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這是一個有着兩千多年歷史的古城。它被五嶽之一的中嶽嵩山從南、西、北三面環抱着,靜靜地座落在一處極大的山嶴子裏。

嵩山就仿如修行於幽谷深林中的一位蓋世英雄。它由太室、少室兩組山勢風格迥然不同的群山叢巒所組成:西面的少室山山勢峭拔而旖旎,一如修行英雄那隱忍不露、熱血激涌的內心;北面的太室山,氣勢雄渾而傲岸,仿如英雄那粗獷魁武的外貌。

比起有些中原重鎮,山城雖說排不上行首,可借了大山的七分陽剛豪氣,潁河的三分陰柔婉約,又憑着險要的地理環境和悠久的宗教淵藪,自有它積蘊豐厚、與眾不同的地域文化特性——少室、太室兩山的山上山下,寺院林立,廟觀遍佈。素有“山有七十二峰巒,七十二步一寺觀”之說。

在這裏,儒、道、釋三教並存,歷史文物俯拾皆是,到處可見前朝遺迹。城北,有歷史上著名的全國四大書院之一嵩陽書院。城東,中原一帶建築規模最大的中嶽廟傲岸而立,廟依中嶽太室,整座廟院從山麓拾階而上,一直攀延到半山腰的黃蓋峰。城西,佛教禪宗祖庭少林寺,赫然矗立於少室山密林幽谷一兩千年,以禪武結合而聞名天下,享譽古今。

山城有句俗語:“喝了少溪水,都會踢踢腿。”說的就是山城這一帶的百姓,素來就有習武之風,生性大多頑勇剽悍。佛門凈地的少林寺處在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中,為保佛門清靜不受侵擾,寺院漸漸也開始供養了一幫子專司保寺護院的武僧。

不同於民間武術的是:由於少林寺組織嚴謹,操練精湛,故而,所修武功在代代相傳的過程中,已把各武林門派中的精粹集大成於一體了。加之在練武中,他們將禪武結合一體,長期以來,便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兼有實戰性和防禦性之長的少林武術來。久而久之,便有了“天下功夫出少林”之說。

在洋槍火炮還是神話的年代,個人武藝的高低是證實英雄好漢們膽略和實力的最高標準。天下仰慕英雄,英雄仰慕少林。於是,各路英雄豪俠們便風塵僕僕地趕到山城,或切磋武學,或較量武功,或拜師學藝。在此相聚,在此相約,又在此惜別。

人生代代無窮無已,高深威肅的中嶽嵩山,傲然地屹立在小城之北。它居高臨下,歷經飄風急雨、日月雷電;睥睨着世事的變遷、朝代的更替,目睹英雄豪傑的斥叱風雲和平民百姓的默默生死;鳥瞰着小城寧靜的黎明晨空、黃昏的霞映碧河,也冷冷地俯視着殺機四伏的星光暗夜……

雪如走到縣署門外時,春日的朝陽剛剛躍出了東方地平線,高高的嵩陽樓廊坊沐浴在一片溫暖而明麗的金色霞輝里。

這座歷經了無數歷史滄桑、象徵著小城權力中心的縣署衙門,雖說只不過是國家最低一級的行政官署,然而,在一般百姓心目中,它卻是威嚴神秘、深不可測的,擁有着不可動搖的權威……

嵩陽樓縣署衙門前,一個背長槍、穿制服的衛兵,挺胸凹肚、目不斜視地站在廊台之上,對來客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氣。當雪如剛剛自報姓名時,那神氣的衛兵便立馬嘻笑顏開起來,兩步跳下台階,雙腿一併,“刷”地敬了個禮,嘴裏一連聲地叫起“杜長官”來,一面敬畏地報說:“報告杜長官,知縣大人這兩天等長官都等急了。早下過令了:只要是杜長官到了,不用通報,讓屬下直接請到縣衙後庭。”

——當初,雪如為了尋求機遇,高等學堂畢業后整整五年都沒有能顧得上回家一趟。他先是跑到南方,在工礦當過機械師,在報社當過記者,也曾教過書。後來駐紮在湖北的一位將軍收羅各方人才時,聽人說起杜雪如是工業學堂的高材生后,便提出約見一面。在將軍官邸的小客廳里,將軍和雪如整整談了一個多時辰。內容涉及到國家、民族、實業、洋務等,談話結束時,將軍當即決定留用雪如。

