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嚇館的腹語人偶
1
雖然我以「事情有點複雜」來搪塞俊生,然而事情其實一點也不複雜。
前年冬天,我哥哥十志雄死了,當時他是十三歲的國一生。他的死亡突如其來,沒有任何人想像得到。
在他死後不久,我們才知道他在學校受到了長達數個月的霸凌。他並沒有告訴家裏或是老師,一個人為此痛苦不已。在他留下的日記里,詳細地記載了那些殘酷的事實。
我到現在仍舊不明白為什麼十志雄會成為被欺負的對象,他明明就只是個不論怎麼看都毫不起眼、十分平凡的國一男生。
他在念書和運動方面的表現都算普通,喜歡足球、電玩以及海洋動物……雖然多少有些內向,但是一點都不陰沉,和朋友的往來也沒有什麼問題。對身為弟弟的我而言,他可以說是個十分親切、個性善良的好哥哥。但是……
在第二學期快結束的某天下課,霸凌集團的幾個成員將十志雄叫到校舍屋頂上。那是棟四層樓高的古老鋼筋校舍,屋頂上只圍了輕輕鬆鬆就能爬過去的低矮柵欄。
「事件」,就是在那裏發生的。
「那傢伙突然像是抓狂一樣,一邊大叫一邊亂跑,一看就覺得很危險。」在場的所有學生異口同聲地這麼說著:「他衝到屋頂邊緣,打算直接翻過柵欄跳下去……」
其中一個追着十志雄的學生急忙想要攔住他,但是十志雄沒有停下來,反而喊着沒有人聽得懂的話,還抓住對方的手腕將他拉出柵欄外……兩人拉扯了幾秒鐘后,便一同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大樓下是水泥鋪成的道路,所以兩人根本沒辦法得救。十志雄因為脖子和頭部骨折當場死亡,一起摔下來的學生也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霸凌引起的跳樓自殺。
恐怕是一時的衝動造成的——
除了欺負十志雄的一行人之外,還有其他的目擊者看見了事情的經過,所以事件的「真相」或許就是如此吧。
將打算攔住自己的對方也卷進來,恐怕是被逼到絕境而自暴自棄的十志雄最後的反擊,或者該說復仇吧。這雖然只是我的推測,不過我想應該就是這樣。
我在事情發生之初,只知道「哥哥發生意外去世了」。或許是擔心年幼的弟弟會受到打擊,也或者是覺得十歲的孩子沒辦法完全理解大人說的話,所以大人對我隱瞞了事實。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不可能那麼順利就隱瞞一切。
事情發生過後沒幾天,「真相」就自然地傳到我耳里了。
對我而言,那當然令人感到震驚,但在此同時也沒有任何真實感,彷彿那是發生在別的世界的事情。
我雖然知道「自殺」這個字眼,但是無法順利地將這個字眼的意義和現實結合在一起。對當時的我來說,我甚至以「重新開機」的遊戲用語來解釋哥哥的自殺。哥哥將自己重新開機了。
然而,那是不一樣的。
遊戲只要重新開機就能立刻從頭開始,但現實世界中是不可能這麼做的。遊戲裏的主角能夠死而復生,但現實世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但是到我能夠完全理解、並接受這個事實為止,還是花了不少時間。
2
在事件發生之後,媽媽的精神陷入了瘋狂狀態。
她悲嘆着孩子的死去,為自己未曾察覺到他的異狀而自責;她憎恨欺負孩子的學生們,責備沒有發現這件事情的老師和學校。
但是爸爸的態度和媽媽完全不同。
他當然不可能對孩子的死去完全無動於衷,他一定也和媽媽一樣為此自責不已。然而,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和媽媽卻全然相反。
