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洗冤(2)
阿晴吩咐?陸漸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騙誰?他力貫五指,不啻寶刀利劍,沈秀痛得眉頭蹙起,卻不掙扎,笑嘻嘻地道:“你不信么,且看這個……”說著抬起左手。陸漸這才發現,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貝殼項鏈。
陸漸駭然變色,劈手奪過項鏈,那項鏈上的每一顆貝殼,都是他親手打磨,料是姚晴經年貼身收藏,浸潤了美人體氣,變得圓潤光潔,入珠如玉。
陸漸呆了一會兒,瞪着沈秀道:“這項鏈,這項鏈哪來的?”沈秀毫無懼色,嘻嘻笑道:“姚師妹給的,她說了,將項鏈還給你,你與她之間,也算作個了結。你不是喜歡寧凝么,那就只管喜歡她去。”
陸漸怒道:“胡說八道。”揮拳欲打,沈秀忙道:“這都是姚師妹的原話,絕無半字杜撰,要不然,給我一個天作膽,也不敢孤身前來,冒犯虎威。”
陸漸拳勢一頓,心中不勝恍惚,喃喃道:“你撒謊,阿晴在哪裏?我要見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見你,何苦讓我前來?她還說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想見你,你是死是活,娶親生子,都和她毫無關係。你想想看,若非姚師妹授意,我怎麼知道這條貝殼項鏈是你們的定情之物,又怎麼知道你竟會喜歡我那寧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寧凝妹子容貌美麗,性子溫柔,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羨慕死了。”
他嘴裏說著恭喜羨慕,臉上卻儘是譏諷嘲笑。陸漸心亂如麻,呆立當地,喃喃道“她當真不想見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隨我去見她,瞧她見是不見。”
陸漸心知姚晴性子決絕,一經決定,斷無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貝殼項鏈和寧凝之事,均是至隱至秘,只有他和姚晴知道,若非姚晴親口道出,沈秀決計不能拿來說嘴。想到這裏,不覺萬念俱灰,嘆道:她,她為何要你來見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為沈某為了姚師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絕無二念。沈某如此心誠,姚師妹便是個石頭人,也會動心,哈哈,更何況陸兄移情別戀,傷透了姚師妹的心,害她這兩日哭得淚人兒似的,沈某瞧着,也覺心疼,於是自告奮勇,來為師妹了結宿怨,排解憂愁。”
“誰移情別戀?”陸漸急道,“她錯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誤會,你自己和姚師妹說去,沈某決不攔你。”他將手一攤,一幅大方神氣,陸漸見狀,反而躊躇起來。沈秀眼珠一轉,嘻嘻笑道:“難道陸兄真沒在心裏想過寧凝妹子?”陸漸不覺心頭一亂,暗道:“我的確想過寧姑娘,夢裏叫過她的名字,心裏也時常記掛着她,唉,千錯萬錯,錯都在我,阿晴恨我,也是應當。”想着心中一頹,鬆開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撣撣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氣死風燈,逍遙而去。陸漸望着他的背影,幾欲追上,但終於又頹然止住,只是獃獃站着,忘了身在何處。
日起日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過,陸漸猶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巨鶴見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着急起來,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時,陸漸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鮮血,凄然望了巨鶴一眼,步履蹣跚,向著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只顧前行,混不知走向哪裏,巨鶴找來魚蝦果子,他也不論生熟,抓來便吃。又過了幾日,巨鶴傷勢痊癒,漸漸能夠縱躍飛舉,料想再過幾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這一日,陸漸昏沉之間,忽聽見尖利鳴叫,陸漸聽到巨鶴叫聲,但覺其中蘊含極大憤怒,不由張眼望去,只見巨鶴頸上套着一根粗大繩索,四個獵人圍着它,鋼叉紛舉,口中大聲呼喝,意帶恐嚇.
