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金枝玉葉
隋帝楊廣於江都遇難的消息傳入長安帝京未足一月,唐國公李淵便令他親手扶立的隋帝楊侑禪位於自己,改國號大唐,年號武德元年。
大隋的帝京長安,轉眼便成了大唐的都城。
無瑕的舅公李淵入篡大位后,宇文夫人便被晉為大唐後宮四妃之下、九嬪之首的昭儀之位了。
宇文昭儀的母親獨孤波羅和李淵的母親獨孤毗羅,還有表姐楊麗華的母親獨孤伽羅系同胞三姐妹。宇文娥英隨夫君一家族滅,無瑕成了族中唯一倖存後人了。楊廣死後,昭儀便開始惦記起無瑕來,可憐她小小年紀便成了孤兒,想把她接回宮來養在身邊,將來再給她嫁個好人家,如此,也算對得起姨媽獨孤伽羅和表姐楊麗華母女當年對自己一家的情分了。
唐武德二年春,在宇文昭儀的催促下,李淵派左右臣僚武衛扮成商人模樣,一路順帶探訪民情,一路闖過王世充的地盤,接無瑕回大唐帝京長安。
無瑕放羊回到家時,見義父曇宗坐在堂屋裏,正和幾個舉止不俗的陌生人說著話。待無瑕來到屋內,才知道原來這幾人是從長安來的,專門來接自己回長安時,先是站在那裏怔了一會兒,接着轉身跑出屋門,站在院中便哭了起來。
曇宗追出門來,見無瑕哭得很傷心,他心裏也難受起來了。這孩子,畢竟跟了自己這麼幾年,幾年裏,一直都把自己當親爹孝敬。他已經捨不得無瑕離開了。
無瑕一抽一咽的說:"爹!你跟他們說,我不想走!我在這裏已經有了家,有了爹,有了奶奶和我哥,還有那麼多的叔叔和伯伯。長安那裏我還有什麼?我若回去,一下了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若再想起我死去的爹娘和親人……"
無瑕說不下去了,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曇宗心下越發凄愴起來——打從有了這個閨女,自己竟也有了家的感覺。從孩子張嘴叫自己爹的那天起,自己每一回到家,閨女就熱湯熱茶的雙手捧上。夏天沒過,就慌着給自己做夾襖,秋天沒完,便讓自己試穿親縫的棉袍。鞋啊襪的,更是四季不離手。針線活比莊裏哪一家的閨女都不差了。
可是,人家孩子可是有着兩朝皇家血統的金枝玉葉啊!
曇宗的眼睛濕了:王權,戰爭,動亂,令多少人妻離子散,使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當年,他就是為了別人的王權之爭,才會在戰場上一連殺死好幾個親胞兄弟,竟使得他永遠不敢再回家鄉,不敢再見親人……
如今,無瑕也是因為紅塵俗世的王權爭殺,成為孤兒又流落寺院,父女才得緣分一場。而今日一別,只怕終生都難再有相逢之日了。一時強忍着心酸勸慰女兒:"閨女,爹也不想讓你離開啊。可是,你舅公和你姑婆也是你的親人,還是你的救命恩人。當年,他們夫妻二人冒着那麼大的風險藏下你,又託人求情的,把你安置在這裏。幾年來一直都惦着你,不斷的捎錢捎物,囑託照顧好你的生計。如今,你舅公做了大唐國的皇帝,搬進了長安帝宮,想讓你回去享幾天福。咱東京洛陽這一帶,眼下正是虎狼當道,王世充一幫人弒君自立后,欺壓百姓,魚肉鄉里。前不久,你靈憲師叔的乾妹子秀秀姑,差一點被他們逼死。你在這裏,我每天都提心弔膽地操你的心。長安帝宮那裏卻是安穩多了,聽說百姓擁戴,秋毫無犯。你在那裏,你秋奶奶,我和你哥,都能放下心了。再說,我和你哥也會去看你的。"
無瑕聽義父說到這裏,越發哭得喉咽心痛了。
曇宗說:"這樣吧孩子,你聽爹的話:先回去見見你的舅公和姑婆他們,若是你真的不習慣那邊的生活,你還要自己親口告訴他們才行。那時,或是我和你哥再去長安接你,或是讓他們派人送你回來也好,孩子啊,說句實話,我畢竟不是你的親爹,所以,不好硬留你的。他們呢,畢竟是你的長輩,是你的親戚,如今又千里迢迢的來接你,你若是連個面也不肯見,不肯當面拜謝一番,也不大合乎人情禮數對不對?"