「即使發生了那種事情,十志雄還是害死了一個人。」
我不只一次聽到爸爸嚴肅地說道:
「因為自己的自殺事件,而牽連到其他不應該死的人——這是絕對不能原諒的。就算人家罵他是殺人犯也沒辦法,畢竟這是重罪,我們必須盡一切方法贖罪才行。」
在這點上,爸媽的態度完全相反,那段期間,我每天晚上都能在房間內聽到他們的爭吵。
媽媽太過感情用事,而爸爸卻是太過壓抑感情,打算以理性面對這件事情——我是這麼想的。
我不知道哪一邊的態度和意見才是正確的,然而我認為爸爸真的太冷淡了。雖然我覺得媽媽很可憐,但是又對她只要一提到十志雄便開始嚎啕大哭的模樣感到十分恐懼。
媽媽是在事件發生的半年後離開東京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在她離開前,家裏每天都會聽到「我們分手吧」、「我要離婚」等等的話。
我決定留在爸爸身邊。媽媽的身心狀態不穩定是最大的理由。
「雖然對你很抱歉,但這是沒辦法的事。」
爸爸打從心裏抱歉地對我這麼說道。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在心裏拚命地說服自己。
在這之後不久,爸爸辭去了檢察官的工作。
所謂的檢察官,是透過審判來追究犯罪者的「罪行」。十志雄雖然是霸凌的受害者,可是最後卻成了加害者,而且還成了「殺人犯」。爸爸一定是無法背負着孩子的「罪行」繼續做這樣的工作吧,所以才會……
「哥哥做的事情真的是不對的嗎?」
當爸爸退掉東京的房子搬到這裏之後,我曾經這麼問過他一次。
「爸爸,哥哥做的事情……」
「雖然令人同情,但是害人死亡是不對的。」
爸爸眉頭深鎖,面容嚴肅地回答我。
「真的嗎?」
我再次追問:
「真的嗎?……爸爸你真的這麼想嗎?」
「——是啊。」
「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是檢察官,而是律師了耶?」
「不是這個問題。」
爸爸有點生氣地睜大雙眼。
「三知也,你聽好了。就算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都不該奪走他人的生命,那可是重大的罪行,這個國家的法律就是這麼嚴格規定的。」
「但是,不是也有正當防衛這回事嗎?」
爸爸「喔」了一聲,重新看着我。
「如果對方先攻擊我的話,為了保護自己,我可以反擊吧。那麼就算殺了對方,我也沒有犯罪,不是嗎?」
「的確是有被視為正當防衛或是緊急避難而不被定罪的例,,但是十志雄的狀況完全無法適用。」爸爸這麼說著,緩緩地搖了搖頭。
「哥哥一直被欺負,這不就是對方先攻擊嗎?這不是對方的錯嗎?」
我不由自主地反駁了爸爸。
「哥哥一定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無法忍耐,所以才會……」
「三知也,不是這樣的。」
爸爸再次搖頭。
「你這樣想是不對的,是錯的。」
即使爸爸費儘力氣這麼說,臉上卻浮現了痛苦的神情。看到他臉上痛苦的表情,我突然想到「這個國家的法律」真的是這麼重要的東西嗎?
所謂法律,不也就只是人類自己制定出來的東西嗎?
在江戶時代有所謂的「復仇法」的殺人法律,在特定情況下,武士甚至有殺人的特權。就算不談江戶時代的事情,只要是戰爭,不論殺害多少敵方士兵都不會被問罪。根據時代或狀況的不同,法律不也常常在變嗎……在這之中,究竟有多少真實存在呢?
