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航

第一章 起航

一、402室

這天,下了一夜的雨夾雪奇迹般地停了,橫濱港的天空萬里無雲,呈現出一派出航的好天氣。

在橫濱港最東邊的新港碼頭,“飛鳥”號潔白優美的巨大身姿清晰可見。淺見下了出租車,抬頭便看見“飛鳥”號的大煙囪。白色的底子上面有兩條平行的紅線——日本郵船船籍的標誌。此時,就要開始的“飛鳥”號環球旅行變成一種強烈的真實感湧上淺見的心頭。

據這次航行的主辦單位“郵船觀光”公司送來的資料介紹,“飛鳥”號離開橫濱港的時間定在下午兩點,上午十一點以後開始受理登船手續。但淺見在三天前就接到通知,上面卻寫着“請在上午十點之前上船”。集合地點也由當初的大陸酒店變成了“請直接的往碼頭”。

淺見以為情況有所變化,所以才提前了上船時間,但是當他於九點四十五分趕到橫濱港新港碼頭的時候,卻看不到其他乘客的影子。只有送行或遊覽的人零零星星地散佈在碼頭上,出奇的冷清。為出港典禮演奏的樂隊席上也空無一人。迎接乘客用的紅地毯通道似乎也才剛剛鋪設完成。

果然是弄錯時間了——淺見感到有些不安。可是一走到新港中心大樓的入口處便有工作人員迎上前來:“啊,是淺見先生啊,淺見先生一個人好像比其他乘客早到一個小時呢。”說完便帶領他辦妥了報關以及其他出國手續。

不知情的工作人員只是這樣做了簡單的說明,就帶着他橫穿過停船的碼頭,來到上船的舷梯處。在那兒,他把工作交給了另一個男子。

這個男人身着純白的制服,肩上配有金色的絲緞。他個子很高,臉上洋溢着商業性的微笑,長得十分英俊。

“我是‘飛鳥’號事務總長花岡文昭。由我來給您帶路,請跟我來。”

又不是豪華套間的客人,事務總長居然親自出來迎接。這令淺見感到非常意外,更沒想到還會親自帶他去房間。

花岡從淺見手裏接過行李,沿着舷梯走上船去。淺見彷彿覺得自己的身份高貴了許多。他一邊跟隨其後,一邊咀嚼着這種美妙的感覺。

這天的“飛鳥”號是右船舷靠岸。出入口通常設在第五層的“主甲板”。船腹的位置上,一個三張榻棧米大小的開口浮在空中,從碼頭上來約有十米左右的高度,登上長長的舷梯后從這裏進入船內。由於還沒有進入迎接乘客的狀態,入口處只有一個負責警戒的職員在嚴格地監視着。據說國際航線要嚴防偷渡者,所以戒備森嚴。

從入口進來就是接待大廳,相當於酒店裏的前廳。大廳的天花板就是第九層樓的地板,中間打通了三層甲板、空間很大。左右各有階梯呈“之”字形向上延伸。一幅大型壁畫從服務台之上一直延續到接近天花板的地方。畫中,幾個漂亮的女人佇立在盛開的花叢中。的確是一幅華麗的壁面,但畫風如同佛教繪畫一樣沉穩。華貴的地毯和大理石的牆面也襯托出了大廳整體的豪華氣氛。

在接待大廳的服務台前領取了房間鑰匙之後,淺見在事務長的陪同下乘坐電梯下到四樓。

不用說,在乘客們上船之前的客房樓層上看不見一個人影。細長的走廊從電梯廳一直延伸到船頭,冷清得讓人毛骨悚然。

淺見的房間就在最前端的402室。

房間的感覺比照片上看起來細長,正面有兩扇圓形窗戶。右側的牆壁旁靠着一張櫃枱似的桌子。在那裏面是一張床,和商務酒店的單人間沒什麼兩樣。另一側的牆壁上安裝有一張活動床,平時那裏放着一把椅子,就寢時可以把床打開睡覺。

“同室的客人在神戶上船。把您的行李放下,稍作休息以後請您到接待大廳。”

在簡單地說明之後,花岡事務長留下這樣一句話就離開了。

休息倒是沒有多大的必要,但淺見想上廁所。

廁所、浴室和洗臉台都擠在一個地方,顯得很狹窄。這倒沒什麼,可是一開廁所的水龍頭,就聽見“咕嚕嚕”的巨響,滯留在廁所里的東西隨之被吸進了管道。淺見嚇了一跳,之後打聽才知道這是一種真空排放技術,據說有節約用水的功效。

