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護法
用過午飯,二人重又行功,谷縝怕有意外,請虞照在艙外護法.此番行功,古鎮修為精進,八勁威力更強,陸漸所受痛苦自也更勝,但他耐力絕強,又曾飽受黑天劫之苦,無論如何難受,均不動心,只是竭力借取劫力,化為真氣,抵禦周六八勁反覆衝擊.但谷縝真氣越積越厚,不過數個時辰,體內真氣倍增,八勁鼓盪,流轉神速,進出陸漸體內也越來越頻,叫陸漸吃力不堪,他五臟百脈也從未充滿如此渾厚地真氣,酸脹難受,靜脈震顫不絕,引發諸多雜念,坐不多時,谷縝便覺心中煩亂,頭腦中嗡嗡亂響,躍躍欲起,直欲大叫狂呼.
陸漸隱隱察覺谷縝心神不寧,真氣紊亂,當機立斷,截住真氣,將大金剛神力反送入谷縝體內,以絕頂神通將混亂真氣勉強壓住.谷縝真氣一定,還醒過來,說明緣由,嘆道:"這大概是心魔作祟,修鍊內功者在所難免,修鍊太快,尤其如此.欲速則不達,今日就此作罷."
陸漸皺了皺眉,道:"可是時間緊迫,或許明天便到低頭.你變強一分,我們的勝算也多一分."谷縝搖頭道:"若是強練,勢必走火入魔,那時可就得不償失了."陸漸略一沉思,說道:"當時我助萬歸藏脫節,他曾傳我分魔之法,十分玄妙,我將這法子教給你,你有心魔,轉給我便是."谷縝一驚,搖頭道:"決然不可.倘若連累你走火入魔,這神通不練也罷."說罷便要起身.
陸漸按住他肩,神色凝重,道:"谷縝,不要任性.敵強我弱,不行險無以取勝.何況當日萬歸藏的心魔何等厲害,也未奈何得了我,你這點兒心魔,又算什麼?"谷縝緩緩坐下,頂着陸漸,眼神變化數次,忽而嘆一口氣,低頭道:"大哥,我聽你的."
分魔之法是萬歸藏隱居十載、苦心創出的法門.自古修鍊內功,最可畏的莫過於心魔,而所謂心魔,也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慾望雜念,雜念一起,自會分散精神;然而修鍊內功,卻要的是凝聚精神,聚百為十,聚十為一.所以雜念是靜中求動,修鍊內功卻非得動中求靜不可,捂着往往修為越高,心魔越強,精氣神越發不易凝聚,這就好比帶兵打仗,十個人打仗可以要想呼應,齊心協力;一百個人打仗,呼應不到,必然各懷異心.;至於人滿一萬,遍野漫山,統率更是無比艱難.是故真氣越強,越是易散難聚,雜念紛出,強練神通,勢必走火入魔.精氣一潰,便應了"兵敗如山倒"的俗話,在想凝聚就很難了.是以自古一來,走火入魔者要麼瘋癲,要麼癱瘓,歸根結底還是精氣受挫,難以凝聚之故.
萬歸藏的分魔大法卻是一反常理,能將轉嫁他人.雖說損人利己,但若對方精神牢不可破,便可助修鍊者克服心魔.陸漸歷經百劫,心神牢固絕倫,谷縝雜念縱涌如潮,陸漸心神卻如礁石,海浪雖猛,退去時礁石屹立如故.谷縝去了心魔擾亂,專心凝聚真氣,真有突飛猛進一日千里之感.
功夫大進雖是好,但谷縝卻有所不知.天道此消彼長,絕不無故惠人.陸漸既要承受六虛毒之苦,又要抵禦心魔,茲如四面受敵,痛苦不堪.抑且谷縝真氣強一分,心魔亦強一分,奇想怪念層出不窮,縱是當日為萬歸藏分魔也不過如此.何況當日雖受難,卻如斧鉞斬劈,痛苦之餘倒也痛快.此時卻如鈍刀割鋸,求生不得,求死亦難,當斷不斷,真是萬分折磨人.
越是難受,陸漸心中念頭越是清晰,心想谷縝若能神通大成,自己生死大可置之度外.甚至想:"阿晴若有三長兩短,我也勢不能活;谷縝才智勝我百倍,對付萬歸藏可以少我陸漸,卻不能少了谷縝.我縱是油盡燈枯也要助他成功的."一念至斯,咬牙苦忍不提.
修練中姚晴醒來幾次,仙碧也曾來探望,二人見這情形不知緣故,均猜是修鍊武功,但是何種武功卻又設想不出.欲問二人,但谷縝渾然忘我,陸漸受困心魔,均是騰不出功夫理會眾人.
時光流逝,船行海中,又過八九日光景,姚晴身子一日壞過一日,初時夢中還有囈語,漸漸動靜也無.但凡陸漸收功,姚晴均在昏睡之中.陸漸見她如此模樣,心中絕望之意越來越濃,不知不覺將希望盡寄托在谷縝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時左右,陸漸忽覺谷縝丹田處急劇一跳,周流八勁遽然轉強,洶湧灌來,所到之處大金剛神力無故披靡.陸漸大驚,竭力凝聚真氣抵禦,無奈來勁太強,陸漸連日飽受煎熬,漸漸招架不住,張眼望去,谷縝低眉垂目,神色沉靜,面容瑩潤有光,有如佛陀寶相.
陸漸心頭微動,恍然明白,谷縝行功已到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必有突破,當務之急,便是竭力助他成功.可是多日來大金剛神力反覆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勁較之此前又強了何止十倍,此消彼長,陸漸借力不及,周身筋脈一酥,勁力陡泄,周流六虛功如狂風巨浪,蕩滌全身,陸漸心中驚駭欲絕:"糟了,我竟死在他手裏么?"
念頭方動,大金剛神力已被掃蕩一空,周流八勁失了對手,洪流也似急沖亂突,但可怪的失,陸漸分明感覺那團真氣生機洋洋,無所不至,卻又不覺絲毫痛楚,只覺身子裏極空極大,漫無邊際,入體的周流八勁轉一周天,便弱幾成,再轉一周,又弱幾成初時浩大雄渾,數轉之後,竟無蹤影.這情形前所未有,陸漸本有必死之心,此時卻是大為迷惑,彷彿身子裏藏了一眼無底深潭.將來勁吸得乾乾淨淨.