我愈是深入思考,腦中的疑問愈是不斷增加。
3
因為古屋敷先生說了「下次再來吧」,所以在那之後我便經常前往驚嚇館。
每個星期六的英語會話課結束后,我都會特別繞遠路到六花町去,有點緊張地按下門柱上的門鈴。有時候可以和俊生見面,有時候則是古屋敷先生會出來告訴我:「俊生今天不太舒服。」而讓我打道回府。
到了星期天或是假日,俊生有時也會叫我過去玩。不過就算過去,也只能和他見上一、兩個小時。俊生的身體似乎真的很差,體力遠不如一般的小孩。古屋敷先生總是會在我們玩到一半時突然出現,詢問俊生的「身體狀況」。然而不論俊生怎麼回答,古屋敷先生的結論總是「今天就到這裏為止吧」。
不過就算如此,只要每次能和俊生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就覺得很快樂。和俊生在一起的感覺跟我在學校里和同學聊天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該怎麼形容呢?總之就是有種神秘、脫離現實的感覺,彷佛可以窺見另一個世界的陰影。那種刺激感,不知為何總讓我心情愉快。
俊生帶我去:一樓的書房兼卧室——也就是〈俊生的房間〉,是在—月後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時候。
房間裏有着對小孩來說太過氣派的書桌,和裝有玻璃門的書櫃,以及對獨自一人睡覺的孩子來說太大的床舗……房間角落的桌子上有一個巨大的水槽,水槽里放着泥土和樹木的枝葉,裏頭就是撒拉弗和基路伯,也就是俊生飼養的蜥蜴和蛇舅母。
在俊生的催促之下,我戰戰兢兢地探頭看着水槽裏面,看到樹枝上和樹葉陰影下各有一隻生物蹲踞着。
兩隻都比我想像中的大,從頭部到尾巴的長度大概有十五或二十公分。究竟哪一隻是蜥蜴、哪一隻是蛇舅母,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爬蟲類的我根本分不出來。
「你會怕嗎?」
俊生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恐懼,有點訝異地這麼問我。聽到我「呃,是啊……」的回答后,他又問:
「你也害怕青蛙和昆蟲嗎?」
「我一直住在東京,根本沒有機會接近這些東西啊。」
聽到我老實的回答后,俊生一臉認真地說道:
「嗯,原來是這樣啊。」
他這麼說著,將蓋着水槽的鐵絲網稍微移開一些,還把右手伸了進去。接着他以食指輕輕地撫摸着爬在樹枝上、身上有着黃色線條的那隻褐色爬蟲類的背部。
「這是撒拉弗,它是日本蜥蜴——你看,它很乖巧吧。」
「它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撒拉弗和基路伯都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
「不同階級的天使的名字。撒拉弗有三對翅膀,基路伯有兩對。」
既然要取這種名字,那何必養蜥蜴呢?養小鳥不是更好?
「我不喜歡有體溫的動物,我覺得很噁心。」
彷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俊生說道:
「我覺得蜥蜴摸起來冷冷的很舒服。不過外公和三知也一樣,不太喜歡蜥蜴。」
沒有體溫所以摸起來很舒服。一般來說應該是相反才對吧?俊生的想法還真是異於常人——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覺得。
俊生離開水槽旁,走向窗邊。
在南邊的牆壁上並排着幾扇上下開啟式的細長形窗戶,另外還有一扇嵌着玻璃的門,可以從那道門走到外面的陽台上。八月底第一次見面時,俊生就是從這個陽台看見我,走下庭院的。
「三知也,你看這個。」
俊生拿起放在向外延伸的窗台上的某個物品,將它遞給我。那是個長約二十公分、黑色金屬制的圓筒,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個小型的望遠鏡。
我接過望遠鏡后,用兩手握着將它朝向窗外,接着將目鏡抵在某一邊的眼睛上,然眼前卻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這時我發現物鏡上還蓋着塑膠制的保護蓋。
我將圓筒重新拿好,摘下蓋子,這時候——
咻!隨着一陣尖銳的聲音,筒子裏面有東西用力地飛了出來。
