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鐵笛行者

第六章 鐵笛行者

夜幕籠罩的柏谷寺,幽謐而深邃。

覺遠和覺范二人坐在寺外的河畔,屏神凝息,靜靜打坐。

每晚,一個時辰的參禪打坐,是師父曇宗為他們倆規定下每天必做的幾樣功課之一。

沉靜的山野驀地飄來一串悠揚的笛聲——

是鐵笛行者靈憲師叔!

靈憲師叔倏忽來去之時,大多都會伴着一串悠婉動人的笛聲。

靈憲師叔原是南方一個禪林的行腳僧,前兩年才掛單駐錫少林。性情孤僻,從不合群。因知兼上院的唱頌領奏,只有逢場面較大的法會時,他才會和眾僧一起,為法音領奏。

靈憲師叔的打扮也與眾不同,出家多年了,卻是即未剃度也未受戒,一支大青笛片刻不離身,看上去不像個出家人,倒更象個遊歷江湖的神秘俠客,人稱"神笛行者"。因未剃髮,平素總是一條抹額勒住一襲長發,除了上殿做佛事,一般也不大穿僧衣。時而一身羽白,時而一身湖青,飄飄逸逸的來去無蹤。

靈憲師叔須臾不離的那支大青笛,覺遠曾親眼瞧見過:此笛遠比一般的笛子要粗大得多,二三尺長,除了吹奏時拿在手中,平時總是斜插在腰間的一隻麂皮笛囊中。他和師弟覺范夜晚參禪功課時,時常聽到靈憲師叔的笛聲。

往往,靈憲師叔的笛聲一揚起,眾僧們無論在做什麼,都會停下來,靜靜地,合十屏息,凝神仔細聆聽一會兒。那笛聲,仿如夏日清風秋夜明月一般,即刻便能令人心神寧靜、心無雜蕪。

然而,覺遠聽出來了:今晚,靈憲師叔的笛聲好像與往日有些不大一樣——笛聲中似乎透着某種深深的憂怨和無奈。

正這般思量着,忽聽一旁趺坐的覺范說:"師兄,我怎麼聽着靈憲師叔今晚的笛聲里好像在背着人流淚啊?"

覺遠闔目趺坐,微微點頭不語。師弟覺范比自己小好幾歲,卻因自小參禪打坐加上慧根過人的緣故,對凡事諸物的悟性很是明敏透澈。

覺范又道:"師兄,你覺得靈憲師叔那人是不是有些陰鬱之氣?"

"嗯?陰鬱?不覺得。我覺得靈憲師叔的性情挺好的。雖說不如明嵩師父的性情溫和,可比起我師父算是很隨和了。"

覺范搖搖頭,嘆氣道:"可是,我怎麼看他的眼神……有點,有點冷冰冰,覺着有些陰陰的嚇人。"

其實,覺范並沒把自己的感覺全部說出來:他發覺,靈憲師叔有時盯着他看時的那付神情,目光幾乎陰冷到讓人心驚的地步!令覺范覺得,分明像是自己前世欠了他的什麼,或是他前世跟自己有什麼未了的宿仇一般。

覺遠仍舊闔目趺坐,"哦?你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是你自己多心了吧?"

覺范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是啊!唉,可是,連我自己也鬧糊塗了。誰知道呢?反正,反正我就是覺着,靈憲師叔對我,跟對你,跟別的師叔對我,就是有些不大一樣。"

"你自己心眼兒小了吧。靈憲師叔的性情雖說有些孤僻,可人卻真的沒什麼惡意。比那個今兒藏了你的褲子、明掖了我的僧鞋,專一捉弄他人為樂子的癩頭和尚智興,靈憲師叔無論法相還是為人,雖說莊嚴,卻也很慈悲的。你不是說,靈憲師叔還曾救過你的命嗎?"

覺范嘆了口氣:"唉!若真是我自己心眼兒小了,就好了。"

那是兩年前冬天的一個傍晚。

覺范提着桶子走出山門打水時,正好遇見靈憲師叔雲遊歸來。覺范遠遠地便喜眉笑眼地跟他打招呼,沒料到,靈憲一直走到他跟前,一直都是直眉瞪眼地那樣看着他,那眼神,似乎不認得他,又似乎撞見鬼似的,看了他一會兒,徑直去了。

覺范如墮霧裏:靈憲師叔怎麼啦?我又怎麼啦?

他掂着兩桶來到河邊,趴在水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臉上沒有碰上鍋底灰,剛剛剃過的頭,打着補丁的海青扣子也沒系錯,綁腿扎得周周正正的,沒什麼異樣啊?師叔怎麼那般看着自己?