陸漸本是心喪如死,見此情形,不覺心血上涌,喝道:"住手."喝聲中灌注無儔真力,那四名獵人耳鼓破裂,腦門上猶似挨了一記悶棍,紛紛丟了獵叉繩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陸漸上前解開巨鶴束縛,望着地上四人,一言不發.那四人均露恐懼之色,連叫饒命.陸漸經此一事,神志稍稍清明,四顧道:"這是哪裏?"一名獵人勉強站起,說道:"這是紫金山,我們四個見這鶴兒神駿,只當是無主之物,多有冒犯,還望好漢饒恕."陸漸皺了皺眉,揮手道:"全都滾吧."四人如得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陸漸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么?我竟一路來了這裏."想到這裏,心頭一動:"哎呀,我只顧自己難過,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當日秦淮河邊、萃雲樓頭,谷縝託付給自己的一件事來,於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鶴道,"大傢伙,我要去城裏辦一件事情.人心貪婪,你最好獃在樹上,不要下來."
巨鶴見他振作起來,亦是歡喜,儼然聽東陸漸言語,拍翅縱到樹梢,咕咕直叫.陸漸轉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間,潛入舊宮城東安門外,他此時身法之強,如鬼魅幻形,宮中守衛正面遭遇,也只覺一陣清風拂面,瞧不見半個人影.
陸漸找到門左的鎮門石獅,向東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見一株老槐.陸漸睹物思人,想到谷縝,心中不勝黯然.他四顧無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條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陸漸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數到第三條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覺浮土柔軟,不多時便碰到一個堅硬物事,起將出來,卻是一枚尺許見方的鐵盒.
陸漸將鐵盒握在手裏,但覺一陣潮濕冰涼,順着手心沁入胸臆,眼裏酸酸澀澀,竟是想哭.傷感之際,邀聽得宮衛腳步聲響,當下收攏心情,將身一縱,由屋頂掠出宮城,隨即又越過內城、外城.他身法飄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軍士瞧見,也只見一團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嚇得張口結舌,不敢動彈.
陸漸回到巨鶴棲息的樹下,召喚巨鶴,同到一戶人家,在燈下檢視鐵盒.盒外無鎖,盒內有一層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開時寶光四射,一璽一環赫然在目,陸漸大為吃驚,不知谷縝是何時將這傳國玉璽、財神指環藏在盒裏.
再瞧玉璽下壓着一封信箋,展開看時,只見箋上寫道:"攜此指環,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某死訊,請他另立新主.那人住處地圖在信箋之後,循圖前往即可.另,傳國玉璽轉贈與你,此物千古之寶,窺視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傳國玉璽之後,墨跡新鮮,當為後來補上.
陸漸望着谷縝筆跡.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好半晌心情平復,拭了淚,將玉璽、指環揣入懷裏,翻轉信箋,果見硃筆勾勒了一幅地圖,甚是詳盡.
