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雙箭
卓王孫推開地道頂端的巨石。一道藍光頓時投照下來,地道外邊的樂勝倫宮,已是月色未央,彷彿這無盡的夜色,從天地初開時就盤踞於此。
他立身所在,正是大殿正中的淺池。四周帷幔低垂,池中溫泉汩汩湧出,青煙裊裊,在大殿穹頂月色的襯托下,顯得飄渺而空靈。
殿中四處彩幔飄飛,唯獨沒有人影。
如今,樂勝倫宮的主人又在何處?
突然,大殿穹頂下,巨大的彩幔顫動着向兩邊分開。一道月光透過帷幕的間隙,撒滿大殿。帝迦橫抱着相思,緩緩從天階上走下。
最亮的一抹月色化作點點微光,默默垂照在相思身上。她雙目緊閉,似乎還沒有從昏迷中蘇醒,黑髮在帝迦手臂上散開,向地面垂去,上面的隱隱水跡泛出晶瑩的光澤,宛如披了一塊長長的銀紗。
她身上的白裙凌亂不堪,徒勞的遮掩她半裸的身體。廣袖不知何時已經碎如纓絡,在夜風中輕輕揚起,露出她玉臂清輝。淡青的湖水,正和着冰涼的月光一起,從她纖細的指間點點滴落。
卓王孫站在大殿的另一端,一動不動。
月色無聲無息的隨着帝迦的身影,向大殿的正中移動。他到了天階的底端,將相思輕輕放在蓮花祭台上。
他看了她一眼,緩緩站起。一揮手,大殿中一聲龍吟不絕,茫茫夜色頓時被一道金光凌空撕裂!
金色的濕婆之箭已經搭在弦上!
氤氳流轉的光暈在箭尖散開,宛如夜幕中升起的一輪朝日,讓人目眩神搖。而沉寂的夜空,也被這光華打破,彷彿清晨的第一道陽光喚醒了大地的脈搏,天地萬物、芸芸眾生都被控制,被懾服,不得不顫慄在這沉沉殺意之下,隨着弓弦的流光作虔誠的律動。
律動的後面,磅礴的毀滅之力正在急速匯聚。樂勝倫宮似乎都無法承受這天地改易,星辰滅絕的威力,無聲震顫着。
帝迦引弓搭箭,隔着遙遙夜空,與卓王孫對峙着。他深紅的眸子如煉獄妖蓮,緩緩綻放。
他相信,眸中映出的這個人,就是自己覺悟為神的最後障礙。
也許是機緣錯亂,也許是神向眾生開的一個玩笑。在一個時代,他們竟然同時得到了神賜的容貌,和足以睥睨眾生的力量。然而,這些並無作用。只有得到神女帕帆提的認可,才能最終擺脫俗塵的羈絆,親證梵我同一的終極之理。
然而,帕帆提卻更早的選擇了卓王孫。一切不過是因為,因緣巧合,她竟出生在他的身邊。
然而,帝迦並不是沒有機會,如果他真能痛下殺手,再以靈魂轉世之術讓帕帆提重新投身人間,將她留在身邊,朝夕相處十八年的時光,那麼一切都會是另一個故事了。只不過,他直到最後,也未能出手。
如今,辦法只剩一個——用這陌生人的鮮血,洗盡帕帆提心中的迷惑。
在帝迦眼中,卓王孫僭越了凡人的命運,冒犯與褻瀆女神的罪責,豈止萬死莫贖!
殺戮的怒焰,在他雙眸中燃燒不止。而他手中的弓弦,也漸漸張如滿月。
卓王孫冷冷看着那張弓。傳說中,能一箭洞穿三連城的神弓。在它的威嚴之下,沒有人能不顫慄、敬畏。千萬年以來,它還從來沒有為凡人而張開過。
四周寂靜無聲。相思手中的水滴,透過指縫輕輕落下,宛如一盞來自天外的更漏。
一粒水珠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弧,然後在紫色水晶蓮台上碎為塵芥。就在這一瞬,帝迦手中的羽箭,已破空而出!
