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會

同窗會

1、畢業十年

“反正,我是來當配菜的!”片山撅起嘴巴說。

“我是來吃東西的!”石津說。

“不要鬧彆扭啦,只不過是同窗會罷了。”晴美哄慰着說。

“喵。”福爾摩斯不知為何而叫。

石津刑警所駕駛的車,在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城市中心道上趕着路。

“我是不想出席的……”片山義太郎還在叨絮不休。“我連邀請信都沒看到,而你居然把出席通知寄出去了,真是的!”

“我喜歡它的附註嘛。”妹妹晴美一本正經地撫摸在她膝頭上躺着的三色貓的頭。

“什麼‘請府上知名的三色貓,以及美麗的妹妹務必出席’是嗎?世上竟有如此愛拍馬屁的傢伙!”片山說。

“呀,那些句子寫得很率直呀,是不?福爾摩斯?”

“喵。”

“這是我的同窗會哦。”

“有啥關係?對方知道你是搜查一科的刑警,一定期待你懂得許多神奇的事情。”

“山崎那小子,一定是他!”片山還在不停埋怨。

可是,已經出來了,總不能現在折回頭去。

晴美所以這樣高興,是因為有機會打扮得漂漂亮亮;而福爾摩斯本來就穿着一身“皮毛”,自是歡喜。

片山所擔心的是,晴美把石津也帶來了——那是自助餐派對的形式,可以自由吃喝之故。

假如石津一個人霸着桌子吃個不停,怎麼辦?

片山閉起眼睛,決定不去想以後的事——

說是高中時代的同窗會,其實已是十年以上的事了。

當然,有好幾個相熟的臉孔還記得很清楚,卻因其後不常來往的關係,現在什麼人在做些什麼事,片山也不太清楚。

大致上,片山不喜歡這種聚會。因為一到三十歲,有人已經出人頭地,做着大生意,也有人只是普通職工——片山也是普通刑警——是一段可以分出明暗高低的時期了。

如果不是晴美擅自寄出出席的通知,片山是絕對不會去的……

山崎是一直擔任同窗會幹事的男人,通常每班都有一兩個這種活躍的男生。

這種人在公司里、在宴會上一定也很出風頭吧。

“片山兄的初戀情人會來嗎?”石津說。

“如果有那樣的人,他怎會孤家寡人到今天?”晴美代他回答。

“別擅自替我回答好不好?不過,假如‘她’來的話……”

“咦,真的有那個人?”

“不是我的戀人,她是班上男生的夢中情人。”

“那麼,與哥哥無關哪。”

“別講得太明白好不好?”片山苦笑。不過,事實上是“毫無關係”的。

“對,她叫什麼名呢?啊,倉本。”

倉本美智子。也許結了婚改了姓了,今天不一定會來。

大部分女性,這個時期都結婚生子,忙着相夫教子,幾乎肯定不會出席同窗會的了……

“片山君!”傳來一把女聲。

以為是別的“片山”。大體上,他從未在外邊被女人叫名字。

他們在等石津把車泊進停車場,正在大堂里發獃的時候,聽見那個女人的叫聲。

“片山君!你是片山君吧!”

肩膀被拍,回頭一看,有個臉上戴着驚人的大眼鏡,身體胖乎乎的女人站在那裏。

“呃——對不起——”片山戰戰兢兢他說。他以為對方認錯人。

“哎呀,你不認得我?我發福了嘛。我是田口啊,田口房子。”

田口……片山記憶中的田口房子,是個瘦瘦的、文文靜靜、永遠躲在教室角落看書的少女。

可是——對,她是厲害的大近視!

“是,我想起來了,你是田口君。”

“終於看出來啦!現在呀,我改姓野田,是三個孩子的媽媽。”

“是嗎?看來蠻精神的嘛。”

“每生一個就胖五公斤,從此不再回復苗條了——哦,這位是你太太?”

“不,我妹妹。”片山連忙介紹晴美。

“啊,是嗎?我還以為你找到一位可愛的嬌妻哪——那位呢?”

“它是我們養的貓,叫做福爾摩斯。”

“啊,是嗎?”野田房子重新托好眼鏡。

“我就覺得,以小孩來說,它的臉有點奇妙。”——

石津終於回來了,一行人魚貫着走向會場。

“聽說她今天會來,你知道嗎?”野田房子說。

“她?”

“倉本呀!我們班上的女神!”