陸漸細看那圖,當在蘇北群山之中,離南京約有數百里路程,於是收起鐵盒,攜着那隻巨鶴,向那地圖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陸漸自憐自傷,身外無物,一旦脫出哀傷心境,留心四周,發覺不少百姓扶老攜幼,擁向南京,無論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陸漸暗自奇怪,但他麵皮甚薄,不便詢問,走到正午,忽見道旁有人僵卧,急忙上前扶起,卻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腫,兩眼圓睜,口角流着長長腥涎,竟已死了多時。陸漸呆怔了時許,挖坑將其埋了,再向前行,離南京越遠,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湧向城鎮,道邊田間,時見倒斃餓殍,多是老弱病殘。陸漸沿途掩埋屍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驀地想起那日在滄波巷中谷縝的預言,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難道說那大飢荒真要來了?”舉目眺望,大好田園雜草叢生,人影也無,陸漸越發納悶,暗想風調雨順,無旱無澇,不該有此情景,這麼看來,連年倭患兵災,真叫田園荒蕪,民不聊生了。
陸漸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災禍,也無半點法子。好在那巨鶴傷勢痊癒,展翅沖霄,飛行絕跡,然而每到傍晚,無論陸漸身在何地,總會飛回。回來時,爪間總是攥着百斤海魚、整樹果實,乃至於整隻幼鹿黃羊,也不知是從幾百裡外捉來。故而陸漸行走災荒之地,竟無飢餒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後,精氣自足,飲食漸少,一日但喝幾口泉水,吃兩個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將巨鶴送來的食物周濟饑民,縱是杯水車薪,卻叫他心中安寧。
旅途無事,陸漸想到天柱山之戰,用心推演“金剛六相”,漸次明白其中奧妙。原來,同一門“大金剛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會生出不同變化,就如六門不同的武功,每一門均有極大的威力。只是這“金剛六相”單用尚可,一旦合併混用,陸漸便覺暈眩心跳,神志昏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強,既感不適,也就作罷,不料如此一來,反而大合佛門空明之旨,若不然,強行合併六相,勢必又如當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瘋狂。
這日陸漸走在道上,忽聞哭聲。他聽那哭聲悲切,不由循聲前往。尚在遠處,便嗅到一股粥飯香氣,走近了,只見數百農夫圍成一團,布衣襤褸,面黃飢瘦。陸漸擠上前去,只見人群里支着一口大鍋,鍋里白氣翻騰,熬了一鍋稀粥,鍋前立着幾十個青衣僕僮,手持刀槍,神情驕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婦女,半跪半坐,懷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那孩子頭大身細,瘦骨伶仃,雙眼緊閉,小臉上透出一股青氣。那婦人涕淚交流,顫聲道:“易老爺,行行好,給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再餓下去,可就沒命啦……”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要喝粥,成啊,把這地契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陸漸循聲望去,遠處涼椅上歪着一個胖大漢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環,一人打傘,一人搖扇,裝扮甚是妖嬈。那胖漢捧一杯茶,吹開茶沫,眼望婦人小孩,笑眯眯的,一團和氣。
婦人臉色畏縮,不敢正眼瞧那胖漢,只是囁嚅道:"簽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爺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這當媽的,就不能勸勸你家男人,別死硬死硬的,畫了押,賣了地,一切好說,何苦恁地倔強?"
那夫人慘然道:"易老爺,我家就靠這幾畝薄田過活,沒了地,來年怎麼活啊?"易老爺放下茶杯,身子前傾,肥臉上擠出一絲陰笑:"來年沒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婦人身子一震,張大了嘴,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聽那孩子夢魘一半,嚶嚶哭了起來,眼還閉着,嘴裏卻細聲細氣,不住喊餓.那嗓音越叫越弱,農婦聽得心如刀割,由想大放悲聲,忽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甭哭了,這地,咱賣!"
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一個農夫分開眾人,慢慢踱出,他麵皮黧黑,雙目無神,走到胖漢案前,緩緩道:"易老爺,城南石口坡十畝三分水田,你給多少價錢?"易老爺嘻嘻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農夫道:"二十擔穀子?"
"屁!"易老爺啐一口,"兩擔穀子,多一粒也不成."
"兩擔穀子?"那農夫黑臉里透出一股暗紅,額上青筋凸出,雙手攥着桌案邊緣,身子一陣陣發抖,"易老爺,天地良心,十畝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擔、一百擔啊."易老爺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頭,冷冷道:"一擔五……"農夫一愣,眼裏濁淚亂滾,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喪天良,必遭天譴的……"眼看那胖漢嘴唇翕動,只怕他又要減價,無奈忍了氣,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時,只覺心力交瘁,哼了一聲,癱軟在地.
"好,好."易老爺抖着那張契約,哈哈大笑,"就這價錢,十畝地一擔五,二十畝地三擔,賣地的趕緊賣,再往後,哈哈,這價錢還得減."說這縱聲狂笑,四面農夫農夫無不面色慘淡,陸續有人上前,畫押賣地.
