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鍾
1
“祝你生日快樂。”
突然,歌聲充滿整個客廳。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爺爺,祝你生日快樂……”
響起掌聲。接着,一個直徑一米的巨型蛋糕,由一部大餐車推了出來。就像皇帝進城的樣子,肅穆地進到客廳中央。
負責推餐車的是兩名孫女,田代沙世和橫山香子。光是她們的話,餐車有可能跑到錯誤的方向,因此沙世的母親康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替她們調整方向。
“瞧,應該往右邊方向彎着推才是。對了。在爺爺面前停下來吧!”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家,有點不好意思,雙手在蓋着毛毯的膝蓋上交叉着,等候餐車到來。
兩名孫女儘力把餐車推往自己想推去的方向。然而這部木製的餐車,就像這間田代公館一樣,沉重又有份量,十分結實,不是小孩子的手可以承擔的。
光憑八歲的沙世和七歲的香子兩人的氣力,僅僅推着走已不容易,兩個孩子的額頭甚至浮現出汗珠。
這個客廳寬大得令人無法想像,隨隨便便擺列着椅子、沙發、桌子之類的東西,張開手腳的熊皮鋪在地上,老虎頭也是障礙物,餐車要推到客廳中央的田代正造老先生面前,需要花費相當時間,並不是沒有道理。
“怪可憐的。正宏,你去幫幫忙吧!”
田代正造彷彿按捺不住似的對大兒子說。
“不要緊的,爸爸。”
今年三十八歲的田代正宏,無意識地撫弄最近蓄起的八字鬍。
“可是,她們不是推得很辛苦么?”
“沙世已八歲了,自己能夠做得到才是。”
田代正宏穿着三件頭西裝,打領帶,彷彿隨時準備出席公司的董事會議的裝束。這種裝束是他的興趣,不過,也許說是他的性格更恰當。
當然,在自己的家裏時,正宏不會如此裝扮。今天是他父親的七十大壽。他認為不應該穿得太隨便。
終於沙世和香子從“迷宮”逃出,在爺爺面前讓餐車“泊”下來。
“辛苦啦!”田代正造用左右手分別撫摸一下兩名孫女的頭。“兩個都是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沙世和香子有點喘氣,相視一眼,然後笑了。
蛋糕上面的蠟燭火苗在搖晃着。
“本來想放七十支蠟燭的。”
吸着煙走過來的是橫山昌代,香子的母親。
“昌代,別吸煙——”站在餐車旁邊的田代康子說。
“哦,對了,爸爸在戒煙呢!”
身段修長的昌代,穿的是皮革套裝,纖長的手指和香煙十分相稱。
她是正造的長女,今年三十四歲。她的丈夫橫山和生,獨自坐在客廳的角落上,一瓶威士忌差不多給他喝光了。
昌代走到曖爐那邊,將手中的煙扔進火中。
“什麼戒煙中,你真是的。爸爸從四十歲開始就不吸煙啦。”田代正宏說。
“托福,爸爸才會長命百歲吧!真是可喜可賀。”
昌代的說話方式,令人覺得有些挑撥的味道。
“你也戒掉的好。”正造老先生說。“何必貪圖一時之快,縮短壽命?”
“對。我該向爸爸學習,戒煙又戒酒才是。”昌代聳聳肩。“只剩下玩玩女人的話,還是可以長命百歲的。”
“莊重點。”正宏皺起眉頭。
“大哥不是在忠實地實行爸爸的人生訓條么?”
開始興起掃興的空氣了。這時候,有個年輕的女聲打岔進來。
“哎呀,再不吹熄的話,蠟燭就溶掉了,大家只好吃蠟了啦!”
“對。爸爸,用一口氣吹熄了吧!”正宏拍拍父親的肩膀。
“好,那就來吧!哦,只有七支?這可沒啥好玩的。”
“如果七支蠟燭沒有全部吹熄的話,我可要一個人分一半蛋糕。”
說話的是站在正造旁邊的年輕女子山口結美子。
她是正造的私人秘書,跟隨他已三年多。
“別看我雙腳殘廢了,我的肺可健康得很。”正造說著,點點頭,轉向兩名孫女。“來,看着,爺爺一口氣就把蠟燭吹熄!”
“啊,不如把燈關掉,那才有趣嘛!”
山口結美子急急跑到客廳的入口處,伸手按住燈火的開關。
“好了嗎?我關燈啦!”
咔嚓一聲,客廳的燈熄了。只有生日蛋糕上面的七支燭光,搖晃着照出正造和他身邊家人的臉。
“好——一、二、三!”
正造吸入一大口氣,向蛋糕上面的蠟燭吹去,兩支、三支——燭光馬上熄滅,全部的火一口氣就不見了。
“行啦!”
湧起掌聲,燭光熄滅后,客廳變得一片黑暗。
“喂,開燈吧!”正宏說。
“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昌代說。
“燈不亮啊。”山口結美子說。“奇怪,我開了掣的……”
“不亮?”
“嗯。請等一下。只要把門打開,走廊的燈就會——”
結美子的話說到一半時,一陣迸裂似的破裂聲在客廳中迴響。
半晌,誰也開不了口。
“什麼聲音?”首先開口的是正宏。
“不知道。燈——”
昌代的話沒說完,燈就啪地亮起來。
鬆懈下來的空氣流轉,然而立刻變成困惑。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
最易接受意外的是小孩子,這個情形也是。
“爺爺!”沙世瞪大眼睛說。
“爺爺變成一隻貓!”香子接腔。
輪椅是空的,田代正造不見了,一隻三色貓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裏。
大人們有一瞬間差點相信田代正造變成了貓,可是……
“哎……”腳底下傳來低沉的說話聲。“我在這兒……”
“爸爸!”正宏瞠目。
但見田代正造滾跌在地面掙扎。
“扶我一把……哎,嚇死我啦!”