“倉本美智子?可是,她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聽說還獨身——大家不是對她有意思嗎?特別是山崎君和大友君兩個,爭得好厲害啊。”

“好像有過那種事哪。”

大友是班上經常保持最佳成績的秀才。而且不是“書獃子型”,他是運動健將,個子頎長,英俊瀟洒,歌也唱得好。當他彈結他時,班上女孩個個陶醉不已。

每當見到大友時,片山就會埋怨說,世界為何如此不公平。

不過,只有一個人對大友不瞅不睬。她就是倉本美智子。

倉本美智子是個輪廓分明,而且獨特的女子。當然是美人胚子。

她那份若雕刻出來的分明輪廓,令人覺得神聖不可侵犯。

她和大友一樣,運動好,成績也優秀。

大友和倉本美智子——所有人都認為,假如這對才子佳人配成一對的話,一點也不稀奇。

可是,就因他們太相似了吧,反而引起她的反感,結果,兩人的關係僅止於同班同學。

另外一個對她入了迷的是山崎,這人一直誇張他的演技,叫人不曉得他認真到什麼地步……

“——那邊是接待處。”野田房子說。“咦,那不是山崎君嗎?”

“真的。”片山不由笑出來。

山崎跟從前一樣沒有改變多少——反而叫人大吃一驚。

即使現在叫他穿上學生制服。似乎還能當高三學生。

在接待處和兩三名像是校友的人站着聊天的山崎,發現了片山等人。

“你不是片山君嗎?”他發出令片山臉紅的大聲音走過來。“你來得正好!這位是令妹吧,學生時代呀,我常叫片山代我應到的咧——不,開玩笑罷了。我叫山崎,因為片山君是個認真到像‘傻子’的人嘛,哈哈哈。呀!這位就是遠近馳名的超級貓福爾摩斯了吧?不不,失敬了,必須稱呼福爾摩斯小姐才對。還獨身吧,這位是石津先生吧?!哎,如此心地善良的片山君,居然變成追蹤兇惡犯人的搜查一科神探呀!以前認識他的朋友都無法置信哪。哈,十年人事幾番新,過了十年,人都變啦。今晚的出席率非常好,這也是當幹事的人努力的關係,哈哈——我太自負了。請,慢慢和舊同窗交流一下吧。待會再聊。”

說完,他往其他成員那邊急步走去。

片山和晴美呆立在那裏。

“——好厲害的人。”晴美脫口而出。

“他大概是急口令訓練班的講師吧。”片山說。

“如果比賽誰吃得快,我不會輸他的。”石津用力地說。

在接待處繳會費后,他們走進會場中,會場比想像中還大。而且,只是一班學生罷了,居然出席如此眾多,嚇了片山一跳。

特別是女性為多。她們幾乎都有了家庭,甚至兒女,卻作盛裝打扮,而且愉快地輕嘗淺酌威士忌之類。

喝着果汁的片山,沒由來地嘆息。

“咦,那是誰呀?”晴美說。

在其中一角,集合了將近十名女性。成為中心的人物是——大友。

“是大友。他是班上的秀才,一點也沒改變。”

“呵!好有型哪!”連晴美也看得入神。

幸好石津已被食物吸引了注意力,似乎沒時間吃醋了。

大友看上去比以前更閃耀——聽說他畢業后直進東大,然後進了一流企業做事。身上的考究服裝十分適合他,當然瀟洒如昔。

“——哎,有沒有看到大友?”野田房子握着酒杯,帶着紅撲撲的臉走過來。

“嗯。出眾的人永遠都出眾的。”

“真的!聽說他還單身咧!我要不要向他示意一下呢?”

“喂喂!你不是有了丈夫嗎?”

“偷情一下,有啥關係?”野田房子坦率地說。“——最重要的角色還沒到哪。”

“倉本美智子?她真的會來嗎?”

“我想她會,因為聽說山崎相當賣力地相約她來。”

“我是來大吃一頓的。”

“咦,你喝果汁?那就好好大吃大喝,拿回本吧。”

“就這麼辦。”片山笑了。

他和兩三位同窗交談幾句,走過去拿食物吃着時,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背脊。

“怎麼,是你呀。”

晴美手拿碟子站在那裏。

“哎,那個人是不是搞錯了地方?”

“誰呀?”

“坐在那邊牆邊的人——好像老頭子一般。”

“不是老師——老師在另外一邊。是誰呢?”

