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京城向來是龍蛇混雜之處。在一般百姓單純的觀念里,京城嘛!不外乎是天於腳下的一塊土地,要不就是金銀淹腳目的黃金城!中原十大首富都定居於此,據說,幾乎每走幾步路就能遇上個有錢的公子哥兒。
照理來說,既然京城財掩腳目,那討生活應該容易許多吧?抱持這天真的想法,不少年輕力壯的莊稼漢子紛紛搭了幾個月的牛車,前來的京城找營生,就盼有朝一日能夠衣錦榮歸——先莫說結果如何,在京城裏討生活的漢子的確不在少數,光天橋下賣藝的就有百餘人。吞火啦!賣狗皮膏藥啦!砸巨石啦!只要能想得出花招,就有人在那裏不要命的做。這也該算是京城的特色之一吧!
不僅如此,京城另一特色就是叫化子多。別瞧華衣貴服的公子哥兒們滿街都是,那大江南北來的乞兒更多!反正京城遍地黃金,不用工作,光靠乞討就能養活一大家於,何樂而不為?瞧!光是京城楊府前大街上就有十來個乞丐;有的臉上生了個大毒瘡,有的腳瘸了,有的還四肢健全呢!無非就是想白吃食。至於楊府的東邊大街上有幾個攤子,有的賣豆漿,有的呢賣芝麻包,更有個風騷大嬸在賣遠近馳名的豆腐。
差不多四十來歲吧?濃妝艷抹的臉蛋上尚有幾分姿色可言。不過說也奇怪,瞧這些小本生意的攤子,是天未亮就要起來幹活,偶爾生意差些,就算是賣到二更天的也大有人在。可這大嬸呢!瞧上去是有四十餘的年歲,可再一紉瞧,一雙蔥白似的小手像少了二十歲似的白嫩—姑且不論是否保養得宜,瞧她一雙桃花眼溜啊溜的轉了幾回,就凈往那楊府瞧去,像是在盼些什麼。見有人來買豆腐,連正眼也不看上一眼!可她一見楊府里出來了二名家丁,急忙拿絹子,扭捏着水腰,上前打聲招呼——
“李管事,好久不見啦!怎麼,不認識我了嗎?”嬌柔的女聲讓男子從頭到腳酥了一回。
李管事楞了楞,猛瞧着這風韻猶存的大嬸。
“大嬸——我認識你嗎?”不該認識吧?家中尚有那河東獅吼的太座,要是旁人傳去了風聲,說他在大街上和一婦女搭訕,他李瞿漆回去可跪定算盤了!
當下,為表清白,退了幾步,同那徐娘半老的大嬸保持些距離。
“唉唷!我說李管事,你是貴人多忘事嘛!我風大嬸的攤子擺在這裏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咱們好歹也該其是街坊鄰居,怎麼?你說不認識就不認識?”頓了頓,壓低聲音,不讓李瞿漆身旁的張良聽見——
“你忘了上回到宜春坊召的歌妓嗎?那可是我家二丫頭,你還直誇她功夫好,怎麼才一轉眼就忘了?”再一頓,瞧瞧他一臉驚慌,故作嘆息:“那二丫頭是不值錢,讓你玩玩就算,可下回遇上李大娘——”
李瞿漆心一凜!天生就是那種做了壞事沒膽承認的傢伙。一頭冷汗地揮手讓身邊的張良先行離去,再脫口道:“大嬸,你千萬別胡亂說話,我李瞿漆喝花酒向來是不賒不欠,怎麼?你是存心來敲我竹扛?”
那大嬸一臉委屈,大聲嚷嚷:“李管事,你這是什麼話?我風大嬸是那種啃骨頭不吐皮的嗎?既然將二丫頭賣進宜春坊里,就沒有向你再收的道理。只是瞧你們楊府近來喜氣洋洋,想來拈點喜氣罷了!李管事,你是將我風大嬸想成什麼人物丁?”她又嚷又叫的,讓那李瞿漆又出了一身冷汗。
“大嬸你別誤會——小聲點!小聲點!你想沾喜氣,那可是找對人了。下個月初,是咱們少爺與小姐的大婚之日,你若願意,我倒可為你弄張帖子來。”如今就算是去殺人放火,他都願意,只求她別再這放大聲嚷嚷,若傳到他那婆娘的耳里——
她錯愕地瞧着他——
“楊家大少要成親了?是哪家的閨秀如此有福氣,能讓楊大少爺看上了眼?不是我胡亂說話,京城內到處流傳着楊大少有斷袖之應.怎麼———”
”唉!這說來話長,總歸一句話,全是一場誤會。少爺喜歡的姑娘,十八年來都在山林中長大,從小就讓義父給女扮男裝,她自個兒也不知情;大伙兒說的就是她。風大嬸,你可要幫我闢辟謠,咱家少爺哪有斷袖之癖——”
“那姑娘該不是今兒個下午,衣衫不整地走進楊府的那位姑娘吧?”風大嬸的語調忽地尖銳起來。
李瞿漆詫異地瞧了她一眼,那女聲——好像不怎麼像四十來歲的婦女吧?
