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2)

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2)

陸漸聞如未聞,只望着廢墟后那片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有如輕紗籠體,俄而回眸顧盼,淺淺笑容里透着無盡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黃鸝。“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那時候,說話少女的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到此時此刻,陸漸仍能感覺得到淚珠的餘溫。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陡然間感到一陣寒意,心底里有什麼東西正悄悄死去,酸熱潮氣湧入眼眶,淚水刷地流了出來。

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麼?”陸漸忽地抹了淚,嘆道:“沒什麼,被風吹眯了眼睛。”他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極漠然,陸大海瞧不出破綻,心中十分納悶,見陸漸低頭走路,便趕上說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么?”

“總之怎麼都成,”陸漸幽幽嘆道,“就算終身不娶,也沒關係。”

“說什麼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懂么?”陸漸道:“那麼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語調低沉,意興闌珊,不覺大感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淡,目光渙散,彷彿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陸大海越發不解,只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撓着稀疏白髮,好不懊惱。

不多時,便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下擔子,即有六七人圍上來,當先漢子身着華服,麵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采,見了陸漸,皮笑肉不笑:“陸大海,你這孫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裏發虛,賠笑道:“黃爺,都是小老兒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幾年,剛剛回來,只怪臨走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一聲,說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復過,猛一想起,仍覺羞惱,說起話來,不免咬牙切齒。

陸漸卻只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瞧陸漸目光射來,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咽入肚裏,心中十分忐忑。

大黃魚目不轉睛大量陸漸時許,見他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心中湧起一陣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幾年不來賣魚,不懂規矩了?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面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爺爺份兒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道:“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呵呵冷笑,任憑陸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地伸手,將陸大海拉開,淡然道:“爺爺,不打緊,讓他數。”他舉止沉着,大黃魚反覺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兒真能了?嘿,黃爺幾天沒打人,這拳頭忒癢,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當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臉上開花。”

此時那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贊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只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能夠捕到這麼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着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着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片刻,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帳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面前一擲,冷笑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數什麼?”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么?”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着陸漸,眼珠子也凸出來。

大黃魚亦是一怔,打個哈哈:“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買不可。”“好。”陸漸望着圍觀人眾,朗聲道,“大伙兒聽好了,這廝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麼,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道,“怎麼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

大黃魚面容陡變,也不說話,向身周人使個眼色,霎時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一聲擁將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如雷,穿雲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陸漸抽出那根當扁擔的長竹,刷地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應勢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落一個,盡被竹環夾住,牢牢捆成一團,任其使出吃奶力氣來,也難掙開,一時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是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出來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裏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的。”

陸漸自來心軟,不願強人所難,聞言微皺眉頭,面露猶豫。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說辭,卻聽陸大海冷笑一聲,說道:“你家窮?城裏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裏的魚行,你都有份兒吧?”

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喝道:“你罵誰?”氣貫竹竿,那竹枷驟然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帳房,郎帳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此時戰戰兢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你回家拿銀子。”那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匆匆趕回,身後跟着幾個皂衣官差。

陸大海一見來了官,面無人色,雙腿一軟,當先跪倒。陸漸卻是巋然不動,冷冷瞧着來人。那幾名官差見他氣勢,不敢上前,躊躇半響,其中一個老成者上前說道:“這位小哥啊,國有國法,你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裏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里,眾人礙於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時忍不住紛紛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須由我定。這裏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似乎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只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

那皂隸為難道:“這事着實蹊蹺,還須縣太爺決斷。”

“要見官么?”陸漸笑道,“我隨你去見就是。”轉身招呼祖父,“我去見官,爺爺你守着魚,我片響即回。”又道:“諸位朋友,也請與我見官,做個見證。”說罷一躬身,將那竹枷中十餘人盡皆舉起,彷彿托着一座肉山,那干潑皮只覺竹枷收緊,筋骨欲斷,痛得幾乎昏了過去。旁人瞧得,無不面如土色。陸漸卻若無其事,朗聲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眾官差只瞧得雙腿發軟,哆嗦尾隨,不住口埋怨那師爺。

此時大黃魚一眾妻妾聞風而至,見着情形,不敢上前,站在遠處哭哭啼啼。陸漸到了官衙前,才將竹枷散開,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時,陸漸提起大黃魚,步入衙廳,早有官差入內稟告,驚動縣官,眾官差持刀拿槍,對準陸漸,陸漸神色坦然,望着刀槍,只是微笑。

那縣官早已得過黃家賄賂,裝模作樣問明緣由,向陸漸喝道:“你這刁民,真是恃強欺人,做生意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陸漸道:“這姓黃的一貫橫行魚市,賤價買他人魚鮮。既然許他強買,我便不能強賣么?”縣官道:“你說他一貫強買,可有證人。”陸漸道:“魚市中人,都是證人。”縣官發牌,命傳證人,叫來幾個魚行牙子,賣魚漁夫,不料這幾個人均已受了黃家指使,串通一氣,眾口一詞,都說大黃魚誠實經商,絕無強買之事。陸漸聽得皺眉,忽擺手道:“慢着,我卻忘了,還有兩個證人,容我請來。”