片山也覺得那人看起來非常不合時宜……

殘舊不堪的西裝,皺巴巴的運動衫,鞋子彷彿穿了好幾年似的,鞋底已磨損的感覺。臉容憔悴,怎麼看都年近五十歲了。

頭髮斑白,本無表情的臉上,卻有某種狡黠的目光在閃動着。

且慢——在片山的記憶倉庫中,碰到了什麼東西……

他是誰?似乎在哪見過。

可是,在他想起以前,那人霍地站起來,就這樣直直走出會場。

畢竟是搞借地方的吧?

“會不會是混進自助餐派對來吃霸王餐那種人?”晴美說。

“是嗎……”片山側側脖子。

然後是由山崎擔任司儀。開始擔任老師的致詞,逐一報告各人的現況。

輪到片山,他也拿起麥克風,隨便說了幾句恭敬的話。

沒法子,誰叫自己“沒本事”?

經過一輪報告后,彼此的忘記都恢復的關係吧,氣氛比先前熱鬧得多。

“嘩,好棒的聚會呀!”石津滿頭大汗,邊擦邊向片山走過來。

“你去參加馬拉鬆了嗎?”

“不,我太熱衷於吃,吃得滿身汗,好熱,要休息一下。”

“你是個幸福的傢伙啊。”片山苦笑。“我幾乎什麼也沒吃到——”

說到一半就停住。

會場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大家的視線集中在會場門口。

“我來遲了。”那女子笑盈盈地走進來。

“倉本美智子。”

不必片山這樣低喃,晴美已經知道是她。

2、蒼老的同窗

與酒無緣的片山,也有“醉人”的時候。

派對已過了一小時,伴隨而來的是疲倦。片山累了,出到會場外面。

石津當然是有得吃就行了,不知疲勞為何物。晴美跟貴賓們打成一片,正在得意地分享她參與破案的故事,誇大得不亦樂乎。

“恕我無法奉陪啦。”片山自言自語,往沙發走去。福爾摩斯也因“不善交際”的關係,從後面跟上來,跟片山并行躺在沙發上。

“你也吃飽了?”片山說。

福爾摩斯突然抬臉看他——彷彿向他傾訴什麼的眼神。

“怎麼啦?”片山問。福爾摩斯似乎“喵’了一聲,叫他別出聲似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望向沙發背後。

回頭一看,片山才知道沙發背後是梯級,彷彿是出庭園的地方。

好像有人站在那道樓梯下面,片山悄悄俯望一下。

一男一女——大友和倉本美智子。

大友摟着倉本美智子的肩膀,就如圖畫上的情侶畫一樣……

說起來,剛才就沒見到二人的影子,看來是出庭園去了。

然後,現在從庭園走回來。

倉本美智子依然美得奪目。大家都各自作盛裝打扮而來,可是當美智子走過來的當兒,其他女性就顯得黯然失色了。

並不是趕潮流的衣着,而是高貴的晚禮服。在她胸前閃耀的,乃是貨真價賣的鑽石項鏈。所有人都驚嘆不已。

“超越嫉妒的階段啦。”野田房子說的大概是真心話吧。

連山崎介紹時,也只是說一句。“倉本小姐。”

現在,美智子和大友肩靠肩——從前是擦肩而過,擦不出愛情的火花的人。

“假如早一點就好了。”大友的聲音。

“是呀。”

隔了一段空白。

“大概……太遲了吧。”大友的說法,十分軟弱無力,遲疑不決。

片山聽得出來,他不是期待她的否定,而是希望她肯定的樣子。

“嗯,太遲啦。”美智子回答。

“是嗎……”

二人自此沉默不語。

然後他們上樓梯。大友似乎沒察覺片山的存在。回到會場去了,倉本美智子往大堂走去。

“好怪呀。”片山喃語。

“奇怪呀。”聲音說。

福爾摩斯說話?!驚訝地回頭一看,晴美站在那裏。

“你幾時在這兒的?”

“見到你們走出來,以為你要回家了嘛。”

“不是還沒結束吧?”

“我以為你忍受不住自卑感,想一走了之……”

“多管閑事。”片山氣鼓鼓地說。

“——剛才那兩個人的對話好奇妙。”

“你偷聽了?”

“哥哥也是。”

“我和福爾摩斯本來就坐在這裏的。”

“在說什麼呀?”

“那兩個人,不是都獨身嗎?”

“就是嘛。若是那樣,何來‘太遲”之有?”