“風大嬸,你知道那姑娘便是婚配少爺的寶姑娘——”本來想再長舌一番,忽地瞧她眼裏感出冷意,及時收住了口。
須知,李瞿漆的長舌與膽小在京城裏是出了名的。有什麼事情一旦落入他嘴裏,准被說得天花亂墜!今兒個遇上知己,本想將一肚子的秘密說出口,但一瞧見這風大嬸眼露古怪,心裏暗叫聲不好。
若讓楊明知道他一五一十的將“家醜”說出,他這管事的職位還能保嗎?再者,這風大嬸騷是騷到骨子裏去了,但心裏總覺得毛毛的,像是——是啦!像是她舉手投足間就能輕易捏死他似的。對!就是這感覺!
當下,李瞿漆連忙找個借口離去,免得旁生枝節。他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宜春坊了。做壞事是要有膽的,膽小如他,一生也只能伴着他那凶婆娘。
那風大嬸倒也不攔他;神色冷冽的走回攤前,打開兩個暗格,拿起一卷畫像;那畫像中的女於,差不多二十餘歲,頭戴嵌有雙風翊龍的鳳冠,身着紅羅祎衣,芙蓉似的臉蛋總帶有幾分哀愁。說不上是傾城美女,可也稱得上回眸一笑百媚生,清雅出塵的韻味我見猶憐,是瞧上一眼便叫人魂牽夢縈的女子——
那李管事嘴裏的寶姑娘分明就是畫中女子的翻版!不過就是少了幾分哀怨,多了幾分組合,若能再細瞧那耳垂上的飾物——
嘴一抿,想起那跟在寶姑娘身邊的黑衣男子。不該有錯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尋遍大江南北,哪知那丫頭膽敢回到天子腳下!
一雙桃花似的黑眸溜到那躺在街口、生有大毒瘡的老丐身上,瞧他睡得正安穩,可眼皮隱約地掀了掀,露出死魚般的眼珠。
彼此瞧上一眼。互通迅息,就見那老丐翻了個身,繼續睡他的大頭覺;而那風大嬸又回到攤子前繼續賣那豆腐去了。
“我說,你原就是女孩兒舊!”這廂,楊明是不厭其煩地重複說明,反正是打定主意要地明白事實真相。
尤其瞧她坐在那裏半晌動也不動,像小傻蛋似的猛瞧着他,這倒也算是好反應。
須知,以往每說她是女孩兒,不消半秒鐘,她便跳到他身上又捶又打又咬的,幸得他練武練就了一身鋼身鐵骨,否則豈不早讓她給打慘了?
而今兒個總算有希望了!
瞧她足有半盞茶的工夫動也不動一下!這丫頭像是傻了似的桿在那裏,就差設變成石像——不吭聲代表她是在用心思考,思考她是女兒身的事實。
也該是老天爺同情他楊家的時侯了!
他只不過是想娶個老婆好過年罷了,有錯嗎?她若再不開通,他也別在江湖上混了,乾脆找一塊豆腐,一頭撞死好了!
“你——你說,我原就是女孩兒?”她細聲細氣的,總算開了金口。
瞧她不怎麼排斥,準是想通了。
思及此,他大喜過望,道:“小寶兒,你原就是女孩兒啊!我何時騙過你了……”後半段話就這麼順口溜了出來?算他倒霉,正詫異事情怎地這般容易,哪知阿寶一個跳將起來,沖向他,迎面左右開弓就是二巴掌。
若不是他閃得快,這回不成西瓜臉才怪!
“‘我何時騙過你了’?虧你還說得出口!”一雙美目噴着憤怒的火焰——“你哪時沒騙過我了?早知如此,我何苦將心底話說出來!讓你取笑嗎?”
“小寶兒——”
“你明知道我喜歡你的,想做女人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可你偏愛欺負我,以為我會再相信你嗎?”她是氣炸了,想踢他的要害,卻讓他輕易避了開去。
沒事武功那麼高幹嘛?想狠打他一頓都不容易,瞧他還笑得那般賊兮兮——
“你笑什麼!又在笑我嗎?天底下有那麼多好笑的事,你偏來取笑我!我——我——”氣得沒法子說話,就差沒吐出血來!