縣官道:“你說是誰,我讓差役去請。”陸漸笑道:“那兩位脾氣古怪,非我親自去請,不能前來。”說罷大步出門。縣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顧望,忽聽衙門外一聲喊,人群躁動起來,驀地紛紛讓開,留出一道路來。那縣官定眼一看,只見陸漸雙手各舉一尊石獅,從容不迫,走上堂來,雙足所至,地磚粉碎,留下數寸腳印。

眾官差不料他竟將衙門前一對石辟邪扛了進來,均是目瞪口呆,只覺渾身發軟,手中刀槍紛紛跌落,陸漸走到堂心,笑道:“證人來了。”縣令驚得渾身哆嗦,指着陸漸,顫聲道:“你,你……糊弄本官。”

陸漸道:“我哪糊弄大人了,這石獅子就是證人。”“胡說。”縣令聲色俱歷,喝道,“這兩快蠢石頭,怎能說話?”陸漸笑道:“要說話么,還不容易。”說罷,奮起神力,將兩個石獅互相一撞,聲如巨雷,石屑亂飛,堂上眾人紛紛捂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幾乎被震暈過去。

“縣太爺,”陸漸哈哈大笑,“聽見了么?這證人正說話呢!若沒聽見,我再叫它說幾句話給你聽聽。”縣官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叫道:“壯士且慢,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說罷游目四顧,差役皂隸無不畏縮向後,他也是聰明人,靈機一動,望着大黃魚尋思:“我宦途不易,何苦為這狗東西害了自身。恩,最好糊裏糊塗,結案了事。”

當即下到廳中,拍拍左邊石獅,問道:“這姓黃的是不是漁霸?”問罷側耳湊近石獅口角,若有所聽,連連點頭。繼而又問右邊石獅:“這姓黃的是否強買他人魚鮮?”說罷側耳傾聽,復又點頭。

眾人見他舉止,無不奇怪,只見那縣令煞有介事,轉回上方,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古人城不我欺也。我方才問過這兩位證人,神明托這石獅告訴本官,這大黃魚強行賤買他人魚鮮,乃是一個大大的漁霸。來人啦……給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黃魚聽得着話,幾乎昏了過去。陸漸擺手道:“打就免了,你罰他出銀子買了我的海魚就成。大黃魚,你是願打還是願罰。”大黃魚已然吃過苦頭,渾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頓扳子,十九活不成了,當即連聲叫道:“願罰,願罰。”急召家人取了銀子,送到陸漸面前。

陸漸收了銀子,扛起兩尊石獅,放回衙門之前,向那郎帳房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收了銀子,就當賣魚給你,你隨我去魚市取魚。”郎帳房不敢不應,只是哈腰點頭,緊隨在他身後。陸漸進出衙門,似入無人之境,那縣令氣急敗壞,但懼怕陸漸神通,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命人稍作阻攔。

來到魚市,街上眾人無不驚佩,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陸漸舉目一瞧,驀地吃了一驚,卻見那兩筐魚尚在,陸大海卻已不知去向。

陸漸又驚又怒,轉身揪住那帳房,厲聲道:“你將我爺爺抓到哪兒去了?”郎帳房臉色慘白,顫聲道:“小的哪敢?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陸漸一時憤怒,聞言冷靜下來,尋思:“不錯,以大黃魚一夥的膽識能耐,豈敢打我爺爺的主意?”想着放開帳房,忽聽身邊一個相識的漁夫說道:“陸小郎別急,方才你走之後,來了一個瞎子,似和陸老爺子人市,兩人親親熱熱說了幾句話,那瞎子抓住陸老爺子的手,笑着說:‘來,來,我清你喝酒。’陸老爺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陸漸微一沉吟,臉色忽變,急道:“我爺爺叫過那瞎子的名字么?”漁夫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陸老爺子叫他寧先生……”陸漸神魂出竅,失聲道:“你瞧見他們去哪兒么?”漁夫指着遠處一個酒招道:“上酒樓去了。”陸漸不及致謝,匆匆趕到酒樓,樓上樓下看過,並不見人,不由拉住樓下掌柜問道:“掌柜的,你瞧見一個瞎子和一個老人么?”