這一連串變化出乎意料,陸漸起初還覺驚訝,轉念默察,忽有所悟.感情周流八勁不知為何,盡都化為劫力,陸漸體內雖無一絲真氣,神識卻是不減反增,劫力散開,對谷縝體內情形當真洞若觀火.
原來,經過多日苦修,谷縝體內增長已至大滿大足.而世間萬物,滿盈之後勢必虧損,就如一個水囊,裝水太多,勢必溢出囊口,要麼會將皮囊撐破.谷縝身子未經錘鍊,真氣滿盈,勢必宣洩,不知不覺間,多餘的真氣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陸漸一個措手不及,還了他人,勢必送命,偏偏陸漸練了,隱顯二脈一氣貫通,顯脈被破,隱脈尚存,氣機變化,迥異世間任何高手.劫力本就介於神識,能化天底下任何真氣,故而陸漸一向借來劫力,化為真氣,但卻不知道,逆而轉之,天底下任何真氣,也可化為劫力.但是變換至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氣均無,隱脈顯脈盡空,此時真氣入體,先化劫力,再轉真氣,直至隱顯二脈再度充盈.
可是一般而言,顯脈中真氣容易消耗,隱脈劫力若要耗盡,卻是極難.此次陸漸助谷縝修鍊,為了抵擋周流六虛功,化盡大金剛神力,為了分魔,又將劫力消磨殆盡,如此一來,隱顯二脈一時俱空,周流八勁入體化為劫力,劫力又化為大金剛神力,大金剛神力復又化為周流八勁,陸漸只覺渾身發輕,眼前白光一片,彷彿推開某扇大門,豁然洞開,見到全新境界,然而是何境界,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正覺妙不可言,忽聽門外虞照厲聲叫道:"萬歸藏,你來做甚?"喝聲方落,便聽萬歸藏朗然道:"我怎麼不能來?"兩句話入耳,陸漸大驚失色,萬歸藏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個時候前來搗蛋.谷縝正當緊要關頭,物我兩忘,決計不能擾亂,萬歸藏一旦闖入,即便自身免劫,谷縝也有走火入魔的大難,霎時間,陸漸心懸喉間,竭力收斂神意,以防萬一.
只聽虞照冷哼一聲.道:"這兒是病人艙室,閑人免進."萬歸藏笑道:"你這麼急着攔我,大有鬼祟,不成,管他什麼艙室,我偏要瞧瞧."虞照大急,叫道:"你要進去,除非踩着我過去."萬歸藏道:"是么?"話音未落,虞照慘哼一聲,已然吃虧.萬歸藏笑道:"你的雷音電龍雖有幾分火候,但想擋我,豈非以卵擊石……"說罷輕笑兩聲,又道,"你當我不知道裏面作甚?那倆小子天真的很,以為僅憑几日苦練,就能勝我?痴心妄想,莫過於此.也罷,看在你捨命相護的份兒上,我不進也罷,嘿,若有閑暇,你告訴着他們,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麼地方?"萬歸藏冷笑道:"你們來做什麼?吃飯?睡覺?還是拉屎拉尿?"
陸漸聞聲知意,又驚又喜,這時間,忽覺谷縝什麼微微一震,體內多餘真氣宣洩殆盡,氣機漸穩.陸漸心中又是一喜,當下緩緩收斂劫力,以助谷縝收功,耳中卻聽虞照揚聲叫道:"萬歸藏,你何時變得好心了?"
"好心?"萬歸藏哈哈一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們打心底服我,省得來日輸了,多尋借口."虞照哼了一聲,萬歸藏卻嘿然一笑,揚長去了.
這時陸漸劫力收盡,谷縝雙目陡張,眸子裏英華煥然,較之往日大為不同.兄弟二人心領神會,對視一笑,互撤雙手.陸漸將萬歸藏的話說了,谷縝大喜,跳起來奔出門外,陸漸也抱起姚晴,會合眾人,來到甲板之上.
其時天色尚未大亮,海上升起濃霧,漫如重紗,陣陣湧來,萬歸藏負手立在船頭,凝視遠方.三人順他目光看去,只見濃霧一團,景物莫辨,方覺迷惑,忽聽嘎的一聲,海鳥哀鳴.霎時間,霧氣中一個巨大的影子揮了一下,極長極粗,柔軟靈活,落下時,水聲激蕩,聲如炸雷.眾人心中均是一跳,有水手失聲叫道:"天啊,又來了,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霍金斯臉色發白,叫道:"快收錨,把帆升起來."說話間,那怪影又是一揮,這一下近了一些,霍金斯變了臉色,叫道:"快,快……"叫聲方落,船身似乎被什麼物事撞上,咚的一聲,船隻急劇搖晃起來.霍金斯以下,眾水手無不面如土色,紛紛抱住桅杆扯住繩索,盯着前方,拚命咽着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輪,尚自鎮定.
陸漸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還在桶里嗎?"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小奴上來多時了."陸漸回頭望去.薛耳與青娥並肩行來,薛耳哆嗦道:"鯨停下來啦,不游啦"
陸漸一呆,回頭望去,霧氣中水光閃動,星星點點,忽然間,一陣怪異聲響隨風涌至,凄厲哀怨,若哭若嘯,有如千百嬰兒尖聲啼哭一般,水聲激蕩,有如湯水沸騰.船隻猛然間失了控制,急劇搖晃起來,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氣力,也休想穩住.
嗚的一聲,巨響驚心,那巨大怪影倏爾逼近,帶起一陣颶風,破開濃霧,從甲板上方一掠而過,咔嚓一聲,將主桅桅頂抽斷,這一下,船上眾人看得分明,那怪影乃是一段觸手,百尺長短,密密麻麻佈滿巨大吸盤.
"天啦."甲板上略一沉寂,響起一聲尖叫,一個年老水手叫道:"克拉崗,那是克拉崗"霍金斯一個激靈,掉頭嘶叫道:"快掉頭,德雷克,你這個狗娘養的雜種,快掉頭,雜種"又是嗚的一聲,那條觸手猛然收回,從萬歸藏頭頂數尺一掃而過,轟隆一聲落入海里,一排如山巨浪洶湧而起,砸向船頭.