眼角一瞄,總算找到泄恨工具,拿起桌上茶壺就往他身上扔去。
“再笑啊!算我阿寶有限無珠,才會喜歡上你這種臭男人!”拼了命找東西丟他。
不消說,楊明是輕鬆閃避,一張嘴笑得合不攏來。
之所以笑,並不是取笑她,而是她終於氣惱自己是男兒身。
須知,過去她老以自己是男兒身而自豪,今兒個改變心意,反想做女孩兒,豈不是件可喜可樂之事?
只要她自己想當女孩兒,事情就容易辦。
當下,例也不以為意的咧嘴一笑,任她又捶打又個過癮,待她忍不住喘口氣時,趁其不備,用力吻住她的唇瓣。
此舉自然換來響亮的二巴子,鮮紅的五爪印各留在他的臉頰上。
他怒也不怒,笑道;“你若每抗議一次,我便吻你一次。”這話算是威脅了吧?
但依阿寶的個性,是吃軟不吃硬,壓根兒不將他的話當一回事。
美目一瞪,又是數落又是抗議,還想施展拳腳,讓他飽吃一頓苦頭——她算是稱了楊明的心,反正就是料定她不當回事。也罷,正好光明正大的吻她,免得老說他像賊似的偷吃她的豆腐!
唉!這丫頭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他楊明堂堂七尺之軀,先莫論那出色的家世,光是貌比播安的俊貌,從十五歲起,三天兩頭的就有媒婆上門說媒,多少千金等着他去垂青,偏他一個也看不上眼,就是瞧上了這傻丫頭——以為他生來就是大色狼一個嗎?
不得不承認過去的私生活放蕩了些,可還不曾飢不擇食啊!以為對每個女人皆是如此嗎?這個小傻瓜!他也是有原則的,是有女人投懷送抱過,不過能讓他如此厚臉皮的施展纏人的功夫,她還是第一個。
能怪誰?要怪就怪他的心輕易失陷,裁在這丫頭手裏?
而他也挺清楚的,他的專情如同楊家的每一個男人,這輩子只要定一個女人,三妻四妾與他是絕了緣。這也好,能專心一意應付這小麻煩精!天知道再過五十年也不會厭煩——那是說,如果還沒先讓她打死的話。
嘴角換上得意的笑容。反正是快過門的妻子,愛怎麼親熱又有誰敢說話?她嗎?這年頭還不時興女人出頭,自然該聽他的才是。
“你又欺負我——”她正又要冒出抗議之詞,他就又“光明正大”的吻她一次。
於是乎,她每一有舉動或開口說話,他就用力吻她一次。反正老早就想親近她,今兒個算是稱了他的心,最好她繼續抗議下去,他又不吃虧。
唉!誰叫他吻她摟她上了癮!根本沒打算戒掉。尤其瞧她氣得漲紅的臉蛋,心中柔情不免又增添幾分。一個月前若有人道他會陷入情網,他只怕當作耳邊風,壓根兒不信。
起先,阿寶還挺生氣地又要抗議,不過每一啟口,便讓他給封住了唇,到最後,已經不知是氣是羞了,真很不得抹去他臉上的賊笑!
也算是學聰明了,及時閉上嘴,不再抗議,不然還不知道會被他吃去多少豆腐呢!瞧他一臉的失望,自然也不會承認她自個兒的心猿意馬——
她定是瘋了,才會喜歡上他這頭大色狼!
楊明例頗遺憾她的輕易投降,還挺認真地問她一句:“小寶兒,你當真不抗議下去?”瞧她的朱唇讓他吻很紅腫,嘴角不覺揚起。
阿寶聞言,正要張口怒罵,及時瞧見他等着再吻她的眼神,忙收住口,惡狠狠的瞪着他。以為她還會掉進他的陷阱嗎?她阿寶才沒那麼笨呢!
“想你定是跟在我身邊久了,學了我幾分才智吧?”他挺懂自誇的說。瞥了她一眼,就盼她再反駁幾句。
哪知她緊閉着唇,眼裏的怒火差點活活燒死他!
敢情她是下定決心不再“抗議”了?這倒也無妨,反正機會多得是嘛!
當下差人到前廳請楊月小姐同丫環小漁兒過房一聚。
她懷疑的瞄瞄他,問道:“她們來幹嘛?”就是忍不住好奇心。
“驗明正身啊!”
“驗明正身?什麼正身?”
他的意有所指她自然聽不出來。本來阿寶是想跑出閨房的,可他一個大男人擋在門前,不管怎麼跑,也只能跑到他懷裏!又要讓他吃豆腐嗎?當然不!在這種選擇性等於零情況下,她只好氣呼呼的待在椅上,不明白他何以要大費用章的請楊月她們過來?