“嗯,我也這樣想。”

晴美歪歪腦袋,說:“看來另有內情。”

“喂,不要捏造事件好不好?”

“好失禮呀!我幾時——”晴美露出吃人的表情。

片山連忙站起來說:

“我去找點東西吧。福爾摩斯,走吧。”

“片山君。”

不詳的叫法。

過去曾經多次被人如此不讓別人察覺似乎的悄聲喊過,多數都沒好事。

“什麼事?”片山轉向山崎。

“你來一下。”

派對已經進行了將近兩小時。有些人已先回去了,也有些人在商量看待會去哪裏換個地方再繼續。

山崎把片山帶出會場。

“——什麼事啊?”

“你跟我來。”山崎的臉色出奇的蒼白。

“去哪?——”

“這邊。”

山崎往前直走的關係,片山只好跟着。

察覺時,福爾摩斯也跟着一起走。片山稍微壯膽——說出來也真是沒出息。

山崎往酒店的商場地帶走了過去。由於時間已晚,幾乎所有商店都關門了。

“你見到松木吧?”山崎邊走邊說。

“松木?”

“對,那個毫不起眼的松木。”

片山終於想起了——對,就是剛才晴美說,會不會搞錯地方“白撞”的男子……

“他是松木呀!我就覺得他很面善。”

“是不是很蒼老?”

“對——他在做些什麼?”

“其實呀,我們能在這間酒店開派對,是托松木的福。”

“什麼意思?”

“不是靠會費,怎樣維護同窗會大赤字啦。替我們填補費用的,乃是松木。”

“喂,等一等。”片山說。“松木出的錢?”

“嗯。他是珠寶商、大富豪。看不出來吧?”

片山呆若木雞。

那個外表寒酸的男人,竟是有錢的珠寶商!

“而且,松木在這裏的酒店有店鋪。”

“這裏?”

“嗯。就在前面——喏,在右邊是不是?”

的確,有間“松木商會”的店鋪。不過,裏頭漆黑一片。

“好意外!他有如此派頭的店子?”

“就是。所謂人不可貌相——但是,他的情形有點怪異。”

“怎麼說?”

“本來我想向大家發佈松木援助資金的消息,可是最重要的當事人不在,於是我跑來這裏看看——”

仿若接續山崎的話似的,福爾摩斯“喵”地叫了一聲。

福爾摩斯的眼睛似乎可以適應店中的黑暗。

“發生什麼事呢?”

“剛才我來窺望過了,發現好像有一隻人的腳……”

“你說什麼?”

“好像有人倒在那裏頭,所以叫你過來看看。”

片山把臉緊壓在玻璃門上,趕目看裏面——的確,在裏頭桌子旁邊,可以望見人腳之類的東西。

“過去看看,有鑰匙嗎?”

“我去跟門童說說看。有刑警在,壯膽多了。”

“就這麼辦,我在這兒等你。”片山說。

山崎跑開后,片山和福爾摩斯對望一眼。

“來到這種地方還有命案?我才不信。一定是心臟發作什麼的。”

“喵嗚。”福爾摩斯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說,不要期待的好。

山崎把警衛帶過來,乃是五分鐘過後的事。

“找到備用鑰匙啦!”山崎說。

“辛苦你了——我是警視廳的人。”片山出示警察證。“請把這裏打開。”

“好的。”

警衛從鑰匙束中找出這間店的大門鎖匙,打開玻璃門。

“開燈——”片山說。

店內明亮起來,片山往深處前進。

大概是普通心臟病發作之類……他祈願着。

可是,片山的祈禱落空了。他的祈禱通常都會落空。

今晚想吃火鍋,回家一看是豆腐湯;想嘗嘗咖啡的味道,卻是炸豬扒之類。

總之,片山知道——把松木的死因想成是心臟突發,乃是不可能的事。

若是心臟病發的話,胸前不會插着一把刀吧?而且,血從胸部流到腹部並擴散着。

然後,片山一見到那副情景就臉青青地坐倒在地,也是不言而喻的事……

3、情婦

“看來是很有意義的同窗會哪。”搜查一科科長栗原警司愉快地說。

他是個一有案件發生就樂不可支的怪人。

“太有意義了。”片山苦着臉。

“命案是在該發生時就會發生的。”栗原提出哲學性的說法。

“松木好像做了相當壞的事,他的住家很寒酸,他似乎認為金錢就是一切。”

“好單純啊。”栗原招搖頭。“你的學校,單純的人很多是嗎?”