覺范人小心不粗,一路提着水、一路冥思苦想,實在想不出所以然。

誰知,從那天以後,靈憲師叔每次見了他,都一樣的冷着一張臉。這越發弄得覺范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了。

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得罪這位來無影去無蹤的師叔了?

只是,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一段日子來,一直對他充滿敵意的靈憲,又明明知道那天落在半崖的是他,為何還要出手救自己?

那是去年秋末的一個傍晚。

那天,十二歲的覺范給覺遠留下一張條子,一個人悄悄到後山去採藥了。他要證明給師父看:自己不僅已經認得很多種草藥,還會採藥呢。這樣,他就能求師父開始教自己把脈問診、開方用藥了。

覺范覺得自己第一天開張,運氣實在不錯:從午後到夕陽西下時,覺范已經采了滿滿的一筐子藥草,有一些還是平時難得一見的藥草。

筐子沉甸甸的,回寺的路上,他一路哼着梵音,一路興緻勃勃地走着。無意中,又瞅見崖畔的灌木叢中綴着好些紅紅的山茱萸果。

山茱萸果有主治"腸胃風邪,寒熱疝瘕,鼻塞目黃,耳聾面皰,有安五臟而通九竅"的奇效,在百草之中,算得上一味比較珍稀的藥材了。

覺范心下一喜,趕忙放下背簍,小心翼翼地趴在崖邊,伸長了胳膊去採摘。就在此時,就着一抹斜陽的霞輝,他無意朝崖下一瞅,突然就覺得心跳加劇了:就就在離崖畔下有五六尺遠的峭壁上,有一朵耀眼的紅花一閃!

覺范抓住藤椅,爬在崖邊探出頭,使勁兒往下一瞅,不覺一陣狂喜:阿彌陀佛!那裏竟然生着好大一隻艷紅艷紅的紅靈芝啊!

靈芝是萬葯之靈,葯中之王,紅靈芝又是靈芝中的上品,是人世罕見的神草妙藥。

佛徒凡事講究緣份,若是無緣,漫說人與人,就是人與某草某花,與某山某水,都是無緣相逢的。師父說他採藥十幾年,什麼葯都見識過,有的奇葯採到手了,有的眼睛看得到,卻因人攀不上而無緣採得。單單隻有葯中之王的紅靈芝,至今連見也無緣一見。

師父說過,師兄曇宗幾年前曾送過他一支百年老參,若再湊齊一支百年老紅靈,還魂救命丹就算配齊了!

覺範本想先跑回到寺去,把此事告訴師父,眾人再一起來采。轉而思量,據說人蔘靈芝這一類的神草靈藥一向都是極有靈性的,一不留神,轉眼就會遁匿不見,而且眼看天也要黑了,若等到明天,一旦神草隱遁,那可就真的太可惜了。

若能把這支神草採到手,真不知能救活幾多人的性命呢!

覺范決定當即動手!

這處崖壁雖有些陡,卻生着很多的野藤,自己身子又輕,上下攀爬應該不是太難。他開始試着,順着陡壁,抓着樹根和藤條,一點一點地往下挪着。還好,一路都有樹根和藤條供他抓拽,這些藤條看上去還很粗,足以支撐他下去再上來。

他一點一點地往下移,終於移到靈芝根前了。

佛祖!此時就近再看面前這支紅靈:足足有覺范的巴掌大小!見它靜靜地貼着一棵樹根,從岩縫中斜逸着張開小傘一般的芝蓋,於暮色中泛着暖暖的光澤,嬌艷欲滴,仿如一朵盛開的花兒。

撫着紅靈,小覺范覺着自己的一顆心幸福得都快要溶化了。

這時,天色開始昏黯下來。

幸好剛才自己伏在崖畔上采山茱萸的時候,落霞的輝光正好斜映在紅靈的芝蓋上。若是錯過一刻鐘,這支神草恐怕永遠都難再被發現了。

他聽師父說過,巴掌大芝蓋的紅靈,縱無百年,也在四五十年之上!

覺范先是念了幾聲佛,又"唵嘛呢唄咪哞"地誦了好幾遍的六字大明咒,這才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撥開紅靈根邊的碎石,撥開岩石中的毛根和土塊,最後,終於將紅靈從岩縫和樹根中完完整整地拽了出來!

覺范捧着紅靈芝萬般愛憐地望了望,小心萬分地揣在懷中的口袋裏,就在他返身攀上懸崖時,不想一時走神,腳下的石頭一滑,整個身子突然墜空!

驚亂之中,一下子又被什麼掛住了!睜開眼,原來恰好有一棵斜逸的松樹蓬住了他!

