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與罪
昨夜侍女便回到了百里無雙的屋子裏,清晨起來,一個打點行裝,另一個替百里無雙梳頭。百里無雙很少打扮,衣飾發髺十年如一日,一直是紅衣與烏蠻髺。
也的確只有她才襯得上這種紅色的奪目,以及烏蠻髺的高傲。
金戈將最後一抹長發綰好,忍不住嘆了一句:“誒,央神醫的頭髮真好,握在手裏,就好像握着一匹緞子一樣。央神醫說用黑芝麻碾成粉末,加茶樹油和成膏,每次洗完頭髮時敷一敷,頭髮就可以像他那麼好啦。”侍女討好地問,“大小姐要不要試一試?”
“唐門家主的手也好漂亮,可惜沒問到他是怎麼保養手的。”烏刃插嘴道,“這兩個都是美男子哦。”
“說到美男子還差了些,只有少城主那樣的才叫美男子吧?”
“不是人人都能和少城主比呀……”
“馬車備好了么?”
大小姐開口,金戈烏刃連忙止住了話頭。
半個時辰后,一切打理齊全,三人已到了山門口,卻遲遲不見央落雪下山來。
雖然彼此話不投機,但作為藥王谷的當家人,應該不會失信於人。尤其不會失信於與他一樣代表着江湖四大勢力之一的百里無雙。
又等了片刻,從石階上下來一個人。他身法極快,似一朵雲飄下,轉瞬到了眼前,面容溫婉,眉目細緻,卻是唐從容,他道:“落雪還在睡覺,大小姐恐怕要等下午才能出發。”
“還在睡覺?”百里無雙有些意外,這幾天同在寺里,每天起的最早的人都是央落雪。
“嗯,昨夜他有些累。”說著,他微微俯首,“我要回唐門了。大小姐,改日有空,來唐門小坐。”
“也請賞光來娑定城。”
兩位當家人客氣地別過,唐從容飛身而去,身影翩然若仙。他號稱輕功第一,實非浪得。而且今天他的氣息平緩,不再像前幾天一樣紊亂,看來,央神醫又一次不負盛名。
百里無雙回到廟裏叩了叩央落雪的門。
裏面寂然,睡得很沉。
她改叩為拍,第三下的時候,裏面響起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你還沒走么?再不走趕不上生辰宴了。”
“百里無雙。”她在門外簡單地道。
“哦……”那聲音里滿是疲倦,“我忘了還要去娑定城。”
裏頭傳來穿衣的響動,門被打開。
百里無雙怔了怔。
面前這張臉憔悴極了,膚色蒼白,完全不像平日裏白晰純凈的樣子。
“叫你的侍女替我收拾東西。”他倦倦地打了個哈欠,“我很累,要坐馬車。”
“馬車在山門。”
他點個頭便下山去,掀開帘子,身子一歪躺上去,頭枕着軟墊。百里無雙隨後上去,他睜了睜眼,“只有一輛馬車么?”
“是,只有一輛馬車,而我沒有追得上馬的輕功。所以委屈你,跟我坐同一輛。”
央落雪閉着眼睛笑了一下,“我是怕你委屈,你是女人,跟男人坐同一輛馬車,恐怕有損名節。”
“名節?”百里無雙淡淡道,“那是什麼?”
“認識你以來,只有這句話聽着比較順耳。”央落雪睜眼看了她一眼,瞬即又閉上,直到中飯前,再也沒有睜開過。任道路再顛簸,都睡得很沉。百里無雙換了個坐姿,忽然碰到金戈替他收好包袱,發出“叮”地一聲響,百里無雙皺了皺眉,“這是什麼?”
金戈答:“碗筷和茶壺茶杯。”
“你收這些來幹什麼?”
“這是央神醫的啊,他說他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東西,也不喜歡自己用過的東西給別人用。”
哦,是的,那時沒注意。三個人一起吃飯時,他的碗筷跟她和唐從容的都不一樣,白瓷上繪着極淡極淡的花朵,那天的茶杯也是。
隨身帶着碗筷么?果然是個有怪癖的大夫。
怪癖大夫睡夢中翻了個身,手腕從袖子裏露出來。百里無雙無意中看到上面有一點於痕,仔細一看是個針孔。
很奇怪的針孔,痕迹像一朵細小的花。百里無雙卻震了震,這個針孔,她曾經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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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飯時候,坐在飯桌前央落雪仍然是付一合眼就要睡着的神氣,拿起筷子,看了看滿桌的菜,又放下。
百里無雙問道:“不合胃口么?”