陸漸再傻十倍,也聽出這易姓富戶趁着荒年,要挾眾人賤賣田地,不覺怒火中燒,驀地分開眾人,走到桌前.易老爺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賣地么,先排隊……"陸漸一言不發,抓起桌上契約,雙手一分,數十張契約化做片片飛碟,經風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爺又驚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往死里打."眾僕僮哄然答應,持槍弄棒,一窩蜂圍將上來.陸漸瞧出這群奴才無甚武藝,不願傷人,施展"天劫馭兵法",刀槍近身,邊伸手搶奪.眾僕僮只覺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陸漸隨守隨扔,有如兒戲一般,眾僕僮無不傻眼,易老爺見勢不妙,轉身便逃,陸漸縱身搶上,輕輕拿住他心口,喝聲:"起",江那胖大身軀高高舉起,擱在那鍋粥上,冷笑道:"狗東西,下去洗個澡吧!"手腕一轉,易老爺身子徒沉,離那沸粥不過數寸.
熱氣撲面,灼灼生痛,易老爺魂飛魄散,殺豬也似慘叫,忽聽噗的一聲,一股臭氣瀰漫開來。陸漸抬眼一看,卻被這廝驚嚇過度,屎尿齊丸流,陸漸只恐穢物流出,壞了一鍋好粥,揮手將他擲到一旁,道:“滾吧,再若欺壓良善,勢必叫你好看。”
易老爺渾身篩糠,話也不答,由眾僕僮扶着,跌撞去了。陸漸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邊,那農婦驚喜莫名,稱謝不止。眾農夫均是餓得狠了,見狀一擁而上,亂鬨哄搶那粥喝,為爭多少先後,竟然廝打起來。
陸漸瞧得吃驚,欲搖出手阻攔,又怕眾人經受不起,一轉念,雙手按腰,顯出“唯我獨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開。”法相顯露,霸氣縱橫,眾人不自覺停了打鬥,望着陸漸,神色驚惶。陸漸揚聲道:“大伙兒排隊喝粥,小孩婦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壯男子最後。”眾人為他氣勢所懾,不敢有背,紛紛列隊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聞風趕來的饑民卻是越來越多,片刻間已不下千人,許多人粒米未進,望着大鍋,號哭起來。
陸漸望着黑壓壓人群,深感無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濟大眾。谷縝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縝,不勝黯然,傷心時許,驀地心頭一動:“我真糊塗了,谷縝自然不在,不是還有那物事么?”從懷裏取出財神指環,握在手心,尋思道:“財神通寶,號令夭下。贏萬城曾說天下豪商均要受這小小指環的支使。而今形勢緊迫,權且一試。”想着詢問一個老人道:“方圓百里,可有極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說到富商,莫過鹽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揚州,兩淮鹽商都在城裏。”陸漸道:“那最富的鹽商是誰?”老人不假思索:“那還用說,自然是城東丁大官人了!”
陸漸微微點頭,揚聲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揚州籌糧。”也不待眾人回答,邁開大步,來到無人之處,方才施展輕功,風飆電掣,五十里路彈指即過。到了揚州,他直入東門,詢問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遙見朱門巨楹,飛檐蔽天,兩丈高牆上挑着百十個綵綢燈籠,迎風招搖。門前一字站着幾個男女,雖是仆婢,卻個個衣錦着綉,氣焰高漲。門前人物進出,車馬如流,陸漸見這氣派,幾疑來到皇宮之外,遲疑半晌,方才舉步上前。剛到門首,便有一個男僕張臂攔住,笑吟吟地道:“閣下有刺么?”
刺即是後世所謂“名片”,古時候在官場商場廝混,無刺不行,求見權勢之家,必先遞刺通報。陸漸一介草民,哪知這些規矩,聞言傻愣愣地道:“什麼刺?”