因從軍之事干係重大,雪如從湖北立即給工業學堂的好友孟翰昌和大哥分別去信商議此事。

誰知,還未待信發出去,翰昌已趕到漢口尋雪如來了——來告知他一個更為令人驚喜的消息:原來,翰昌的舅父被北洋政府派到河南任了要職。為了加強自己的勢力,決定先提攜幾個親腹上來。他為翰昌提供了兩個可選擇的官職:一是到山城縣任縣知事;二是到南陽學府做教諭官員。

翰昌當即向舅父提出一個請求:自己的同窗好友杜雪如,正是山城城關人。為人仗義忠厚,處事足智多謀。是不可多得的軍師。舅父若能為他謀一席輔政的位置一併提攜,上得任去,必將如虎添翼,做出過人成績來。

翰昌的舅父答應可以從中斡旋斡旋。因提攜的是自己人,所以一併連銀子也不用雪如花費的。

臨江樓上,清風徐徐,水波澹澹。

雪如、翰昌二人坐在一個可以俯瞰江水的小閣樓上,整整討論了一天一夜。他們細細分析了當今之中國各方形勢。眼下,南北分裂,幾分天下。雖說當前是軍政的天下,可他們念的畢竟不是軍武學堂,指揮作戰、兵法武略上終究不是自己的強項。

於是,二人拍下板:山城雖說地理險惡,貧脊窮困;然一縣之長畢竟是一方土地的最高長官,且系雪如的故里,人情世故方面也好通融一些。在那方土地上,若能按着他們自己的意思,推行民國新政、倡辦實業和新學……造福於一方,流芳於後世,紅紅火火地鬧騰它一番,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雪如隨衛兵進了嵩陽樓廊門,一路走、一路瀏覽着署衙裏面的佈局:只見儀門兩側整整齊齊的兩溜廂房,各屋門上,前清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的舊牌子還沒有摘下。一些衛兵和衙壯們在院子裏各自忙着洒掃庭除或澆花澆園。

順着曲回遊廊,繞過大堂,沿着一條青磚小徑走了不大一會兒,便來到了後面的花廳。轉過一處照壁,雪如一眼看見,穿着一身黑紡綢的漢昌的客房外。翰昌,正這時在花圃邊的大磚坪地上打着少林拳。

翰昌的這套少林羅漢拳,正是在高等工業學堂讀書期間跟着雪如學會的。從那時起,心志頗高的翰昌就開始天天早起練上一回,一直都未間斷過。當他聽衛兵報告杜學如先生到時,忙說“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雪如見他這時正在那裏一招一式打着最後幾套拳,便站在一篷新萌的垂柳下,擺擺手不讓衛兵通報,以免擾了他練拳。看他舉手投足之間,一招一式剛勁而灑落——幾年時間,翰昌的拳法又有了不小的進益。

翰昌打完一整套羅漢十八手已收了功,一轉身看見好友杜雪如正已經站在綠柳下笑微微地看着自己。立馬驚喜地叫了起來:“雪如?嘿!你這個傢伙!怎麼才回來啊?!”

他一面嚷着,三步並作兩步地跳過來,一把摟住雪如的雙臂,使勁地拍了拍雪如那魁實的兩個膀子,一面就問起路上可平安?坐的什麼車、怎麼耽擱了這麼多天等話來。

雪如道:“南北兩方又開戰了。這次仗打得很烈,火車全都用來拉槍炮子彈、士兵傷員了。等了好幾天,才找到隊伍上的一個老鄉,乘了他們拉軍需的悶子車才算趕回來了。”

兩人走到屋裏,翰昌拉了一條幹手巾,一邊擦着脖子和脊背上的汗水,一邊問起外面這場戰事的究竟來。

“還是北洋政府和南方政府兩幫的軍隊。聽說這欠戰線全面拉開了,雙方能動用和借調的兵力幾乎全都用上了!”雪如道。

翰昌說:“我也聽說了一點兒,不知情況這麼嚴重。噯!如今這天下,怎麼弄成這樣一種南北分裂、戰禍四起的局勢了?國家一日不大統,便一天國無寧日、民無寧日呵!”