“我吃素。”
百里無雙吩咐小二再上一桌素菜。
央落雪這才提起他的象牙骨筷,夾了片豆腐送進嘴裏,看了看她:“大小姐怎地變得如此好說話?”
“你是我的客人,當然要好好款待。”
“在廟裏怎不見你好好款待我?”
“那時你是方丈的客人。”
“那麼,再雇一輛馬車——雖然你不介意,但我不願意跟人共一輛馬車——馬上的軟墊和帘子要換新的,我不想聞到別人留下來的氣味。另外,再準備一床新棉被。”
百里無雙命侍女去照辦。
她的依從讓央落雪側目:“坐在我面前的真的是百里無雙么?”
這個人好像從來不肯好好說話,就算是一句好話到了他嘴裏也會說得刺耳。但她沒有像往時一樣拂袖離去,靜靜地道,“很辛苦吧?我真沒想到像你這樣古怪又刻薄的人,會用金針度穴。”
央落雪臉色一變。
“十年前,你的師父藥王為了救我的父親,用過這個辦法。藥王是我見的最偉大的大夫,為了救病人,不惜將自己的精元過給病人。今天我看到你手腕上跟令師那時一模一樣的針孔,又看到這一模一樣的衰竭……我想這幾天我對你有些誤會和成見,抱歉。”
“別太高估我了。”央落雪冷笑一下,“我只是不願這世上出現我治不了的人。”
而且,心裏隱隱如梗如刺——他只能暫時將寒氣封在唐從容的雙手,這樣唐從容的內息雖然可以運用自如,暗器的手法卻將大大受損。
他一向自負,可是這一次,即便動用了“金針度穴”這樣的禁術,也沒有完全治好自己的好友。
——袖子裏的手暗暗緊,指甲掐進掌心裏。再也沒有什麼事,可以比這一件事給他更大的打擊和挫敗感。他幾乎有些惱羞成怒,冷冷地問道:“什麼誤會成見?我好不好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我什麼人?”
百里無雙的眼神暗了暗。
那種胸悶的、堵了一口濁氣的感覺又來了。即使是無憂,也不曾這樣冷嘲熱諷地說過話。想着大師父的病,她忍着沒有說話,幾乎忍出內傷來。
樓梯上一陣亂響,一個人急沖沖跑了過來,居然是方才去採辦馬車棉被的侍女之一,金戈。她附在百里無雙耳邊說了幾句話,百里無雙一挑眉,央落雪幾乎可以看見她眼中溢出劍氣來,鋒利如同劍光。是的,這一個瞬間,百里無雙像是一把劍出了鞘,沒有絲毫猶豫,她從窗口躍了下去。金戈緊跟着而去。
人都走了,那一口一直在胸腹間壓抑的無力嘆息從央落雪嘴裏吐出,他右手抵住額頭,左手去端起茶杯——哪知茶杯還沒有送到嘴邊,眼前驀地映入一道紅光,一條鮮紅綢帶從窗口探進來捲住他,將他整個人扯往窗外,在落地的前一剎,紅綢提起勁,他狼狽地落在馬車車轅上。
他又驚又怒:“你幹什麼?!”
回答他的是一記響亮的馬鞭抽在馬臀上,跟着是百里無雙冷然的聲音:“烏刃劍術一般,恐有不測,帶上你以防萬一。”
“我只答應了救你大師父,什麼時候成了你的隨行大夫?!”