正造坐起身時,眾人再一次大驚失色。
“打攪啦!”有聲音從客廳門口傳來。
誰也沒察覺,客廳的門是幾時打開的。昌代先發現,禁不住“嘩”一聲大叫。
不過,站在那裏的並非什麼可怕到使人驚呼的怪物。
那是一名個子頎長,有點斜肩的青年。
他笑着說:“對不起,打攪了,我跑了進來……剛才我在玄關叫了很久,沒有迴音,所以……”
站在門邊的山口結美子,連忙奔到田代正造那邊,然後走前兩三步,問:
“你是誰?”
“我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片山。”青年出示警察證,說。
“刑警先生?”
“是。其實——怎麼,福爾摩斯,你是幾時跑到那裏的?”
青年老實不客氣地走過去,瞪着那隻四肢蜷在身體下面的三色貓。
“這是我養的貓。”
“你的貓?”正宏挺起胸膛。“不像話的貓!混帳!”
“它做了什麼沒禮貌的事?”
“它把我從輪椅上推了下來啊!”好不容易坐在地上的正造說。
“居然逍遙自在地睡大覺,豈有此理!”
“等一下,”片山輕輕摸一下福爾摩斯的頭,“喂!發生了什麼事?”
三色貓彷彿理解他的話,站起來,用前肢“指一指”輪椅的靠背。
那裏開了一個圓洞。
“這個洞本來就有嗎?”片山問。
“什麼洞?”正造老先生皺皺眉。“沒有開洞呀。”
“真的沒有哇。”山口結美子窺望一下。“為何這裏會有個洞?沒什麼問題呀。”
“哦。”片山望一望眼前的生日蛋糕。“看來好像有人開過槍。”
“開槍?”正宏反問。“不可能。”
“但是,是否有過槍聲?”
所有人面面相覷。
“的確有過巨響,怎會是槍聲?”昌代嚇呆了。“這幢房子裏沒有人有槍啊!”
“可是,子彈穿過蛋糕啦。”
片山指示之後,大家初次察覺到,蛋糕中央部分被剜了一個孔。
“這麼說……”正造老先生睜大眼,“我差點死掉了?”
“應當說是差點被殺才是。”片山說。“但不知道是誰開的槍。”
大家互相看來看去。
打破沉重沉默的是正造老先生。
“讓它坐吧。”
可是,三色貓嗖地跳到地面上。
“換句話說,這貓救我一命——剛才是我不好,不該生氣。”
正造在輪椅上坐好時,對那隻貓說。
“瞄。”
三色貓彷彿在說,不用客氣。
這種對話緩和了眾人的心情,客廳回復輕鬆的氣氛。
“你老公呀,竟然在如此騷動中打嗑睡咧!”康子對昌代說。
“討厭!這人一喝醉就馬上呼呼大睡的。”昌代皺眉說。
福爾摩斯穿越客廳中央,走向沙發上打瞌睡的橫山和生,然後迴轉頭來瞄了一下。
“有什麼事?”
片山走過去,驚嘆一聲“這真是——”。
他拿出手帕,把一件擺在橫山膝上的東西撿起來。
“那是——真貨?”昌代瞠目。
“貨真價實的手槍。”片山說。“而且剛剛開過槍不久,槍身是熱的。”
“啊……”
客廳的門邊,一張臉探進來。
“哥哥!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啊,對不起。”片山說。“她是舍妹,其實我們是一道來的,我叫她在玄關外面等我……”
“請進來。”山口結美子說。
“失敬。我叫片山晴美。”
從她身後又有一個大個子的男人走進來。
“他是石津刑警。”片山說。
“到底有何貴幹?”山口結美子終於提出疑問。
“老實說,我們在追蹤一個人。”片山說著,又問:“為何玄關的門上沒有上鎖?”
2
“畜牧!”山崎自言自語。
有時他想這樣罵人。作為山莊的冬季管理員,每當他聽人說這裏的工作悠閑自在,沒啥重要事情好做之際,他總會氣得反駁一番。
可是,對方什麼也不聽,頂多只是笑着點點頭,完全不把他的話當真。
無論是誰,如果別人問他工作輕不輕鬆的話,通常他都會回答說很辛苦呢!
可是,山崎的情形絕不是說說,亦沒誇張。的確是非常辛苦的工作。
但他不能恨那些不信任他的人。他本身也以為這是一件輕鬆的工作,這才跑來這裏的。
現在他全身都淋濕了。
這樣子會感冒。山崎匆匆走進管理員小屋內。
裏頭有花灑,一擰就有熱水出來,可說是這裏唯一的好處了。
山崎光着身子衝進花灑的雨陣中,熱水打在凍僵的身體上,幾乎有刺痛的感覺。
不過,只要忍耐過去的話,就會變得舒適無比,身體漸漸暖和起來。
實在不應該硬要依時出去巡視的。
“簡直像個認真的大傻瓜!”山崎喃喃自語。
這一帶有三十幾幢度假別墅,必須由一個人管理。
聘用時的條件說好,每天出去巡視兩次,看看有沒有擅自潛進來的人。
現實里,這裏只有山崎一個人住,僱主是東京的公司,不管他有沒有出去巡視,誰也不會知道。
儘管如此,山崎還是依時出去,性格使然吧!今晚卻因出去時在半路被雨淋濕了。
對。從明天起,上午只巡一次好了。在這樣寒冷季節,通常誰也不會跑到這種地方……
淋花灑溫暖身體后,山崎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喝杯威士忌之類的酒,想來不會感冒,上床睡大覺吧。
電話響起,山崎走過去拿起話筒。這個時候是誰呢?
“喂。”
“你是哪一位?”