眨眼間,浪頭已到萬歸藏頭頂,就在這時,奇變突生,那排巨浪似被無形巨刃生生劈開,一分為二,玉碎瓊飛般拍在萬歸藏左右身側,萬歸藏挺立如幫,一襲青衫在風中颯颯抖動,凜然如旗.
德雷克遠遠瞧得呆了,竟爾忘了轉舵,霍金斯見他不動,發起怒來,厲聲道:"德雷克,你是聾子嗎?"剛要痛罵,便聽萬歸藏笑道:"霍金斯,什麼是克拉崗?"霍金斯聞聲回頭,突地兩眼睜圓,渾身僵硬,敢情那條巨大觸手並未去遠,只在萬歸藏身前載沉載浮,盤曲弄影,萬歸藏面對那樣巨物,不但殊無懼色,抑且饒有興緻,含笑打量.
這一眾水手多是惡棍罪犯,亡命已極,此時卻被萬歸藏的神氣鎮住了,個個盯着這青衣老者,身僵舌硬,霍金斯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是挪威的水怪,千臂千手的吃人怪物"
"千臂千手?吃人怪物?"萬歸藏笑笑,"所以你就想逃了?"霍金斯見他如此模樣,恐懼稍減,定一定神,說道:"若不逃走,就不能活."
萬歸藏微微一笑,將手一揮,霍金斯只覺勁風襲來,割面生痛,身後傳來咔嚓一聲,霍金斯回頭望去,前桅不知怎地,攔腰折斷,帶起一般狂飆,向他頭頂猛然壓來,霍金斯措手不及,忘了躲閃,谷縝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領,向後拖出,霍金斯只聽轟隆巨響,木屑濺在肌膚之上,陣陣刺痛,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萬歸藏沖他一笑,說道:"霍金斯,你問問自己的脖子,有沒有這桅杆硬啊?"霍金斯茫然搖頭,萬歸藏道:"那你還逃不逃?"霍金斯將手連擺:"不逃了,不逃了,被克拉崗吃了,我也不逃啦."
"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此時海中怪叫聲越來越急,濃霧淡去,晨光漸涌,前方景象分明起來.眾人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寒波洶湧,巨浪騰空,海面上密密麻麻浮滿大鯨,大者巍如島嶼,小者也可比海船.蒼灰色的鯨背在浪濤中時隱時現,捲起滔天白浪.鯨群中圍着一個龐然怪物,那東西綿綿軟軟,閃動牛乳光澤,海水沸騰,無法見其首腦,唯見許多巨手蜿蜒伸出,在水中攪動蜷曲,有如一窩大的出奇的蟒蛇,遇見任何物事,立時牢牢纏住,死也不放.
幾隻大鯨亦被那怪物巨手所纏,張嘴擺尾,極盡痛苦,背上噴出丈余水柱,水色由白而紅,漸成血色,剩餘大鯨紛紛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噬咬,怪物肉爛血涌,血色靛藍,融入海水之中,難分難辨.
怪物體格雖雄,仍抵不住大鯨群起而攻,藍血噴涌,漸難支持,驀然間,那物發出一陣響亮的吮吸聲,有如長長的嘆息,一會兒工夫,便拖着被纏鯨魚,徐徐下沉,它體格龐大,下沉時攪起偌大漩渦.鯨群也紛紛噴出雪白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樹瓊花,一陣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團大團的藍血從水下涌將起來,將一片海水染的越發深沉.
"開船吧."萬歸藏語聲冰冷,驚醒眾人.霍金斯喃喃道:"開哪兒去?"萬歸藏一指前方,陸漸順其所指,極目望去,雲煙縹緲中,綽約可見岬角輪廓,頓時心頭一跳,低聲道:"谷縝,你瞧!"
谷縝定眼望去,眉頭深鎖,虞照卻啐了一口,說道:"我瞧是萬老鬼故弄玄虛,他怎麼知道就是那兒?"谷縝道:"一路上我們跟蹤鯨群,並未見到任何島嶼,此時見到,必有蹊蹺."虞照道:"跟蹤大鯨這件事,我一向懷疑的很,試想一想,這些鯨魚在水裏都是胡游亂竄,天知道竄到哪兒去?又怎麼帶我們去找潛龍呢?"
谷縝搖頭道:"虞兄不曾生活海邊,不知這鯨魚性情.鯨魚航游,看似漫無目的,其實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門熟路呢."虞照叫道:"谷老弟,你又來哄我了!"
谷縝笑道:"虞兄別急,且聽我說一件趣事.那還是元代仁宗年間,東島群雄義不朝元,遠離中土,牛馬不至.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鯨.有位前輩,姓名記不得了,極擅捕鯨,有一次,他在獵殺大鯨之時,用魚叉刺中了一隻鯨魚的背峰,不料那頭大鯨十分頑強,負傷帶着魚叉潛入深海,逃之夭夭.當時這位前輩悵惘之餘,也未十分上心.數年之後,他再度出海捕鯨,在相同地方,又殺死了一頭大鯨.割肉取油之時,發現鯨背上嵌着一柄魚叉,木柄已經爛掉,鐵叉則與大鯨血肉相連,長成一處.那位前輩拔出鐵叉一瞧,大吃一驚:敢情叉身之上竟然鐫有自家名字.原來啊,這柄魚叉正是他當年遺失之物,這頭大鯨也正是當年叉底逃生之鯨,只因為時乖運蹇,多年後仍在同一處所,死在那位前輩手裏.那前輩見狀十分驚慌,潛心鑽研,發現鯨群行游之時,確然依循某條慣道,依此慣道,他阻擊鯨群,殺死不少鯨魚,可嘆殺戮太過,惹動天怒,晚年時不慎失手,葬身鯨腹.好在他人是死了,這道理卻流傳下來."
虞照將信將疑,說道:"着鯨蹤是思禽祖師所定,他也知道這個道理?谷縝笑道:"虞兄真糊塗了,你忘了鯨息功么?"虞照一愣,點頭道:"不錯,西崑崙的鯨息功得自大鯨,這位祖師與鯨魚的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干係."
"何止說不清,道不明!"谷縝嘆了口氣,"只怕從古至今,再無一人比他更懂得這些吞舟之魚,是以此地鯨群聚會,或許和他有關"說話聲中,天已大亮,霧氣散盡,前方景象越發清晰,鯨群沉浮不定,怪鳴起伏萬端,巨鯨陣中,不時冒出那等軟體怪物,大小不一,色澤各異,觸手亂舞,氣勢驚人,眾人瞧得久了,漸漸發覺,那怪物不只觸手眾多長大,還有一個如山大頭,頭上巨眼,在風波中明滅閃爍,皎然如鏡.