眾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陸漸,見他衣衫敝舊,土頭土腦,別說府里的僕僮,就是姨太太房裏的貓兒狗兒也比他瞅來順眼些。一時不論男女,紛紛流露不屑之色,陸漸心想正事,尚自不覺,又道:“我想見丁大官人,煩請大哥通報。”
那男僕也不答話,只是冷笑,旁邊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閑工夫見人?再說丁家什麼地方,什麼蠢牛蠢馬也能進么?”
陸漸看出眾人眼冷,心道:"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門,便也瞧不上尋常百姓.狗仗人勢,莫過於此."微一沉吟,取出"財神指環"套在指上,一拂衣袖,顯出"明月流風之相",眾仆婢只覺眼前一花,陸漸土氣盡去,俊朗無匹,衣衫雖然敝舊,神韻卻如遺世王孫,,清貴高華,生平未見.
眾仆婢不料轉瞬之間,陸漸脫胎換骨,變了一人,無不驚怔失色.陸漸一轉碧玉指環,朗聲道:"煩請告知丁大官人,財神指環主人求見."
眾僕僮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內.過了約摸盞茶工夫,門內腳步聲大作,人尚未到,笑語先至:"谷爺.何事勞你大駕……"說話間,奔出一名壯年男子,體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隨風飄灑,他來到門首,左右顧望,目光落在陸漸指尖玉環上,眼裏露出驚疑神色.
陸漸心知此人一聽財神指環,必將自己當作谷縝,可惜指環如故,人卻已非,不由心中黯然,嘆道:"閣下便是丁大官人么?"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區區便是丁淮楚,敢問閣下尊號?"
陸漸道:"我姓陸,叫我小陸便是."丁淮楚忙道:"豈敢豈敢,請陸爺入府說話."
二人並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迴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於鬧市大宅,卻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時有艷姬美人穿梭往來,環佩叮噹,曼妙如仙.陸漸看得皺眉:"城外饑民哀號,這些豪商卻如此奢華,當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風之相"一顯,舉手投足,便有龍鳳之姿、高華之氣.丁淮楚雄軀美髯,華服峨冠,自命揚州魁首,風流雅士,但與陸漸並肩一站,卻無端矮了半截.只覺這少年明明粗服亂頭,通體卻如明輝流蕩,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陸漸自稱指環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懷疑,此時不覺懷疑盡去,好生嘆服:"真名士自風流,此人風采,當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爺足以比擬."
入廳對坐,丁淮楚笑道:"陸爺什麼時候取代谷爺,做了財神指環的主人?"陸漸本想說:"我暫且保存此環,並非指環主人."但轉念又想:"那些仆婢都如此勢利,這些商人更不用說.我若實言相告,只怕這丁淮楚心存輕視,不肯買賬.我受些羞辱也罷了,若耽誤了千萬饑民,豈非大大的罪過."他平生極少說謊,心中猶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見丁淮楚一雙眸子凝注自己,驚疑不定.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蓋窘狀,口中慢慢道:"剛剛不久."他此時化身沖大師的本相,一顰一笑,瀟洒不盡,便是舉杯飲茶,也有泱泱之風.丁淮楚見他神采,疑念頓消,他心思玲瓏,心知陸漸來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陸爺成為指環新主,但不知陸爺前來,有甚吩咐?"