到前廳去不好嗎?也能見見那自稱是她兄長的男人啊!不過先前沒仔細想,現下一有空閑才回想起楊明似乎對兄長頗有敵意——是因為當初在“高升客棧”沒救他的緣故嗎?
想了想,這倒有幾分可能。分明是楊明度量狹小,虧她還挺喜歡他的——
恨恨地拋了個大白眼給他,讓他一時之間困惑不已。
“丫頭,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我在想,你還真小家於氣!”
“我小家於氣?”
阿寶認真地點頭。
“早該發現你的度量狹小。想想當初我不過說你一句像女孩兒的話,你就欺負我至今,不是度量小還會是什麼?不過你可也別忘了,我男扮女裝是為了你啊!當初是你挺可憐兮兮地求我,我才扮作女孩助你躲開不幸的婚姻,說起來你應該感激我的,怎麼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我?”她不平的申訴。
楊明一笑,道:“說起來倒是我的不對了?”
“那還用說!”
“我該向你賠聲不是?”笑容愈來愈邪氣。
“那是當然。”一步一步又踏進他的陷阱。
楊明跨前幾步,嘴角那慣有的笑讓阿寶一驚!
“你想幹嘛?”她睜大眼。防範什麼似的拖着椅子後退數步。
“賠罪羅?”繞着桌子追着她。
賠罪?有人暗罪是這般賠法嗎?
“我大人大量,你只要口頭上說聲對不住就成啦!”阿寶還真當他有所懺悔。
“那可不成。”
“為什麼?”一個好奇,停下腳步,卻讓他一把摟進懷裏。
“顯不出我的真心誠意嘛?”’
“真心誠意?”阿寶傻氣地盯着他,很白痴地問道:你要怎麼表現出你的真心誠意?”向她叩首嗎?
“這還不簡單。”俯下頭,眼見又要親她一下。
事到如今,阿寶還能瞧不出那一副色迷迷的神情嗎?認識他也有一個月的時間了,沒一天不讓他偷吻三五次的,雖說每回都讓他吻得暈頭轉向,而且挺喜歡的——這是私下話,可不能告訴他,要不然他一個得意,萬一成天纏着他,那還了得:好歹是兩個男兒身——
不對唷!見他愈來愈逼近他,是掙不脫他的懷抱,可他的手還有用處啊!急忙用雙手推擠着他的臉龐,將一張貌似潘安的俊臉擠得活像豬八戒!
“大哥?”
楊月見到就是這幅景象。
像是哪家放蕩的公子哥兒想蹂躪無辜純潔的少女!
那是她向來豪爽風趣的大哥?打死她她都不信!
倒是楊明不怎麼在意形象破滅,笑嘻嘻的捉下阿寶的小手,附在她耳邊低語:“這回賠罪不成,還有下回。”像是允諾什麼的,惹來阿寶的臉蛋一陣紅,不知是氣昏了頭,還是羞得說不出話來!
瞧眼前這一對這般親密的模樣,楊月倒也不好意思插上嘴,是小漁兒先開口的:“少爺,你差人叫我們來,可不是看戲的吧?”
“自然不是。”楊明牽阿寶的小手,走上前。“今兒個該是真相大白的時候。小寶兒,總不能讓你一輩子糊里塗做個半男兒。月兒,丫頭,就有勞你們來證明這傻丫頭是男是女了。”
楊月點點頭,笑道:“也該是讓嫂子知情的時候了。”
“你們在說些什麼?怎麼我都聽不懂?是男是女還用分嗎?你早該知道我的性別才是——”阿寶不解地問。
楊明的嘴角掛着不懷好意的賊笑,惹得阿寶背脊一陣發涼,正要再開口罵幾句,哪知他神秘地瞧她一眼,道了聲告辭,使離開閨房,轉向前廳招呼那自稱是阿寶兄長的男人。
阿寶本想跟出去的,可一見楊月和那小漁兒——
“你們臉色怎麼古怪透了?”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小漁兒吃吃笑着,撲上前去就是剝她的衣衫,惹得他驚叫連連,而那楊月呢?
竟開始輕解她自個兒的羅衫起來了——
這——到底發生什麼事啦?阿寶嚇得臉色全白,想推開小漁兒,可又怕自個兒力氣過大,傷了她……
那可怎麼辦?
是不是又是楊明想了什麼法子來整她?
鐵定是他耍的花招:待會兒定要找他理論,順便再賞他一拳!
可現在呢?