“到車裏去!”百里無雙一拂袖,一股劍氣托起他,將他送到馬車內,聲音不容置疑,“到時我沒叫你,不要出聲,不要下車。”
難道你以為我會自己跑出來管你的閑事么?央落雪揉揉撞痛的肩,怒極。作為藥王谷嫡傳大弟子,作來四大勢力之一的當家人,何嘗受過這樣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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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駕着馬車從一條巷子裏鑽進去,“我們當是看到他手裏拿着的劍像祈鳳,一時好奇跟了過來,他正要施殺手,被我們攔住了。但那人好厲害,以我們的本事沒法奪劍,所以我先趕過來報訊。”說著金戈的臉上一片濕漉,“烏刃她,烏刃她不知怎樣……”
“既知性命可貴,為什麼要為了一把劍把命搭上?”車廂里有人冷冷地道。
他看不到百里無雙的面色,任何一個正常人看到了這句話就不會說出口——當然,也許刻薄的藥王谷大弟子並不是正常人——百里無雙的臉就像是冰雕,眸子裏沒有一點溫度,卻有極鋒利的光芒。
行得近了,車聲隆隆里已聽得兵器相交的打鬥聲,金戈心裏一松,啊,還在交手,烏刃沒事。
百里無雙飛身掠出去,像一朵紅雲,又像一隻火鳳凰。
“你快走!”一個聲音這樣道,“再不走我不會再容情!”
“祈鳳……不可以用來殺人!”這是烏刃的聲音,已經是氣喘吁吁,額頭滴下汗珠。
她的對手是名高大男子,男子背上還背着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合目安睡,渾然不知身外的惡戰。
只需一眼,強弱立判。烏刃在對方的劍勢下已經沒有章法,只是本能地抵抗而已。但那男子每到緊要處都會緩一緩,顯然是故意容情。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被點了穴道扔在一邊。這大概就是那個人的獵物。
百里無雙掠向獵物,那男子立刻發覺了,“刷”地一劍刺過來,百里無雙堪堪避開,手卻不得不放開。她輕敵了,沒想到這人的劍法絕妙如斯,已是一流高手。
但,對手已經被吸引過來,烏刃安全了。
“不要再過來!”男子大吼道,“不要逼我殺你們!”
“我要的不是這個人。”百里無雙道,“是你手中的劍。”
“你要我這把劍,不如要我的命。”
“那把劍,不可以拿來殺人。”
百里無雙的衣襟無風自動,衣袖飛揚,這是劍氣在充盈,四周的樹葉紛紛墜落,她走向他,他驚疑不定,驀然臉色一白:“你、你是百里無雙?”回頭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肩上睡着的小女孩子,他一咬牙,“——不,不,即便是百里無雙,也不能耽誤小研的病……要拿走劍,先勝了我再說!”
他居中站定,氣凝如淵,長劍蓄勢待發。這是名門弟子才會有的氣度,絕對不是普通的高手,百里無雙心頭一動,“你是——”
劍光如電,他已一聲長嘯,祈鳳劍自天而降,劃出一道流光,斬向百里無雙。
這一劍光芒無匹,跟他方才應付烏刃時的功力有天壤之別。原本只打算在車內觀望的央落雪心裏微微一驚,回手開了劍匣,重離劍向百里無雙擲去:“接着!”
烏黑劍鞘挾着風勢飛向百里無雙,這一擲用盡全力,原本已經虛弱不堪的央落雪一陣頭暈眼花,再睜開眼時,怔住。
她沒有接劍。
重離劍落在她身邊,她也沒有去撿。
她紅衣凜冽,高髺恍如飛天女神,一張臉宛如冰雪,雙手在胸前結蓮花印,迎向那一劍。
即使央落雪很少在武功上花心思,即使央落雪很少見到真正的性命廝殺,但這一刻,他也知道是怎樣的兇險——祈鳳劍!江湖神兵榜上排名第九的神劍啊!怎麼可能用一雙肉掌接得了?!