對方打過來的,怎麼問我是那一位?山崎冒火了。
“管理事務處。”他冷淡地回答。
“這是警局。”
“警察?”
“其實,有個殺人犯逃到你那一帶的山上去了。”
“殺人犯?真的?”
“情形危險,請別外出的好。還有,一有什麼不對,請馬上呈報。”
“嗯……很危險的傢伙嗎?”山崎仍然半信半疑。
“他是異常者,毫無理由地殺人。”
“那真可怕。”
“已經殺掉三個人了。請小心,知道嗎?”
“是。”
大概警方還要聯絡其他地方吧,立刻收了線。山崎本來想問詳細一點的……
“殺人?開玩笑。”他聳聳肩。
他把話筒放好。如此騷亂的夜晚,只好睡覺算了,當他打哈欠時,傳來敲門聲。
什麼東西?
剛剛接到那樣的警告電話之後,山崎不由嚇得心裏亂跳。在他應聲以前,敲門聲更大了。
“對不起,我是警局的人。”傳來一個年輕的男聲。
“警察?”山崎走過去,穿上拖鞋,大聲問:“有什麼事?”
“對不起。我想借個電話。”
電話?那倒無所謂……
山崎把門打開。
“打攪啦。”
進來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西裝外面披着雨衣,可是被雨淋得濕透了。
領帶結得整整齊齊,一看就知道是個做事認真的刑警。
“你濕得很厲害。”山崎說。“我借毛巾給你吧!”
“謝謝。總之,我先借電話好了。”
“噢,就在那裏,隨便用好了。”
山崎走到花灑室,拿着干毛巾回來。
“——是的。我會小心的。現在馬上回去警局——再見。”
男人打完電話,接過山崎的毛巾擦頭髮。
“抱歉。承蒙相助。”男人嘆息一聲。
“聽說你們在追一名殺人犯?”
“是的。你知道了?”
“剛剛警察打電話來了。”
“人手不夠,真頭痛。”男人搖搖頭。
“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了……也好。若不歇息歇息,回不去呀。”
“說的也是。雨太大了,我馬上拿來,你坐坐吧。”
“對不起。”
山崎在廚房裏,開煤氣爐,把傍晚泡好的咖啡再煮熱。還有兩杯份,他也拿出自己的杯子,替自己倒了一杯。
“聽說是危險人物。”山崎把杯子遞給那個男人。“找得着嗎?”
“不容易——好味道。”男人嘆了一口咖啡。“我第一次喝這麼好喝的咖啡!”
“便宜咖啡哦。”山崎笑了。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嗯。我老婆死啦。一個人嘛,住哪裏都一樣。”
“是嗎?那是你太太?”
男人走向放了照片架的桌子。
“嗯。年輕的時候。”山崎說。“那個殺人犯是怎麼樣的傢伙?”
“據說以殺人為樂,不好對付得很。”
“有這種人嗎?簡直像恐怖片一樣。”山崎笑了。“長得怎麼樣?”
“晤……很年輕,二十四歲。”
“唔?二十四!怎麼殺了好幾個人了?”
“他有病。送進醫院了,被他逃跑出來啦。”
“原來如此。”
“中等身材,皮膚白晰,外表看來斯斯文文的類型。”
“晤。”山崎點點頭。“這麼說,正是像你這一型的人呀。”然後笑起來。
“不錯。”
當山崎轉過身時,一把鋒利的刀靜靜地刺入他的肚子。
“我是……
見到男人平穩毫無表情的微笑時,山崎禁不住想回他一個微笑。可是,那把匕首慢慢割破山崎的肚子,最後連痛苦也感覺不到……
“知道了。”
片山點點頭。放下話筒。
“怎麼啦?”晴美一邊喝山口結美子所泡的咖啡一邊問。“哥哥,你的咖啡在那邊的桌上。”
“唉,”片山搖搖頭,“又有一個被他宰了。”
“誰?”
“度假別墅的管理員,他應該接到電話聯絡了的……”
片山和晴美在田代公館的會客室里。
“距離這裏很近?”
“不是很近,不過,走路三十分鐘也到了就是。”
“哦……”
片山坐在沙發上,開始慢慢喝咖啡。他是貓舌頭,怕熱。
說起貓——福爾摩斯,它正和石津一起,在這幢寬大的別墅中四處調查。
片山等人來到這裏時,玄關的門是開着的。萬一殺人者偷偷潛入,事情就麻煩了。
因此,片山叫福爾摩斯跟隨石津,到處看看。
“這個家庭也相當複雜,不是嗎?”晴美說。
“嗯。”
片山為一件案子已覺得負擔沉重,不想承擔多餘的工作。
“從那支槍,能夠知道犯人是誰嗎?”
“怎麼說呢?那是相當大膽的兇手,大概不會留下指紋吧!”
“田代正造是一名資產家,我在雜誌上見過。”
“為何有人想殺他?”
“還不是為財產?說起這個家的人,長男正案和妻子康子,女兒沙世;長女昌代和丈夫橫山和生,以及女兒香子;還有就是山口結美子了。”晴美屈指數一數。“石津他們去查,其中一定有一個是想殺田代正造的人。”
“那個我也曉得。”
“哎喲,好大的口氣。”
“可是,我們的工作是去捉那個殺人鬼呀!”
“這裏有謀殺案在進行中呀!你準備袖手旁觀?”
“也不是的,只是這個時候——”
會客室的門打開,石津出現了。
“片山兄!”他硬綳綳地說。
“是不是肚子餓了?”
“不是的。”石津露出意外的表情。“當然那也是理由之一!瞧!”
“福爾摩斯在哪兒?”晴美問。
“它在樓上的房間前面監視着。”石津說。
“發生什麼事?”
“好像有人在裏面。”
“怎不早說?”