翰昌讓雪如先在小客廳坐下,自己走出屋門,叫住了外面的一個勤務兵,低聲交待着什麼事情。

雪如坐在那裏,獨自觀察了一番翰昌這個臨時居室的佈設:這是后衙的一套正房。三間大小,紅漆的頂梁,雕花的橫樑,南式建築的格子窗欞。一方四扇隔屏後面是翰昌的卧室,另外兩間便成了這個小客廳兼書房了。

靠客廳的南窗,擺着一個很大的烏木書案,上面整整齊齊地摞着許多的案卷文書和、筆墨紙硯之類。靠東牆,有三四個紅木架子的大書櫃,上面滿滿地擺着各種書籍卷宗。另外就是一些縣衙各任傳下來的一些半舊的公物諸如太師椅、條幾、矮几之類。書案邊的兩個石鼓花架上,一盆是長勢很茂盛的蘭草;另一盆是濃綠的葉間夾雜着簇簇艷紅花朵的海棠。

兩人坐定后,便閑扯起了在工業學堂幾位同窗的近況::有在兵工廠做事的;也有在工廠做事的;,有的服務北洋政府;也有追隨南方軍政府的;還有出國留學和自己辦實業的……還有的在學校時,是熱血滿腔、摩拳擦掌,立志要畢了業幹上一番驚天動地大業的,,誰知一到社會上便頹廢萎靡起來,混日子、泡舞女、吸大煙,揮霍着祖業和生命。

陽光透過雕花窗格斜灑進古老的廳堂,屋內即刻顯得溫暖明亮起來。矮几上的青瓷茶盅里閃着青瑩之綠,透澈的盅底浮沉着細碎的嫩芽。一縷帶着茶香的熱氣,縈縈飄繞在溫暖而明麗的光照里。靠門外的當院,一株新萌的大葉楊,滿樹綠葉嘩嘩啦啦地不時喧響一陣。聽上去,不像是樹葉子在搖響,倒更像溪水的流動聲。偶爾,有幾聲清悅的鳥啼從近處或遠處的綠叢傳來。

兩人坐在那裏議論了一番世事的變遷和動蕩后,便分析起了山城的各方形勢來。最後,初步議定了先要開辦的學校和實業,以及建校資金的籌集等方面的事務。

兩個多時辰不覺已經一晃而過。這時,一個衛兵進來進來報說:前衙有兩位少林寺的僧人,一定要面見官府當家的,說有要事上報。

翰昌令衛兵先把客人帶到前衙的小客堂茶水侍候,他和杜會長隨後就到吧。

翰昌一邊換了套制服,和雪如一齊從後庭來到前庭縣署衙門的小會客堂。還未踏進客堂門,雪如一眼就看,見端坐在客堂里的兩個僧人中,年長的那位原是大哥在少林寺學藝時的同門同宗大師兄——恆林大和尚!

雪如小時常跟着大哥起常到寺里走走,這位大師兄曾手把手兒地教過雪如學通臂拳、昭陽拳等少林寺家傳拳法。這位大師兄面目生得也與常人不同::立眉突眼,厚唇闊鼻。不僅武功高強,為人也極寬厚仗義。少林寺周圍的村民,不管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或急難之事,他只要聽說了,都會像俗家人一樣,該隨份子的隨份子,該撫恤幫忙的也派人手幫忙。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更是出了名的。因而,山城百姓們皆稱讚他是“金剛面目菩薩心”。在山城,

雪如此時趕忙緊走幾步跨到屋裏,來到恆林面前,單手齊眉行了個佛家禮,一邊道:,單手齊眉行了個佛家禮,喚了聲“恆林大師兄!不知是您來到,師弟有失遠迎了!”

雪如心想,多年不見了,恐怕這位大師兄不定能認出自己來了。誰知,那恆林大和尚兩眼一亮,驚喜不迭地趕忙還着佛家禮道:“阿彌陀佛!原來是作梅(雪如如的乳名)師弟啊?阿彌陀佛!怎麼一下子就長成大人啦?倒是和你家大哥的面目越來越仿了。”

雪如笑了,怪不得他也能一下子認出自己來!於是,。轉身就為恆林大和尚和翰昌互做了介紹。翰昌也一邊學着雪如的樣子,行個了佛家禮:一邊說“長老您好啊!早早在工業學校念書時,我堂時就聽雪如說起你的大名的!學如對您真是佩服喲!今日能親眼得見到長老,實在是翰昌的榮幸啊!”

恆林大和尚趕忙謙和地還禮不迭。寒喧一番后,眾人按賓主之序坐下。

翰昌學如就問:“長老,今兒大老遠從寶剎趕到大師兄敝衙來,對學生可有什麼點撥之處么?”