陸漸定了定神,將來意說了,又道:"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糧食,賑濟城外饑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嘆道:"丁某也不是全無心肝,忍見百姓遭災.只是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這大飢荒日積月累,來勢兇猛,而今別說官倉告罄,丁某所有的四倉穀米,也盡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銀多,稻麥少,拿着銀子,也買不到賑災的糧食。”
陸漸道:“那麼從別省調糧如何?”丁淮楚道:“這事已在籌辦,卻有一些麻煩。”陸漸道:“什麼麻煩?”丁淮楚皺眉道:“我召集兩淮鹽商籌了銀子,去山東、湖廣、四川等地買糧,前後派了三批人手,去了兩個多月,至今也無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籌集的賑災糧食,途經江西,糧船遭遇水寇,連人帶船沉入長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陸漸吃驚道:“這樣說來,其非有什麼古怪?”丁淮楚點頭道:“陸爺說得不錯,只怕是有人故意設局,不讓糧食進人江浙。”陸漸不由怒道:“誰人如此狠毒?”丁淮楚嘆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誰知那探子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陸漸想了想,說道:“無論如何,百姓可憐,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籌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陸爺有命,丁某赴湯蹈火,斷無不認,從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籌集糧食,竭力賑饑,想來支撐一月兩月,還是成的。”
陸漸見他答應,不勝歡喜,當下起身告辭,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陸漸婉拒,只得召來車馬,將陸漸送到城外,分別之時,丁淮楚忍耐不住,問道:“陸爺,敢問一句,谷爺可還安好么?”
陸漸神色一黯,嘆道:“他已過世了。”丁淮楚身子劇震,臉色刷地慘白。陸漸微微苦笑,拱手作別。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風之相”,回複本來面目,正想取下指環,貼身收藏,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着,將那戒指給我瞧瞧。”
陸漸轉身望去,只見遠處走來一個巨漢,高有丈許,鐵塔也似,藍布衣衫里筋肉墳起,滿臉虯髯有如鋼針,隨他環眼一瞪,根根豎立,嘴邊銜着一根粗逾兒臂的黃銅煙斗,煙鍋里紅光閃閃,白煙如柱,從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噴將出來。
如此巨人,陸漸生平僅見,更有趣的是,巨人雙肩寬闊,左肩上竟坐着一個小老頭兒,乾癟瘦弱,鬚髮稀疏,銜着一桿白銀煙斗,亦自吞雲吐霧。陸漸見那老者模樣眼熟,心頭一動,驀地變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頭兒眼皮一抬,兩眼迸出灼灼精光,洪聲道:“你叫誰?”他人雖瘦小,聲音卻很洪亮。陸漸本以為打招呼的是那巨漢,如今才知是他,一時頗為驚訝,定神細看,方覺這老者與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卻要瘦小許多,眉宇間更多了一股凜凜正氣。陸漸自知認錯了人,忙道:“對不住,小子眼拙,看錯人了。”
那巨漢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陣響雷。小老頭兒的嗓音已讓陸漸吃了一驚,巨漢的笑聲更嚇他一跳。那巨漢望着陸漸,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笑眯眯地道:“小娃兒挺有禮貌,很好很好。猴兒精,你說對不?”
小老頭兒兩眼一翻:“你這老笨熊若也懂禮貌,孔夫子也要歡喜得活過來."巨漢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過來咱也不養他.倒是你猴兒精當心,聽這小娃兒的口氣,那王八羔子還沒死呢."
小老頭兒唔了一聲,面露愁容,低頭沉思半晌,驀地悟到什麼,血涌雙頰,怒道:"老笨熊,你媽誰是王八羔子?"巨漢嘻嘻笑道:"我卻忘了,我罵他就是罵你,罵你就是罵他.也罷,我再罵你一句王八羔子,全當罵他如何?"
小老頭兒大怒,舉起煙斗,出手如風,在那巨漢頭上狠狠敲了一記.陸漸見他出手凌厲,不由失聲驚呼,誰知巨漢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沒稍抬,依舊笑眯眯的,叭嗒叭嗒,吞雲吐霧,聽見陸漸驚叫,頓時樂道:"很好很好,小娃兒有禮貌,良心也好,嘖嘖,猴兒精,你跟人家比起來,可是差的遠了."
