忙關上螺鈿盒的蓋子,音樂盒所演奏的旋律《雨》也同時消失了。
“這裏不是旅館,”鳴瀨又重複了一次,“請各位務必了解,我們是出於人道,才不得不收留各位的。”他用銳利的眼光,瞪着滿臉驚恐的彩夏,“剛才我也跟這位小姐說過,晚上最好早點休息。你們在這裏吵吵鬧鬧,會打攪到我們,因為我們平常最晚9點半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請等一下,”槍中往前一步,走向鳴瀨,“是這樣,因為她是大島人,所以……”
“新聞報導說,城鎮並沒有什麼傷亡。”鳴瀨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今天晚上,請就此解散吧。還有,請不要隨便碰觸房間內的裝飾物,好嗎?”
在鳴瀨冷漠眼神的監視下,我們默默離開了沙龍。僵硬而沉重的空氣,在我們之間飄散開來。這並不完全是板着面孔的管家,以及這屋子裏的人的態度造成的。
與房間相隔微暗走廊的前面那一片牆,並排着幾個高高的落地窗,窗外好像是面對中庭的陽台。在走回房間的途中,我駐足片刻,用手抹去結在玻璃窗上的冰冷霧氣。
窗外盤踞着無底的黑洞;堅決不受黑暗污染的純白大雪,狂亂地飛舞着,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瞬間——僅僅一瞬間,某種莫名的、無以言喻的預感,震撼了我。當時,一定不只我一個人產生了那種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