他下意識地側了側臉,不忍心看到血肉橫飛的一幕。
但——想像中的一幕沒有發生,四溢的劍氣在她的雙手迎上祈鳳的一刻停止。她的指尖彷彿有淡淡紅芒,將祈鳳扣住。那名男子額頭綻出青筋,全力想把劍勢從她的手印中脫離。兩股勁氣在雙手圍成的紅芒里激烈衝擊。驀地,紅芒里閃過一道血色,百里無雙的掌心,綻出一道血縫。
緊接着,另一隻手也出現了一道。
血順着她的手腕流下來,流進衣袖裏。她的臉色卻仍然是冰雪一般,眉心的紅芒像是吸了血,紅得耀眼。
金戈烏刃驚呼出聲。
隨着她們的驚呼一起發出來的,是那名男子的慘叫。糾纏在一起的兩股勁氣沿着祈鳳的劍身逆上倒轉,重重地擊在他身上。他再也握不住劍,仰天便倒。眼看背上的女孩子就要被壓在地上,他掙扎着在半空翻了個身,撲在地上。
金戈烏丸連忙奔過去查看百里無雙的傷口,金戈正要扯下衣袖給百里無雙包紮的時候驀然想起身邊正有天下第一神醫啊,抬頭已見央落雪下了馬車,快步走向百里無雙,搭住她的脈門。
百里無雙眉心的紅芒漸漸黯下來,恢復到平常的樣子,不再像方才一樣紅光耀眼。但它弱下來的一瞬,央落雪還是感覺到了她的脈相中奇異的變化。那股力量的心跳勝過了她原本的心跳,在她全力施為的一瞬,心彷彿已經停止跳動,整個身體成為劍氣的軀殼。
那邊,男子在昏迷中,他背上的女孩因此一震醒來,正揉着眼慢慢爬起來,搖搖男子的肩:“哥哥,哥哥。”
原來蓋着斗篷只見她五官清秀可愛,而今她鑽出斗篷,卻令所有人都呆了呆。
那是個極漂亮的小孩子,可頭髮居然是白的。
雪白的、八十歲的老嫗才可能有的、沒有一絲雜色的白髮。
央落雪吃了一驚,迅速地替百里無雙止了血,走到小女孩面前,緩緩蹲下,眼睛盯着她的面龐她的白髮,一眨不眨。
女孩子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伸出手在虛空裏抓了抓,小手撈住了一樣東西,順滑如絲,她摸了摸,“是頭髮么?”
她的眸子看上去黑白分明,居然是瞎的。
“嗯。”央落雪的指尖就勢搭上她的脈門。
女孩子睜着空茫的眼,“你身上有葯的味道。你是哥哥新給我請的大夫么?”
“嗯。”
“哥哥睡著了么?”
“嗯。”
“那怎麼辦?我不能吃藥了。”
“你平時吃什麼葯?”
“很多很多的葯。可是哥哥睡著了,我中午吃不到葯了。怎麼辦?前面的大夫說,我要是不吃藥,就會死。”
“你喝的葯在哪裏?”
“在家裏。”
“家在哪裏?”
“她看不見,怎麼會知道?”說話的是百里無雙,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又低啞,“弄醒展元。”
“展元?”央落雪微微一愣,“他?”
“祈鳳一鑄出來,家父就送給了問武院,問武院的院主又將它送給了當時最出色的弟子,那就是展元。他的劍法是問武院梁夫子的路子,又有這種功力,不會錯。”
“是呀,哥哥是問武院的狀元,很厲害的哦。”小女孩又去搖那男子,“哥哥,哥哥,不要睡了。”
“金戈,解開那人的穴道,問清底細,把展元送上閱微閣的時候用得上。”百里無雙吩咐,“烏刃,你找戶人家收養這個孩子。”
兩名侍女答應一聲,小女孩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手緊緊地握着央落雪的髮絲,央落雪忽然極詭異地一笑:“你準備找什麼樣的人家收養她?”
百里無雙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公事公辦,“你放心,我不會待慢她。”
央落雪抱起小女孩子,站了起來,“這孩子一個月最少需要十萬兩銀子,還需要不少即使有銀子也未必買得到的奇葯,如果做不到,她很快就會死。”他看着百里無雙,眼睫如一條墨線,“大小姐,你可以找到這樣一戶人家么?”
百里無雙皺眉:“你開什麼玩笑?”
央落雪指尖射出一枚金針,正中男子懸關三寸。男子微微呻吟一聲,神志模糊間,一手想去抱女孩子,另一隻手下意識去找劍。當看到女孩子在央落手中,祈鳳在烏刃手中,他的面色頓時灰白。
“把小研還給我……”他掙扎着站起來,“小研……”
“哥哥!”小研立即向聲音的方向張開手,“哥哥!”