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聲,俊生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
飛出來的東西是以黃色布料做成的蛇,圓筒裏頭塞着發條。我以為是鏡筒的部分其實是中空的,裏頭就塞着那個東西。只要拔下蓋子,裏頭的東西就會因為彈簧的力量飛到外面,是原理非常非常簡單的驚嚇箱——
「我不是說過房子裏有很多驚嚇箱嗎?」
俊生似乎覺得很有趣似地咯咯笑個不停。
「雖然很奇怪,但是很好玩,對吧?」
我「嗯」了一聲,撿起掉在地板上的蛇塞回圓筒中。
「還有其他類似的東西吧?」
「如果在儲藏室之類的地方找找看,應該會發現很多這種東西。」
「這麼說來,果然就像傳聞所說的,你外公——古屋敷先生是個很狂熱的驚嚇箱收藏家。」
「我覺得外公並不是什麼狂熱的收藏家。」
「而且光是用買的還不夠,最後還開始研究開發獨特的驚嚇箱……」
「不對!外公才沒有做那種事情呢!」
俊生乾脆地否定了「傳聞」。
「其實是我媽媽小時候很喜歡驚嚇箱。」
「你媽媽?」
「——嗯。」
俊生臉色有些發青地點頭回應我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麼,他露出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所以以前外公和外婆為了媽媽,蒐集了很多驚嚇箱,那些東西就留到現在了。」
4
走出房間的時候,我問俊生為什麼〈俊生的房間〉的門在面對走廊這一面會漆上明亮的水藍色,感覺和整棟房子顯得格格不入。
「我們八月搬回來之後,外公就把門漆成這樣了,還可以聞到一點油漆的味道。」
俊生回答道。
「之前這裏和其他門都是同樣的顏色。」
「你外公故意這麼做的嗎?」
「很奇怪嗎?」
「與其說怪,倒不如說有些格格不入。」
古屋敷先生的審美觀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梨里香的房間〉的房門是粉紅色的喔。」
俊生說著,望向了走廊深處。
「那也是你外公故意漆的嗎?」
「外公說漆成明亮的顏色,心情會比較好。因為這個家發生太多事情了……」
「太多事情……是指你姊姊死掉的事情嗎?」
「嗯——是啊。」
「〈梨里香的房間〉就是放那個人偶的房間吧?」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俊生的夏日,那個在二樓窗邊若隱若現的人偶影。
「那個和你姊姊有着同樣名字的特殊人偶……」
俊生說在那個房間還有其他很多人偶,和它們相比,梨里香除了名字之外,究竟還有什麼「特殊」之處呢?
「你想看梨里香嗎?」
被這麼一問,雖然內心有些猶豫,我還是點點頭說了聲:「是啊。」
「那麼我再拜託外公看看。〈梨里香的房間〉上了鎖,不能隨便進去的。」
接着俊生離開藍色的門前走向樓梯,我走在他的身邊說道:
「對了,俊生,死去的梨里香是怎麼樣的姊姊呢?」
聽到我的問題,俊生突然停下腳步,轉頭看着我。
「姊姊嗎……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姊姊。」
他的表情很悲傷,但是音調卻不知道為何有點緊張。
「我不了解她……但是,我想她或許是惡魔吧。」
突如其來的「惡魔」兩字,讓我不由得「咦?」了一聲,疑惑地反問道:
「那是什麼意思?她是很恐怖的人嗎?」
「——我不知道。」
俊生低下頭,緩緩地搖着頭。
「姊姊對我很溫柔,外公也很疼愛她。但是我看過姊姊露出很恐怖的表情,嘴裏喃喃自語着令人不舒服的詛咒人的話。」
「嗯——」
「而且姊姊的眼睛……姊姊眼睛的顏色也和一般人不一樣,是很不可思議的顏色。」
「不可思議?那是什麼顏色?」
「各式各樣的顏色。有時候是藍色,有時候看起來卻又帶着金色……當她露出恐怖的表情時,眼睛是很可怕的橘色。」
「該不會是你太多心了,或是錯覺吧?因為光線的關係,讓你不小心看錯了……人類的眼睛是不可能變色的。」
「——或許吧。」
俊生還是盯着地板不放,再次緩緩地搖着頭。
「但是……一定是因為這樣,媽媽才會討厭姊姊的。」
「你媽媽討厭你姊姊嗎?」
「——對。」
俊生輕輕地點點頭后,就什麼話也不說了,然後像是逃離現場似地下了樓梯。
5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俊生的家教老師」也是這一天的事情。
當我準備要回家而走到玄關時,碰到了偶然提早到的他。