恆林法師沉吟了片刻說:“孟大人!雪如師弟,貧僧今天來到縣署,是專意報通報一件事情,並向官府告罪的,請大人按律發落罷!”

翰昌、雪如兩人忙問出了什麼事?

恆林說:“昨天天,天擦黑的時分,有十幾個山匪下山到寺外的村子裏騷擾百姓。砍傷了兩個人,拉了兩頭牲畜,還搶了一些糧食和衣裳。,寺里接到村裏的求告救后,趕去了百十個武僧,攔在山口和他們幹了一仗。,其它十几几個跑山上去了,卻卻丟下其中一個糟踏人家媳婦、被人家男人用抓鉤砸傷的惡徒。出家人慈悲為懷,眾僧也把他抬進寺里,用氣功和草藥搶救了一番。阿彌陀佛,誰知他業果報當盡,半夜時分竟在寺里超脫了。人命關天,寺里也不敢私自了斷此事的,,所以今兒特意趕來報官。人現停在寺里,的孟大人看看,按如今的民國法令,出了這等事故該當受什麼處置?,貧僧是主當家的,情願獨自受領。只求不要牽連了眾位弟子和寺外的百姓,貧僧方才心安。”

雪如和翰昌耳語了幾句,翰昌點點頭,轉臉對恆林笑說道:“長老言重啦!哪裏有受罰之理?正好相反,,我們還要代表山城的百姓,向你們這種除暴安良的俠義之舉表示感謝呢!。為了山城百姓的安居樂業,對於這些騷擾危害百姓的山匪,人人都可以得而誅之。你們身為出家人,尚能如此不懼強暴,保護百姓的義舉,此乃懲惡揚善的大義之舉啊!至於那個惡徒情,你回去以後,派幾個徒弟,黑下隨便找個地方悄悄埋了就是他的大造化了。不過,你們也不可大意,包括寺外的少林村,近段日子要多加強些防範才是,以備着他們返回來會報復時吃了虧!”

恆林一聽此話,連聲念起佛來:“阿彌陀佛!貧僧謝大人不罪之恩!更感激大人的顧念之情。”

翰昌道:“為民除害,何罪之有?長老,為了能解脫你們出家人與這事的關連,,縣署為此,縣署這裏再專門貼出一份佈告來,,昭告全縣各村鎮的百姓知道:凡是,騷擾百姓者,人人可得而誅之。並且告明,官府近日還要繼續緝拿其餘潛逃的眾匪惡盜。這樣,這次打擊山匪之事這樣,就不再只是寺院、寺外的百姓與山匪之間的恩怨了,了而成了官府指令的行動。不然,讓你們佛門清靜之地為了救助我的百姓,反倒從此不得清靜,就是翰昌的罪過了。”

恆林道:“這如何妥當?雖說貧寺一時解脫了,倒讓你們擔當了風險,這讓貧僧如何心安?”

翰昌道:“何來風險?倒是寺僧這種解百姓於水火、救民眾於危難的勇為,甚是令我感動。翰昌。我在山城任職,初來乍到,又兼人地兩生,加之眼下縣署武力有限,今後,在剿匪滅寇、安定地方之處,我等還需仰仗長老和寺院的你們大力協助啊!”

恆林念道:“阿彌陀佛!普救眾生、懲惡揚善乃出家人本份。報國濟世、平賊反寇之事嘛,孟大人只要吩咐一聲,貧僧和寺里弟子理應一馬當先。”。

公事了結之後,恆林喚過與他同行而來一直默默站在眾人的身後的徒弟:“妙興,你過來,這位是孟知縣。這位呢,我來告訴你知道:他杜先生正是你恆棟師叔一奶同胞的兄弟杜雪如長官佐梅。從輩份兒上論,你也該稱他一聲一聲師叔呢!”

聽師父這麼一說,妙興連忙走上前一步,微微低頭,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佛家禮道:“知縣大人好!師叔好!阿彌陀佛,今後徒兒要仰仗你們多多關照了!”

妙興又是師叔、又是徒兒的,倒把雪如叫得不好意思起來。看模樣,恆林大師兄的這位高足比起自己來,還要年年長好幾歲哪!。於是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以後以兄弟相稱就行,不必論那麼真了。”

恆林忙說:“我不在跟前時,任你們怎麼叫、怎麼論都行;有我和或你大哥在的地方,你們還非得按輩份來不行的。出家人最遵奉就是這個規矩!就算你八十齣家,認了個十八歲的年輕師父,該叫師父就得叫師父,該叫師爺、師太的也得叫師爺、師太啊。”

妙興道:“師父說的正是。不管就算師父在不在,我都要以師叔相稱的。好容易得遇着一位做官的師叔,我今後還想向他多討些香火錢呢,豈有不認之理!”