凌厲的金光在半空中砰然炸開,絲絲縷縷,張開一張耀眼的巨網,向四周的黑暗深處延展開去,寂寂夜色似乎也顫慄着、尖叫着,爭相退避。瞬時,那本來只源出一點的金光不住旋轉,擴張,宛如天河流沙,紛揚卷涌,似乎要將一切沖開,一直奔流到宇宙盡頭!而那張無形的光之網也隨之被拋入夜幕深處,越來越遠,然而,就在極高之處,卻陡然一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反壓而下。一時間大殿內如狂飈卷過,流轉光影無處不在,這一隻小小的羽箭竟然化身千億,撼天動地而來!
大殿轟然一震,彷彿天雷爆裂,嗡嗡之聲迴響不絕,空中萬億流光由金轉赤,噼啪聲中,不斷爆散,宛如下了滿天血紅的暴雨。
卓王孫站在滿天煙花的中心,身上青衫被狂風揚起,獵獵作響。他臉色凝重,這一箭之力,真可以說能與天地抗衡,如傳說中末世之魔劫,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嚴,要將一切滅度。而山川、河流、天地、星辰,似都要在這一擊中裂為齏粉!
卓王孫緩緩抬起手。
他淡青的袍袖突然凌風綻開,一道狂龍怒飆般的勁氣排山倒海而出,它處的空氣頓時為之一滯。空中一切力量都被凝聚在他這道堅如磐石的勁氣之中,交涌翻滾,向滿天箭影徑直迎了上去,就算均天雷霆之威,也難撼動分毫。
這樣強悍的兩股力道若是碰在了一起,只怕整個樂勝倫宮都要坍塌!
帝迦的怒意已經不可遏止,出手便是將一切滅盡的殺氣。這一箭何其強悍,沒有人能從無數的箭影下躲開,卓王孫也不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全力硬接,至於後果如何,到底能將彼此、乃至樂勝倫宮,乃至整個雪峰毀滅到什麼地步,已不是他們自己能夠控制的。
突然兩人之間光影一暗,彷彿有什麼東西橫插了進來!
巨大的轟鳴聲中,那頭白象不知從何處飛身躍出,用巨碩的身體,向金箭上迎了上去。大殿中彷彿突然沉寂下來,不過片刻,空氣中傳出一聲空洞之音,宛如垂死者最後的一聲心跳,沉重而悲哀。
大團的鮮血宛如飛泉一樣,從白象的體腔里噴涌而出。漫散的血腥之氣,交揉着另人迷醉的暖香,在空中蓬然散開。白象一聲長嘶,重如山嶽的身體極力側動,似乎想扭轉金箭飛出的方向。然而僅僅片刻,它就已無法承受這一箭之力,和金箭一起向後急速飛去。
箭尖微微偏開。大殿中月色陡然一盛,照耀出一幅詭異的畫面:耀眼的金光承負着一朵巨大白蓮,在夜空中斜斜劃開一條平平的裂口,撞向大殿一側的高牆。
一瞬間,血花宛如拉開了一道妖紅的彩練,又紛揚落地,頓時變成灰堊的色澤。
而那面雕繪着濕婆本生土的牆壁,在白象的撞擊下轟然坍塌!
四周空氣一震,陽光流水一般傾瀉而下。
樂勝倫宮外已經曙陽初升,輝煌的日暈之側,層層雲霞變幻不定,鎦金熔紫。霞光下,是一尊濕婆神象。神象高十數丈,宛如山嶽,此刻被朝陽披上一襲七彩戰袍,四臂舒張,正舞於火焰與光環之中。神象三眼張開,分別注視過去、未來、現在,青石雕就的長發在身後的雲霞中獵獵張開,栩栩如生。
沒想到,這尊濕婆巨象就建在與樂勝倫宮一牆之隔的地方,已在這雪山環拱之中,舞蹈了千萬年。神象最上方一雙手臂里,一執弓,一握箭。弓箭皆為為石制,泛着淡青的光澤,箭尖高高揚起,似乎要刺破這絢麗霞彩,而陽光,正從弓弦張開的弧度中透出,化為無邊光彩,覆滿三界。群魔萬獸、芸芸眾生就匍匐在神的腳下,作永恆的膜拜。
……
帝迦諦視神象良久,緩緩闔上雙目。另一支金箭在他手中的弓弦上,徐徐張開。
晨曦透過坍塌的宮牆,將樂勝倫宮內照得纖毫必現。
料峭的晨風將兩人的長發揚起,兩人的面孔同時沐浴在天地最初的光輝中,都隱隱帶上了神性的光澤,泯滅了俗世的印記,變得毫無分別。四周繪滿濕婆聖像的七彩帷幔不住翻卷,似乎整個時空都已錯亂,在兩人身旁飛速的旋轉着。
飛旋的氣流似乎在一瞬間,極其輕微的顫動了一下。
卓王孫的身形突然向上躍起數丈,在神象上兩度借力,如飄絮飛塵一般,輕輕落到濕婆神象肩上。
突然,大殿中劃過一道耀眼的金光,第二箭帶着滅絕三界的威嚴和力量,向大殿的另一頭卷襲而來!