無瑕想想義父說的也有理:自從家門不幸,舅公姑婆冒着滅族之險救下自己,如今,總得當面拜謝一番人家的救命大恩才是。末了,終於抽抽咽咽地答應回長安一趟。
皇親國戚的無瑕,太姥爺楊堅是大隋皇帝,舅公楊廣也是大隋皇帝。太姥娘獨孤伽羅是大隋皇后,外婆楊麗華是北周皇后,也是大隋公主。母親宇文娥英是北周公主,父族是三世公卿,皇家附馬。兒時常隨父母和外婆伴駕隋帝——舅公楊廣遊歷天下,看慣了旌旆總總,武衛林林。坐膩了金輅朱輪、錦帷綺幔。然而,一朝天降災變,滿門老少無遺……自己避禍佛門數年,耳濡目染,對天下榮華、人生世事,早已勘破無常……
如今重新來到帝宮,目睹黃頂碧瓦、雕欄玉砌煊煊依舊,不一樣的是,高高在上、袞冕龍袍的帝王,已從昨日那個威嚴陰鬱的親舅公楊廣,換成了眼下這和藹慈悲的表舅公李淵。
在宇文昭儀的寢殿,大唐天子李淵驚異地發覺——面前一襲青襦素裙、不飾脂粉的無瑕,與香艷嬌美的昭儀恰成對比,昭儀的豐肌弱骨、嫵媚溫柔令人歡愉。可是,無瑕的清水芙蓉的清麗和天然,則更令人我見猶憐。
只是,他沒有料到:自己已是萬人朝拜、山呼萬歲的一國之君,而無瑕一介小女子面對自己時,竟然舉止淡若、不卑不亢,怎麼不令他疑為天人?反倒自慚形穢?他幾乎是有些失態地望着無瑕,一時,竟然從未有過的結結巴巴詢問宇文昭儀——這這,這位是,是誰家的小姐?
宇文昭儀嫣然一笑:"陛下,這位就是陛下當救下的宇文娥英的女兒小無瑕啊!
李淵聞言,又驚又喜:"啊?小無瑕,長,長這麼大了?"
"民女白無瑕叩見陛下!"
無瑕見陛下來到,輕提素裙,便要跪下行覲見大禮,李淵忙俯身親自扶起:"唉呀!免了免了,自家孩子,哪裏用得這些虛禮。"轉臉命左右宮人,"賜座。"
無瑕謝了座,李淵凝視着無瑕,一面點頭,一面感嘆不已。沒想到,當年自己求少林寺救下的那個又瘦又小的黃毛丫頭,如今竟然出落成這般一位絕色的小美人兒!心下驚嘆果然不愧金枝玉葉,哪怕流落鄉野,幽姿逸韻卻是與生俱來的,絕非尋常人家的女兒可比。
"無瑕,朕記得你和朕一個姓氏啊,怎麼剛才,你稱自己-白無瑕-?"