阿寶禁不住驚嚇地大叫出聲,因為他很不小心地瞧見楊月的身子。
那楊月的身子……怎地同她一般?
難道楊月也是男子?
可楊明的身子又跟她倆不同了,這又作何解釋?
糾纏的思緒拚命地往她腦里鑽,一時之間搞得他暈頭轉向,就盼有人為他解答……
坦白說。打從阿寶住進揚府一個月,楊家天天有鮮事可瞧——這是楊府家丁的私心話。例如偶爾瞧阿寶不時地向楊明少爺挑釁——好聽一些的呢!是女兒家在撒嬌;難聽一點,就是河東獅吼;那大嗓門一點顧忌也沒有,往往罵得楊明少爺體無完膚!偶爾興緻一來,還朝楊明少爺拳打腳踢。
他們作下人的都為這未來少夫人捏一把冷汗。她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萬一楊明少爺震怒起來,受不了她,飛來體書一封,豈不要她流落街頭?
瞧!如今這未來少夫人住的廂房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聲,雖說早已習以為常,但還是忍不住跑出來一探究竟。
只見在前廳,那楊明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頭,悠閑的品若;仇似海同那霽月則板着一張撲克牌臉,像是什麼也沒聽見—那是說,在還沒瞧見阿寶氣呼籲地衝進前廳之前。
“該死的你!你早知道了,是不?”阿寶快氣昏頭了。一衝進前廳,就往楊明那邊狠瞪。
“知道什麼事?”溫吞的態度惹惱了她。當下正想用腳踢他所謂的“要害”,一個不準,反倒踢到椅腳,痛很她哇哇大叫!
楊明搖頭嘆息。
“丫頭,既知自個兒是女兒身,就該收斂你的行為。”
“既然知道我是男是女,為什麼不告訴我?”敢情是接受了自己的新性別。
那是當然的嘛!
十八年來阿寶不是曾過女孩的身子。可今兒個楊月輕解羅衫從她親眼目睹女孩兒該有的身材,如此一來自然產生疑問——例如,怎地他的身材跟楊月一般?他可是男人呢!又例如,在牧場上為他刷背叫瞧見他的身子,怎地又跟他不同?還有所謂“男人的要害”,他怎地沒有呢?
如此一連貫起來,阿寶倒也不傻,唯一結論只有一個。
除了她是女兒身外,還有什麼話可說?
加上楊月在旁舉證:一是阿寶的臉蛋光滑如初生嬰兒,可曾同其他漢子般皮膚粗糙,略有青須?這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二者,楊月問她可曾來過月事?
這所謂的月事,阿寶是壓根兒就沒聽過。詳加解釋之後,才知原來是十六歲那年某日爬樹之際,突覺肚痛,不幸跌落地面,回樹屋才發現“內出血”。從沒一次這般慘烈,爬個樹還受重創!所幸這所謂的‘內出血’一個月才來一次,除了頭一、二天腹痛得厲害,倒也不覺得怎麼難受,原來——這便是女人專有的月事!
是真的嗎?至今尚未半信半疑,睨着楊明,問他:“你有沒有月事?”聽楊月言道,男人是沒有這玩意兒的。
“唉”的一聲,那仇似海將剛飲進的茶水給噴了出來。
而那楊明——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喂,我在問你話呢!”
楊明輕咳一聲。
“丫頭——”任他思想再開放,也沒料到這丫頭膽敢將這般私隱之事當眾嚷嚷出聲。
唉!他早該想到這事關乎這丫頭,絕不該等閑視之。
“你只要告訴我,有或沒有就行了。”
“沒有。”
他懷疑地注視他——
“這是女人才有的玩意兒?”
“當然。”
“可——我有啊!”
“所以,你是個姑娘家。”處變不驚的態度讓家丁暗地叫好。
左看右看還是楊明少爺有少主的氣勢,應付任何事心底都有個譜。哪像仇似海,別看他整日板着一張臉的,活像什麼事也沒有動他,可今兒個他呆楞的神色非得讓手下的人訕笑數日不可。
阿寶再瞧瞧楊明,看他不像是在說謊——
“你沒騙我?騙人的是小狗。”
“小狗是你義父。”他沉聲道。
“這倒也對。你既然沒騙我,自然是義父騙我了。但,義父何苦騙我一十八年?是男是女不都挺好的嗎?”