央落雪抱着她退開一步:“帶我去看她的葯。”
展元他嘶吼一聲,撲上來,“把小研還給我!”
央落雪武功原本就糟糕,這個時候更是虛弱,又抱着個小孩,絕不是展元的對手。展元一掌拍到他面前,掌力正待吐出,卻生生收住。
他掌下的是小研。
央落雪把小研擋在了身前。
雖然央落雪是自己這邊的人,雖然很擔心央落雪受傷,但,看到這樣一幕,金戈和烏刃還是覺得——
很卑鄙啊。
展元催發的掌力強行止住,胸膛氣息翻湧,“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央落雪單手抱人,另一隻手快如閃電,迅速封住展元胸前幾處大穴,展元看他的眼神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他嘆了口氣:“我是央落雪,帶我去看她的葯。”
展元的眼神瞬息之間變了,“央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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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去世之後,我從問武院回來,帶着小研一起過。家裏經營鏢局,日子還算過得去,但是幾年前,小研突然白了頭髮,有些老人說這叫‘少年白’,不足為奇,可是漸漸地,小研看不清東西。沒有一個大夫知道這是什麼病,後來,我去了藥王谷,藥王給我看了一帖葯,吃了葯小研的情況好了很多。”說著望向坐在桌前乖乖喝葯的小研,高大威猛的問武院弟子眼角微微有淚光,“這葯很貴,我傾家蕩產也只不過搜羅到幾月的用藥……可這葯,一天也不能停……”
“揚風寨有各式各樣的傭金可拿,以你的身手,即使最頂級的雇傭也可以完成。”百里無雙道,“為什麼要當殺手?”
展元慘淡地一笑:“大小姐,揚風寨的頂級雇傭很少有超過十萬兩的,何況是每月十萬兩?這世上,做壞事總是比做好事更來錢。”
百里無雙壓下眉頭,祈鳳劍躺在她手裏,她心底隱隱抽動:“你用它殺了多少人?”
“大小姐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起身從柜子裏拿出一盒蜜餞,餵給小研,“葯苦么?”
小研懂事地搖頭:“不苦。”
展元很辛酸地笑了笑,撫了撫她的頭頂。
這是間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僅有傢具是兩張床、一隻櫃、一張桌、幾條板凳。灶台搭在院子裏。
這就是一年收入百萬兩白銀的殺手的家。最奢侈的是那張小床,有最柔軟的被褥和最精緻的蚊帳,枕頭看上去蓬鬆極了。她是他的小公主。
央落雪在院子裏查看藥渣,手裏拿着當年藥王開出來的方子。蹲得久了,站起來時身形微微一晃,眼前發白,穩了穩才往屋子裏來。
“這已是最完美的藥方。只是她現在更需要補藥,我另外添了兩味葯在上面。”說著央落雪看了看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小研,微微嘆息,“但我勸你還是停手吧,這種病,即使每天吃藥,也拖不過今年。”
“多活一天是一天!”展元的聲音又低又啞,“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央落雪沒有再說什麼。百里無雙背對着房門,背脊挺得筆直,無論是在哪裏,無論是坐是站,她的背脊都永遠筆直。央落雪走進去,在小研面前坐下,忽然開口道:“小研,想聽故事么?”
百里無雙側目,倒沒想過他這樣的人會有心思給孩子講故事。
小研自然高興得很,於是央落雪說:“從前天上有一位神仙大夫,他的醫術很高明,可以治好所有的病痛,但是每救一個人,他自己的身體就會受到傷害,可是他還是不停地救人,最後慢慢地衰竭。”
“會死么?”
“嗯,但他最好的朋友最後把他送到了一個時間過得很慢很慢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可以活得長一點。”
小研眨了眨眼:“但最後還是會死,是不是?”
“嗯,總是要死的。”
“我還以為你真的會給一個孩子講故事。”百里無雙冷冷道。
“那麼我也像大小姐一樣冷冰冰地坐在她面前么?”