回到接待大廳,花岡已經在那裏等着了。淺見被領到大廳旁邊的一個休息室內。這個休息室位於通向“四季”主餐廳的途中,其中有寬敞舒適的沙發和帶扶手的椅子,可容納十幾個人在此休息。

花岡讓淺見坐在沙發上,自己則站在旁邊,然後他彎下腰來說道:“實際上,有人托我交給淺見先生一樣東西。”

他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交給了淺見。封口處完好無損,別人應該不會知道裏面的內容。

“是誰讓你交給我的?”

“我不認識。當然,我想他也是受人之託。這個人也吩咐我不能告訴您。”

花岡向後退了兩三步,兩眼注視着淺見的雙手。他的姿勢就像在等客人看完內容之後,如果有什麼指示就謙恭地接受。

信封是市面上常見的一種,但信紙有兩層,透過光線也看不清裏面寫的什麼。信封正面的收信人的的確確是“淺見光彥先生”。

淺見撕開信封一端的封口,裏面是一張對摺的紙片,打開一看,一行可能是打字機印出的字跡映入了眼帘:

警惕貴賓室的怪客!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信息,也沒有寫信人的署名。

紙片除了摺痕以外整體都非常平整,沒有一個污點,甚至讓人覺得上面沒有留下一枚指紋。

這就是價值三百萬日元的工作啊!

單憑這句話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它宣告了這次工作的開始。

“‘飛鳥’號的貴賓室指的是總統套房嗎?”

淺見一邊將紙條收進口袋一邊問道。

“這個嘛……一般說來總統套房就是貴賓室,但‘飛鳥’號上只有兩間總統套房,所以有的情況下把豪華套間也叫做貴賓室。關於這個,有什麼疑問?……”

他的眼神像是要極力窺探紙條的秘密。

“不,沒什麼……”

淺見敷衍地答道。

“能讓我看看總統套房和豪華套間的客人名單嗎?”

“這個嘛……”

花岡顯得有些為難。

“在航海的過程中,乘客們自己會相互熟悉和了解,不久也會相互告知房間號碼,但是由我來向您透露客人的房間號碼似乎不太合適……”

反正早晚會知道,現在說了也許沒什麼關係,而且如果堅持讓他說的話他也許不好再推辭,但淺見從來就不喜歡強人所難。向花岡道謝之後,淺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飛鳥”號的客艙包括兩間總統套房,十二間豪華套間、以下還有小型套間、豪華套間和普通間。一次環球旅行所需的費用總統客房為一千六百萬日元,豪華套間為一千零五十萬日元,最便宜的普通間為三百萬日元。

這都是兩人同住一室時每個人所需的費用。也就是說,兩人住一間總統套房共需要三千二百萬日元。為了一次一百天左右的乘船旅行而支付與一套不錯的公寓相等的價錢,乘坐的人一定是超級富翁,說不定還有身份顯赫的人物。到底是些什麼樣的客人呢,淺見報想早一點見識一下。

二、接待中心

公關部長倔田久代在上午十一點被時來到了接待大廳的指定位置上。

所謂接待中心就相當於酒店的前台,它的使命從受理乘客的乘船手續開始。從航海中乘客的要求到問題的處理,這裏是連接船方與乘客的窗口。而所謂公關部長就好像是這裏的總指揮。可以說她肩負着如何讓乘客們在旅途中過得舒適愉快的重任。倔田久代才剛滿三十一歲。公司把年輕的她提拔到這一重要的職位也是因為“飛鳥”號環球旅行本身還是一項年輕的事業,從就航以來這才第六個年頭。

登船準時開始了。乘客們事先已在大陸酒店辦好了乘船手續,然後由港口專用巴士運送到碼頭,在碼頭的中心大樓辦理了出國手續之後就開始上船了。

倔田久代竭盡全力地微笑着迎接每一位客人。看到身材高大而微激發胖的倔田的笑臉,客人們無一例外地感到親切和溫馨。

參加環球旅行的客人平均年齡在六十五歲以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飽嘗了世間酸甜苦辣的名副其實的老練之人,雖然不會像年輕人一樣胡來,但並不排除其中也有很難侍候的人。此外還有身體狀況欠佳的客人。參加“飛鳥”號環球旅行的申請斗在一年前就開始受理了。即使當時身體十分健康,到了上船的時候突然病倒也不足為奇。雖然提出申請時也要求出具健康證明,但很多情況下客人往往會隱瞞實情。