無瑕忙起身回話:"民女回稟陛下,民女已認少林寺的曇宗師父為義父,義父俗姓白,為便於掩藏,無瑕便隨了義父之姓。"
"哦!白無瑕,白璧無瑕,這個姓,聯這個名更好了!嗯,少林寺僧能收養無瑕這麼多年,着實難得。等朕派兵靖平東京之後,一定撥重金修葺禪宗祖庭,為大雄寶殿的釋迦再塑金身。"
無瑕見說,忙起身再拜:"民女謝過陛下。"
李淵望着宇文昭儀笑道:"昭儀,你看這孩子,幾年不見,倒和朕生分了?一口一個民女的。"
宇文昭儀笑道:"陛下天子至尊,無瑕雖是自家的孩子,卻如此知禮懂事,才更令人疼愛呢。"
李淵哈哈一笑:"昭儀言之有理。唉!無瑕啊,以前舅公忙着靖亂平賊,一時顧不得照顧你。從今往後,躲躲藏藏的日子就算過去了。昭儀,這幾天,你給無瑕置些衣飾,就讓她先和你住在一起,領她在宮中逛逛玩玩,朕再和你商議,為無瑕選一處配得上她的宮殿。"
宇文昭儀當即便聽出了陛下話中的深意來:從先前的北周,到後來的大隋,再到現在的大唐,幾家大姓之間,其實彼此各種親緣早已是盤根錯節,幾乎家家都能扯上各種親戚成份的。無瑕雖叫他一聲舅公,叫自己一聲姑婆,實際上,彼此單從親緣上而論,已經顯得頗為偏遠了。原沒有專門再為她一人僻出一處宮殿的道理。李淵如此說,只怕他已經喜歡上了無瑕。
於是,一面思量:眼下李淵已經貴為一國之主,後宮驟然新增了嬪妃無數。雖說遷入大興宮的時日不久,掖宮內廷嬪妃之間的明爭暗鬥,已日漸明顯了。
昭儀心想,李淵的嫡妻竇夫人幾年前病逝后,李淵雖入踐大位,皇后之位卻是虛曠未冊。想想自己上面的淑妃、賢妃、貴妃、德妃四位對后位其實俱都各懷心計,自己乃九嬪之首,位置僅次於四妃。然而,只因自己的兄長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在江都帶頭弒君,聽說已經成了天下英雄共同討伐的公敵,她最擔的是,只怕自己的地位會因此受到連累。如果無瑕能得到李淵的寵愛和晉冊,那末,自己在後位之爭中,自然就多了左膀右臂……
無瑕退下后,李淵追逐無瑕的背影良久,轉過臉來,對宇文昭儀說:"昭儀賢淑正德,在朕登極大典之當日,便為朕誕下一位龍兒,實為國之祥瑞。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因你到朕身邊晚,又未曾誕下龍兒之故,所以,昭儀這一封號也太委屈你了。朕在思量,怎麼給昭儀一個更合適的晉冊才好。"
宇文昭儀聞言不覺一陣驚喜:"啊!臣妾謝陛下厚愛。"心裏卻在思量:自己上面的四妃,俱是因為比自己嫁入唐國府的時間長的原故被晉為妃的。而身為四妃之下、九嬪之首的自己,卻是因為陛下的寵愛,並在陛下登極之日就為陛下誕下一位龍子,故而才被晉為九嬪之首的昭儀的。今天,她已看出,陛下從一見到無瑕的那一刻起,便開始顯得有些神不守舍的了。如果自己能成全陛下的心思,陛下說的要給自己一個合適的晉冊,眼下,也只有皇后的位置還是空着的啊!
李淵又說:"嗯,無瑕這孩子,論起來,既和有朕有親緣,也與昭儀有親緣。原系皇家之後,卻因世事動變,耽在荒山野嶺受了那麼些年的罪。唉!朕真是不忍她再吃苦了,若能留在宮中,朕和昭儀就能常照顧她了。"
昭儀一笑:"啊!陛下,臣妾正在思量,不想她再嫁到外面了。臣妾懇求陛下,把無瑕也收在宮裏,從此再也不用為她操心掛惦,她呢,也能永遠陪着臣妾和陛下了……"
李淵呵呵一笑:"昭儀有這樣的打算嗎?"
昭儀笑道:"無瑕乃國姿天香,又系兩朝皇裔,天底之下,除了陛下,誰還能配得上?"