“起碼我不會跟一個孩子講這種故事。”
——這兩個人……都不該坐在小研身邊啊……展元有點尷尬地把小研從兩人身邊抱開。
兩人靜了片刻,百里無雙問:“那個孩子,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不知道。”央落雪聲音很輕,跟他剛才對小研講故事的語調一樣,淡淡的,平平的,屋子裏光線不是很明亮,他坐在她的側邊,流水般的長發垂下來,面龐都被遮住,只看得到長長的睫毛如一道墨線,“師父也不知道這種病的病因,只知道得了這種病,在很短的時間內,人會迅速地衰老,頭髮白,眼睛瞎,次后五蘊全失,死去。”
“沒有辦法治好么?”
“嗯,是絕症。”說到“絕症”兩個字,他笑了笑,那笑容那苦澀很尖銳,跟着頭輕輕一偏,身子傾在桌邊。——施過金針度穴之後的身體再也經不住折騰,他極疲倦地睡著了。
百里無雙卻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救知客僧時說的話:“……再遇見那名大夫,就告訴他:天下沒有絕症,只有庸醫。”
當時他說得真驕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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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落雪醒來的時候是深夜,天地蒙蒙,只有遠處的犬吠,自己睡在展元的床上,而展元靠在小研的床頭。他下床,走到院子裏,初春的夜風有些寒冷,此時的虛弱不足以抵抗這樣的寒氣,他打了個噴嚏。
“誰?”
靜夜裏飄下這樣一個聲音,他退後兩步,看到屋頂上隱約坐着個人。那有點冷、有點低、有點像風吹過箜篌的聲音,再也沒有別人。
他一提氣,也上了屋頂。便看見,稀疏的星光下,百里無雙坐在屋脊上,背脊筆直,懷裏抱着一把劍。
“原來你在這裏么?”央落雪也在屋脊上坐下,四下看了看,“你的侍女呢?”
“她們住客棧。”
“你怎麼不去?”
“我得看着展元。”
“你還是要把他送到閱微閣么?”央落雪回過頭,“那小研怎麼辦?”
百里無雙握劍的手緊了緊,央落雪這才注意到她抱在懷裏的不是一直寶貝似的重離,而是祈鳳,她道:“我不能原諒他用祈鳳殺了人。”
“既然你鑄出來的是劍,就應該想到它的鋒利總有一天是會被拿來傷人的。”
“別的劍可以……”百里無雙的聲音低沉,“祈鳳不行。”
央落雪看着她,他不理解這種對劍的偏執情緒。如果是平時,他會嘲諷幾句,但在這黯淡的星光下、微寒的夜風中,聽到她聲音那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心底忽然有些異樣,他問,“這把有什麼不同么?”
“這是我鑄的第一把劍。”百里無雙說。這一句之後她停頓了很久,久到讓人懷疑這個話題已經到此為止。但央落雪仍然靜靜地看着她,很難說清為什麼,他知道她有話說。
有一些,平時很少很少提及、一直埋在最深處的話要說。
直覺地感到,如果那些話說出來,會好一些。
“錚”地一聲輕響,百里無雙把祈鳳拔出了鞘。所謂好劍,出鞘真的聲若龍吟,在這寂靜的夜裏,那一聲久久沉吟不絕。百里無雙的指尖拂過劍身,輕聲道:“十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進北凌樓,兩年後,鑄出這把劍。從那個時候起,我成為娑定城第一鑄劍師。”她的聲音很低很輕,“在煉治原鐵的時候,我把母親最常用的一支烏金釵扔進了爐里,我要以我最珍愛的方式將對母親的思念珍藏。可是,父親要把祈鳳送出去。娑定城作為四大勢力之一,一向最神秘,也最沉寂。父親說,娑定城已經太久沒有神兵問世了,而祈鳳出現的恰恰是時機,娑定城太需要以它向世人展示自己。”她微微仰起頭,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所以,祈鳳被送了出去。”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被迫放棄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換作任何一個這樣大小的女孩子,一定撒嬌使性無所不用吧?但是央落雪可以想像得到,當年那個十二歲的百里無雙,一定是默默地交出了祈鳳。
儘管在交出的一瞬,指尖彷彿有自己的意識想把它收回來,但,最終還是鬆手。
這就是,作為名門之後的悲哀。
很多時候,他們沒有自己,只有門宗。
即使她只是個女孩子,即使她只有十二歲。
“我原以為,問武院是四大勢力的龍首,之上又有閱微閣打理江湖大事,祈鳳送給問武院,只是換了個地方放而已。可是,沒想到,居然被用來殺人。”
央落雪默然。
百里無雙忽然問:“你為什麼吃素?”