“為什麼這樣問?”

“沒什麼、沒什麼——兇手有眉目嗎?”

“還在找着。”

“他有家人嗎?”

“好像獨身。他說結婚要花錢,所以……”

“了不起。”

“好像有女朋友,在店裏幫忙的員工說的。”

“是不是那個女人?”

“她是年近六十歲的老嫗哦。據說因為便宜才聘用她的……”

“原來如此,好徹底呀。”栗原笑了。

片山笑不出來。

當然,做他那一行的,大概有很多仇家吧,在同窗會派對當天被殺,也許純屬偶然。可是,萬一是來參加同窗會派對的人之中的某一個……

不可能,大家都不是十來歲的高校生了。在這十幾年中,有人運氣好,有人運氣不好。

作為刑警,這時必須冷靜處事。不過,片山由衷祈禱,千萬不要替過去的同班同學扣上手銬……

“但願這次的禱告不落空……”片山暗禱。

“你在嘀嘀咕咕的說什麼?”栗原好奇地向。

“沒有——”片山假咳。“那我出去了。”

他鞠躬,急急衝出搜查一科。

並非沒有頭緒。在松木的記事簿里有好幾個電話號碼。

看樣子,這裏面會有他情人的電話號碼。

在店裏幫忙的老婦人說,她見過松木不時打開那本記事簿,打電話給女人。

“若果是普通人,那種電話應該從家裏打出去的。”老婦人說。“因他一個人住嘛。不過,他說用店裏的電話,可以算公帳……”

真了不起啊,片山佩服之至。

首先,片山決定去松木住的公寓一趟。

與其從電話號碼查地址,不如到公寓去,可能更快找到線索——

那麼富有的人,住的竟是極其平凡的公寓。

連管理員也沒有,窗口上只掛着“有事,打XX號”的告示牌。

片山打了那個電話號碼,等了十分鐘左右,終於有個一臉苦瓜相的中年男子,開着一部破破爛爛的小車過來。

“——你是打電話的人?”他頻頻瞪住片山。

“是的……”片山被他瞪得很不自在。

“給我看看你是刑警的證據。”

“——這個可以嗎?”片山出示證件。

男人在片山和照片之間看來看去。

“好吧。”他終於接受的樣子。

“你的疑心很重哪。”

“對不起——到這邊來吧,然後搭電梯上八樓。”那人的表情緩和下來。

“因為從今早起,已經有五個人叫我讓他們進房間了。”

“五個人?”

“大家都自稱是他的親戚、妻子什麼的。其中有個年過六十歲的老太婆說是他的前妻,頭痛死啦。”管理員嘆息。

說不定其中有一個是他的情人,片山想。

“我不想說死人的壞話,不過,他這人變吝嗇的。這裏的單位被他壓過幾次價啦,說什麼房子有裂痕啦,水龍頭有問題啦,沒有一天不投訴的。”

在電梯裏,管理員還徑直喋喋不休。

看樣子,松木的人緣真的很糟糕。

“他不是一個人住嗎?有沒有女人出入過?”

“嗯。每次都是同一個女人的樣子。”

“你見過嗎?”

“嗯。不過,她每次都把臉藏起來的。”——

那名管理員開了鎖,片山走進松木的寓所。

幾乎什麼都沒有。說得好聽是樸素,只擺放着最低限度的必需品。

“抽屜里也沒東西呀。”片山搖搖頭。

“要不要看看裏面?裏面只有一個房間而已。”

“是卧室吧。”

“是的。”

二人走進裏頭——也等於空無一物,房間中央擺着一張大大的雙人床,算是唯一的“奢侈品”。

“私人文件一樣也沒有,說起來也很怪。”片山搖搖頭。

會不會在哪個地方有隱藏了的衣櫃?不,可能是保險箱之類。這個倒要查查看了。

“可以了吧?”片山徑直點頭時,玄關方向,突然傳來兩個“嘩”的聲音。

後來那個是女人聲,前面的是雌貓的叫聲!

片山嚇得衝出去一看,“擋”在玄關口的,赫然是福爾摩斯。

從它後面探臉出現的是晴美,然後,跌坐在玄關高起來的門口的,乃是——

“怎麼,是你——”片山瞠目。

是田口房子——不,野田房子。

“我聽說你來了這兒。”晴美說,“開門的當,這個人正要跑出來——”

“正要跑出來?”片山把她扶起來。“你在這兒幹什麼?”