李淵哈哈大笑:"昭儀甚知朕心。昭儀若有這個意思,不妨先和無瑕談談,還要看看她自己是否樂意留在宮裏?她若願意,朕即刻冊昭儀為皇后,無瑕也可以即刻接替昭儀一位了。"
昭儀喜不自禁,忙提裙揖拜:"啊!陛下!陛下太厚愛臣妾和無瑕了。臣妾謝謝陛下隆恩,臣妾也代無瑕謝謝陛下隆恩。"
李淵笑道:"昭儀快快請起……朕記得,無瑕的父母李敏和宇文娥英和叔公李金才,都是因人誣陷而死的。朕要即刻為他們澄清冤獄。"
昭儀笑道:"陛下,如此甚好!這對無瑕來說,可真是雙喜臨門的啦。臣妾這就去向無瑕報喜。"
宇文昭儀喜不自禁地來到無瑕的臨時居殿,她原以為,在這個世上,李淵和自己算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如今又把她從山村鄉野千里迢迢地接回長安帝宮,又一下子晉她為九嬪之首的昭儀之職,她對自己和陛下,不知會怎樣感激涕零呢!
她哪裏料到:孤女無瑕自家遭禍變,又避難山寺,並在百姓家生活數年,早已識透了紅塵富貴的根本和無常,一心所想的不過是夫妻恩愛,一生寧靜而已。哪裏像她們這些終日被囚困於王公深院和皇宮大內千千萬萬的女子,一生一世所渴望所夢想的,便是能夠從宮人晉為女官,姬嬪晉為貴妃,再從貴妃晉為皇后?
一臉喜色的宇文昭儀來到無瑕的屋內時,卻見無瑕正在一臉寧靜的結跏趺坐。
無瑕見昭儀到來,當下便收了功,請昭儀上座。
宇文昭儀望着無瑕,點頭一笑,把陛下已為李家平冤並贈無瑕亡故的父親李敏為柱國、觀國公的消息告訴無瑕,無瑕急忙叩拜:"無瑕謝過舅公和姑婆大恩。也替九泉之下的爹娘向舅公和姑婆叩謝。"
昭儀忙拉起無瑕:"無瑕,這只是一喜,姑婆還有一喜要告訴你呢!"
昭儀喜滋滋地拉起無瑕,令坐在自己的身上,拉着手兒,一面上下端詳着,一面說:"無瑕,當年,陛下滅族之危,冒死救下你並把你藏在佛寺,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天祚有應,如今陛下順承大寶,為彌補你往日所吃的苦,陛下和我商定,今後要你留在宮中,而且,即刻就要晉冊你為九嬪之首的昭儀。"
乍聞舅公詔敕為父母申冤並贈謚封,無瑕的一顆心正值又悲又喜之際,不料,忽然又聞聽姑婆說要留在宮中做舅公的嬪姬的話,一時直如頭頂響了個炸雷一般,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兒,她才漲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啊,姑婆,無瑕,無瑕感謝姑婆和舅公當年的救命之恩和掩護之情。其實,無瑕在柏谷塢並沒有受什麼苦。無瑕雖說失去了父母叔伯,卻又有了義父和秋奶奶的疼愛,義父和秋奶奶待無瑕一如親生,粗茶淡飯卻也倍感寧靜。姑婆,無瑕在寺院數年,已然悟破紅塵世事中生死福禍的無常,貧賤榮辱的虛妄,所以,無瑕雖感激姑婆和陛下的厚愛,卻不願再久留京師,更不願待在宮中。"
"怎麼,你竟不願待在長安帝京、皇家帝宮裏?那麼,你又能去哪裏呢?莫非,還要再回到那窮鄉僻壤的柏谷塢去嗎?"昭儀不解地問。
"姑婆,無瑕此番回京,只是為了當面感謝姑婆和舅公當年對無瑕的救孤之恩。無瑕正要對姑婆說,過兩天,無瑕就要返回柏谷塢鄉下的家了。"
"啊?無瑕,你不願留在帝宮裏,是不是因為顧及我?無瑕,你錯了,其實你若能留在宮中,咱們兩人不僅可以相幫相扶,同享富貴,更可以聯手主掌六宮的!無瑕,姑婆已經老了,就算被陛下冊為皇后,也只是為了圖個虛名而已。我看出來了,這次你回宮,陛下從見到你的第一眼就開始喜歡上你了,無瑕,傻孩子,這可是天下所有女子終生夢寐也難成真的大福貴啊。"
"姑婆,無瑕這些年修信佛教,已經習慣了柏谷塢的山山水水,更看透了虛妄煩惱之根本,對富貴榮華已不敢貪求。無瑕既已見過姑婆和舅公,今天,無瑕就請姑婆代無瑕稟明陛下,無瑕不日就要返回柏谷塢鄉下的家去了。"
"啊?可是,無瑕,你知道嗎,陛下乃當今天子,他欲留你在宮裏,你,你,你還能回得去嗎?"