他似乎是騎摩托車來的。背着黑色背包、腋下夾着銀色安全帽的新名大哥,頂着一頭染成深褐色的長發,戴着淺色鏡片的無框眼鏡……比我想像的要年輕很多,看起來是個容易相處的人。雖然知道他是神戶的大學生,不過因為「老師」兩個字,我還是會把他想像成更成熟、更嚴肅的人。
「喔!你就是俊生老掛在嘴邊的朋友嗎?」
俊生還沒介紹,新名大哥一看到我就露出了親切的微笑說道:
「我記得你叫永澤是嗎?我從俊生那裏聽到很多關於你的事情。」
「啊,是的。嗯……我叫永澤三知也,請多指教。」
「嗯嗯。我是俊生的家教老師,我叫新名努。請多指教。」
因為俊生和古屋敷先生也在場,所以我和新名大哥只進行了這短短的交談。
我聽說新名大哥現在念文學系三年級,主修法國文學。雖然是在關西出生,不過從小就搬到東京,到進大學為止都一直住在東京。他因為學長的介紹,從今年夏天開始擔任俊生的家教。還有,他騎的是意大利出產的「偉士牌」二手摩托車……這些事情都是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的。
6
「永澤同學最近經常去古屋敷先生家呢。」
聽到同班的湖山葵突然對我這麼說時,我嚇了一大跳……或者應該說非常震驚。那是剛過十月中旬的某天午休時的事情。
在這之前,我從未和她好好地說過話。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安靜不起眼的人,相反的,她是班上數一數二活潑又出風頭的女孩子——湖山葵就是這樣的人。
她不是所謂的「班長」型的人。她長得很高,留着一頭適合她的短髮,功課表現雖然普通,但是運動萬能,總是團體的中心人物,舉手投足充滿活力……就是這種感覺。
但是老實說,我不太擅長和「開朗又受歡迎」的女孩子交朋友,因此總是下意識地避開和她說話的機會。
「我在叫你啊!永澤同學。」
我因為太過震驚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小葵便湊近我的臉問道:
「那裏有一個男孩叫俊生,對吧?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她有點粗魯地問我。
她為什麼會知道?我到現在還不曾告訴周圍任何人關於俊生的事——
「我家在六花町,就在那凍房子附近。」
小葵對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我說道:
「所以我才會看見你從那裏出來。我本來想叫你的,不過你已經走遠了……」
原來是這樣——我暫且接受了她的說法,然後反過來問她:
「既然你住在附近,應該比我更淸楚他們家,就是古屋敷家的事情吧?」
「我是聽說過不少傳聞,但是我沒進去過。」
接着小葵說著「對了、對了」,再次湊近我問道:
「那棟房子真的到處都是驚嚇箱嗎?」
「這個嘛——」我有點裝腔作勢地把雙手環抱在胸前。
「是有驚嚇箱啦,但並不是到處都是。」
「那他們有送你驚嚇箱嗎?」
「沒有。」
「那打開後會嚇死人的超級驚嚇箱呢?」
「這個嘛,應該是沒有那種東西才對——那棟房子並沒有像傳聞所說的那麼誇張,也沒有會讓人驚嚇的感覺。」
「那驚嚇幽靈呢?」
「我想那也是隨便捏造的傳聞而已。」
「是喔。」
小葵有些失望似地噘起了嘴。我問她:
「你對那棟房子有興趣嗎?」
「當然有興趣啊!」
小葵這麼說著,用力地眨了一下雙眼,就像貓咪一樣。
「那可是神秘的豪宅,驚嚇館耶——家裏附近有那樣的房子,會不在意才奇怪,你說是吧?」
「也是啦。」
「喂,快告訴我,你是怎麼進去那裏的?」
我想了一會兒,認為那並不是非得要一直保密下去的事情,再隱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說出來了。我一邊簡短地說明和俊生認識的經過,接着繼續向她提出問題。
「那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好啊。」
「你既然住在附近,說不定會知道。你聽過古屋敷家除了俊生之外,還有一個叫梨里香的人嗎?她是俊生的姊姊。」
「啊……嗯。我是聽過他們家有一對姊弟。」
「那你知道梨里香死掉的事情嗎?好像是前年春天發生的。」
「死掉?前年?」
小葵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歪着頭說道:
「我媽媽說好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
「那你沒看過梨里香嗎?」
「沒有。」