氣流變得灼熱無比,似乎一切都在這煉獄般的溫度下撕裂變形。連雲霞包裹中的赤色朝陽,似乎都為這神箭之華而退卻了光輝。
滿天流光中,卓王孫伸手將濕婆手中的弓、箭摘下。他的神色是如此自然,宛如這神象舞蹈着高舉了無盡歲月的神弓,本在等候他的採摘。
此刻,他身後那道金色的箭光呼嘯着,劃破清晨的寒風,向他急襲而來。
卓王孫沒有回頭。他注視着手中石弓,掣轉石箭,在弓身上輕輕一扣。大殿中一聲極尖銳的龍吟,如九天弦動,透空而下。弓箭之上,現出無數道細痕,瞬時蔓延開去,卓王孫袍袖一拂,石弓石箭沿着裂痕碎開,化為萬億淡青的塵埃,從數十丈高的神象上方紛紜灑落。
一道烏黑的流光被他握在掌中,與青蒼的晨曦輝映出萬道光芒。石弓石箭裏邊,竟然裹藏着另一副烏弓金箭,經他這輕輕一拂,褪去了千年的塵封,又一次綻放出絕世風華!
那枚金箭已到了神象面前。
卓王孫猛然回頭,手中長弓滿挽,一箭洞出。
兩條金色狂龍發出刺目的華彩,挾着撼天動地之力,向神象下衝撞而去!大殿劇烈顫動了一下,穹頂搖搖欲墜,似乎不堪承受這鈞天雷裂般的一擊。
金箭已然交匯。就見兩道金光宛如互相蠶食一般,迅速向中心聚攏。而巨大光暈中,兩枚箭尖相撞之下,竟同時碎裂!
只聽殿中轟鳴不絕,金色流光不住旋轉,火花四濺,碎屑紛飛,兩枚可以洞穿山嶽的神箭,竟箭首相對,寸寸撞為灰塵。
數尺長的金箭瞬息就只剩下了尾翼,兩點金光陡然一盛,爆發出絕大的力量,彼此惡撲而去!轟然一聲巨響,一團七彩的光華在半空中蓬燃爆散,空氣幾乎被灼燒得通紅,捲起一道巨大暗紅漣漪,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外擴展而去,一直消失在天的盡頭!
樂勝倫宮中一木一石,莫不被這道無形漣漪透體穿過,瞬時現出無數微小的裂紋。空中流火亂墜,殿中物體似乎都被這一擊重重挫傷,發出尖利而痛苦的嘶鳴,震的整個大地顫抖不已,而萬物的傷口也被這嘶嘯之聲再度撕開,擴大,似乎隨時可能化為碎片!