無瑕撲通一下跪下:"姑婆,無瑕不願留在宮裏,還有一個原因:這幾年,無瑕全虧了秋婆婆照顧教養,終得長大成人。秋婆婆孤身一人,膝下無兒無女,無瑕離開之時,秋婆婆已身染絕疾。柏谷寺的妙藥羅漢對無瑕說,秋婆婆恐怕時日無長了。為了報答秋婆婆養育之恩,無瑕一定要親自為婆婆養老送終的。"
宇文昭儀道:"這有何難?我馬上派人把秋婆婆一併接進宮來就是了!"
無瑕流淚道:"姑婆,秋婆婆原本病體老邁之人,再遠離故土,承受千里顛覆之苦,豈不立馬就要了老人家的命,如何使得?"
昭儀見說,不覺沉下臉來:"無瑕!我說了這麼多,你怎麼就不明白?你就不想想,事到如今,這皇家宮掖,是留還是去,還能由得你我了么?"
無瑕望着一向溫和善良卻突然拉下臉的姑婆,又驚又駭,一時竟禁不住煩惱哽咽起來。
"好了好了無瑕,我又不是要害你。你知道不知道,進宮受寵,晉封嬪妃,是多少王侯公卿家的小姐都巴不得的事啊?你再想想,當年我和陛下都是冒着殺頭滅族的危險救下了你,做人,總得懂得知恩圖報對不對?"
見無瑕不言,昭儀嘆了一聲,拍了拍無瑕的肩,默默離去了。
無瑕突然有一種自投羅網的感覺:這個大唐帝宮,只怕自己是進得來,卻不大好再出得去了!一時,想起遠在柏谷寺的義父和師兄,想想以後自己竟要成為一個自己爺爺輩份人的妻妾,越發又急又恨又是悔!
昭儀去后,無瑕連着兩頓都沒有用飯,躺在床上流淚着急,思來想去,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剃了發又扮成啞巴的情形,突然生出一個逃離帝宮的計策來……
第二天,昭儀再次來勸說無瑕時,一見無瑕,不覺大驚失色——原來,無瑕的滿頭青絲,一夜光景,竟被她自己齊根剪掉,弄得黑一塊、白一塊,禿一片、毛一片地,露着頭皮和亂髮茬子。入宮后新換上的緗綺羅裙,又被她重新換回了來時的路上為遮掩女兒真相而所穿的一件打了好些補丁的黑粗布臟袍子!
昭儀見了,一時直氣得雙手發麻、全身打顫:"你,你,你這不是,不是要我的命嗎?"
說著,突然一陣絕望,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姑婆!請恕無瑕無禮!姑婆,並非無瑕不領昭儀的心,也非無瑕敢違聖意。無瑕只是在想,陛下和昭儀若是真愛無瑕,也須等到無瑕先返回柏谷塢一年半載,等把秋奶奶養老送終之後,無瑕才能無憾無恨地返回帝宮,再來報答陛下和昭儀的救命大恩。若昭儀和陛下不允無瑕了結心愿,無瑕就算人在宮中,又豈能安享榮華?"
無瑕說完,伏下身去,給宇文昭儀深深地行了叩拜大禮。
昭儀見說,雖說還有些余怒,覺得無瑕說的倒也合情合理,也算是個知恩知報的孩子,而且,以此稟報李淵,也不算太拂了陛下的面子。
李淵聞訊前來,見無瑕已成了這副樣子,心下雖有些窩氣,一時也無計可施。轉而思量,他活了五十多年,所遇美人佳麗如雲,哪個不是巴巴地希望能博得自己的青睞?哪個在自己面前不是爭芳鬥豔,極力討好的?