片山站起來。
片山、石津和晴美相繼走下樓梯。
“大概不至於太遲吧!”
“屋裏的人全在客廳里,不要緊。”
“萬一是殺人鬼呢?”
“逮捕他!”
“萬一他反抗呢?”
“開槍打他的腳。懂嗎?”
“是!”石津顯得從來未有過的緊張。“在最裏頭的房間。”
福爾摩斯坐在房門前。
“不要大意!”片山細聲說。
“哥哥。”
“什麼?”
“有沒有遺言?”
“傻瓜!”
兄妹倆用充滿憐憫的對話低聲交談。晴美在離房門的遠處停下來。片山和石津拔出手槍,分開站在左右兩邊。
片山根本不喜歡手槍,光是拿在手中已覺得坐立不安。
片山點點頭,石津猛吸一口氣,雖不至於像“三隻小豬”那樣,但是他的鼻息彷彿大到足以把房門吹掉。
石津抬起一隻腿,用盡氣力踢過去。無論怎樣堅固的門也應聲而開了。
“別動!警察!”
片山叫着衝過去。
晴美屏住呼吸,傾聽局面進展。
可是,房間裏聽不見槍聲、格鬥聲,連片山和石津的聲音也沒有。
“怎麼搞的?”晴美喃喃自語。“難道兩個都一下子被幹掉了?若是那樣,我得趕快逃命才行。”
人相當冷酷無情。
“瞄!”福爾摩斯叫。
不太有緊張感的叫法,看樣子一定是……
晴美偷窺一下,但見片山和石津站在床邊,床上有個年輕男人,穿着夾克呼呼大睡。
“他是誰?”晴美問。
“不曉得。不過,剛才發出那麼驚人的聲音,而他居然可以安然入睡。”
“看來不是殺人鬼吧?”
“嗯。可見,沒人提起這有這麼一個男人在屋裏。”
“噢!”門口有聲音喊。
山口結美子站在那裏。
“你認識這個人?”片山問。
“嗯,他是二少爺。”
“這麼說……”
“他是田代正造老先生的二兒子,名叫田代二郎。”
“這裏的少爺?怎不事先通知我們?”
“對不起——因他不常住在這兒的關係。”
“難道是來參加今晚的生日會?”晴美說。“若是那樣,為何——”
“大家一定不曉得二郎少爺回來了。”
結美子一說完,傳來腳步聲,田代正宏探臉進來了。
“怎麼啦?——啊,二郎這小子!他是幾時來的?”
“不清楚。”結美子說。“玄關的門沒有上鎖,二郎少爺一定是自己開門進來的。”
“惱人的傢伙!”正宏皺起眉頭。“喝醉了嗎?”
“好像是的。”片山點點頭。“他經常這樣?”
“遊手好閒的人。”正宏聳聳肩。“他一個人離家,來去無蹤。”
“可是,正造先生的生日,他不是回來了嗎……”
“目的是為了財產呀。他想討爸爸的歡心,希望將來分多一點。”
結美子的臉上浮起一點不悅的表情,晴美看在眼裏了。但那只是一剎那間的事。
“目前可以知道的是,這幢別墅里沒有殺人犯了吧?”正宏說。
“可是,有人狙擊正造老先生呀。”
“唔。我想不是橫山那傢伙,他不會傻到那樣把手槍朝天而放,坐在那裏吧?”
“也有可能是開槍的人走到他那邊放下來的。”片山說。
“可是,當時在黑暗之中,不容易做得到。”
“有道理。不過,說不定是二郎那傢伙子的。”
“無論怎樣,那是親生父親啊!”結美子似乎忍無可忍的樣子。
“兒子殺父親並不稀奇呀。是不是?刑警先生。”
“也不是隨處有的……”
“那就叫醒二郎,帶到客廳來吧!康子她們正在預備餐點……”
聽說有飯吃,石津的眼睛頓時一亮……
“看來他們兄弟感情稱不上融洽呀。”
正宏走開后,片山說。
“我最討厭大少爺。”山口結美子用強硬的語調說。“那種人會殺正造老先生也不出奇。”說著,立刻恢復自我,紅着臉說:“對不起,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沒有的事,我們也到客廳去吧!”
“請便。我會叫醒二郎少爺再去。”
片山等人走下樓梯。
“波濤洶湧呀。”
晴美愉快地說。
“我有不詳的預感。”片山說。
“沒關係,片山兄。”石津保證。“若是你不愛吃的菜,由我包辦好了。”
“我不是說這個,知道嗎?現在來歷不明的殺人犯在逃亡中,這幢房子發生殺人未遂事件——”
“我懂了。現在這時候,乃是殺正造老先生的絕好機會。”
“不過嘛……殺人犯逃來這兒,大概是萬分之一的可能吧。”
“瞄!”福爾摩斯似乎叫得語意深長。
3
“看,”田代正造說,“那個和爺爺同一把年紀啦。”
“那是……七十歲了?”沙世問。
“是的。不過,還是敲得很準時。”
沙世和香子坐在輪椅兩邊,她們直接坐在鋪了厚地毯的地上。
這是正造的書房,是這大房子中例外的小房間,正造最喜歡待在這裏。
即使不怎麼動也能拿到自己要拿的東西,十分方便。實際上,對於行動不自由的人來說,這棟奇大無比的房子實在大得令人生氣。
由於待在書房的時間多了,正造連床也搬了進來。又在靠裏頭的牆壁,做了暖爐。
暖爐雖小,卻因為房間不大,很快就暖了。如今房裏的燈熄掉,暖爐里燃燒的火焰,照亮了輪椅上的老人和兩名孫女兒。
正造所說的另一名“住客”是……
“它相當老啦。”香子說。“這時鐘是爺爺,還是嬤嬤?”正造笑一笑。
“你說呢?我沒問過,所以不知道。”
那是一個大件,比普通成年人還高一點。木雕裝飾得十分美觀,重甸甸的鐘擺無聲無息地左擺右晃。鐘擺的動作肯定是機械裝置,但是一直盯着看時,就像憑自己的意志自然擺動的感覺。
長針緩緩來到頂上。短針指着“8”字。傳來吱的一聲響。
“瞧,待會要敲八下了,它正在做深呼吸呢。”正造對兩名孫女說。
確實聽起來是那樣。吱吱聲音持續了幾秒鐘,然後開始報時。
那是詞語難以表現的響聲,可能令人想起遙遠的從前或者教堂的鐘聲,現在變成發沉又遲鈍的聲音了。
不過,就像尖銳的稜角石被長年的流水磨圓了般,聽在耳里非常溫柔悅耳。
“一、二……”沙世開始數。
“三……四……”香子不甘示弱地接下去。
五……六……正造閉起眼睛。
那隻老鍾在書房裏注視了正造一輩子。他和十年前逝世、連孫女的臉也沒見過的老妻在這裏度過許多恩愛時光。
曾經有過年輕的歲月……
“七……八……”沙世喜孜孜地說,“它准准敲了八下!”