見他一個出家人竟也是如此幽默隨和,眾人一下子都笑了起來。一時間,真誠把佛、俗兩家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好些。

雪如仔細打量了妙興一番,見他身穿一件寬大的灰色粗布僧袍,打着高高的綁腿,腳登一雙羅漢鞋,生了一副一副清清俊俊的一副羅漢相。練功必先練氣——都得先學會沉氣、斂氣。雪如曾聽大哥說過,這個妙興,因因家中貧寒,從小就被父母送到寺里,是恆林長老眼下最得意的一位頂門弟子。

雪如這時又把妙興介紹給翰昌——說面前的這位,無論是在拳腳功夫還是刀、槍、劍、戟、三節棍、九節鞭、少林棍等各路兵器上,無不精通。少林寺秘不外傳的氣功“易筋經”和“洗髓經”,也操練得爐火純青!素有“金羅漢”之稱。

翰昌忙拱手道:“幸會!實在幸會!”

那妙興見雪如當著知縣大人如此誇讚自己,立時面紅耳赤起來。恆林在一旁忙說:“師弟,你也太過誇獎他啦。”

大夥在一起說了會兒話,恆林大和尚抬頭看看,日頭已快當午了,便起身告辭。翰昌忙伸手攔住道:“長老,不必這麼急着趕回寶剎。今天晌午由我做東,讓酒樓做些乾淨的素食齋飯用過再走吧。今兒正好定下為雪如接風的,你們師兄弟、師叔侄之間也是多年不見的,我這就派人去請了杜大哥來,咱們大家正好聚上一聚,豈不是好?”

恆林忙說:“孟大人的心情貧僧領了。只是貧僧另有約在先了——我已好些日子沒有見到雪如的大哥恆棟師弟了。今兒一進城,我已讓一個小徒先過去告知了。恐怕這會兒他們正在準備中午的素齋了。與孟大人只好改日再聚了。”

翰昌見他如此說,只得作罷。因翰昌想親眼見識一番恆林大和尚的武功,並得其親教的,便說:“法師不嫌棄的話,改天我想和雪如君一起到寶剎去拜訪法師。能蒙大師對學生親自點撥一番,翰昌可是太榮幸啦!”

恆林道:“阿彌陀佛,孟大人若能光臨寒寺,實乃寒寺和眾僧的榮耀。點撥的話貧僧可不敢說;切磋一番,倒也是十分樂意的事。只盼孟大人能早一日到寒寺相聚才好。”

轉臉又對雪如說,“師弟,大人哪一天蒞臨寒蔽寺的話,你可一定得提前向我提醒着點兒,千萬可要派人先過去打聲招呼兒,。我在那邊也好及早準備一下。出家人雖比不得你們俗家,沒有什麼主貴、稀罕的東西,不過,山裏面清潔乾淨的素食倒還能備得下幾樣待客。”

雪如笑笑應下了,轉身對翰昌說起了少林寺的素膳是如何如何的美味、連古代的帝王吃了都讚不絕口的話來。

翰昌笑道:“哦?你可是勾起我的饞蟲啦!哪天閑下,我可是無論如何都要到寶剎去叨擾長老、品嘗一次才甘心啊。”

送走恆林、妙興師徒二人,翰昌搖搖學如復來到客房。漢昌坐下說:“剛上任,好些事情都堆在那裏急等着辦。你又耽擱在外沒趕回來,我一個人在這裏,簡直要焦頭爛額了。”

雪如笑笑:“受命於危難,任重而道遠。,又正值百廢待興之際,豈有清閑之理?”

翰昌道:“好在給你回來了,又是本地人,不僅對熟悉山城的風土民情,鄉里鄉親的關係也便於疏通。以後,這些人來客往的事情你都得參與。來山城是你的主意,又是為你的家鄉父老謀福,你這個做軍師的,也別嫌煩和累。”

“責無旁貸!跟你回來,就是想多干點事兒的。不過,眼下我想集中精力,先把女子學校和國民中學辦起來!”