女王浩搖搖晃晃,穿行在這洪荒沙殺場,四周腥血橫流,慘烈出奇,面對這些龐然還海怪,船頭眾人真如螻蟻一般.海平線上島礁輪廓越發清晰,在滔天濁浪中時隱時現,陸漸瞧在眼裏,心中無端激動起來.
灰影忽閃,船舷邊一隻大鯨如山移過,光溜溜的巨背上掛着紫黑海藻.
船鯨交錯,紅波湧起,船隻散架也似搖慌起來.眾人紛紛拽住身邊纜繩,站立未穩,一隻巨大觸手從大鯨身下破水而出,砰的一聲掛住甲板.驚呼聲霎時響成一片,水手們抱頭躲閃,會武者紛紛蓄勢,不料那觸手僅是搭在船頭,一動不動,眾人驚魂未定,好事者探頭望去,敢情那隻觸手已被大鯨齊根咬斷,變成一截死物,斷口處汁液淋漓,好不凄涼.
谷縝吐了一口氣,忽道:"陸漸,你可瞧出這怪物來歷?"陸漸心中餘悸未消,臉色蒼白,連連搖頭.
谷縝笑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可想見過如此巨大的烏賊么?"眾人一驚,陸漸失聲道:"這是烏賊?"
谷縝點了點頭.陸漸定眼望去,那怪物體型雖巨,卻是大頭巨眼,長須數十,活脫脫一副烏賊模樣.
谷縝又道:"陸漸,你可知道這些鯨魚為何會來此地?"陸漸仍是搖頭,谷縝嘆道:"你沒瞧出來么?此地是他們的狩獵場,這大烏賊就是他們口中的美食."話音未落,怪聲驟響,遠處一頭大烏賊被十餘頭大鯨活活肢解,腥血四濺,殘肢敗體兀自扭曲不絕,船上女子瞧得面無人色,紛紛嘔吐起來.
"奇怪",谷縝眉頭大皺,"這裏怎麼會有這麼多烏賊?話音未落,萬歸藏的聲音冷冷傳來:"因為此去不遠便是大海丹田."
"大海丹田?"谷縝失笑道:"大海又不是人,哪會來丹田?"萬歸藏冷冷一笑,"問得好,那我問你,潛龍是什麼東西?"谷縝一愣,說道:"故老想傳,潛龍是一件滅世神器,威力極大.
萬歸藏道,何以如此威力?谷縝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卻知道."萬歸藏淡然道,"當年我大破東島,在你祖父谷元陽的房裏找到一本書,那本書中,專道潛龍."谷縝微微動容,"願聞其祥."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書中開宗明義:潛龍者,大海之丹田,陰陽之關聯,集陰陽二流,馭微茫七海."
眾人聽得似懂非懂,谷縝道:"丹田我能明白,這陰陽二流又是如何解釋?"
萬歸藏指着海面:"這海中水流並非如常人所想般冷暖如一.而是有冷或熱.冷者為陰,暖者為陽,有如人體陰陽二氣,行徑十四經脈,扭轉奇經八脈,無論如何變化,總有一定規律,陰陽二流也是如此,在這海中流轉之際,必會依循某一定律,或是從西而東,或是由南而北.西崑崙按照這一道理,將這汪洋大海假想為一名內家高手.修鍊內功的人都知道,修鍊內功之要,第一便是意守丹田,從彙集體內陰陽之氣,聚百為十,合十為一,大能匯聚,故能摧堅破敵,所向無前,這便是一切內功的原理了.可是這茫茫大海不同於人類,混沌無知,任意所之,內中雖有陰陽二流,卻不會意守於一點,故而若要駕馭陰陽二流,首要之事,就是為這混沌大海中造出一個丹田."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徐徐道,"這個丹田,就是潛龍."說的這裏.萬歸藏抬起頭來,目注遠方礁型峽影,流露神往之色.
眾人聽到這話,均感匪夷所思,潛龍之道,竟是人類修鍊內功之法,放乎這一片滄海.可是這裏想來容易,究竟做來,卻不知如何麻煩.當年西崑崙與東島前輩如何做到的,着實叫人無法想像.
萬歸藏沉默時許,又道:"書中還道:-潛龍初成,天有異征,有大怪物現於風波,周圍數里,型如算袋,手足千萬,覆沒舟楫無算,是怪與群鯨戰於海中,血流百里.狀極殘酷……"
眾人聽到這話,均是大悟,無怪萬歸藏拿定潛龍將至,原來東島典籍早有記載,潛龍造成之後,也曾吸引偌大烏賊,覆沒船隻,大烏賊又引來鯨群,血戰一場.
萬歸藏又道:"人說-潛龍-呼風喚雨,崩天裂地,只怕都是訛傳,倘若沒有江海湖泊,這潛龍就是一具廢物.天下江湖,俱與大海相通,天下都市,大多傍水而居,這潛龍一旦發動,能叫海水逆流入陸,致使江湖上漲,人為魚鱉,億萬良田,化為烏有,那時候天下大亂,便是英雄用武之時.
眾人聽得發楞,陸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尋找潛龍,就是要讓天下大亂?"萬歸藏淡然道:"若有必要,也無不可,自古亂世多而治世少,大亂而臻大治,千古常理也."說到這裏,他下巴一揚,目中透出灼灼精光,此時間,眼前景色陡然一變,一片海水勢如奇峰突起,高過四周海面足有數丈,乍眼望去,茫茫然如懸瀑天落,白浪滾滾而至,餘波直抵船頭,女王號逆行十丈,便如受到莫大阻攔,團團亂轉.
"過去不拉."德雷克高聲大叫,手中舵柄如旋風般忽左忽右,幾乎將他手腕扭斷.
萬歸藏長眉陡挑,抓起一隻救生舢板擲入水中,飛身一縱,落在舟心,那舢板無槳而動,有如鯉魚跳浪,逆流向前,並非直衝猛進,而是以"之"字繞行,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後退一丈,前進兩丈,一晃眼地功夫,已到那洪峰高處,連人帶船破空一躍,消失無蹤.英人水手何曾見過如此神通,有的人心中駭服,不自禁屈下一膝,伸手在胸前連畫十字.