“對呀。”正造微笑着點點頭。
不知何時,房門打開了。
“二郎嗎?”正造看到黑影問。“進來。”
然後對兩名孫女說:
“去客廳找媽媽吧!不準比來跑去哦。”
他把孫女打發出去了。
“這就是槍孔了?”二郎走過來看輪椅的靠背。
“你聽說啦?”
“唔。好厲害,爸爸很夠運氣嘛。”
二郎在椅子上坐下,翹起二郎腿。
“運氣不會永遠好下去的。”正造說。“你還是老樣子。”
“大概不會有爸爸那麼長命吧!”
“重要的不是僅僅活着,不過,只要活下去,肯定可以做點什麼倒是真的。”正造注視小兒子的臉。“有了女朋友啦?”
“你怎知道?”
“我一看就懂了。”
二郎不由苦笑。
“沒有一件事可以瞞得了爸爸。”
“那是好事。為了情人,必須好好保重身體才是。”
正造望望時鐘,火焰把自己的臉反照在鑲嵌的玻璃上。
“不過,看到大哥和大姐的婚姻生活,我也不想結婚啦。”
“世界上有多少對夫妻?你所說的只不過是其中兩對。光憑這樣,怎麼可能了解婚姻是怎麼回事?”
正造的話使二郎有點震驚的樣子。
“我沒那樣想過,也許是吧!”二郎點點頭。“謝謝爸爸,這是金玉良言。”
二郎站起來,接着拍了一下自己的頭。
“我忘了,我是來叫爸爸吃飯的,讓我來推輪椅吧!”
“好。”正造說。“二郎。”
“嗯?”
“我活不久了。”
“起碼二十年!”二郎笑說。
“我是認真的。”正造說。“醫生告訴我的,他說最多只有半年。”
“爸爸。”笑容從二郎的臉消失。“真的?”
“所以,你快結婚吧!即使不可能見到孫子的臉,我起碼也想看看媳婦的臉再死去。對,這件事不要告訴其他人,保密哦,知道嗎?”
二郎推着正造的輪椅出去。
原本在書房的幽暗處打盹的福爾摩斯,當輪椅出去時,它飛快地溜出走廊。
餐席不一定氣氛輕鬆。
因為其中有一個人企圖謀殺田代正造,也不是沒道理。
只有一個人和現場氣氛無關,大大發揮食慾,當然是石津了。
“好吃!味道太好啦!”石津由衷發出感嘆之聲。
片山有點看不過眼,捅一捅旁邊的石津。
“什麼事?”石津大聲說。“要我幫你添飯是嗎?”
眾人哄然大笑,片山滿臉通紅,怒說:“誰說這個?我是提醒你一聲,我們不是為吃大餐而來的。”
“但是承蒙讚賞,高興得很。”橫山昌代說。
“不錯,”田代康子也點點頭,“外子從來不曾說過我做的菜好吃。”
“我家也是。”昌代望望自己的丈夫。“哎,老公。”
石津和片山一番接近相聲的對話,使餐桌的氣氛輕鬆不少。唯一苦着臉的是橫山和生。
他才三十五歲,頭髮已相當禿了。自稱“雕刻家”,然而他關在工作房的時間、遠遠不及關在酒吧的時間長,屬於放浪型藝術家。
“誰知道?”橫山冷冷地說。“我又沒吃過別的女人燒的菜,無從比較。”
“我看不是這個原因吧!你天天喝酒,舌頭都麻痹了,分辨不出味道才真!”
“對我而言,酒是創作的泉源。”
“有好‘養老之瀧’(譯註:一種酒名)吧!”山口結美子脫口而出的話,又叫大家哄然大笑起來。
“總之,今晚我很開心。”正造插進來說。
“險些被殺的緣故?”昌代說。
“因為大家濟濟一堂,二郎也來了……”
“他不是來詐取零用錢的么?”正宏嘲諷地說。
“那是大家都有的心情。”正造悠閑地微笑。“正宏,你也是。”
“我?”正宏用餐巾揩一揩鬍子。“媽的,醬料總是粘在鬍子上……爸爸,我可沒賴着要零用錢啊!”
“你要的數額更大吧!你準備用高價把N地產公司的股票買回來,資金不足,想來找我商量,是不?”
正宏張大嘴巴瞪着父親,昌代吃驚地說:
“大哥!你還敢神氣地說我老公‘做的儘是不賺錢的東西’呀!”
“我是投資。”正宏反駁她。“現在只要注入三億,將來就變十億了——”
“三億?好大的胃口!荒唐!不管你是不是長子,你想一個人佔用那麼大筆錢?”