說話間,一個衛兵走過來:“報告知縣大人,為杜長官接風的酒席已經備好,嵩陽酒樓這會兒已到了好幾位客人了。孟知縣和杜長官是這會兒就過去呢,還是等一會兒再過去?”

翰昌道:“哎!哪能讓諸位久等,你過去通報,我們馬上就到!”

衛兵一路小跑地去了。

雪如道:“翰昌兄,自家弟兄還用着這般客氣?若說接風,也當是讓我來盡地主之誼,先為你接風才是呢。”

“你的東改天再做就是了。今兒呢,你是我聘請的師爺,又是本土人,剛剛到家,先和眾位父老見個面兒。我呢,捎帶着也解解饞,豈不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兩人一齊出衙門朝西面的嵩陽酒樓走去,大老遠就見嵩陽酒樓前面有四五個衛兵守在那兒。一見孟知縣和杜會長來到,早跑到裏面通報去了。接着就見幾位鄉紳模樣的人急急忙忙地從酒樓走出來,站在門外的台階下,笑容可掬地拱手相迎。

原來,翰昌一早就交待屬下,令他們預訂下了這桌酒席,並分頭邀請了縣署幾位重要官員、城內外的駐軍首領,還有這次和雪如一同回山城辦教育的兒時好友申玉純及幾位山城名流來坐陪。

走近酒樓時,雪如從人群中一眼瞅見了胡狼哥。

這個胡狼哥,原是綠林出身。在山上時就練得了一手兒使雙槍的本領,江湖上人稱“雙槍狼”。多年未見,狼哥的模樣也沒大變,依舊的一臉絡緦鬍子,鬍子下面是一副頗為可觀的寬下巴。上身穿了件黑色洋綢縐綢的馬褂,下面是一條醬色竹布的扎腿褲,腳登一雙青緞子抓地虎靴。衣襟下面,隱隱地露着雙槍槍把上的紅綢纓子。

狼哥一見雪如,喜得幾步竄過來,碩大的拳頭夯了夯雪如那厚敦敦的胸脯子,一把摟住膀子就嚷嚷起來:“啊呀,我的大兄弟!早幾天就聽大哥說你要回來,怎麼才到家?路上不太平罷?”

未待雪如答話,又拍拍雪如的兩個膀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裏嘖嘖地贊道:“兄弟!聽說你可是咱知縣大人的心腹啊!這次回來,坐的是咱山城縣縣署衙門裏的第二把金交椅呢!還教育會長、宣傳處長什麼的,一大把的官帽翅兒哩!這叫啥?大哥過去常說的啥,‘寒窗十年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聞!’兄弟,這可是衣錦榮歸啊!從今往後,在老少爺爺兒們面前,也該揚眉吐氣啦!”

狼哥是一介武人,言談舉止中透着武人那種不拘苟小節的豪爽和豁達勁兒。

雪如道:“狼哥,芝麻小官兒,豈敢說‘衣錦榮歸’四字?不過是藉著有機會為老少爺兒們做點事情罷了。狼哥,還是先說說你吧!這次我回來,聽說正好是你駐守山城,我可真是喜出望外啊!今後我們能不能在山城安安生生地辦點事兒,還有老百姓的安居樂業,可是全指望你了。你給我透個底兒:在山城,你手下這會兒有多少弟兄?手裏有幾桿槍?有火炮沒有?”

狼哥一點也不隱諱地說:“城裏頭有一個營的弟兄,這個營直接歸我管。城外中嶽廟薛祖悟師弟那兒,現也扎着一個營,那個營主要是樊大哥的後備兵力。不過,城裏若有什麼緊事,也得聽我調配。只是,他們半個月前被大哥調走打仗去了。武器么,眼下只有百十根長、短洋槍,另外也有一門土炮。只要不是大軍壓境,我想,馬馬糊糊地先守住城不被人轟走,一時還能對付得了。”

“這金箍咒兒一束,你這孫大聖還受得了吧?”雪如笑問。

胡狼哥抓了抓腦袋:“噯!雖說還得受些管束,可畢竟也算十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啊!”聽他的語氣里,有一股子掩飾不住的志得意滿勁兒。

有關胡狼哥的隊伍進駐山城的事兒,雪如回山城前就從大哥的家書中知道了。幾個月前,豫西軍閥樊鍾秀在中原一帶相繼收服了附近好些的小股勢力,佔領了方圓好幾個縣的地盤,隊伍號稱“靖國軍”。山城被攻佔后,做為樊老二的結拜弟兄胡狼哥,就,被派任駐防此地了。主要任務就是扼守住山城城區和出山進山的幾個戰略要隘,同時還要保證前方軍需的給養。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一般也不調用他的兵出城打仗。