由於這些原因,船上四百多人的乘客,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況,要一一滿足他們的要求的確是一件相當勞神的事。

神經的粗壯彷彿要以身體的肥胖為基礎似的,經過這些年的鍛煉,倔田久代的身心都似乎健康了許多。

接待工作十分順利地進行着。由於一個月前已經在船上舉行了說明會,乘客們已經參觀過自己的房間,所以從舷梯上來的很多乘客甚至不在大廳稍作停留便輕車熟路地走向自己的房間去了,即便如此,如果出現了迷惑的客人,倔田也會立即走上去詢問情況。

豪華套間以上的乘客由包括花岡事務總長和城田久代在內的事務長們來陪同和引導。加上第二天從神戶港上船的三組乘客,總統套房和豪華套間十四間房全部客滿。這其中還包括了船方為娛樂活動的演出者等留出的最前端的901室和902室。這次的套間客人列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對於接待方的人來說這仍是—個饒有興趣並且有所期待的問題。

“飛鳥”號的環球航行實施以來,今年是第四次航行。處女航的時候,乘客包括“飛鳥”號所屬公司的會長,全都是金融界巨頭、大醫院的理事等等,名門望族都到齊了。可是到了第四次,那種只看名字就知道是誰的名人一個也沒有了。至少在倔田久代所知範圍內是這樣。

豪華套間的第一組客人是神奈川縣川崎市一家醫院的理事長夫妻神田功平和神田千惠子。花岡事務總長主動陪同他們進了908室。神田雖說才五十二歲,但據說是一個將多家醫院和老人醫療機構收編旗下的集團總裁,常常在高額納稅者中名列前茅。從外表看來他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一位爽朗的大叔,不如說是像一個長不大的老青年,足足比實際年齡小了五六歲。夫人的年輕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服飾的色彩和樣式都不輸給年輕的女性,穿着大膽而得體。

九樓的套間到919室和920室為止,921室以後都是豪華單間。與日本的酒店和旅館等的習慣相同,房間沒有“4”和“9”號。因此,與之相對的“3”和“10”號也沒有。而且按照西歐的習慣,“13”和與之相對的“14”號也不在房間號碼之列。然而“919”和“924”以後卻好橡不再避諱什麼。這種方式不僅是九層,其他樓層也是一樣。

倔田久代帶領912室的松原京一郎·泰子夫妻到了自己的房間。據說松原原是一家部分上市貿易公司的社長,引退之後和妻子一起來享受悠然自得的環球旅行。他是一個極具社會性的紳士,幽默而健談,言語中常有一些輕度的玩笑。乘坐電梯的時候,他先讓夫人進電梯,然後又伸手攙扶向倔田久代。他對西方禮儀心領神會,因而有的地方和一般的日本人不太一樣。

916室的后閑富美子、真知子咀妹也是內倔田久代陪同的。后閑富美子五十八歲,是一家汽車配件公司的會長。妹妹真知子五十一歲,是同一家公司的監察。富美子無論相貌體型都與“會長”之名十分相稱,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極具威信、在“豪華”的環境中熏陶出來的女人。妹妹真知子與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但身體屬於瘦小型,而且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凄涼纏繞着她,讓人覺得她是身體不舒服,說不定事實上並不是那麼回事兒,也許她有什麼心事。

905室住了一個叫做和田隆正的五十歲的男人。花岡正想為他帶路,他卻冷談地說“不用了,我知道”。拿了鑰匙之後,他便匆匆上了電梯。他的職業欄里雖然寫着大型出版社的董事,但卻絲毫沒有與之相稱的威信和品位。他總讓人覺得形跡可疑。不過他能夠支付百分之六十的附加費用,也就是說總共支付一千六百萬日元以上的費用,由此可見他是個有錢人,這倒是個不爭的事實。

907室的客人是草薙由紀夫·鄉子夫婦。草薙由紀夫今年七十二歲,原某銀行董事;夫人四十七歲,年齡差相當大,恐怕是後妻吧。夫人長得也很漂亮,不由讓人聯想到藝伎的美貌。