「根據傳聞,那棟房子在好幾年前曾經發生過可怕的案件,你知道嗎?」
小葵再次歪着頭說道:
「這個嘛,聽說是真的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是我們家也是去年年初才搬到六花町的,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住在京都。」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
我的希望落空了,看來關於「案件」的詳細內容,還是得找機會問俊生了。
「對了,永澤同學,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小葵突然這麼說道。
「什麼事?」
「下次帶我一起去可以嗎?」
我嚇了一跳,高聲回問道:「你說什麼?」
「你下次去古屋敷家玩的時候,帶我一起去嘛!好不好?」
「呃,這個嘛。」
因為事出突然,我完全無法判斷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個……你那麼想進去驚嚇館嗎?」
「這是原因之一,另外我也很想見那個叫俊生的男孩子。」
說著,小葵又像只貓似地用力地眨了一下雙眼。
「他好像是個很不可思議的男孩子,對吧?」
「你被勾起好奇心了嗎?」
其實我根本沒有立場說她,不過還是稍微挖苦了她一下。結果小葵一臉無所謂地點頭說道:
「那當然,因為我從努哥哥那裏聽到了一些俊生的事情。」
我又嚇了一跳,再次大聲地「咦?」了一聲。
「努哥哥是誰?」
「俊生的家教老師新名努。」
「你跟他認識嗎?」
「他是我表哥。」說完,小葵露出了惡作劇似的笑容。
「你知道嗎?這真是個有趣的偶然,我也是最近才從努哥哥那裏聽到永澤同學的事情……知道我跟永澤同學同班時,哥哥他也嚇了一大跳喔。這就是所謂奇妙的緣分吧。」
7
就因為如此,我被迫和湖山葵訂下了要帶她去驚嚇館的約定。在那之後,我立刻詢問俊生可不可以帶她一起去,他回答我:「如果是三知也的朋友,那就沒關係。」
就這樣,在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也就是三十號的下午,我帶了小葵去古屋敷家。
「難得有女孩子來玩。」——因為這個理由,幫傭的關谷太太把她辛苦做的手工蛋糕端到我們眼前。小葵很開心地一口接一口,不過我卻覺得太甜,不合我的胃口。俊生大概也是同樣的感想。
「難得有女孩子來我們家。」——接著說出這句話的是古屋敷先生。
「今天就介紹梨里香給你們認識吧,她已經好久沒見到同年齡的女孩子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古屋敷先生說著說著便轉向俊生,希望。到相同的反應。
「俊生,你說是吧。」
俊生露出有些困擾的眼神,不過還是淡淡地微笑說道:「是啊。」
不知道內情的小葵一定很驚訝。梨里香明明在前年春天就已經死掉了,古屋敷先生卻一副彷佛她還在世的口氣說「介紹給你們認識」。
我根本沒有時間向驚訝的她說明梨里香的真正身分,古屋敷先生就說:「那麼大家跟我來吧!」接着就帶領我們走向樓梯的方向。
我們上了二樓,到了走廊后便轉向左邊的方向。
經過〈俊生的房間〉,再經過兩道門后,就來到走廊最深處的〈梨里香的房間〉。
位在建築物東邊的這間房問,就像俊生說的,房門被漆上了明亮的粉紅色,還可以聞到淡淡的油漆味。
古屋敷先生從褲子口袋取出一把鑰匙,接着插入門上的鎖孔。那是把外型很老舊的大鑰匙。
房門打開后,古屋敷先生催促我們進去。
於是由我帶頭進入房間,接着是小葵和俊生,古屋敷先生則是最後一個進門,並且順手帶上了房門。
我們正對着的牆.壁上有兩扇上下開啟式的窗戶,而那兩扇窗戶的左邊——也就是東邊的牆壁上有着橢圓形的彩繪玻璃。雖然午後的陽光從玻璃射了進來,但室內還是有些昏暗。房間大小大概是七、八坪……不,應該更大一點。或許是天花板很高、傢具很少的關係,看起來甚至比我家的LDK(註:日本公寓常見的客廳連接餐廳和廚房的格局。)更大。彩繪玻璃上的圖案和房子內其他的彩繪玻璃一樣都是蝴蝶。
就像俊生說的,房間裏有好多人偶。
有的收在柜子裏,有的則放在地板或沙發上。從古董西洋人偶到動物的布娃娃,幾乎什麼種類都有……簡直就是〈人偶的房間〉。
俊生說這間房間最早是他媽媽年輕時使用的卧房,後來讓給了女兒梨里香住,變成了〈梨里香的房間〉——這麼說來,在這裏的許多人偶究竟是為誰購買的?是為了梨里香?還是為了她媽媽?