楊明神情不變,注視着黑衣男子。
“這件事,恐伯你得問你兄長了。”說是兄長,楊明卻始終存疑。雖有龍形紋飾作為憑證,可心中大石仍未落下。也許是多年的江湖經驗,未有充份證據不敢採信,再者,這丫頭跟他可沒任何相似之處。
霽月冷眼瞧他半晌,才合盤托出前因後果。
“先父原是江南人氏,家境小康。雖是文弱書生,可也同不少江湖人士來往密切,阿寶的義父便是其一。十八年前,先父惹上江湖惡人,全家上下二十餘口,除了我與阿寶,無一倖免!我同家中老僕由密道逃出。而她,或許就是讓她義父所救,為免惡人追殺,便將她當作男兒養也未嘗不可。”他摸了摸臉上的疤痕,眼露殺機——“這道疤痕便是那時所留下的。”
阿寶聞言,一時倒也說不出話來。
一直以為除了義父,就沒有其他親人,可如今冒出個大哥,又冒出死去的爹娘。自然一時間無法接受——
“可為什麼義父沒同我說過呢?”她問道。
“這——你畢竟是女兒之身,也許你義父盼體平淡過日,不涉江湖恩怨。”
是這樣嗎?
阿女總覺得說不出來的古怪,好像兄長在騙她什麼似的——對啦!愈瞧他的眼神愈像每回義父騙她的眼神!在騙她嗎?他沒理由騙她的,準是近日老讓楊明騙來騙去,給騙昏頭了!所以現在一遇人,就有懷疑之心。
這該是她的不對。想她以往多信任人啊!人家說一便是一,哪來的懷疑?她該信任兄長的,不是嗎?
可她還是覺得挺古怪的。
楊明哪知她的想法,注意力全擱在黑衣人身上,問道;“你可認識她義父?”
“自然認識。當年雖不過十歲,可家中來往的江湖人物皆略有印象。此人名曰盛武文,一雙鐵掌是出了名的、阿寶,這姓盛的左手可是有六隻手指?”
阿寶想都不想地點頭。
“那定當無誤。阿寶的容貌——酷似先母,若不是先前瞧見她身着女衫的模祥,與先母似同一個模子出來,只伯我也認不出來。”他面無表情地說道。
阿寶眼一亮——
“我的長相其跟娘一般?”那豈不是看着銅鏡,就像見到娘了嗎?
“如出一轍。”
楊明打量他,談然道:“想來阿寶也不姓呂了?”
“我自然是姓呂,否則義父何以在臨死之前拼着最後一口氣,告訴我姓什麼呢?”她忍不住插上嘴。
“若是避人耳目,定不用真實姓氏,再說,”楊明的臉龐閃過一抹好笑——“只怕你這丫頭是將‘女’字聽成‘呂’字了吧?”
阿寶睜大眼,氣憤道:“你是在嘲笑我?”
楊明無奈地搖了搖頭,輕鬆接住迎面而來的拳頭。
“既然你義父同你親生爹有好交情,在他臨死之前,定會將你的性別說出來,難不成他真盼你娶妻生子?還是一生一世懵懂做個半男兒?”
沒說出口的話是—依這丫頭的個性,向來是在還沒搞清楚事情真相前,就先發起瘋來。不難想像她義父話說一半,道她打斷的情形。思及此,倒也挺可伶那姓盛的男人,養了這丫頭一十八年,說不定到頭來還是讓她給氣死的!
阿寶想了想也有理。回想當初,義父似乎也像是在說“女”字,難不成真是她誤會了?不過,這可不能怪她,要怪就怪義父,誰叫他話說一半,就斷了氣,好歹也把話說完嘛!怪她嗎?才不!
害她當了這麼久的男兒身,下回上山拜祭義父,非得好好罵罵他不可。
不過——
“那我姓什麼呢?”她期盼地盯着兄長。
黑衣人沉吟半晌,才道:“——姓朱。”
“原來我朱瑋寶!”
楊明若有所思地凝視那一閃而過的遲疑。是真話嗎?
”既是如此,為何一戶小小人家會有皇家之物呢?”仇似海忽地說道。
楊明一驚!忘了那龍形紋飾,瞧仇似海斬釘截鐵的神色,彷彿——彷彿認定了阿寶耳上的金飾就是皇族之物。倘若真是如此……當下瞥了眼朱霽月不曾變化的臉色,看他有何說詞?
“楊府的外牆不也漆上一條金龍嗎?”朱霽月冷漠答道。
看來他是將楊府里裡外外了解個透徹了。
須知,龍是帝王的象徵,一般普通百姓是不能、也不敢隨意帶個刻有龍的東西上街。可楊老太爺偏不服氣,雇了畫工在楊府外牆上畫了條出神入化的金龍,當下惹得京城一陣轟動!傳到宮裏去,自然龍心不悅,派官員前來抄家。哪知楊老太爺舌燦蓮花,說什麼龍乃四腳,可楊家外牆上畫的金龍共有六足,比帝王家的龍足多了兩腳,這分明不是龍嘛!皇上該不會誤以為是龍吧?再者,六足比四足多了兩腳,生來就是為皇上效命奔波的——自然一番胡吹臭蓋,把武宗捧得跟天一樣高,把自個兒貶得比豬狗都不如,龍心大悅之餘,什麼抄家、什麼滅族,全收回成命,還倒貼百兩金子!