這胡狼哥的功成名就感也是不無原由的。這個年代是軍政的天下,平素里,這些駐軍士兵也不願得罪這些政府親派下來“吃皇糧”的地方官員。因為一旦和官府鬧翻,就等於承認了自己是土匪,必會被政府派重兵剿除的。而且,平時派糧派差的,也用得着這些地方官兒幫助按丁循戶的徵集上來。可是,若兩下遇到什麼過不去的爭執,這些知縣大人、地方議會什麼的也頗知退讓。因為,在當今這個群雄稱霸的亂世,畢竟還是軍爺手裏的槍子兒和火炮說話算數。若想召見那更是難了——多數都是仗着手中的兵權,聽調不聽宣的。

這胡狼哥和杜家原是有親戚的:他是雪如大嫂的娘家表弟。因早年在老家替人打抱不平惹下了人命官司后,不得已才投奔了嵩山有名的綠林豪傑樊鍾秀的。當初在太室、少室一帶,把守關隘、佔山為王,效仿當年的水泊梁山好漢,專門幹些替天行道、打富濟貧的勾當。結果,從小打小鬧最後竟踢騰到了好幾千的人馬隊伍。到了清末之際,革命黨活動更頻繁了。有些革命黨輾轉尋到他們,拉他們入黨。從此,他們便公開稱起了革命軍來,到處打官府、劫官銀,神出鬼沒,竟成了不小的氣候。

樊老二的隊伍佔領山城之後,因這地方自古就有易守難攻、進退有餘的“兵家寶地”之稱。古官道西通東達,破山而開,是人們東去鄭州、開封,西至洛陽的必經之路,乃天然扼喉之地。當初,樊大哥把山城這方軍事重地交給狼哥時,曾反覆叮囑:山城重地,得之不易,不可等閑視之。胡狼哥深知自己身當重任,雖說成了一方土皇上,倒也從不敢有所鬆懈,對手下的管制也是十分嚴格的。

因一向服氣大哥的忠厚仗義和為人處事。他的隊伍進駐山城以後,有事沒事地,便帶着幾個貼身衛兵來到杜家廝混。或是一齊練練拳腳、對對刀槍;或是談今說古一番。

這次,正好翰昌、雪如兩人到山城任職,也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佔全了。諸如有胡狼哥這樣的關係,大家彼此相互關照,對兩人雄心勃勃地要在山城實施一番救國救民、振興一方的抱負,自然多了一層的保護。

為雪如接風的大多皆是故知,因而眾人都放得很開。從中午一直喝到日頭偏西,直喝得昏天暈地的才散了場。雪如叫了縣署的公車,先命人把爛醉的申玉純送回家中。那胡狼哥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的,嘴裏還嚷嚷着要跟着雪如一起回家看大哥。雪如怕他騎馬不穩,只好將他扶上了馬車,兩人一同來到西關杜家。

大哥見是狼表弟到了,忙令家人上茶上點,又令灶房煮了一碗醒酒湯來。

雪如道:“狼哥,如今,有你的兄弟們駐紮在城裏,我不拘做什麼都多了幾分的膽氣。這可是我回來以前沒有料到的好事呵!在咱山城,防務安全方面,是歷任官員都最感頭疼的大事,有好幾任知縣都是在這兒送的命。這下好了,那些匪啦盜的,豈是你這正規軍的對手?所以,漫說縣署衙門能吃幾頓安生飯,就連山城的百姓,借你老哥的虎威鎮着,也不愁沒有太平日子過了。”

胡狼哥擺擺手:“自家兄弟,彼此照應罷!”

眾人閑話間,不覺天已黑透。大哥備下的幾樣葷菜,胡狼哥都不愛吃,偏說要吃表姐擀的麵條。大哥便令大嫂去做,大嫂在灶房親自做好了面,命家人用一隻托盤端了上來。狼哥探頭去瞅,只見熱氣騰騰地盛了滿滿的一大海碗,上面還淋了厚厚的一層小磨油花兒,還放了些蔥花和芝麻葉兒,狼哥捧着大海碗,狼吞虎咽地下了肚,方才帶着衛兵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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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立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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