“冷靜點!”正造責備昌代。“你那邊還不是一樣?工作房的地皮不是拿去抵押了?”
“爸爸!”昌代睜大眼。“你怎麼知道?”
“當然知道了。本星期若不預備好一億元,你們將陷入撒離的窘境。”
“那筆錢有什麼用途?”正宏說。“終歸是酒吧的帳欠太多了吧!”
“他不像哥哥!而是為了雕刻——”
“有點糾紛罷了。”橫山聳聳肩。“沒啥大不了,已經解決啦,只是為了解決糾紛,花了一筆錢——”
“賠償費嗎?”正造說。“你的作品被人起訴是盜用別人的設計,我曉得。”
橫山頓時臉紅耳赤,氣忿地說:
“巧合罷了!只不過偶爾相似……那個判決是不當的!”
“無論如何,那一億元非給不可吧!”
昌代突然用撒嬌的語調說:
“爸爸,拜託嘛。跟大哥比起來,我們很少對你提出無理要求吧!”
原本在桌子底下規規矩矩地吃東西的福爾摩斯,突然跳到桌子上,叫一聲“瞄”,伸個大懶腰。
看到這樣,表示喜悅的是沙世和香子。
“好可愛。”
“小貓咪!我請你喝湯。”
兩名小女孩又吵又鬧起來。
大概福爾摩斯覺得情勢不妙吧,它噔的下到地面,匆匆忙忙逃跑了。
“等等!”
“小貓咪!”
小女孩們從飯廳衝出去追貓兒了。
“吃飯途中,真是的。”康子皺起眉頭。“不過,孩子們也吃得差不多了,算了吧!”
片山把刀叉擺在碟子上,說:
“福爾摩斯為何跳到桌面,你曉得嗎?”
“啊?”昌代眨眨眼。
“因為它不想讓小孩子聽見各位的談話。雖然只有七、八歲,卻也相當理解大人的話了。當面聽見自己的父母說借錢給我什麼的,孩子會怎麼想?”
說完,片山慢吞吞地喝水。
“原來如此。”正造點點頭。“我也沒想到這點,我要向你的貓君道謝才是。”
晴美多少對自己的兄長另眼相看起來,石津也是——不,他依然在狼吞虎咽地吃着。
“二郎,你是來幹什麼的?”正宏說。
“我嗎?”
“不可能什麼也不幹而跑到這裏吧!”
“不錯。”二郎頓了一會,說:“我不是來申請貸款的。只是有事報告一下而已。”
“到底報告什麼?”昌代點了一支煙,說,“一支總可以吧?”
二郎笑了。
“沒啥大不了的事,我決定結婚啦。”
“呵?那真恭喜了。”
“願意嫁給你的好事者是誰?”正宏問。
“那個好事者就在眼前,你這種說法很糟糕哦。”
二郎所說的意思,大家花了一段時間才搞清楚。
在這場合中的獨身女性——當然晴美不算在內——只有一個。
“你和山口小姐?”
“那真意外。”正造也瞪圓了眼。“我也完全不曉得。”
山口結美子臉紅心跳地站起來。
“對不起……我……失陪了!”
然後從飯廳奔了出去。
“等我一下!”
二郎也追在她後面出去了。
“好事好事!”正造愉快地說。
“喂,等一等呀!”二郎終於在走廊盡頭邊逮住結美子,“何必跑掉呢?”
“誰叫你在那個場合突然說出來嘛。”結美子瞪着二郎。“過份!怎不事前跟我說一聲?”
“對不起。不過,那是好事.我本來就想在今天這個場合告訴大家的。”
“可是……”
“沒關係吧!抑或你想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即是放棄了?”
“那我在這裏掐死你!”
“好粗暴的人。”結美子笑了。
二人擁吻,緊緊相擁在一起——
“瞄!”
“好浪漫!”
“安可!”
福爾摩斯、沙世和香子“三個人”正在注視這對情侶。
“噢!”結美子慌忙離開二郎的懷抱,“我去補補妝!”
說完就衝上樓去了……
“頭痛死啦。”片山搖頭說。
“什麼事頭痛?”晴美問。
“那還用說,當然是殺人未遂事件了。”
“噫?哥哥的工作不是捉殺人狂嗎?”
“說的也是……”片山含糊地說。
“打攪一下!”傳來說話聲。
片山等人用飯之後,來到客廳。田代家的其他成員,各自退回二樓的房間去了。
進來的是二郎。
“家父有事和片山先生談一談。”
“好。”片山點點頭。“請問老先生在哪兒?”
“書房。讓我帶路,還有——”
“什麼呢?”
“他說務必請令妹一道來。”
“樂意得很。”不用說,晴美霍地站起來了。“貓咪怎辦?”
在她說完之前,福爾摩斯已來到二郎腳畔,嚴陣以待。二郎看了大笑。
“哎,了不起的貓!請!”
一行人走出客廳。
結果,客廳里只留下石津一個。然而他對戒備工作毫無幫助。
因為他睡著了。
“連續殺人犯很可怕嗎?”二郎邊走邊問。
“外表看來是個十分斯文的男人。”片山說。
“反而更恐怖呀。”
“不錯。必須好好看守門戶才行。”
“我也糊裏糊塗的。”二郎揚揚頭皮。“時常忘記鎖門。”
“但願沒事發生就好了。”
“不過,在我進來以前,大門是開着的哦。”二郎說。
“在你進來以前?”