那掌柜道:“瞧見了,進了酒樓,不吃不喝,便從後門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還說,有人問起,便將這張紙條交付。料來他說的就是客官你了。”說著將一張摺疊好的宣紙遞給陸漸,陸漸展開,一瞧只件紙上寫道:“五月二十五日趕到南京城外‘得一山莊’,屆時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寧不空留字。”箋尾尚有火部印戳。陸漸久隨寧不空,認得他的字跡,當真又驚又怒,手掌一搓,將那宣紙化為漫天飛灰,轉身詢問二人去向,有夥計道是向城外去了。陸漸聞言,顧不得驚駭,電馳光轉般掠過鬧事,趕到城外,仍不見寧,陸二人的影子。陸漸焦急起來,縱聲長嘯,巨鶴聞聲降落。陸漸知它靈通,說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爺爺,立時報我。”

巨鶴鳴叫一聲,縱身飛舉,與陸漸一天一地,四野追尋。直到紅日平西,暮靄紛起,仍是一無所獲。陸漸定神細想,忽道不好:“寧不空詭計多端,賺我出城尋找,他卻躲在城內。”急速轉會縣城,城門已閉,陸漸呼叫戍卒,無人答應,情急之下,陸漸搶到城門之前,神力驟發,雙掌一推,鐵門杠哐的一聲,斷成兩截。城上兵丁士卒見此情形,魂飛魄散,均是望風而逃。陸漸無暇理會,縱上一處高樓,運起真力,長叫道:“寧不空,你給我滾出來。”聲如殷雷滾滾,響徹城中,經久不息,驚得城裏男女屏息,嬰兒啼哭。

叫了數聲,陸漸煩躁略減,尋思寧不空便在城中,聽到叫聲,也決然不肯出來。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擾民,與倭寇惡霸無甚分別。

陸漸沮喪至極,不覺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強窮武,一心懲戒惡徒,妄自顯露神通,倘若老實賣魚,祖父與自己一塊兒,寧不空又豈能將他擄走。又想陸大海身無武功,落到寧不空手裏,寧不空心腸狠毒,又怨恨自己,會不會狠下毒手,折磨於他。

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酸氣涌鼻,恨不得大哭一場。獃獃坐了半響,忽地將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無益。寧不空既讓我前往那個‘得一山莊’,我到南京之前,他理應不會與爺爺為難。”掐指一算,當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趕到南京。陸漸只恐誤了日期,也不顧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縱身躍下高樓,奔出城外,乘着茫茫夜色,向著南京奔去。

陸漸晝夜兼程,沿途只見災民如潮,擁入山東低界,不時可見饑民插標自賣,或是賣兒鬻女,哀鴻遍野,慘不忍睹。陸漸沿途周濟,身上銀子轉手即空,望着災民慘狀,心如刀割,抵達淮揚低界,揚州鹽商受制於財神指環,籌款賑災,情狀稍好,但能支撐多久,卻也未知。

陸漸一路走來,深感有心無力,不由忖道:“若能有個法子,叫天下間再無兵災飢謹,男耕女織,工商樂業,人人和睦,互相敬愛,那該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亂世流離,蒙朦朧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頭,只可惜這念頭從古至今,困擾無數哲人志士,卻始終不能真正實現。陸漸空負黑天神通,金剛大力,面對如此宏願,卻也只能想像一番罷了。

這日抵達南京,詢問“得一山莊”,卻在南京城南。陸漸快步前往,只見牛馬花紅,酒肉樂器滿載於道,不少男女衣衫鮮麗,說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莊”方向走去。陸漸瞧得奇怪,忽覺口渴,便到路邊茶社喝茶,忽聽有人大聲說話,轉眼望去,兩個運酒的男子也在茶社裏喝茶閑聊。

只聽其中年長的說道:“這沈少爺真是豪氣,前日派人來店裏,只是說‘一百壇久,沒釀足一百年的統統不要,屆時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鋪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誰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讓他買光了,下次娶妾,瞧他還拿什麼喝去?聽說他還出動幾十匹快馬,五天之內,從京城,揚州,西安,濟南請來十幾位名廚,又請了好幾支崑曲班子,連魯王府的樂班子也讓他借來了,至於花燈錦緞,金銀珠寶,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場可大得很,沒十萬兩銀子不能濟事。”

“真是造孽。”年長者嘆道,“正值荒年,窮人餓死了不知多少,這姓沈的娶媳婦卻要十萬兩銀子。難道說人家的媳婦都是肉長的,他媳婦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見過的都說,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瞧過一面,連做夢也想呢。”年長者道:“是誰家閨女?”年少者道:“家世卻不知道,聽說是他什麼師妹,姓,姓什麼,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說起來,都叫她姚小姐,說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瓏,是個女張良,雌諸葛,和那沈少爺倒是絕配。”

說到這裏,忽聽“咣當”一聲,兩人轉眼望去,只瞧一個農夫裝扮的青年人神色獃滯,傻愣愣站在左近,一隻茶碗在他腳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來,怒道:“你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幹嗎打碎我的碗?賠來,賠來……”說著揪住那年輕人的衣襟,那年輕人任他搖晃,既不言語,亦不動彈。