“……不喜歡肉的味道。”
“也是,像你這樣可以用一個小女孩替自己擋招的人,應該不會是為憐憫那些牲畜而吃齋的。”
央落雪挑了挑眉,待要說話,最終還是忍住。他伸手拈住一縷頭髮,往指上繞——頭一次,聽到刺耳的話沒有反駁。
“我母親也是吃素的……”百里無雙低低地,“她是真的覺得吃肉殘忍,所以吃素。她的屋子供着菩薩,時刻是檀香氣,有時我會跑到她的屋子裏,她會輕輕用手撫摸我的頭頂……”
說到這裏她驀然止住。
怎麼會,怎麼會突然說起這些?
有關母親的、幽遠靜謐的回憶,彷彿一直停留在童年。淡淡的香氣,溫柔的手心,連同她嬌氣的女孩子生涯,一起隨着母親的離開被塵封。
是因為祈鳳么?這是她對母親的最後一絲依戀,但是為了娑定城的輝煌聲名,她仍然把它送了出去。就像一個含淚把女兒嫁掉的母親。現在,看到女兒生活得血痕斑斑,這種憤怒和心痛,誰能夠理解?
不,不能原諒展元。
可是,可是,她想起展元撫摸小研頭頂時的模樣……小研感覺到的溫暖,跟她自己當年感覺到的,是一樣的吧?
……如果把展元送去閱微閣,小研會怎樣?
——不過,無論怎樣決定,那些話,都不應該當著人說出來。
星光黯淡,央落雪看不清她神情的變化,只看到她的背脊重新挺得筆直,於是知道,那個高高在上又驕傲又冷漠的娑定城大小姐回來了。
而那個,低低地說著當年往事的百里無雙,重新縮回到當家人的殼子裏,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怎麼就感到一陣寒意,初春的深夜真是冷,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百里無雙道:“外面很冷,央神醫身體還沒好,還是回去睡覺吧。”
聽,這就是大小姐特有的聲調,有些低沉但不容人抗拒。不像剛才那種有點低落有點輕顫……那聲音,讓央落雪想到小時候遇見過的一隻在檐下躲雨的貓,低頭舔着自己被打濕的毛髮,以毛髮底下的傷口。他那個時候想幫它處理傷口,跑回去拿葯,可是,當他回來時,它已經不在了。
那個時候,就是這種,有點空、有點濕的心情。
無由的微濕的惆悵,央落雪打了個哈欠,“床上有別人的氣味,我睡不着。”
“在虛余寺的廂房不也曾有人睡過么?”
“所以我在虛余寺睡得很少。”
唔,他的確總是最晚一個睡,又最早一個起。百里無雙嘴角輕輕動了一下,“這就是你不願出谷赴診的原因么?”
“算是吧。”央落雪說著,忽然問,“你手上的傷怎樣?”
“小傷口,不礙事。”
“那個時候……”央落雪仰起頭看天上那幾顆淡淡的星,冷風微微拂動他的頭髮,黑暗中似水一樣在腦後流淌,她那時的模樣就在眼前,眉間紅芒鮮紅,面容如同冰雪,雙手結蓮花印,迎上那一劍……那種紅,那種白,刺得眼睛好像無法承受……他問得緩慢,“……為什麼不接劍?”
“重離劍煞氣未除,不宜開鋒。而且,我不想讓我的劍互相殘殺。”
“劍……互相殘殺?”央落雪“哧”了一聲,“你總是說笑話給我聽。”
“你不會懂的。”百里無雙看了他一眼,“這樣徹夜閑聊,你吃得消么?”
央落雪一笑:“縱使被凍病,不是有大夫么?”