到下午一點鐘為止,幾乎所有的乘客都已經上船,碼頭上,慶祝出港的儀式開始了。橫濱市消防局音樂隊的全體成員一齊演奏了雄壯的進行曲。在遊船觀光公司社長和“飛鳥”號船長八田野英之的講話之後,一個穿長袖和服的姑娘向三位乘客代表獻了花、其中一個叫做石川得介,九十歲,是本次乘客中年紀最大的,據說曾經是日本海軍的勇士。另外兩個客人就是總統套房客人中在橫濱上船的內田康夫·真紀夫妻。

倔田久代雖然不知道,但據護士植竹秀子說,內田康夫作為偵探小說家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倔田一看,果然夫妻倆都很得體,是清新脫俗的一對。內田康夫雖說只有四十八歲,但有能力支付兩個人三千二百萬日元的巨大開支,可見他的作品應該十分暢銷。

公司方面對此也有指示:“對總統套房的客人要多加註意,傳媒的嘴很雜,之後不知道要被寫戊什麼樣,所以要非常小心。”

典禮完畢,內田夫婦上了船。倔田久代從夫人真紀手中接過花,與花岡一起帶領夫妻倆向918室——總統套房走去。由於房間被分配在左船舷一側,內田康夫在電梯裏嘟嘟噥噥發著牢騷。

“說明會的時候我被帶到右側的917房間,還告訴我就住那個房間,可現在上了船卻又變成了左側的房間。”

的確,順時針繞世界一用總是右側面向大陸航行的,所以基本上右側的風景比較好。而且船在橫濱港也是右舷靠岸。

內田說完又像撒嬌的孩子一樣抱怨道:“之前我還想站在房間的陽台上向送行的人們揮手呢!”

“這樣不是很好嗎?”

真紀夫人一邊笑一邊滿懷歉意地說道:“真對不起,盡說些無聊的小事。”

“您這是哪兒的話,該道歉的應該是我們。可能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說明得不夠清楚,實在過意不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倔田決定先道歉再說。雖然不清楚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客人抱有不滿也在情理之中。

姑且先將客人帶到房間時,夫妻倆着實為門口堆積如山的行李吃了一驚。一共有六個大型的手提衣箱和二十一個瓦楞紙板箱。員然如此誇張的準備不是很有必要,但對不習慣旅行的客人來說多用點心總是好的。

“整理這些東西,要花好幾天時間吧。”

夫人緊張地說道。可是內田康夫大概屬於平時都不會幫忙做這些瑣事的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倔田久代正要介紹船內情況以及室內設施的使用方法,內田打斷了她:“那些以後再請你一一說明,我現在必須早點到甲板上去和送行的人們打個招呼。”

脫下帽子和外套,內田拿着照相機走出了房間。

三、總統套房

要說什麼值得吃驚的話,即使看見殺人案的現場也不會如此地吃驚吧。在那一瞬間,淺見光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碼頭的出港典禮上,作為總統套房的客人代表接受獻花的竟然是那個“輕井澤的大作家”內田康夫·真紀夫婦!

淺見在七樓的叫做“散步走廊”的甲板上用照相機拍攝碼頭上的風景時,看到了那令人恐懼的一幕。

最初淺見還想那是不是眼睛的錯覺。人在不想看、不想聽的時候,往往覺得看到的聽到的都與自己的意願相反。但是不管擦了眼睛看也好,用照相機的望遠鏡望也好,站在那裏的的確確不是內田夫妻以外的任何人。

真是見鬼了,淺見拚命想讓自己相信是在做夢。讓自己相信是昨晚那個噩夢的延續,然而這種嘗試也成了泡影。無論是內田康夫那種略帶羞澀的笑容還是真紀夫人不減當年的姿色,都不可能只是夢裏的幻象。

除了淺見光彥以外,淺見家所有的人都認為內田康夫所在的輕井澤的方向是“鬼門”所在。尤其是母親雪江說不出理由地討厭內田,對小兒子和內田的交往十分不滿。

“光彥到現在還沒結婚,都是那個大作家害的。”

雪江常這樣說。連不能結婚也怪到那位作家頭上的確有些可憐,但淺見並不特意反對。因為由於那位作家的一意孤行,淺見吃了不少的虧。

由於職業關係,淺見常常會和一些案件扯上關係。特別是有時候還會去殺人案的現場採訪。在這種情況下,有時會被捲入案件,或者與案件偵查發生關係。內田便是把他那本“案件簿”搶了去,並且添油加醋大肆誇張渲染,把它加工成了一部偵探小說。