陸漸忍不住道:"怎麼辦?"谷縝唯一皺眉,朗聲道:"還有幾隻舢板?"左飛卿檢視一遍,說道:"還有兩隻."谷縝道:"時機緊迫,我和陸、姚一船.剩下一船,你們瞧着辦吧."也抓起一隻舢板,擲入水中,縱身跳上,船上眾人綿綿相對,陸漸咬了咬牙,叫道:"各位保重."然後背起姚晴,跳上舢板.
谷縝雙腳不丁不八立在舟心,雙手合十,全力施展"馭水法",模仿萬歸藏的法子,馭使舢板之字迴繞,衝上洪峰,到得浪尖,二人舉目一瞧,不覺吃了一驚,感情前方東一簇,西一簇,儘是礁石,或明或暗,隱沒無端,如魔鬼群礁略有近似,但又大為不同,此地礁石相隔稀疏,其間水勢極亂,章法也無,漩渦大小環套,有如千口萬眼,其間不時巨浪排空,奔騰迭起,萬歸藏那隻舢板蹤影全無,也不知去了哪裏.谷縝未及思量,舢板已然沉入一個波谷,身後碧城百里,身前雪嶺千疊,兩峰並起,雙城對峙,轟隆聲中,浪頭已到頭頂,一旦拍下,勢將舢板打翻,谷縝情急間將水部神通發揮至極,順着浪勢,將舢板一忽而推向浪尖,不料將至未至,波濤涌回,將舢板向後大力推回,那海水潛力無窮,周六水勁入水,頃刻化為烏有.
正覺焦急,陸漸一聲驟喝,挺身而起,呼呼兩掌拍後身后,大金剛神力凝如實質,海水微陷,舢板借這些微之力,勉強前沖.谷縝趁勢馭使舢板越過浪尖,兩人定眼一瞧,不禁駭絕,前方不知何時,從波濤中湧出一塊礁石,森然筆立,舢板若是向前,畢被撞得粉碎.
情急間,露肩縱身躍出,雙腳牢牢勾住船頭,魚躍出掌.砰的一聲擊中礁石,石屑飛濺,陸漸雙掌也是切骨生痛,但經此一阻,舢板斜刺里衝出,堪堪繞過礁石,滴溜溜陷入一眼漩渦,那大海中似有無窮吸力,將舢板拖向水眼深處,一眨眼功夫,三人四周儘是滾滾流波,絢麗湛藍,有如巨井圍城一般,上方天日漸小,卻不知高有幾許,下方深淵不測,細細幽幽,也不知伊於胡底.陸谷二人縱有蓋世神通,當此滄海之怒,也自覺渺如一粟,微不足道,空自身陷漩渦,卻無絲毫解脫之數.
就在此時,水眼忽收,一股大力從下湧起,呼的一下,又將舢辦托出水面.這般感覺,好比騰雲駕霧,二人未及欣喜,眼前便是一黑,耳邊咔嚓大響,舢辦直愣愣撞上一塊礁石,頃刻之間,舢板化為一堆破爛木片,陸,谷二人反應奇快,舢板一碎,齊齊縱起,攀住眼前礁石,只一縱,便道頂上.喘息未定,谷縝忽指前方,叫道:"陸漸,你看."
陸漸順勢望去,便看到萬歸藏哪一葉舢板在波峰浪谷間時隱時現,萬歸藏渾身濕透,全沒了瀟洒風度,只是縱及所能,連連出手沖開巨浪,他掌力之雄,震爍古今,縱是驚濤巨浪,也是一擊而分.陸,谷二人見此神威,均是咋舌不已.
萬歸藏雖在浪濤中穿梭無礙,無奈水勢太亂,變化萬端,湧起之時,浪高及天,落下之時,旋渦無底,忽然間,舢板沖入兩個旋渦糾纏之處,水勢奇亂,萬歸藏顯出應變之才,身子疾探,搶在觸礁之前,雙手扣住礁石,雙腳一絞,硬生生將那舢板提在半空,繼而雙手攀升,到達礁石頂端,將那舢板反扣在地.
谷縝見狀苦笑,嘆道:"老天爺當真不公,你我的船一撞即破,老頭子卻能人船兩全."陸漸嘆道:"誰叫他本領大."說著低頭看向姚晴,直覺他身子冰冷冷的,雙目緊閉,除卻口鼻間尙有微微氣息,已無半點生機,陸漸心急如焚,忍不住叫到:"谷縝,姚晴快成什麼了,你,你有什麼法子……"谷縝神色一黯,嘆道:"我有什麼法子?這水陣是西崑崙所設,戰陣,石陣,助陣均有破法,可這以海為陣么,誰又能破……"說到這裏,他目光一轉,凝視極遠處一塊礁石,咦了一聲,面露訝色.
陸漸本是心中冷透,這時忽見他神色有異,頓時心中一跳,說道:"谷縝,你想到法子了?"谷縝笑笑,偷偷伸出一指,指着遠處那塊礁石,低聲道:"大哥,你瞧那塊石頭上是什麼?"
陸漸極目望去,那礁石頂端,綽約有個模糊形影,陸漸一驚,哎呀叫道:"那是個人……"谷縝驀地伸手,將他嘴巴捂住,輕笑道:"別大聲,要不然,可便宜了老頭子,呵呵,那不是人形,是猴形."
陸漸定眼細看,那影子果然是一具就地取材,礁石刻就的猿猴石像,霎時間心中撲通亂跳,澀聲道:"這裏只有猿猴,斗尾二字何解?"陸漸皺起眉頭,沉吟道:"看這字裏的意思,莫非是猴尾巴打架?"
谷縝忍住笑道:"這裏只有一隻猴子,怎麼用尾巴打架,難道自己打自己?"陸漸一愣,苦笑道:"好兄弟,別哄我開心了,說真的,這猿斗尾到底什麼意思?"谷縝笑了笑,說道:"你沒見過八部秘語,自然不知這‘斗’的來歷,八圖秘語中,這個"斗"字出《鶡冠子.環流》中的一句:-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此間的-斗-是北斗星的一絲,而自古一來,北斗便有指明方向之意,猿斗,猿斗,這石猴必有北斗星的功用,能夠指明方向."