卓王孫站在神象之上,和帝迦隔着深廣的大殿,漠然對峙着。他們兩人的神色沒有絲毫異樣,似乎方才那強大到不可思議的爆裂根本不曾發生。只有地上凌亂的殘垣斷壁,還帶着昔日華麗的雕飾,痛苦的躺在陽光下。似乎在向殿外的神象訴說,這毀滅之力的殘忍與暴虐。
神象依舊踏着坦達羅舞至美的節拍,以張揚而悲憫的目光,看着眼下的一切。
卓王孫和帝迦彼此注視着,他們已隱隱感知到,對方的真氣已經有所凝滯——有所凝滯的意思,對手其實已經受傷。
帝迦緩緩掣出了第三支箭。這也是他手中的最後一支。
然而,卓王孫手中卻已經沒有箭了。他嘆息一聲,將手中長弓掛上神像手臂,緩緩從所立之處躍下。
帝迦幽藍的長發在身後飛揚不止,雙眸中的紅色越來越濃,彷彿血魔行法,緩緩拉開長弓。
朝陽不知何時已沒入雲霞深處,沉沉陰霾又籠罩在樂勝倫宮的上空。天地寂寂無聲,唯有弓弦上萬道神光遊走不息,似乎隨時要喚出滿天龍吟。
這最後的一箭,雖還未離弦,卻已帶上了令天地震動、神鬼號哭的威嚴。
然而,此刻的卓王孫還能否應對?
帝迦手腕微微一沉,金箭華光陡盛,似乎帶着歡欣鼓舞光芒,就要離開弓弦,向對手發出最後一擊。然而,他的動作卻停滯了——他面前的水晶祭台上,相思似受了剛才一擊的震動,竟已緩緩蘇醒。
她一手支撐着身體坐了起來,一手放在額上,擋住刺目的陽光,纖眉緊皺,似乎一時還未能從痛苦的夢魘中完全清醒。
帝迦眸中神光一動,妖紅之色漸漸隱去,和聲道:“你醒了?”
相思惶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將目光轉開,在殿中茫然游移着。她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片嫣紅,道:“先生?”
卓王孫淡淡一笑,向她伸出手,示意她過來。
相思看了帝迦一眼,躍下祭台,飛身向他奔去。
帝迦道:“站住!”
相思止步,卻沒有回頭。
帝迦一字字道:“帕帆提,難道你還是執迷不悟么?”
相思雖然看不見他的神色,卻已能感覺到身後那冰川一般的沉沉的寒意。她抬起眸子,望着四周。陽光激起一片金色的塵土,殿中垣壁殘破。這座被稱為“濕婆的天堂”的華嚴聖殿,宛如剛剛經歷過一場末世浩劫,再也無復昔日的榮耀。她終於明白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將要發生什麼。
她緩緩回頭,帝迦手中的箭芒在她臉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痕迹,晨風料峭,朝陽日影時盛時滅,天地萬物,似乎都在兩人的殺意中瑟縮顫抖。
相思回望着他,眼中的神光盈盈而動,卻不知如何開口。
帝迦道:“回來。”
相思突然道:“不!”她的聲音極尖利,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頓了頓,又輕聲道:“放下箭。”
帝迦注視着她,緩緩道:“他是你心中最大的魔障,我一定要為你而除去。”他的眸子褪去了邪異的光澤,卻是如此堅定而溫和,相思為他的目光所攝,一時說不出話,只得回頭去看卓王孫:“先生,那你……”
卓王孫道:“我曾許諾,一定要將此人趕出樂勝倫宮。”
相思無可奈何,眸子中儘是哀懇之意:“可是你們……你們何苦非要拼個你死我活?”
卓王孫輕輕揮手:“這件事與你無關,也非你能改變,你先避開罷。”
帝迦手中金箭一揚,在陽光下爆出奪目的光華,他沉聲道:“帕帆提,回我身邊來,這是你的命運。”
兩人之間的空氣,宛如繃緊了的弓弦,微微一觸,必定是另一場驚天動地的爆裂。這煌煌神宮,以及其中蘊藏的無盡歲月,輝煌傳說,必定會這驚世的對決中,灰飛煙滅。
相思站在中間,似乎不勝其壓力,雙手加額,喃喃道:“為什麼會這樣……”
兩人同時一皺眉,暗中運力,就要將她從中間推開。相思突然道:“都住手!”她聲音不高,但在空寂的神殿中傳來,卻如夜荷風露,清清渺渺,無處不在。帝迦和卓王孫都不由一怔。
晨風微微吹動相思的衣衫,襤褸的群裾在陽光下卻如纓絡流蘇,凌風飛舞。她蒼白的臉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霞光,顯出幾分堅定來,她轉身向帝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