可能世上也有好事之徒吧,那本書好像還挺暢銷。內田也在高額納稅者的作家行列打出了名聲。想來他這次參加“豪華客輪世界游”靠的也是那筆收入吧。

內田作為作家出適應該有十七八年了。雖說也賺了點錢,但從來也沒好好玩過,只是一個勁兒地工作。無意間也聽到有關他們的—些催人淚下的傳聞,說是真紀夫人如今還穿着二十午代縫製的衣裳。

也許他們這次是把平日一點一滴存起來的錢傾囊而出,用來享受環球一周的旅行吧。

那都是個人的自由,我沒有資格抱怨什麼,只是為什麼一定要上這艘我乘坐的“飛鳥”號呢?——淺見幾乎昏死過去。

淺見從一開始就有一種預感,這次隨“飛鳥”號旅行採訪定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淺見捲入“案件”之中,對內田來說簡直是給餓貓喂乾魚——不,是被強盜偷了還給強盜小費。

但是不管怎麼樣,淺見先發現了內田,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事已至此,未來的九十八天就只有睜大眼睛,小心翼翼,不要讓內田發現了。

“飛鳥”號雖然巨大無比,但船艙內的房間畢竟有限。值得慶幸的是“敵人”在九層,而淺見在四層,中間隔了很長一段距離。但即便如此,在餐廳、休息室、大浴室等公共場合還是很有可能碰面的。

典禮結束后,從舷梯走上來的內田正向甲板上的乘客們點頭致意。淺見慌忙把頭收了回來,雖然混雜在人群中不容易被發現,但他始終不放心,

對了,為了向送行的人們揮手告別,他可能會到散步走廊上來——

想到這裏,淺見注意到送行的人群中有很多人聚集在一塊,可能有二百人左右,前面四五個人舉着一條小小的橫幅,上面寫着“淺見光彥俱樂部”。這是在淺見本人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內田自作主張創辦並且自行其樂的讀者俱樂部。

怎麼這樣啊!

淺見羞愧得全身都要燒盡了似的,急急忙忙離開了那裏。從遠處朝這邊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內田夫婦很快出現在淺見剛剛離開的地方,夫婦倆倚在欄杆上,探出身子不斷向岸上的會員們揮手,還擲出了好幾條綵帶。

不久,在樂隊演奏的《乘風破浪》的樂曲聲中,幾千條綵帶隨風飄舞,“飛鳥”號緩緩離開了碼頭。

雖然是—幅令人感動的畫面,淺見卻無心欣賞。他向402室走去,腦子裏只想着怎樣才能逃脫內田康夫的視線。

“飛鳥”號從東京灣緩緩地向南駛去。它的右邊可以看見三浦半島,左邊可以看見房總半島。房間裏的圓形窗戶由於被海浪打濕了,透明度不高,但從這裏看到的風景卻令人愉快。從這個角度眺望那參差不齊的鋸齒般的山脈,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海上的旅行就是體驗一種非日常性的樂趣,看到的風景也和平常不一樣,從相反的方向看到的景物的確很有趣。

行李整理完畢之後,老是關在房間裏也不是辦法。首先容易發生危險的是在“四季”主餐廳吃晚飯的時候。

晚餐實行兩班制,第一班從下午五點開始,第二班從下午七點半開始。輕井澤是鄉下,晚飯時間一定比較早——淺見作了這樣的判斷,決定第二班時再去吃晚飯。

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六點鐘左右的時候,從“四季”餐廳的入口附近悄悄窺視,餐廳中央附近的圓桌上果然有內田夫妻的身影。

四、主餐廳

“四季”餐廳是一個可以輕鬆容納了百名乘客用餐的主餐廳。航程的第一個晚上和第二天停靠神戶港的晚上,乘客們可以着“休閑裝”,在餐廳里也是分別自由地找桌子用餐。最初的正式見面會安排在第三天的晚上。因為這之前乘客們忙於整理自己的行李,也沒有精力去講究穿戴。

即便如此,套間的乘客們還是非常自然地圍着中央的大圓桌坐在了一起。這裏面也有倔田久代的用心,但主要因為餐廳經理橋口均很有經驗,將餐廳設置成這樣的佈局。

圓桌本來是十人用的,但今晚,因為和田隆正一個人硬是要擠進來只好擺了十一張椅子。

正面是內田康夫·真紀夫婦,從他們開始順時針方向依次坐着松原京一郎·泰子夫婦、和田隆正、草薙由紀夫·鄉子夫婦、后閑富美子、真知子姐妹和神田功平·千惠子夫婦。

一般正面的位子都是上席,大家都客氣地把正面的位置讓了出來,但不諳世事的內田並沒有上席下席的意識,於是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結果就成了這樣一個排列。