古屋敷先生穿過我和小葵的身邊,走向房間正面深處。他走近右邊窗戶的前方,然後——對着那裏的梨里香說話。
8
「梨里香,我要介紹朋友給你認識喔。」
古屋敷先生這麼說著,然後雙手抱着那個人偶,轉向我們。我倒抽了一口氣。的確就如俊生所說——梨里香確實和房間裏的其他人偶完全不同,是個「特別的」人偶。
如果站直的話,她從頭到腳少說也超過一公尺吧。梨里香光是體型就比其他人偶大上不少。
她穿着鮮黃色的洋裝,垂到胸前的金髮上別著蝴蝶形狀的翠綠色髮飾,有着光滑的白色肌膚和又圓又大的藍色雙眼。那根本就是「像人偶一樣漂亮的女孩子」的臉孔。但是——
奇怪的是那張臉的嘴巴和嘴邊的構造,從嘴角兩端到下巴有着兩道直直的黑線……不,那不是「線」,而是「溝」才對。因為那兩道溝,使得人偶難得的美貌顯得很詭異,也很滑稽。
——你們好。
她發出了聲音。在說話的同時,梨里香的下唇沿着兩道溝喀啦喀啦地上下動着。
——我是梨里香,請多指教。
那是很不自然、硬裝出來的聲音。
一瞬間,我還以為梨里香真的在說話,然而那只是瞬間的錯覺——
我腦中立刻浮現出「腹語」二字。
我在電視上看過好幾次,也對嘴巴可以上下活動的人偶有印象。梨里香——是個腹語人偶。
「這是三知也和小葵喔。」
古屋敷對梨里香說道:「他們都是俊生的好朋友。」
——我是梨里香,請多指教。
她的嘴巴再次喀啦喀啦地動着,重複了同樣的台詞。在此同時,兩邊的眼睛也啪嗒啪嗒地眨動着。
——謝謝你們和俊生做朋友。
古屋敷先生用左手撐着人偶的臀部,右手則繞到人偶背後蔵在衣服底下。他一邊以右手操作其中的機關,讓人偶活動嘴唇和雙眼,一邊配合人偶的動作發出奇怪的「梨里香的聲音」。
【插圖3】
我已經看到呆若木雞,小葵則在我身旁動來動去,她恐怕比我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外公年輕時是很有名的舞台劇演員。」
俊生小聲地告訴我們:
「腹語和魔術是他的業餘愛好。」
原來如此,所以才……我似乎可以理解古屋敷先生的心情。
因為失去了心愛的孫女梨里香,悲傷過度的古屋敷先生才將那個腹語人偶取名為梨里香。他透過自己的操縱,讓人偶看起來彷佛是梨里香的靈魂寄宿在其中,藉以撫慰自己的哀傷。因為他想忘記梨里香已經死亡的事實——對,一定是這樣。
然而——
古屋敷先生以人偶梨里香表演的腹語,就連小學生的我都無法昧着良心說精采。
他雖然發出兩種不同的聲音來表演自己和梨里香的對話,但是梨里香說話的時候,古屋敷先生的嘴唇也動個不停。如果說腹語表演的最高境界是表演者的嘴巴完全不動就能發出各種聲音的話,那古屋敷先生的水準還差得遠了。究竟是年輕時很厲害,現在退步了?還是本來就不怎麼出色呢?……
——我叫梨里香,古屋敷梨里香。我是一九七九年六月六日出生的。
古屋敷先生往靠着牆邊的豪華沙發上坐下,繼續和梨里香的對話。
「那邊的男孩子是永澤三知也,女孩子則是湖山葵,兩人都是六年級喔。」
——三知也跟小葵嗎?我比你們大一點點,請多指教,也請你們跟我做朋友喔。
古屋敷先生的右手操縱着梨里香向我們點了個頭,我跟小葵也跟着向她點頭致意。
——對了、對了!