“嗯。我來到時,門並沒有上鎖。”
晴美和片山面面相覷。
“那就怪了。到底是誰——”片山喃喃地說。
二郎打開書房的門。
“爸爸——片山先生來了。”
“打攪啦。”片山喊,可是田代正造沒有答腔。
“是不是睡著了?——爸爸。”二郎向著輪椅走去。
“瞄!”福爾摩斯叫了。
“怎麼啦?福爾摩斯。”晴美問。
福爾摩斯吧嗒吧嗒地走向時鐘,回頭看晴美。
“哦,停啦。”
重甸甸的金屬鐘的擺停止了擺動。
“爸爸!”二郎喊。“怎麼睡著了?”
片山衝到輪椅前面。
田代正造的頭垂在胸前,看上去睡得很安詳。
可是,他沒有了脈搏,手是冰冷的。
田代正造已經死了。
4
“不好了!”二郎蒼白着臉,“快叫醫生!”
“已經太遲啦。”片山說。“有沒有家庭醫生?”
“有。我們有家庭醫生,長期替爸爸看病。”
“請馬上聯絡他。”
“我得告訴大家去!”
二郎急忙走出書房。
“殺人事件終於發生了!”晴美說。
“唔。”片山擰擰頭。“可是,到處也找不到傷口,替我開燈好嗎?”
晴美走到門進。走廊上的燈光,以及暖爐的火焰,已使書房足夠明亮。
“什麼地方切斷了電源。”片山說。
“瞄!”
“福爾摩斯,你也很在意嗎?”
片山讓正造的身體稍微往前傾,仔細檢查,可是既沒出血,也沒傷口。
“果然有古怪。”片山說。“完全找不到傷痕,看來有必要驗屍了。”
就在這當時,正宏夫婦、橫山夫婦匆匆趕來。
“爸爸!”昌代奔上前,“到底是誰幹的?”
“你的意思是什麼?”片山問。
“可不是嗎?爸爸當然是被殺的了。”昌代困惑地說。
“在醫生來到之前,誰也不能下判斷。”片山說。“老先生本來心臟就不好是嗎?”
“不太好。”正宏點點頭。“最近的情形則不太清楚。”
“茂木醫生馬上來。”二郎回來說。
“那就先讓遺體躺下來……”昌代說,片山打斷她的話。
“不,保持原狀,直到暴斃的疑問解決為止。”
“二郎。”山口結美子走進來,“正造先生他……”
“嗯。剛才家父就說過,他已不久於人世了,他想起碼可以看看媳婦的臉,所以我實現了他的願望。”
“原來如此……”
結美子緊緊咬着嘴唇,似乎沒有人流淚……
“心臟病造成的。”茂木醫生說。
聚在客廳的人有一瞬間沉默。
“他的心臟那麼差嗎?”昌代說。
“嗯。”白髮蒼蒼的茂木醫生拿下眼鏡來。“其實他頂多只有半年命了。加上一點心勞或受衝擊,這就完啦。”
“那——不是被殺?”昌代說。
“那是什麼意思?”
“不,沒什麼。只是覺得那就好了。”
不管是誰想槍殺正造都好,結果終歸徒然。片山想。
但也不能視而不見。殺人未遂的罪人仍舊存在。
“今晚已經遲了,明天再詳細安排後事吧!”茂木說。
和平日一樣處事冷靜的結美子說:“我會安排一切。”
“拜託了。老先生一直都很信任你的。”茂木向眾人致意一番,道別之後離開。
結美子送茂木醫生出去。
所有人暫時靜坐無語。
“嗚呼。”正宏搖搖頭。“老人家年紀也不算小了,想做的都做了。”
“不錯。”昌代點點頭。“大概也沒什麼好牽挂的了。”
“那可不一定。”片山說。“總會想知道開槍打自己的是誰吧!”
正宏和昌代對望一眼,正宏清清喉嚨。
“你是片山先生吧!”
“是。”
“怎樣?能不能忘掉這件事,當作沒有發生過?家父實際上並沒有被殺,若是傳出說是某個孩子是兇手的話,臉上也不光彩吧!”
“豈能這樣?”晴美冒火了。“說不定那就是使他心臟病發的原因,不是嗎?”
“說的也是……”正宏移開視線。
“大哥乾的?”昌代冷冷地說。
“胡說!我怎會幹那種事?”
“可疑嘛。”昌代聳聳肩。
“你想把罪名推給我,一個人獨佔遺產?辦不到!”
“對!老公,加油!”康子在旁激勵自己的丈夫。
片山覺得厭煩起來。
“總之,現場有槍,必須找出犯人來,縱使正造老先生不在人間了。”
“刑警的月薪有多少?”昌代說。
“啊?”
“我們付你一年的薪水,可不可以收手不理?”
片山也會發脾氣的,他很想叫福爾摩斯撲上去抓昌代的臉。
“咦,醫生來了。”晴美說。
山口結美子和茂木醫生都回頭了。
“怎麼啦?”片山問。
“車匙不見了。”結美子說。
“糟糕。”茂木皺起眉頭。“因為趕時間,而且晚了,所以我讓引擎開着。好像有人把車匙拿走啦。”
“可是——誰呢?”
“會不會是小孩子調皮?啊,沙世,你有沒有把車匙拔掉?”
沙世穿着睡衣走進來,聽見康子這樣問,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
“哦。已經很晚了。怎麼還沒睡?”
“大哥哥在和香子玩嘛,我也跟他玩了一會。”
“大哥哥?大哥哥是誰?”
“不認識的人。”
片山和晴美面面相覷——不可能是“他”吧!
“請大家留在這兒。”
片山囑咐一聲,催促石津,一同走出客廳,在住樓梯途中,上面傳來說話聲。
“嗨,各位晚安。”
抬眼一望,但見樓梯的休息平台上,站着一名年輕男人,打領帶穿西裝,需出溫和的笑容。
然而,香子抱在他手裏。
“就是他!”片山喃喃地說。“石津,別動手!”