內田平時性格孤僻,不擅交際,在花很長時間熟悉了解對方之前他和誰都不愛說話,但今天晚上他卻很特別,和周圍的客人談得很開心,也許是因為環球旅行讓人情緒高漲、連內田這樣憂鬱陰沉的人也處於一種興奮狀態之中吧。

松原京一郎做任何事都周到圓滑,一坐到位子上,他就主動扮演起了中心人物的角色,談話一有中斷,他立刻會提出新的話題。雖然已有六十八歲,但除了頭髮有些稀疏以外,臉色紅潤,穿着打扮也很年輕。至於泰子夫人就更不用說了,體型勻稱,沒有一點贅肉,怎麼看也不像是五十九歲的人。

后閑富美子不愧是公司的會長,始終笑臉迎人,說起話來爽朗而不失風度。包括她自己在內大家都公認她的“海量”。她自己也毫不掩飾睡前坐在床上喝葡萄酒的愛好,說來不由得喜形於色。

“真知子從來滴酒不沾,所以總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富美子想要調動一直坐在一旁一聲不吭的妹妹的情緒,但真知子只是微微鬆弛了—下臉部的肌肉,什麼也沒說。

“我注意到一個問題,”和田隆正一邊看着相互交換過來的名片,一邊問道:“后閑太太姐妹倆是同一個姓啊……”

“是的,我離婚了。”

真知子一臉掃興地說。姐姐富美子雖然笑眯眯的,其他的人都把責備的目光投向了和田隆正(真是太失禮了)。

從第一印象來講,大家對和田隆正都不抱什麼好感,他分發的名片上寫着“圓山書店株式會社董事”的頭銜,可是沒有誰把他當回事兒,像后閑姐妹那種自己公司的幹部就不用說了,在職拿工資的董事,根本就不可能有連續近百天的休假,而且,如果真是董事,舉止打扮應該更加得體,對自己的言辭也應該更加謹慎。

服裝規則雖然允許”休閑服”,但在主餐廳的餐桌上,能不能請你不要穿這種皺巴巴的藍襯衫呢?——大家心裏面一定都是這麼想的。

“和田先生一個人來旅行呀?”

草薙鄉子好像代表大家似地說道。丈夫草蛀由紀夫西裝領帶穿得整整齊齊,她也穿着素雅的黃褐色女式套裝。不傀是在銀行工作多年酌人,丈夫從頭到腳都一絲不苟,是名副其實的正統派。而妻子至少比他年輕二十歲以上,一身素雅的套裝看上去更顯出眾。

“難得有一次環球旅行的機會,夫人沒跟您一起來嗎?”

草薙鄉子的提問相當辛辣。也許很喜歡探聽私事吧,她的表情雖然笑着,眼睛裏卻閃亮了一下。

丈夫草薙由紀夫銀髮圓臉,眼鏡后的一雙眼睛總是眯着,那雙眼睛的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麼,漫無邊際,讓人不可捉摸。與丈夫形成鮮明對比,夫人鄉子似乎相當倔強。她鋒利的語調幾乎讓在座的人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啊,我們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加上兒子,我們家是三權分立。“

和田隆正十分平靜地答道。

“哎呀,這可真有趣呀。”神田千惠子高興地說。

“喂,喂,有什麼有趣的!”

丈夫神田功平責備道。

神田功平裏面穿着一件敞領長袖襯衫,外面是一件印有快艇隊標誌的夾克。據說他擁有大型的遊艇,以三浦半島的油壺為基地可以航行到遠洋海域。由於經常接受陽光照射,神田看起來就像一個運動員。他言談舉止謹慎而有分寸,十分容易博得別人的好感。

“哎呀,難道不是很有意思嗎?更勝於家庭內分居,這是一種家庭內獨立的思維方式呀!我們家也試試看吧!”

“你已經夠獨立的啦!”

神田的口氣像是在開玩笑。可是一看到夫人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會覺得那並不只是玩笑,事實上她可能的確有些隨心所欲。

‘真好啊——獨立真好。”

緊接着神田夫妻的發言,松原京一郎說道。抓住氣氛開始不和諧的徵兆並迅速作出反應是他的才能所在。”我們家這位行動也相當自由呢。你說,是嗎?”