覺范被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此時,一陣山風吹來,松枝在半空中即刻晃悠起來,就着最後的一抹天光往下一看:天哪!萬丈深淵看不到底兒!

山風一陣比一陣勁烈了。覺范被掛在那裏,仿如盪鞦韆一般,整個身子都在空中搖晃起來。他使勁抓住樹枝,不敢想像,掛住自己的這棵松枝,在這樣的風中還能支撐多久?

覺范一面緊緊抓住樹枝,一面設法往中間粗一些的樹榦上挪動,待稍稍踩穩了一根樹杈,仰臉望上再一看:這棵樹正好生在一處比較陡峭的崖壁上,那些樹根樹藤的,此時在半空中一悠一盪的,他試了幾試,手臂哪裏夠得着?

夜色一點一點地黑暗下去,風越來越大,樹也越來越晃得厲害了。

他又絕望又驚恐地大聲呼救起來:"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叫了半天,除了越來越厲烈的山風,哪裏有人回應?

他明白:此時,哪怕喊破喉嚨,只怕也不會有人能聽到!

因為,這處山崖,白天時,只有打柴的和尚和百姓會偶爾經過,此時天已這麼晚了,加上又有山濤陣陣,自己又在崖下,聲音都被擋着了,就算叫破天,又會有誰正好經過?正好聽見?

覺范哭了。

打從記事起,他好像從沒有再哭過,更沒有這麼痛的哭過。

"救命啊……嗚嗚……師父,師兄,快來救我啊!"

"救——命——啊——"

覺范絕望的聲音混着哭聲,他已經絕望了。

樹仍舊在亂晃,四面八方也越來越黑了:"爹,娘啊!今夜,孩兒就要和你們二老在地下相聚了!"

正在流淚絕望之際,驀地,一串悠揚的笛聲從遠而近傳來——

啊?是鐵笛行者靈憲師叔!

"師叔!救命啊——!救命啊!"

"師叔救命啊——叔師救命啊——!"

笛聲驟然停止了。

"有人嗎?是誰在下面?"

果然是靈憲師叔!

覺范大喜望外:"師叔救命啊!我是覺范!我墜崖啦!師叔快救我啊!"

上面突然沒了聲音。

覺范急了:"師叔!師叔!我在下面啊!師叔!快救我啊!"

好一會兒,仍舊沒有迴音。

或許,剛才是自己聽錯了?是幻覺?根本就沒有笛聲吧?

不會的!

那笛聲,覺范是再熟悉不過了。自從進柏谷寺的那一天起,每天傍晚,他都是伴着師叔的笛聲參禪打坐的。他幾乎能從師叔的笛聲中,聽出師叔快樂還是憂鬱,煩惱還是悲哀來。

"師叔救命啊——!"

遠處傳來了什麼鳥的啼聲。

覺范突然明白了:剛才,若真的是靈憲師叔路過,就算他聽到自己的呼救,他也不肯搭救自己的——自從兩年前的那天旁晚,自己在河邊打水遇到靈憲師叔后,從此,師叔的眼神便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怨恨,是滲入骨髓的敵意。令覺范茫然不知所以卻十分惶亂!

也許,自己前世真的和他還有什麼未了的惡緣?

"師叔……嗚嗚……救我啊——"

望着黑黢黢的崖頂和夜空,望着寥落的星辰和一勾斜墜的彎月,覺范突然傷心絕望地放聲大哭起來。

風越發猛了。支撐覺范的松樹也搖擺翻滾得越來越厲害了。幾乎幾番都要把覺范的身子給平翻下去。覺范一面哭,一面兩手緊緊地抓賴以支撐自己的松枝,全身劇烈地發著抖……

驀地,覺范覺得全身一陣軟軟地、飄飄地,接着便沒了知覺……

待睜開眼時,他發覺:自己竟然好端端地躺在一叢草地上。

覺范坐在那裏,實在不可思議!

自己是怎麼上來的?莫非,佛祖顯靈了么?

一串悠揚的笛聲回蕩於暗夜的山野——

"啊!是靈憲師叔救了自己!"

覺范的鼻子一酸、眼睛一熱,心內一時又酸又澀,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靈憲師叔既然救上自己,卻是連當面聽自己說一個謝字都不肯!

他坐在山崖上,望着漆黑的山野,獨自流着淚,拍了拍身上的土,摸了摸懷裏:啊!紅靈芝還在!一時酸楚悵惘的心,又充實了。

他爬起來,全身虛弱地朝山下走去。

突然,有呼喚聲從極遠處傳來:

"覺范——"

"師弟——"

覺范站在那裏,看見遠處似乎有一點亮光在移動,仔細望去,原來是一盞馬燈在風中搖晃!