"什麼?"小老頭兒怒道:"老笨熊,你說老夫不如這乳臭未乾的小子?"舉起手來,又敲巨漢兩記煙斗.巨漢卻是動也不動,樂呵呵只管抽煙.陸漸瞧得發獃,只覺這小老頭兒出手快很,生平少見,這巨漢連遭重擊,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極了.
小老頭兒怒氣稍減,冷哼一聲,將身一縱,輕飄飄從巨漢肩頭跳下,瞪着陸漸一攤手道:"拿來!"陸漸怪道:"拿什麼?"小老頭兒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來,少頓板子."
陸漸見他氣勢洶洶,心中微微有氣,說道:"老先生見諒,這枚指環是我好友的遺物,不能隨便給人."小老頭兒臉一沉,說道:"那麼你是不給了?"陸漸道:"不錯."小老頭兒吹起鬍子,巨漢卻道:"猴兒精,人家一個小娃兒,面嫩心軟的,你嚇唬他做什麼?"說罷倒空煙鍋餘燼,將煙頭別在腰間,笑嘻嘻地道:"小娃兒,你這一枚指環,能將大鹽商丁淮楚哄得暈頭轉向的,想必有些來歷吧."
陸漸暗自犯疑,這兩人忽然而來,話不多說,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環的歹人?當下心生戒備,慢慢道:"是有來歷,但二位無干."
"故弄玄虛."小老頭兒冷笑一聲,"當我不知道這狗屁指環的來歷么?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若不是財神指環,丁淮初富甲淮揚,怎麼會老老實實聽你使喚?"
陸漸無意隱瞞,便道:"老先生說得不錯,這戒指正是財神指環.二位若要恃強強奪,說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漢哈哈大笑,如雷貫耳,小老頭兒卻冷笑一聲:"就你這不成器的娃兒拿這玩意兒當寶,我老人家才沒興趣.我只問你,這指環誰給你的?"陸漸道:"不是說了么,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頭兒皺眉沉吟,"你那好友什麼樣子?是不是四五十歲年紀,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顆硃砂小痣?"陸漸益發奇怪,搖頭道:"那好友與我年紀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漢、小老頭兒面面相對,小老頭兒皺眉道:“奇怪。”巨漢也道:“奇怪。”小老頭兒道:“沒準這小子說謊騙人。”巨漢搖頭道:“不像,這娃兒瞅來老實,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頭兒啐了一口,目不轉睛大量陸漸半晌,忽然露出居喪之色:“難道這麼些都白忙活了?”巨漢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頭:“也許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頭兒打開巨掌,兩眼上翻,“那廝從小鬼頭鬼腦,詭計多端,殺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麼容易。”巨漢笑道:“瘦竹竿鬼頭鬼腦不假,你也是猴兒成精,半斤八兩,都不是好人,還是我老笨熊實心眼兒,老實可靠。”
“你老實可靠?”小老頭兒望着他冷笑,“吃飯喝酒怎麼就沒見你老實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兩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銀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傾家蕩產,要散夥,一定要散夥……”
巨漢嘖嘖道:“猴兒精,何苦這麼絕情?不就幾兩臭銀子么?有什麼了不起的,將來我發了財,一定還你……”小老頭兒冷笑道:“發財,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巨漢笑道:“這輩子最好,下輩子也不賴。”小老頭兒道:“不賴?我瞧你是無賴。”巨漢咧嘴憨笑,抽出煙斗,順手一摸,忽覺煙袋已癟,當下趁着小老頭兒不備,一把從他腰間奪過煙袋,將袋內煙草全倒在大煙鍋里,敲火石點着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頭兒怒極大罵,拳打腳踢,巨漢甘受毆辱,嘴裏哼哼,彷彿不勝其苦,一雙銅鈴大眼卻忽閃忽閃,間或掠過一絲狡猾。
兩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罵罵咧咧,一個悶頭抽煙。陸漸但覺生平所見怪人,無出而人之右,一時啼笑皆非,見二人只顧打鬧,不問自身,只好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