這武宗算是上了老太爺的當了!
而老太爺也算稱了心,在京城裏楊府算是唯一有膽子敢將龍留在一般百姓家中的。
楊明不怒反笑,道:“朱兄說得倒也對。”頓了頓,再道:“既是如此就有勞仇兄為我這未來大舅子準備廂房,朱兄,你意下如何?”
“既然阿寶將下嫁楊家,我這兄長自當留下。”
阿寶瞧瞧楊明,再瞧瞧兄長,輕扯楊明衣袖,低語:“我有話跟你說。”
“體己話?”
她煩惱地搖搖頭,低誼:“是攸關你的婚事——”
楊明面不改色的瞧她,牽她的小手,朝眾人一笑——
“想我未來娘子有話吩咐,不得不先行告退。”語氣中頗有妻管嚴之勢。
待出得前廳,瞧阿寶一臉煩惱,就算此時吃她豆腐,只怕她也無所知覺。楊明嘴角一抹輕笑,他又豈會不知她腦袋瓜子裏在想些什麼呢?
她在想,既然知道了她是女孩兒,還會娶她嗎?他可沒忘當日為了誆她嫁他,用了什麼妙招——
“小寶兒,如今你的身世之謎盡解,離婚期也尚有一段時日,原就打算帶你出去走走——不如,先去西郊的香山吧!那兒寺廟甚多,尤以碧雲寺香火最旺,趁此機會,也可為你父母上香,以佑他們在天之靈。”走過七曲橋,行至後花園的涼亭邊,楊明才開口;而說這話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
反正是早想帶她出去走走的,今兒個算是順水推舟。對於她的兄長,是該防。他是壓根兒不信那黑衣男人是她兄長之說,他也太冷太酷,說起不共戴天之仇像是在說書似的;唯一流露情感的時候,該是談起他臉龐上的疤痕吧!
他壓根兒就不打算讓阿寶同那所謂兄長多接近。
“你說得倒也對,我是該為爹娘上柱香,可是——”阿寶的臉蛋紅了紅,道:“你真想娶我嗎?”
楊明隱忍笑意,咳了咳,道:“此話怎講?”
“你知道我是女的了啊!”怎地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她懷疑地瞧他一眼,納悶他的聲音怎麼有些古怪。
“那又如何?”
她白他一記,氣他的無動於衷,惱道:“當日你苦苦哀求我助你逃開你爺爺的退婚,那時我可是男兒身,你當然找我幫忙啦!反正你又不吃虧。但如今,我已是女孩家,你娶我自然對你有所不便,是不?”虧他還自認聰明,連這點道理還要她分析給他聽。
楊明蹙起眉頭,沉思似地點了點頭。
“你說很倒也有理。娶你的確是有不方便的地方……”
“可我也有好處嗎!”阿寶急忙插上嘴。“起碼,我可以保護你嘛!我可不比其他的嬌弱千金,要打柴、要爬樹我樣樣都成,你可別忘了在‘高升客棧’我還救過你一命呢?”
是嚇他一命還差不多!要她保護他?不如由他保護她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對於她急切想要當他的娘子,他倒是頗為吃驚。須知,平日這丫頭對他非打即罵,挺少吳儂軟語的,如今她像是沒嫁給他就要上吊似的!不禁咳了咳,非得隱忍笑意不可。
一直以為她不掩男女情愛,要地在短短時間之內就愛上他是難如登天,如今想來——也不枉他一片真心。
“你還在想什麼?這種好老婆是很難找的!”
楊明差點嗆住,連咳了幾聲,捉弄她道;“小寶兒,你大概不知楊家男人娶妻是須有三大要件吧?”“娶妻要有條件?”
“這是當然。娶妻當娶賢,這是天下一般男子的基本要求,我自然也不例外。”
阿寶懷疑地瞧他——
“娶賢?你該不是指三從四德吧?”
是愈來愈存疑了!之所以想當他老婆——該如何說呢?八成是跟在他身邊久了,也習慣了!再者,雖不願明白承認,但她愈來愈喜歡他了!如今既是女兒身,這份糊裏糊塗的感情也該可以有所依靠,嫁他是最簡便的方法了嘛!嫁給他,可以一生一世跟着他,他也不必娶個不喜歡的女人——想了想,忽地脫口問他:“你喜歡我嗎?”