是師父和師兄尋找自己來了!

覺范望着越來越近的馬燈,不知何故,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很久以後,覺范一直都迷惑不解:靈憲師叔究竟用的什麼法子,竟在自己一點都不知覺的情形下就把自己救上了崖頂的呢?

還有,為什麼在救了自己的性命以後,再見到自己時,靈憲師叔怎麼仍舊還是以往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呢?

想到此,覺范不覺嘆氣道:"唉!也許,我和靈憲師叔之間,前世有什麼未曾了結的冤業吧?"

一旁打坐的覺遠闔目接道:"非是冤業,應是緣業也。"

覺范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也許是吧,不然,為何自己絕望之際,偏偏是靈憲師叔救了自己,而不是別人?

他屏息闔目,靜下神來,趺坐禪悟……

他知道,冤業也罷,緣業也好,反正事情遲早會有了結的那一天。

今夜,靈憲師叔的笛聲在山間徘徊久久,大不似往日那一陣風似的就飄過去了。

而且,今晚靈憲的笛聲聽上去,越來越顯得愴涼悲戚了。

靈憲師叔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藏在胸中?為何他永遠都是那樣行蹤神秘、獨來獨去,卻又總是神情憂鬱、滿腹心事的樣子呢?

驀地,覺范打了個冷噤!

他聽出來了:今夜,靈憲師叔的笛聲怪戾異常,漸漸地,又揚起了一種莫名的凌厲之氣,刀光劍影,血氣撲人……

"啊!"覺范不覺叫了一聲!

笛聲嘎然而止!

一陣冷風驀然揚起。

風過處,一隻碩大無朋的黑鳥馭風而起,悚然掠過禪林,向漆黑的山下飛去……

覺范抱緊了膀子:"啊!好大一陣風!"

"哪裏有風?是心在動!"覺遠闔目道。

覺范問:"師兄,咱們這樣出家為僧,參禪念佛,若有來生,你希望脫生成什麼?"

覺遠說:"咱們佛徒修持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不都是為了最終能夠超脫生死輪迴嗎?"

覺遠說:"唉!如果我的修持福田不足以能了脫生死、升入天道,來世,我可不想再托生成人了。"

"哦?六道輪迴中,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除了天道和人道,剩下的,就是阿修羅道了。莫非,師弟來世想做神怪妖精嗎?"

覺范搖搖頭:"你才願做妖精呢!我說的是,其實,不管天道還是人道,反正,我是不想再在六道之中輪迴了。我只想來世能托生成山林間或是河畔邊的一棵樹木,或者是一株花草,那樣,一生一世,既不用去忍受人道的老病死之苦、愛別離之苦、怨憎會之苦、求不得之苦和五陰盛之苦,也不用再操心一不小心造下什麼孽因時,還要再受苦再費事的修行啊輪迴啊。"

"花草樹木,似乎不在六道之中啊?"

"是啊!如果我努力修行,我祈求佛祖能讓我來世脫生成一棵樹,或是一朵花,一生一世也罷,一季一秋也好,雖有生死,卻是無悲無喜,無欲無念,也無痛無癢,卻能像人,像神仙,像阿修羅一樣的,感受陽光,山風,雨雪,能聞到花的芳香,葉的清新,能看到鳥兒旁邊飛,能聽到河水在一旁流,何其超脫……"覺范闔目遐想着。

覺遠聞言大驚:阿彌陀佛!如此了得!轉眼望去,卻見覺范此時已經雙眼迷離,頭一仄一仄地打着瞌睡,仿如一隻叩頭蟲一般。心想,別看師弟只有十二三歲,表面上成日頑皮率性的模樣,平素參禪打坐也漫不經心,哪裏料到,他反倒得益於此了。

據說,師弟的出身寺里只有極少的人清楚。有人猜測,說他是大隋文皇帝的後裔,也有人說他是被滅族的楊玄感的侄子,楊素的孫子……

此時的覺遠突然聞見,覺范的身上竟然透出了一陣又一陣花草木葉的清芬之氣……

覺遠斷定:就憑師弟身上這股子草木之香,無論他來生是轉入六道之中的哪一道,都一樣會活得超然而飄逸。

幽暗的夜色里,覺遠繼續入靜參禪。

笛聲嗚咽,松濤一陣又一陣如雷如瀑地喧響着,隱含着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氛……這些日子,覺遠一直都有這種感覺,似乎有什麼不大尋常。而且,無論寺里寺還是山上山下,處處都潛藏着某種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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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棍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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