“咦,你——”管理員看住房子。“她說她是松木先生的妹妹,今早來過了,我還讓她進來過。”

片山不明所以地注視野田房子的臉。

“——你向松木借了錢?”片山說。

“對呀。”野田房子用手攪動着咖啡,稍微垂下眼睛回答。

在公寓對面的咖啡室里。

“松木那傢伙,他以同窗為對象放款么?”

“是我不好。”房子說。“我以為是舊相識嘛,凡事有商量。可是,松木君不念舊情。把我跟其他客人一樣對待。”

“傷腦筋呀。”片山嘆息——這樣一來,嫌疑者的範圍就大大擴大了。

“你知不知道松木的情人是誰?”

“不知道。因為我和他只有在還錢的時候見面,而他是個不說多餘話的人。”

“你去那幢公寓幹什麼?”

“我從外邊看到你和管理員進去了嘛,然後我在房間裏面看情形,見到你們走進裏頭的房間后,我就悄悄溜進去……我想找找着,那張借據在什麼地方。”

“是嗎?!放款,不是合法買賣呀!”

“嗯,而且利息很高。不過,趕着要用的時候沒法子——

有一段沉默。

在旁的晴美插口說:“但是很奇怪哦。”

“什麼呢?”

“那個松木呀,你們不是說他很吝嗇么?若是那樣,他怎會出錢填補同窗會的派對開支呢?”

“有道理。”片山終於察覺。“對呀。我要向山崎再求證一次有關的情形。”

接着,片山又察覺一件事。

“晴美,你怎會跑來這個地方?”

“哦,對了。”晴美敲敲額頭。“我忘了。討厭,年紀大啦!”

“那些事不重要吧。”

“我接到科長先生的電話。”

“科長給你電話?”

“他說從兇器的刀上找到指紋,想叫你把出席同窗會派對的人的指紋拿來對照一下看看。”

“是嗎?可是,那種事,為何要你特地來對我說?透過傳呼機叫我不就行了嗎?”

“他還叫我順便把這個帶來。”

晴美從手袋掏出傳呼機,把它擺在片山面前。

“何必故意叫我蒙羞呢?”離開咖啡室后,片山埋怨地說。

“呀,反正你一年到晚都在蒙羞的啦,鄉蒙一兩次羞又算什麼?”

“那是因為你沒蒙過羞的關係。”

“別生那麼大的氣嘛——哥哥。”

“幹嘛?想取悅我?才不賣帳哪。”

“我幹嘛要取悅你了又沒錢分!瞧那個女人——”

“誰?”

有個穿大衣、戴黑眼鏡的女子。豎起衣領,匆匆忙忙地從那幢大廈走了出來。

“可疑咧。”

“嗯,說不定是松木的情人。”

女人截了一部計程車。

“被她跑啦!”

“在那附近隨便截一部車吧,我去追!”片山衝過去。

“怎麼偏偏是……”晴美說。

“有啥法子?”片山氣鼓鼓地叉起雙臂。

“哎,前面那輛計程車這麼慢吞吞的,沒問題,不會走失的。”駕駛中的叔叔說。

幸好馬路十分阻塞。否則怎樣也跟不上那輛計程車的。

因為片山截住的,是一部賣“石燒番薯”的小貨車。

“對不起,阻礙你做生意。”晴美說。“我幫你賣十公斤番薯吧!”

片山開始心煩氣躁——對了,把石津叫來!

“咦,計程車停啦。”叔叔說——

女人下了計程車,快步走進一條小巷子去了。

片山也算一介刑警,對跟蹤多少有點心得。

但是,現在即使沒什麼心得也能跟蹤。因為那女子走的是單程路,然後走進正面的公寓去了。

走進公寓一看,走廊的兩邊全是門。

根本猜不到那女人走過哪一道門去了——這時,有個主婦手抱着籃子,從外面進來。

“對不起——你有見到剛才進來這兒的女人嗎?”片山問。

“剛才?哦,你說富山太太呀。”

“她叫富山太太?哪個單位?”