楊明眼底閃着狡黠,笑道:“這得瞧你是不是符合我的要求啦!其實我娶妻的條件倒也簡單。首要這個‘賢’字嘛!就是老婆不動粗——這道理你可明白?丈夫打老婆是天經地義,不過這老婆打相公嘛!是根本沒天理。我的要求也不算高,不求納妾,只求老婆侍候得體,你——行嗎?”似乎有些得寸進尺,瞧阿寶眼底冒出怒火,忙笑道:“不行也成。起碼第二個條件,你總成了吧?”
“你說說看。”真恨不得朝他一拳打過去!
楊明愈笑愈開心——
“第二個條件更簡單。小寶兒,我呢!娶妻可不願娶個木頭娘子回來。這熱情是該有的,老是讓丈夫的主動,偶爾也會生厭,當我娘子是定要採取主動,你該知道怎麼做了吧?”
“主動?”阿寶睜大美目,脫口道:“你——你——你要我去吃你豆腐?”
“差不多是如此。”楊明敞開懷抱,分明就是一副早巳垂涎三尺的色相。“總得讓我先試試,才能判定你夠不夠格做我娘子嘛!”
“你——你不要臉!”阿寶氣炸了!一定要嫁他嗎?誰希罕?不嫁他也成。
誰說她一定要嫁人的?但,他是一定要娶的,不是嗎?這幾日是聽楊老太爺說過,楊家就楊明一個獨子,就算他五十來歲,也得要娶個老婆。屆時,她怎麼辦?不想他娶別的女人的心態已是昭然若揭……
“如何?我在等着呢!”
阿寶恨恨地瞪他一眼,爬上涼亭的椅上與他對視,瞧他笑得樂不可支的模樣,她能如何?暫時忍氣吞聲,留待以後再報仇啦!
無論如何,是不想見他娶其他女人的,那倒不如娶地好了。待將來跟在他身邊,定要報今日笑她之恥。
“你閉上眼。”
楊明倒也聽話,念她第一次經驗、乖乖閉上雙眼。
阿寶深吸口氣,貼近他的臉龐,胡亂就往他臉上用力的印幾個吻,不親還好,一親——
楊明咕噥幾聲,插上一嘴——
“我說,小寶兒,你是在報仇嗎?”瞧她那股勁力,不鼻青臉腫才怪!
“我是在親你!”
楊明輕嘆一聲——
“照你這般親法,改明兒就着為我上金創葯吧!”一雙魔手早悄悄伸到她腰后,輕輕一樓,讓她跌落懷中——
阿寶驚叫一聲,連忙攀住他的頸項,抬眼怒斥他:“你幹嘛?”
楊明邪邪一笑,俯身逼近她,道,“既然你不懂如何親熱,那倒也無妨,楊家男人娶妻第三要件,就是做丈夫想親熱,老婆必定要配合……”
阿寶不疑有它,奇道:“要如何配合?”
“就是這樣羅——”封住她的朱唇,纏綿半晌。就愛趁其不備,親她幾下,瞧她一雙玉手緊攀着他不放,不待此時,難不成等她拳頭飛來?
阿寶的眼原本張得又大又驚奇的。
他又誆她?是該氣他一陣的,可——也挺喜歡他的吻。勉強忍受一下好了。雖說每回老讓他“欺負”得頭昏腦脹,但也不算討厭;想跟他一輩子在一起,只好努力配合一下,就當很投入好了。主意一定,她用力閉上眼睛,緊緊抱着他,僵硬地回吻他,然後很用力地努力地啃着他的嘴唇……
那躲在一旁的家丁看呆了——
原是來通報楊明,做新娘服的裁縫已經候着了,哪知會遇上這等陣仗,更叫人吃的是,別看阿寶平日對楊明又又罵又打的,可私底下?
親熱得很呢!
原本是不怎麼看好這樁婚事的,現下大伙兒全樂得上了天。逢人就道少爺與未來少夫人有多恩愛———”手底下的人向來是比嘴快的,不消半天一傳十,十傳百,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原來楊家那個向來眼高於頂的公子爺兒,終於讓一頭母老虎給擒住,而且挺不幸的陷入情網。既然老婆是母老虎,動不動就打他,那往後的日子,豈不非時時給揍得鼻青臉腫不可……
這楊明,可憐唷!
當下,京城的大家閨秀更是炙手可熱了!沒法子,這年頭還是嬌弱的千金好,要是娶回孔武有力的老婆,只怕洞房花燭夜就先讓老婆給話活打死……一時之間,京城喧騰一時,紛紛對這場婚禮下了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