陸漸大量石猴一陣,搖頭道:"這猴子如此坐着怎能指明方向?"谷縝道:"你忘了第三個字嗎?"陸漸恍然道:猿斗尾,尾巴,這石猴的尾巴能夠指向?"谷縝含笑點頭:"要出這曠世水陣,或許就要靠這猴子尾巴……"二人說話工夫,不忘留意萬歸藏,見他沉思良久,徐徐起身,渾身白汽氤氳,須臾蒸干海水,繼而解開發髻,滿頭烏黑頭髮忽地張開,微微彎曲成弧,陸漸見了,吃驚道:"白髮三千羽,糟糕,他要從天上出陣."谷縝哼了一聲,只是冷笑.
但見萬歸藏袖袍一拂,掠空而出,不但長發如羽,抑且襟袖鼓盪,去勢之快,猶勝左飛卿誰知未行十步,一排巨浪衝天而起,迎着萬歸藏狠狠拍來,萬歸藏避無可避,連環出掌,神通所至,浪峰凹陷,不料後浪疊起,更勝前浪,如山如城,端地無窮無盡,一時水光滿天,白雨灑落,萬歸藏氣力略衰,浪頭立時迫近,二者相撞,水花四濺,萬歸藏渾身濕透,風部神通雖強,卻頗忌水,萬歸藏長發披垂.襟袖貼身,一個筋斗栽落水裏,仗着馭水法,拚死游回礁石,舉袖拭臉,狼狽已極.
谷縝遠遠瞧見,哈哈大笑,說道:"西崑崙是-周流六虛功-的祖宗,這些伎倆怎能過他的手去,老頭子,你這一敗,叫做板門弄斧."雖有波濤阻隔,卻無礙內力傳音,萬歸藏吃癟之餘,又聽譏諷,不由動了無明之怒,厲聲倒:"臭小子,要想活命,閉上狗嘴."谷縝吃准他不能過來,笑嘻嘻地道:"老頭子你這一罵,才叫做閩犬吠日,叫得凶,卻咬不着."萬歸藏大怒,方要反唇相譏,但轉念之際,忽又忖道:"這小子就是陰溝里的潑皮,打不了人,也要濺一身泥,我若與他計較,豈不中了他的算計."當下哼了一聲,沉着臉,尋思出陣對策.
谷縝嘴上胡說八道,挑動萬歸藏的怒氣,心裏卻甚着急,時下進退兩難,當真無知如何了結,正轉念頭,忽見來路水勢變化,波峰下沉,從浪尖處嗖地鑽出一條舢板,上面赫然坐着仙,寧,虞,左四人,四人各持船槳,奮力划水,齊心協力,進至波谷之底,徐徐攀上波峰,不料水勢又變,漩渦忽起,舢板打個旋兒,眼看便要遠離陸,谷二人.
陸漸,谷縝初見四人,大喜過望,此時見狀,又是一驚,無奈相距甚遠,風波險惡,睜眼望着,卻無法靠近.就在此時,船頭虞照站起身來,從身下取出一圈纜繩,運足氣力,呼地擲來,那繩索長得出奇,飛蛇般逶迤破空,射向陸漸,陸漸接個正着,奮起大力,大喝一聲,將四人連着舢板拖出漩渦,流星般駛向礁石.谷縝不由拍手贊道:"好法兒,誰想出來的?"
仙碧遠在舢板,笑答道:"是我,谷縝,你服不服?"谷縝蹺起大拇指,哈哈笑道:"服了,服了."舢板須臾抵近,陸,谷二人齊齊跳上,腳方落地,耳邊忽聽虞照,左飛卿齊聲喝道:"當心."
陸漸急急回頭,驚見萬歸藏不知何時,抽了一個無波無浪的空子,馭風逼近礁石,人尚未至,掌力已出,仙碧,寧凝急忙擺槳,舢板蕩開數尺,萬歸藏掌力落空,啵的一聲,在船后賤起衝天白浪.萬歸藏又欲發掌,一排巨浪陡然騰起,隔在雙方中間,眾人眼前一片碧藍白濁,天海人物均然不見.
待到浪頭回落,萬歸藏早已濕淋淋立在礁石頂端,舢板在這波浪起伏之際,已然遠去百步.萬歸藏眉頭微皺,俯身抓裂一枚大石,嗖的一聲擲將過來,船上眾人見狀,紛紛運勁,嚴陣以待,不料那石塊尚隔十步,來勢忽衰,撲通一聲落入水裏.
眾人見萬歸藏如此不濟,心神稍懈,不料這時船底咚的一聲悶響傳來,多了一個大洞,海水咕嘟嘟洶湧而入,頃刻灌了半船.眾人這才明白萬歸藏的伎倆,一時間驚怒交集.原來南方多水,江湖邊的小兒們最愛玩一種"打漂兒"的把戲,將尖薄瓦石以巧勁平射入水,只因速度奇快,瓦石入水,並不立時沉沒,反而能借流水浮力,從水裏跳躍而出,破空飛行一時,才又再落入水.精通此技者,一彈發出,瓦石常能在水面五起五落,六起六落.萬歸藏心知直面射出,必被眾人合力遮攔,故而使出"打漂兒"的巧勁,詐使石塊入水,待到眾人懈怠,石塊卻又從船底突然跳起,將船底擊破.
陸漸慌忙脫下衣衫,堵住缺口,谷縝則是一邊大罵萬歸藏,一邊運轉水勁,將海水逼出舢板.饒是如此,這等破底之船,勢已不能經歷如此驚濤駭浪承載多人,海水去而復入,漂泊不久,便有沉沒之勢.
陸漸見勢不妙,換過仙碧照顧姚晴,自己持槳划水,配合谷縝的馭水法,將舢板向前劃出里許,靠近石猴所在礁石.不料相去十丈之際,波濤又餓,船里積水更多,舢板團團亂轉,眼看無法抵達.這時間,虞照騰地站起,將木槳交給陸漸,自將纜繩呼呼掄圓,大力擲出,纜繩在空中一甩,畫出一道圓弧,啪的一聲,繞上礁石,刷刷刷連纏兩匝,船上之人驚喜交並,齊聲歡呼,谷縝連聲贊道:"虞兄了得,虞兄了得."虞照得意笑道:"這算什麼了得?我在昆崙山下套野馬的時候一套一匹,從沒失手的."仙碧亦喜亦稹,說道:"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虞照笑道:"開染坊好啊,日後你就不愁沒衣服穿了."仙碧道:"誰稀罕你的衣服,還不快些拖船?"虞照一笑,扯短繩索,靠近礁石.