這樣的暗沉沉的光線,只看得見他的眼波隱隱有一層水光。彷彿,心情不錯。百里無雙微微地愣了一愣,忽然發現,這個晚上的央落雪,比較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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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施過金針度穴的身體,到底受不住這樣的寒氣。天亮之後鼻息便有些緩滯,腦門發沉,四肢發軟,他左手搭上右手,替自己把了一回脈,回屋寫藥方,卻在進門之後將門關上。
金戈烏刃駕着馬車趕到的時候,只見大小姐一人獨自站在院中,隔了半片刻門才“吱呀”打開,央落雪走出來。
百里無雙便往屋裏去,央落雪迎着她走上來,左手微微伸出,這個動作百里無雙已經很熟悉,她道:“等我辦完了正事再診脈如何?”
央落雪的手這次卻不是扣她的脈門,而是握住了她整隻手腕,腳下沒有停,一直將她拉向馬車,“這個時候帶走展元,小研會死。你會後悔。”
百里無雙不悅,“那麼,就讓他逍遙么?”
“我讓他帶小研去藥王谷,等小研去后,再送他去閱微閣。”
百里無雙愣了愣,“可是……小研的葯每月得十萬兩白銀,即使是藥王谷,受得住么?”
“藥王谷別的沒有,只有葯和大夫。”央落雪微微一笑,“如果大小姐肯體恤,不妨付我雙倍診金。”
他的聲音里還有微微的鼻音,這一笑卻格外的淡雅溫柔,自認識以來百里無雙好像從未見他露過這樣的笑容,在初春淡淡的陽光下,如蘭花般靜好。
展元抱着小研走出屋來,道:“哥哥姐姐要走了,道個別。”
白髮的孩子便道:“哥哥,姐姐,走好。”
聲音清脆,臉上笑容甜甜,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卻什麼也瞧不見。百里無雙忽然不敢再看那對眼睛,她望見展元:“祈鳳我要收回。”
“我的確配不上它……”展元低頭道,“大小姐一路珍重。”
央落雪的馬車是另一輛,按照他的要求,換了全新的軟墊和車簾,還有一床軟和的棉被。隔着車窗,央落雪向展元道:“進谷之後,去找杜大夫,就說我的話,他會知道。”
七尺高的漢子,眼眶忽然發紅:“神醫大恩大德,在下不知如何報答。”
央落雪一笑,“我並不需要你的報答。”這句話不是客氣,微微挑起來的嘴角有說不出的傲氣,但目光落在小研身上,眸子卻沉靜下來,他伸手撫了撫小研的面頰,輕聲道:“再會。”
並不能確定……還能再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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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打了個響鼻,車輪轉動,兩輛馬車駛向娑定城,百里無雙的車在前面,走了一陣,央落雪的車忽然追上來,並駕齊驅,金戈向烏刃道:“死丫頭,路這麼窄,你想翻車么?”
烏刃扮了個鬼臉,“是央神醫有話要和大小姐說。”
車窗的帘子已掀開,央落雪的臉露出來,他趴在窗口,鼻尖發紅,眼睛也發紅,風寒顯然不輕,鼻音也頗重,他道:“喂。”
“神醫何事?”
“展元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到小研的。”
百里無雙愣了愣,他現在這樣虛弱,又受了風寒,應該倒頭大睡才是,為何突然說這個?
“一個為了對方可以毀盡前程的人,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哪怕是死,也不會可能會傷到對方。所以,我很確定那一掌絕不會傷到小研。”
說完,車簾重新放了下來。淡青色的棉布,上面有深紫的碎花,跟着車輪一晃一晃。百里無雙的視線在那上面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他在解釋那時展元一掌劈來、他將小研擋在自己身前的事。
……是解釋吧?
可是,如果他這樣篤信自己判斷的正確——事實也證明他正確——昨夜在她說他的時候,他為什麼不說?以他那種脾氣,那種稍稍拂到逆鱗便會變得渾身尖刺不傷到人不罷休的的脾氣,為什麼,不說?
每一次他那種刺蝟脾氣發作起來的時候,都是百里無雙忍氣退讓,因為畢竟自己有求於他。但,這一次,好像,有點不同。
想到那張鼻子紅紅眼紅紅的臉,無由地,心裏像被什麼東西拂了一下,有種很輕很軟的東西,慢慢地爬上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