“你是誰?”對方露出狐疑的眼神。

“哦,她掉了東西,我們追到這兒來的。”晴美及時上前解圍。

“是這樣呀,她在裏邊最右邊的門。”

“萬分抱歉。”晴美道謝。

“——唉,我長得如此善良,她居然不信任我哪。”

“有什麼好沮喪呢?”晴美笑了。“來,過去看看。“

那裏有個“富山”的名牌掛出來,從裏面傳來小孩哇哇的叫喚聲。

敲敲門。隔了一會,有應聲。

“來啦。”

門開了。

片山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出現的臉,對方的驚詫好像也跟他一樣。

“片山——”倉本美智子說。

4、灰姑娘

“那麼說,你先生失蹤了?”晴美不由反問。

“嗯,原因不明。”倉本美智子——不,富山美智子說。“有一天突然不見了。”

“最近好像發生了很多這種事哪。”

“我束手無策……他留下兩個孩子,以及不多的存款。此外,因他並沒有死去的關係,拿不到保險金,也沒有退職金,加上房子的貸款——結果,我身無分文地搬來這裏。”

“那種男人最要不得了。”晴美開始她拿手的“男性論”。

“又一直找不到工作……尤其是孩子有兩個,單是託兒所的費用,我做臨時工的收入就花光了。”

“可不是!”

“真的不知所措的時候……我遇見了松木。”

片山點點頭。“原來這樣,太意外啦。”

“抱歉。可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現在的生活處境。”

“我們明白的。不過,為何出席同窗會派對呢?”片山問。

晴美狠狠地瞪他一眼:“你是說她不可以出席么?”

“我沒說那個呀!”

“我——想見大友。”美智子低聲說。

“見大友?”

“我想回憶以前的事——縱使只有幾個小時也好。”

“那件晚禮服和鑽石鏈……”

“是松木借給我的,當然不是免費的。”

“他好吝嗇啊。”

“可是,托他的福,我們總算可以過日子呀。”美智子微笑着說。

“松木為何被殺呢?”

“不曉得。總之,他是個容易被人怨恨的人——那時候,我到他店裏去了。”

“那……”

“我沒殺他,是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

“那件禮服是租來的,必須在那個時間歸還。我去請求松木讓我再穿幾個小時。”

“他說什麼?”

“他說每個月從他給我的生活費扣除。不過,我說那樣也無妨。”

“其後,你和他如何?”

“其後的事我不曉得。”美智子搖頭。“總之,如果沒有他的話,我們這時候可能全家自殺了。我怎會殺了他……”

“原來如此。”

片山的心情很沉重——即使他知道,人會隨着時間改變。

尤其是在派對上出現的倉本美智子跟以前的她一樣沒變時,更加令人覺得悲哀。

片山的傳呼機響了。

“我想借個電話。”

“請。可能已經打不通啦。”美智子微笑。

片山打電話去搜查-科。

“——我是片山。”

“我是栗原。喂,馬上去羽田機場。”

“怎麼啦?”

“有人告密,你認識大友嗎?”

“大友?當然認識。但是——”

“有人說他準備遠走高飛,你認得他的臉吧?”

“認得。”

“那就馬上去吧,他現在被通輯。”

“他做了什麼?”

栗原彷彿嚇了一跳。

“殺了松木,那還用說?”栗原說。“究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查什麼案?”

“不可能是大友吧?”在前往機場的巡邏車中,片山說。

晴美抱着福爾摩斯坐在他旁邊。

“畢竟也是債務問題不成?”

“怎樣呢?根據她的說法,大友最近開設了自己的公司。”

“可是,到底是誰告密呢?”

“不曉得。總之,必須設法捉住大友問話才行。”

“對。不然,美智子也太可憐了。”

片山沉默地搖搖頭——

雖然是巡邏車,卻因路上太擁擠的關係,一直無法前進。

好不容易抵達機場時,已經離開美智子的住家將近一小時了。

“——你是片山先生吧。”機場的警衛跑過來。“現在,羽田警署的人在加強防守着。”

“謝謝。不過,他們認得他的長相嗎?”

“好像正在逐一盤問那個年紀的男子哪。”

那樣子會引起大騷動吧!