眾人跳上礁石,谷縝看那石猴,足有真猴大小,鼻孔朝天,神態可掬,身後一根尾巴,遙指西南.谷縝方自沉吟,忽聽仙碧道:"舢板破了,載不了七個人,我們且留此地.陸漸,谷縝,你們帶晴丫頭先去."谷縝,陸漸均是一楞,掃望去,左飛卿,虞照均是面露笑意,彷彿早已料到此時.陸漸忍不住叫道:"那怎麼成?留在此地,和等死有什麼區別?"
仙碧搖了搖頭,笑道:"好弟弟,你聽我說,當日出發之前,家母便有交代,倘若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和阿照、飛卿都須捨棄姓名,助你二人成功,只要有你和谷縝在,東島、西城就有希望.再說啦,你們找到潛龍之後,再來救我們,還不是一樣?"
陸漸不禁咬着嘴唇,雙目泛紅,仙碧又轉過頭,向寧凝道:"寧姑娘,我三人奉了家母之命,你卻是無拘無束的,你要去,我也不攔."寧凝搖了搖頭,說道:"我就和仙碧姊姊在一起吧,畢竟多一個人,出這水陣的機會就小些."仙碧聽得眼眶一熱,將寧凝摟入懷中,澀聲道:"好妹子."
谷縝一言不發,木立一會兒,忽地嘆道:"多說無益,陸漸,走吧."陸漸身子一震,瞪着他說道:"你,你……"谷縝斷然道:"仙碧姊姊說得極是,咱們找到潛龍,再來救他們……"陸漸一怔,躊躇道:"若是找不到呢?"谷縝哈哈一笑,朗聲道:"若找不到,那必是沒有這個東西."不由分說,拉着陸漸跳上船板,向礁石上四人一抱拳,鄭重道:"諸位稍待,後會有期."
礁石上四人也齊齊抱拳,仙碧道:"二位保重."虞照則笑道:"兄弟快去快回,你我再來大醉一場."左飛卿笑而不語,寧凝欲要說話,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卻奪眶而出,盯着陸漸,眼前模糊一片,隱約看到二人駕船欲去,不知怎地,心中情愫如地底熔岩,再也按捺不住,顫聲叫了一聲:"陸漸……"
陸漸聞聲回頭,寧凝淚如泉湧,大聲叫道:"你,你要好好的啊,一定,一定要回來……"陸漸聽到這話,嗓子微微一哽,欲說忘言,只道:"寧姑娘,我,我……"寧凝卻再也忍耐不住,捂着臉背過身去,嬌軀顫抖,號啕痛哭.
陸漸胸中大慟,又叫一聲:"寧姑娘……"話未出口,谷縝扯他一把,低聲道:"大哥,早去早回."陸漸聽了,忍淚含悲,扳起船槳,循那石猴尾巴指處,與谷縝齊心協力,向前駛去.
誰知這段航程竟是順利得出奇,不但前方波濤馴服,船底還有一股絕大潛流,推送船隻向前行駛,谷縝喜不自勝,拍手笑道:"果然,果然……"回頭望去,萬歸藏不知何時又回到之前礁石,手扶舢板,望着這邊,似有些拿不定主意.谷縝不禁大樂,笑道:陸漸,老頭子這回可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先是破不了思禽先生的八圖秘語,如今又受困於西崑崙的潛龍水陣,哈哈,這麼一來,算是徹底輸給兩位祖師爺啦."
無形潛流推着小船如飛向前,曲曲折折繞了幾個彎兒,前方湧現一簇礁石,亦有一尊石猴,蹲在石頂,舉手托腮,似卧非卧,尾巴尖兒如蛇頭昂起,指向東方.谷縝到了礁石下方,便掉船向東,果不其然,前方水勢緩和,船下潛力卻是綿綿不絕,驚濤駭浪似乎讓出一條通道,專供二人經過.
這麼一路駛去,石猴接連出現,或蹲或卧,或人立打望,或抱拳撒歡,每隻石猴,神態各異,有如一個個路標,指引着這條小小舢板,在狂濤惡浪間忽東忽西,穿行不定.
經過第六尊石猴雕像時,水勢忽然一緩,浪濤漸小,水色變清,不多時,波平浪靜,海面微微起伏,細密波浪漸遠漸無,只余如鏡水面,映出一帶島嶼.那座島嶼孤獨佇立,別無依傍,島上草木豐茂,鬱郁蔥籠,四面環繞蔚藍海水,乍一瞧,就如鑲嵌在藍水晶上的一塊翠綠寶石,鮮亮奪目,映日生輝.
濤聲浪嘯漸漸弱了下來,四周靜悄悄的,除了木槳划水之聲,便是島上傳來的百轉鳥啼,回首望去,濁浪衝天,相較此時此地,恍然有如隔世.
越近島嶼,陸漸心跳越疾,那島嶼就如一塊巨大磁石,將他的心牢牢吸引,陸漸不自覺緊扳數槳,逼近島岸,未及靠近,便抱着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飛奔,一道煙搶上海灘,驚得灘上鷗鳥撲翅亂飛.
島嶼已荒了兩百年長短,除了飛鳥,再無人蹤獸跡,只見古木參天,靜穆幽深,粗大枝幹,枝枝丫丫指向天穹,無言地訴說著這百餘年的風雨孤獨.一條石砌小道蜿蜒東去,雜草叢生,幾乎難辨人造痕迹.
陸漸沿着小道忘我奔突,目前綠意蔥籠,耳邊風聲凄凄,一般無形的潛力,將前路上的橫枝斜柯絞得粉碎,碎葉亂舞,到他身前尺許,又被彈開.陸漸一顆心盡已系在姚晴身上,對這奇異景象渾然不覺,不多時,便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絕,四顧蒼茫.茫然間,忽聽遠處叮叮微響,既似塔上風鈴,又如檐下鐵馬.
陸漸心頭微動,循聲注目,只見風吹林開,樹濤悅耳,橫斜樹影間綽約露出一角石樓.陸漸喜得歡叫一聲,跳將起來,深入龍騰,向那石樓如飛趕去.