突然被丈夫問起,夫人泰子把圓圓的眼鏡下一雙眼睛睜很大大的。這種表情里透出一種姑娘般的純真。

“哎呀,我已經算是很謹慎的啦。”

“那倒也是,不過你的吉卜賽歌舞和攝影已經超出一個主婦的業餘愛好了喲。”

“所以你就說我很獨立嗎?哈哈哈……”

“哈哈哈,你獨立了,我可慘了,哈哈哈……”

除了和田隆正,所有的人都隨着他倆笑了起來。

和田一個人用饒有興趣的不可疏忽的眼神環顧了一下四周的客人。

五、娛樂部長

第二班的用餐從下午七點半開始,淺見故意遲了很久才進入“四季”餐廳。因為誰也不能保證內田不會慢吞吞地粘在餐桌上。萬事小心為上。第一班和第二班之間雖然有三十分鐘的間隔,但為了以防萬一,淺見選擇了不容易被發覺的角落裏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

可能在五點開始的第一班時間裏用餐的客人較多吧,餐廳里的空位十分顯眼。也許是老年人多再次早點用餐,也許是覺得稀奇而選擇了較早的時間,也許兩者都有。

淺見並不知道,事實上至少豪華套間以上的客人都在第一用餐時間光顧過了。

“四季”餐廳的晚餐通常當天現定的菜式。西餐佔了七成,第一次航行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是西餐;第二次以後,才根據老年人的要求把日本料理增加到近三成的比例。在旅途中,還不時提供中國料理、意大利料理,並根據所到國家的不同提供各種民族特色菜等等。

這天的菜有玉米濃湯、炒方頭魚。

這並不是因為頭一天要來個開門紅,可以說這些菜都是“飛鳥”早上很平常的晚餐。對於粗茶淡飯的淺見來說,每天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美味佳肴。

對於淺見這種住經濟艙的乘客來說,值得高興的是“飛鳥”號的菜單並沒有普通間客人與總統套房客人的差別。平均每天出十六萬日元的總統套房客人與每天只出三萬日元的自己吃的是同樣的飯菜,實在沒有理由不高興。

不光只是食物,從十層樓的船頭酒吧到船上所有的設施及飲食服務都能以同等條件享受。

航海中,六層的豪華大廳內幾乎每天都開展文化講座、舞台表演等各種娛樂活動。這裏出場的講師和演員都是國內外一流的人才。這也都可以平等地欣賞到,而且也沒有特別的指定席的劃分。淺見對這種徹底的平等主義感到很吃驚。

晚餐接近尾聲的時候,客人們逐漸稀少了。這時,以船長為首的空閑着的工作人員紛紛都來用餐了。他們的晚餐和客人們的榮式幾乎一模一樣,最多少一兩樣菜。

淺見正在品嘗飯後的甜瓜的時候,公關部長倔田久代走了過來,向他介紹了娛樂部長邁克·山田。

“邁克是夏威夷出生的第三代日本移民,負責航海中各種娛樂活動的策劃和實施。他本身也身懷絕技,擅長尤克里里琴的彈唱。”

邁克·山田從外表看來完全和日本人沒有兩樣,但說的日語卻近似於隻言片語。他做出一個想與淺見握手的姿勢,用溫柔的男中音說道:“見到您很榮幸。”

“聽說淺見先生乘坐‘飛鳥’號也是為了順便進行採訪,是嗎?”倔田久代以介紹淺見的方式問道。

“嗯,說得沒錯,不過目的仍然在於享受環球旅行。儘管一邊享受一邊完成工作,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贊助者。”

“既然您是記者,我想您可能知道吧,這次‘飛鳥’號上有一位乘客叫做內田康夫,是偵探小說家。”

“內田康夫嗎?我好像覺得在哪兒聽說過,不過記不清了,我並不怎麼看偵探小說。”

“啊,是這樣啊。我也討厭看偵探小說,殘忍的殺人案呀,愚蠢的騙局呀看了心情不好。”

“說得對,不過那個人好像不寫這些東西。”

“哎呀,您知道的嗎?”