“總之,請大家集合在一個登機口好了。我認得他的臉——哦,舍妹也認得。”

“這貓也認得他。”

晴美的話叫對方瞪大了眼——

片山走進機場大堂,在前走了不到十米,大友就猛然出現在眼前。

太過簡單的情形下遇到了,反而呆住了,無法採取行動。

“嗨。”大友說。

“你好。”片山說。“大友君——”

大友突然拔腿狂奔。

“等等!喂!”片山喊。

四周圍立刻大混亂……

大友走進廁所中,粗聲喘氣。

可能跑掉了——還是放棄吧。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損失的。

大友把手提行李箱扔擲到地面,到盥洗台洗臉。

抬臉時,鏡中還有另一張臉。

“是你呀。”大友說。“已經不行了,跑不掉啦。”

冷不防,一條做成環狀的繩子套到大友的脖子上,用力勒緊。

大友反射地伸手進入繩子和臟子之間,二人糾纏着倒地上。

繩子愈來愈緊,大友逐漸失去反抗力。

突然,隨着“嘎”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衝進來。

“哎喲——放手!”那人揮動兩手,企圖甩掉三色貓。

“在這裏!”片山奔上前來。

“應該更早發覺才是。”片山說。

晴美挖苦他一番。

溫煦的陽光照進病房中。大友躺在床上,虛弱地微笑。

“我做夢也沒想到被那傢伙騙了。”

“當山崎說他發現松木倒下時,我就應該懷疑了。那個地方太暗啦,必須凝目才看得見。通常見到店內黑了,又上了鎖,就能判斷店主不在了。山崎是希望我發現屍體才那麼做的。”片山說。

“山崎告訴我,說美智子殺了松木……”大友說。

“為何山崎要殺松木呢?”晴美問。

“山崎去找松木商量,說要在那間酒店開派對。他知道松木有錢嘛。於是他想和松本取得協議,答應負擔派對不足的費用。”

“松木答應了吧?”

“不是——山崎是從松本的口氣中自作主張要他應承的,其實松木一句也沒說過。”

“那種事常有哇。”

“山崎以為有松木的資助,所以做得很海派。松木出席了一下,覺得不對勁,這才把山崎叫到店裏去。”

“是在美智子和他談話之後吧。”

“山崎在店外偷聽到美智子和松木的談話內容。然後,美智子離開后,他過去和松木交涉——總之,他向松木不停地懇求,只要他代付費用就夠了,可是松木不答應。”

“松木肉痛嘛。”

“對愛面子的山崎來說,那不光是奇恥大辱,而且他必須負擔所有費用。加上在公司里,他也是負責宴會組的,總有受委曲的感覺。”

“於是一下子怒上心頭——”

“他用松木店裏護身用的匕首刺死松本。然後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想起美智子和松木的對話。”

“為了轉移自己的罪名——”

“他知道要嫁禍給她不容易。於是想到,不如找個適當的人替她頂罪。”

“那就是我嗎?”大友苦笑。

“山崎知道你還對她念念不忘。所以,假如你知道她是松木的情婦時,你會憤怒到殺了松木吧。”

“他說她殺了松木——”

“而你表示願意替她頂罪。”

“這人好狡黠啊。”晴美說。

“有什麼好佩服的。”片山苦笑。“他最終的目的是準備殺了大友,然後做成是他畏罪自殺的哪。”

大友嘆息。

“曾經是朋友,過了十幾年,全都變了——不過,片山,承蒙照顧啦。”

“不,這是我的工作。”

傳來敲門聲。

“請進。”大友說。房門打開,美智子帶着兩個小孩走了進來。

“你……”大友說。

“感覺怎樣?”美智子說。

“呃。住院幾天就沒事——你的事,我聽片山說了。”

“抱歉,我撒了謊。”美智子垂下臉龐。“我是來道歉的——致此而已。”

“兩個小孩都象你。”大友對孩子們微笑。

“是嗎?”

“怎樣?如果你和失蹤丈夫的婚姻關係可以解除的話,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美智子羞紅了臉。

“可是……我向你撒謊了呀。”

“我也是呀。”

“嘎?”

“我說我自己開公司是不是?”

“呃——難道不是?”

大友有點促狹地笑了。

片山想起高中時代的大友。

對。外表用那個時候沒有多大改變,然而經過十幾年歲月流洗,人必竟會變……

“原來如此。”

片山站在空無一物的辦公室中央,打量四周。

“結果,大友的公司破產啦。”晴美愉快地說。“有什麼系?他們兩個可以無借無貸地從頭開始過。”

“說的也是。”

“對了,聽說松木的借據簿找到了?”

“嗯。是那個替我開門的管理員拿走的,原來他也向松木借了錢。”

“那就可以一筆勾銷啦——哥哥,你沒向他借錢吧?”

“當然沒有……可是,我的零用錢不太夠呀。”

“不行。”晴美一口拒絕。“萬一警視廳‘破產’了,你吃西北風嗎?”

片山嘆息。福爾摩斯“喵”了一聲,好像有點同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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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色貓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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