年長的運酒人瞧不過眼,喝道:“荒歲飢年的,何苦折磨人。這後生想也是逃荒來的,喝一碗茶,也被你着狗才欺負。”茶博士臉色一變,正要回罵,那年長者卻啐了一口,摸一文錢,丟了過去。茶博士接過錢,神色略緩,恨恨道:“一個運酒的殺才,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沒錢,還裝什麼善人?”那年長的瞧了那後生一眼,見他神魂不守,仍不說話,不由心中納罕:“這人莫非是個傻子,我替他解圍,怎也不道個謝字。”不覺哼了一聲,將茶飲盡,與年少者駕車去了。

日華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隨着日光慢慢轉移,由長變短,短而復長。萬物變化如故,陸漸卻忘了身在何時,身在何處。前方大道上,喜的,樂的,沸沸揚揚;紅的,艷的,滿目皆是,而在陸漸眼裏,一切色彩,無不是灰濛濛的,在他耳中,鑼鼓再響,也只不過是世人的嘲笑罷了。

驀然間,陸漸幾乎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怎麼不是聾子瞎子,若是聾了,就不會聽見這些傷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這些可厭的人,想要號啕痛哭,卻是哭不出來,想要放聲大叫,可沒有一點兒氣力。什麼黑天書,什麼大金剛神力,此時此地,統統化為烏有,縱然天下無敵,也敵不過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陸漸一下,大聲道,“沈少爺設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見陸漸不動,心中厭惡,又拍他一下,厲聲道:“收攤了,還不走么?”話音方落,忽見陸漸身子一震,捂着臉跪了下去,雙肩聳動,眼淚從指縫裏如泉湧出,喉嚨里發出嘶啞哭聲。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罵道:“敢情是個臭瘋子,真他***晦氣。”惡念陡起,狠狠踹了陸漸一腳,陸漸身子前傾,臉頰撞着泥地。

“瘋子,瘋子。”茶博士口中大罵,又狠狠踢了陸漸兩腳,陸漸應腳滾了兩匝,一頭栽到茶社旁的爛泥坑裏,那裏本是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陸漸一滾,污泥穢物塗了滿臉,但卻兀自不覺,蜷着身子,放聲大哭。

茶博士平日裏受盡他人輕賤侮辱,今日難得輕賤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無比,瞧見陸漸狼狽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兩腳,方才轉身關了鋪子,一搖一擺,哼着小調,向著“得一山莊”去了。餿氣,臭氣沖鼻而來,陸漸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會兒,忽覺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來,掉頭四顧,道路上空空蕩蕩,已無行人,極遠處隱隱傳來吹打之聲。

陸漸踉蹌走了兩步,但覺雙腿發軟,臉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陸漸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勝茫然,“若不去,爺爺怎麼辦,寧不空說得出,辦得到,我已失去阿晴,還要再失去爺爺么?”想到這兒,他攢袖拭去臉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著山莊走去。

越近那喧囂之處,陸漸步子越發艱難。道路兩旁,風光佳秀,青山疊嶂,林煙翠寒,恰似兩道青色長眉,杳杳去遠,翠濃深處,流雲淡淡,絕似眉間淚痕,俄而飄來,環繞在陸漸身邊,凄傷之意,絲絲入骨。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有人冷笑道:“又來一個吃白食的,少爺也真是,設什麼流水筵席,做什麼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這些臭要飯的。”陸漸轉頭望去,只見兩匹駿馬迤儷而來,其中一匹馬上坐着一人,正是沈秀的貼身奴僕孫貴,側目瞥着自己,嘴角掛着一絲譏笑。另一個騎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爺做這些事,不過是哄夫人開心。再說了,這次倒賣穀米,少爺不是狠狠賺了一筆?幾百桌菜肴,九牛一毛罷了。”

孫貴卻將臉一沉,喝道:“劉榮,你說什麼渾化,誰說少爺倒賣穀米了?”劉榮臉色一變,瞧了瞧陸漸,驀地眼露殺機,長鞭一圈,便向陸漸頸項纏來,不料鞭到半空,斜刺里飛來一鞭,將劉榮馬鞭纏住,劉榮回頭愣道:“孫貴,你擋我作甚?”孫貴冷冷道:“今日是少爺大喜,不宜見血,料想這個臭叫花子,也不懂什麼。”劉榮面露尷尬之色,哼了一聲,揮鞭擊馬,飄然去了。孫貴望了陸漸一眼,見他神色呆怔,不覺嘿嘿一笑,打馬隨在劉榮身後。

陸漸不覺心潮起伏:“如此飢荒,沈秀還在倒賣穀米,真可謂喪盡天良,尤可恨的是,他還瞞着母親,假裝仁義。如此敗類,阿晴怎能嫁給他……”想到這裏,不由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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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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