梨里香——嚴格來說應該是操控着梨里香的古屋敷先生——說道:
——雖然還早,不過俊生的生日就在十二月喔,對吧,俊生。
俊生稍稍低着頭「——嗯」了一聲。
——這是俊生的十二歲生日呢。外公,我們把三知也和小葵一起找來,舉行生日派對吧。
「喔!這主意不錯!」
古屋敷先生眯起了雙眼。
「很好、很好。這樣的話,我們從現在開始就得做很多練習了。」
滿臉皺紋、笑個不停的佔屋敷先生,和在他身邊不停眨着眼睛的梨里香——不知為何令我感到不舒服,卻又有種悲傷、難受的複雜感受。我將視線從兩人——正確來說是「一人和一具人偶」——的身上移開。我眼神遊移着望向彩繪玻璃上的蝴蝶,還有彩繪玻璃正對面的牆壁……我到現在才發現那裏有東西。那道牆壁——也就是西側的牆壁,外型和一般的牆壁完全不一樣。
那道牆上緊緊排列着各種顏色的四方形嵌板……
那是嵌在牆壁上的收納箱嗎?全部都是嗎?——如果真的是收納箱,那裏面放了什麼東西呢?
「俊生,那是什麼?」
我靠近俊生身邊,小聲地問道:「那是什麼……」
就在這時候——
古屋敷先生突然開始發出詭異的聲音,那不是以腹語表演的「梨里香的聲音」,而是他自己的呻吟聲。他將梨里香放到沙發上,用雙手壓着自己的胸口。
「嗚……嗚嗚……」
他方才的愉快表情早已消失無蹤,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
「外公!」
俊生沖向沙發。
「外公,你沒事吧?」
「葯、我的葯……」
古屋敷先生用左手壓着胸口,右手指着俊生的方向。
「我床邊的書桌裏面……」
他費盡全身力氣這麼說著。
「外公卧室的床邊嗎?那裏放着平常吃的葯嗎?」
「抽屜……最上面的抽屜……」
「我知道了!我立刻去拿!」
俊生回答得很快,接着立刻衝出房間,還差點絆到腳。
我和小葵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壞了,直到俊生回來之前,我們兩人都只能害怕地看着痛苦不已的古屋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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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屋敷先生之所以痛苦呻吟,是因為宿疾心臟病發作的關係。
俊生事後告訴我那是名為狹心症的病症,如果不趕快處理的話,很有可能會就這麼死了。
俊生拿回來的葯立刻發揮了藥效。古屋敷先生從銀色的外包裝中取出了白色的小藥丸放進嘴裏,不到五分鐘癥狀就平復了。這也是俊生之後告訴我的,那個藥丸據說叫硝化甘油。講到硝化甘油,我只知道它是只要一點點震動就會引發大爆炸的超危險物品,聽到它原來也能當作藥物使用時,我感到非常驚訝。不過據說硝化甘油從以前就一直被當作狹心症的治療藥物。
即使發作已經停止,古屋敷先生還是臉色發青地對我們說道:
「不好意思,你們兩倆今天就先回去吧。」
我們當然只能聽他的話回家。
他將腹語人偶梨里香放回原來的窗邊,然後再次鎖上了〈梨里香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