“啊?不是……”

淺見慌忙說道。

“我的意思是,內田先生不就是在出發前的儀式上接受獻花的那個人嗎?他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寫得出那些駭人內容的人,從外表看似乎很怯懦。”

“我看是比較溫柔吧。醫務室的護士也這麼說。她還說正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女性讀者很多。”

“哦?是這樣啊,看不出來呢……我是說作家呀藝人之類的總是被一層層表象包裹着,看不出真實的面目,這就是所謂人不可貌相吧。”

“我也是這麼想。”

邁克·山田用蹩腳的日語說道。

“有時候在後台看見那些藝人或者藝術家會感到很失望。可是他們卻能憑着自己的演技給觀眾帶來美的享受。這就是所謂專業吧。”

“有道理。這要是讓內田先生聽到一定會很高興吧。”

邁克·山田好像是個大肚漢,廚房也知道他的食量。一份特製的大牛排被端了上來。眼下正在減肥的倔田久代只能一邊羨慕地斜視着,一邊挑戰面前滿滿的一盤蔬菜沙拉。

“飛鳥”號正掠過伊豆半島的前端,航行在遠離陸地的海面上。

透過右舷的窗戶向外看,也完全看不到陸地上的燈光,眼前只有黑漆漆的一片。船上的燈光照在船后留下的浪跡上,不時泛起白光。

據天氣預報說,從明天早上開始,高氣壓將覆蓋日本全國,因此基本上感覺不到風浪。

“‘飛鳥’號真不愧是被巨輪啊,一點也不搖晃。”

淺見感慨地說道。

邁克·山田卻笑了起來。

“這話恐怕為時過早。去年的環球航行中,在大西洋上,電視機都飛出去了。”

“啊!電視機飛出去了嗎?”

“哈哈哈,邁克從第一天開始就這樣嚇唬客人可不行啊。”倔田久代糾正道。

“飛出去是大誇張了一點,但是電視機從安裝的架子上摔了下來是事實。在大西洋上遇到了很大的風浪,搖晃得厲害。廚房裏面的冰箱門也打開了,裏面的食物撒了一地。不過那是很難遇到的情況。‘飛鳥’號裝備有防比橫向搖擺的自動穩定裝置,比其他船平穩得多,而且絕對安全,您不必擔心。”

環球旅行的航線上被叫做“難關”的地方據說有四個:中國東海、印度洋、大西洋和最後停靠港夏威夷到橫濱港之間的太平洋。但是這個季節世界各地的氣候都是最平穩的,尤其是北半球。

“淺見先生,一起去鋼琴沙龍嗎?讓邁克展示一下他的歌喉怎麼樣?”

受到倔田久代的邀請,淺見覺得有點為難。在那些地方晃來晃去,難保不被內田康夫發現。

“那倒是挺好,不過今天晚上人不會很多吧?”

“不會,根據以往的經驗,旅行的第一天大家都很累,而且還要整理行李,可能一個人也看不到。”

“是呀,空蕩蕩的。”

邁克·山田也作了保證,淺見終於放心了。

鋼琴沙龍位於六層豪華大廳的入口一側。小型的舞台上擺了一架鋼琴,可容納三十人左右。淺見輕輕靠在寬大的椅子上,點了一種“飛鳥”號獨創的雞尾酒。

一個叫“希米古特利奧”的菲律賓人樂隊正在熱情飽滿地演奏着標準樂曲。也許是為了迎合老年人的嗜好,古典歌曲比較多。但是,正像倔田久代和邁克保證的那樣,真是沒什麼客人。

正當樂隊的歌手對着空蕩蕩的觀眾席演唱的時候,淺見一個人坐了下來,倔田久代靠在櫃枱上,但沒有坐。這也許是船上的規定吧。

邁文·山田也參加了演出,唱了一首夏威夷風情的歌曲。是一種柔和而有吸引力的男中音。

喝了兩杯雞尾酒,悠閑地聽着慢節奏的樂曲,淺見很快變得昏昏欲睡了。

一定是今天早上起得太早的緣故。睡著了實在對不起邁克和“希米古特利奧”——淺見一邊想一邊拚命撐開雙眼,但實在是無法抵抗睡魔的侵襲。

正當演奏告一段落的時候,淺見站了起來:

“我要回房間了。今晚有些不勝酒力。”

淺見真的覺得醉了。

正當他要在記賬單上簽字的時候,倔田久代卻說:“今晚我請客。”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妖艷動人的目光,彷彿別有用意。

淺見一邊向她和邁克道謝,一邊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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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賓室的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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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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