里許路程轉眼即過,石樓通身顯露眼前,那樓依林而建,高有兩層,橫直不過六七丈光景,形制一如中華,萋萋荒草,掩至門前,二樓窗戶未閉,面海而開,樓檐掛着一串鐵馬,鐵鏽斑斑,飽經歲月侵蝕,仍然迎風叮嚀.
陸漸站在這無名石樓前,不知怎的,便覺一股古樸蒼涼之意撲面而來,不由得怔忡片刻,方才卸開門閂,推門而入.
樓里甚是簡陋,木桌木凳,久經風蝕蟲蛀,早已朽敗,唯獨幾件石器留存完好,細細辨認,也不過是些石X葯杵,石磨石碾,還有一張大大的石桌,積滿灰塵.
陸漸一無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樓,驚得樓上撲簌簌鳥雀亂飛,羽毛四散,敢情歷經多年.樓中已成海鳥巢穴,遍地羽毛糞便,臭氣熏天.游目四顧,陸漸心頭驀地一涼,幾乎便停止跳動,原來,左面牆上,一排書架狼藉不堪,書頁早被鳥雀撕扯殆盡,僅余滿地紙屑.
陸漸呆了一會兒,放下姚晴,撲到書架之前,發瘋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無一紙完整書頁,紙屑上沾滿灰塵鳥屎,黃不黃,白不白,哪兒辯得出字跡呢?陸漸沉默時許,陡然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號叫,雙手緊緊攥住那堆碎紙,指甲入肉,鮮血淋漓,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哀號聲遠遠傳出,海風陣陣,悠悠而至.檐下鐵馬相擊,發出悅耳鳴聲,似在安慰樓眾人的痛苦,樹上鳥兒婉轉,又似訴說歲月的無情.陸漸腦中一片混亂,臉上涼冰冰的,不知不覺,已掛滿淚水,就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低低吟聲.
呻吟入耳,陸漸陡然還醒,慌忙轉過身來,抱過姚晴,只見她蛾眉顫動,似乎極為痛苦,陸漸忙講大金剛神力傳了過去.過了好一陣子,姚晴的眉頭才慢慢舒展開來,又過片刻,終於睜開.
陸漸悲喜交集,悲的是醫術盡毀,救治無望,喜的卻是多日以來,姚晴第一次蘇醒,在她眼裏,散發著一股子異樣神采,蒼白的雙頰,不知為何也泛起淡淡紅暈.
兩人四目相對,陸漸心頭凄惶起來,他隱隱明白,這一次,姚晴當時迴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絢爛,在最短的時刻里,這個女子殘餘的活力就會揮霍殆盡.陸漸眼角發酸,胸中悲慟之意鋪天蓋地而來,可又怕姚晴傷心,不敢痛苦,強笑一笑,柔聲道:"阿晴,我們,我們到地方啦,這裏就是西崑崙的故居,待我找到《相忘集》就來救你."
姚晴望着他,似笑非笑,驀地嘆了口氣,輕輕道:"陸漸啊……你從來騙不了人的,你的臉在笑,眼裏卻在哭呢……"陸漸急忙抹一下眼,說道:"我哪兒哭了,眼淚也沒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別閑話,我,我累的,說一句就少一句"陸漸點點頭,眼眶裏卻是一酸,只有轉過頭,向著窗外常常吸了口氣,轉過頭來欲要再笑,卻再也小不出來.
姚晴見他似哭似笑的樣子,心中一陣難過,欲要舉手撫他面頰,身子卻似空的,沒有一點力氣,只得嘆了口氣,說道:"傻子,我好累啊,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
陸漸起初道:"阿晴,你為何要提這個死字呢?你死了,我怎麼辦……我又怎麼辦呢?"姚晴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我盡了力啦,這些日子,活得好辛苦.你記得哪天在水井邊,臭狐狸對我說的悄悄話么?因為這句話,我才能活到今天."
陸漸心中茫然,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麼?"姚晴重重喘了一口氣,說道:"他,他說,我這樣一個醜樣子,要是死了,在你心裏,永遠只會記得我這個樣子……"陸漸大怒,叫道:"他胡說八道,我這就找他去……"說罷便要掙紮起,姚晴急道:"別……"一急之下,又是喘不過氣來,陸漸急忙俯身給她度入內力,姚晴緩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別怪他,其實呢,他說的都是我的心裏話,你就不如他,不懂我們女孩兒的心思……"陸漸苦笑道:"什麼心思呢?"
姚晴盯着他,微笑着嘆了口氣,絮絮說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會扮成醜奴兒呢?可如今卻不成啦,‘女為悅己者容’,我有了心愛的人,就總想讓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樣,你,你還記得柳鶯鶯祖師的故事么……"陸漸點頭道"記得."
姚晴輕輕嘆息一聲:"只有我們女孩兒才明白她的苦心,她為何要千辛萬苦保住容顏,至死不衰呢?其實啊,在她心底,始終盼着有那麼一天,西崑崙還會回到她的身邊,她希望那時候,在最心愛的男人眼裏,自己仍是那麼好看……"說到這兒,她苦笑了一下,嘆道,"人們……都說柳祖師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個傻女孩兒,就和我一樣的傻……"說到這裏,她閉上眼睛,淚走如珠,順着眼角緩緩滴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張開眼睛,卻見陸漸張着大嘴,滿臉是淚,已是泣不成聲,姚晴心中大慟,想要為他拭淚,仍無力氣,只得道:"陸漸,那串貝殼項鏈還在么?"陸漸一怔,還醒過來,伸手入懷,從貼肉處取下那條項鏈.姚晴笑道:"你還留着?"陸漸臉一熱,道:"我,我……"姚晴道:"你什麼,還不給我戴上?"
陸漸又是一怔,將項鏈戴在姚晴頸上,姚晴問道:"這樣子好看么?"陸漸拚命點頭:"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說道"陸漸,這樣子就好,無論死活,我都不後悔,一路上,我儘力了,你也儘力了,還有,還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別怪他."
陸漸一陣心酸,嘆道:"我怎會怪他呢,此生有谷縝做兄弟,是我陸漸之幸……"說道這兒,隱約聽到樓梯上一陣微響,似有人物,但陸漸此時心傷愛侶,雖然聽到,也沒十分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