“看來你們是刑警先生吧?”年輕男人說。
“慢慢聊好了,你把孩子放下好嗎?”片山說。
“她睡著了,我不能放下的。”
“香子!”昌代奔過來。“你想幹什麼?放開我的女兒!”
“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太太。”男人微笑着。“如果把她還給你,我又得回醫院啦!”
“車匙是你拿去了?”
“對。配合得恰是時候,我要開車走。”男人說。“各位,請退後。如果有人出手,這孩子的性命可不保羅。”
依片山的處境來看,現在只能服從了。
昌代花容失色,需要丈夫扶着才站得穩。
片山指示大家:“退到客廳去。”
福爾摩斯,福爾摩斯呢?
這麼緊要關頭,竟然到處找不到它的影子。
“假如封鎖現場或派人追蹤的話,你們知道會怎樣吧!”
他說話的方式像女性一樣溫柔,反而令人覺得恐怖。
香子在男人的臂腕里酣睡着。
“告辭啦。”
男人走到玄關,反手開門。
“請各位深思,不要輕舉妄動才好。”
男人正要關門之際,一塊褐色的肉團——福爾摩斯——對準他的臉撲過去。
原來福爾摩斯在“外面”!
“哇!”
意料之外的攻擊使男人腳步踉蹌,香子從他手上掉落,發出嘭的響聲。
“石津!”片山喊一聲,沖了上去,“拜託了。”
片山抱起嚇醒了的香子,沖回晴美那邊。到了這種地步,石津也無所顧忌了。
“咚”一聲,男人暈倒在地。
“不愧是福爾摩斯。”晴美把悠悠然走回來的福爾摩斯抱起。“你知道才出去外面的吧!”
“瞄!”
福爾摩斯彷彿在說“可不是”……
“嘿。”男人摩挲下巴,苦笑着說。“竟然敗在一隻貓手裏!”
“巡邏車馬上到。”片山說。“有一件事要問你。”
“什麼事呢?”
男人縱使被手銬扣住,一點也不見懊悔,反而顯得十分愉快的表情。
“這裏的正造老先生不是你殺的吧?”
“你說坐輪椅的老人?他問我可不可以殺了他哩!”
“你說什麼?”
“我躲在書房裏,被他發現了。但我不想殺一個毫無抵抗力能力的老人家。”
“那——你們談過了?”
“不錯。”男人點頭。“他說,孩子之中有人想殺他,所以問我可不可以先下手。”
“為什麼?”
“如果我先殺了他,別人就不能殺他了呀!”男人說得好像理所當然似的。
“他不想自己的孩子犯殺人罪吧!”晴美說。
“我可沒有殺他哦。”男人說。
“除此以外呢?”
“他叫我偷偷離開,還給了我一點錢。他的確是個好人。”男人說。“不過,我需要更安全的保障,我在屋裏找了一趟,找到那個睡著了的孩子。”
“原來如此。”片山點點頭。“這麼說,正造先生是自然死亡的了。”
“瞄!”福爾摩斯叫。
“怎麼啦?”
福爾摩斯大搖大搖地走向暖爐那邊,又叫了一聲。晴美追隨它所注視的方向。
“有什麼烤焦了。好像是塑膠的味道。”
“拿出來看看吧!”
晴美揪出來的是個烤焦的塑膠袋……
“這是電線。”片山說。“怎麼把這種東西放在火里?”
福爾摩斯走出客廳,片山和晴美隨後跟着。
福爾摩斯走進書房,在時鐘面前停下來。
“唔……”片山沉吟着,“鐘停止了,如果正造老先生進來這裏,見到鐘擺不動了……”
“大概會用手動一動吧!”
“就是這個要命。”片山打開鑲玻璃門,看著鐘擺。“鐘擺是金屬造的,如果事先將它和電線連接起來,讓電流通過——”
“觸電?”
“即使不是太高的電壓,光是受到衝擊,衰弱的心臟也承受不了的。”
“其後只要拆掉電線,關上時鐘的玻璃門就行了。”
“因為沒關燈,比較暗的光線中看不見有電線接在鐘擺上。”
“畢竟是謀殺啊!”
片山和晴美走出書房,回到客廳。
石津在監視殺人犯,其他人已經撤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究竟是誰幹的?”晴美說。
“不清楚。但有手槍,以及電線,只要一查就知道了。”
片山說。
“我想可以排除二郎先生和結美子小姐,他們已經知道正造老先生活不久了。”
“可能是橫山乾的。在電氣開關上面做手腳的事,手藝不靈巧的人做不倒。”
“那麼,手槍也是他的?”
“他把槍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又事先裝醉,誰也想不到他就是當事人吧!仔細一想,當時只有橫山沒有站在蛋糕周圍,而是繞到老人家背後。”
“唉,什麼藝術家嘛。”
“人是最討厭的東西。”年輕男人說。“起碼我不會為了某種利益而殺人。”
“有什麼好自豪的!”石津沉着臉說。
“我還是住醫院輕鬆。世上的人令我疲倦……”男人自言自語地說。
傳來警笛聲,片山站起來。
“巡邏車來啦。”
男人被警察帶走了,片山在玄關相送。
“麻煩你啦。”男人向片山行個禮,又喊:“拜拜!”
不知何時,香子下來了,向男人揮手。
男人笑逐顏開。
“再見!乖乖的哦!”男人說。
片山等人回到客廳。
“好奇妙。殺人犯就像小孩子一樣。”
“有時單純也是一件可怕的事。”片山說。“半夜了——不,快天亮啦。”
“對不起。”結美子走進來。“要不要吃點消夜?”
石津頓時臉色一亮。
“贊成!”
片山苦笑不已。“這種單純絕對不是犯罪,是不?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在沙發上蜷成一團,愛理不理地“瞄”一聲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