如今,竟然遇上這樣一個女孩子!不慕富貴,不貪榮華,高逸寧靜,出水芙蓉一般,着實難得!如此,不僅沒有對無瑕發火,心下反倒越發愛見和顧惜了。又清知強扭的瓜不甜。於是便思量:秋婆婆在無瑕最無助時撫養了她四五年,如今她想把老人養老送終之後再回長安,倒也合乎人之常情,也是個知情知義的孩子。而且,聽說秋婆婆的病最多也是年內的事了,此番先放她回去,過個一年半載,也可讓她一面蓄髮,一面陪伴病中的秋婆婆。如此,既遂了她的心愿,也可藉此再感化她。
大唐下一步的打算正好是要攻克東京洛陽、打敗王世充。而且,無瑕眼下年紀還小,算來不足十四五歲。等自己的軍隊將來佔領東京洛陽后,那時再隆隆重重地迎她回宮也不算遲。
因她急着返回,正打量派誰送她合適時,恰好二公子世民奏稟,欲親率一二十位部下潛入東京,察看洛陽一帶王世充的兵力佈置和糧草輜重等,於是便囑託世民:順便將無瑕送回柏谷塢,並命他轉交給少林寺的上座和無瑕的義父曇宗一封信:拜託他們請再關照無瑕和秋婆婆一段時日,冬至前後,他再派人來接無瑕重返長安。
重返柏谷塢的無瑕,真有一種鳥兒脫網、重歸山林的快樂!
她是北周皇帝的孫女,是大隋陛下的外孫女,是國公府的小姐,末了,仍舊沒能逃得脫命運的無常,沒有逃脫父母被殺、家族被滅的災難,她自己也差一點淪為奴婢甚至被人掉殺……
她的曾外婆,她的外婆,她的母親,或貴為皇后、皇太后,或貴為公主,父母死後,她裝過啞吧,扮過男孩,當過沙彌,又化身民女,高貴的出身和權勢,並不能保證她逃脫厄運……
是佛寺救了她,是義父,是秋婆婆,是覺遠哥,讓她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快樂,生命的希望……
一個九嬪之首的昭儀就能使她動心了么?
她對宇文昭儀和李淵所說的,其實根本就是推託之辭。
一旦逃脫那處華美的大牢籠,她是決計不會再回去了。
她只想過普通百姓清貧卻安寧的日子。她只想嫁給她喜歡的覺遠哥哥,和他過着男耕女織、粗茶淡飯、布衣百姓的日子……
在長安帝宮告別陛下和宇文昭儀時,陛下和昭儀賜了她好幾箱的金銀珠寶和綺羅錦緞。她先是執意推辭,後來怕陛下和昭儀生疑,便裝做歡天喜地的樣子,叩謝了賞賜。
一回到柏谷塢,她當即便把陛下和昭儀的賞賜,托義父曇宗全部捐到上院少林寺了。
她重新開始了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鄉野生活……
自打無瑕哭哭啼啼地被人接回長安后,曇宗心下雖說酸楚難禁,倒也鬆了一口氣——覺遠和無瑕兩個孩子兩情相悅,他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又不好管,又不好說,又不好成全,又不好阻止。
長此下去,如何了結?分明註定了,他們的相愛相聚,將會是一樁有情無份、有花無果的苦緣。
沒料到,無瑕剛剛回到京師長安不幾天,唐國公的二公子李世民率人前往東京勘察敵國形勢時,竟然又把無瑕從安長帶了回來。
已貴為大唐皇帝陛下的李淵,還專門給少林寺上座和自己帶了一封親筆信,信中對少林寺和自己對無瑕的養育教導之恩,表示了感謝之意。又說無瑕知恩知報,執意返回柏谷塢照管病中的秋婆婆,故而再請他們繼續關照無瑕一段時日,待秋冬過後,他再派人接無瑕重返長安……
曇宗越發感覺到為難了——無瑕此番回來,滿頭烏髮被她自己剃得不僧不道、豁豁牙牙的……
他能想像在長安發生了什麼事。
他也能預感到:無瑕從此決不會再返回長安帝宮了。
其實,只有他這個做義父的明白——無瑕放着榮華富貴不肯享,非要回到柏谷塢的真實原委。
他雖有心成全覺遠和無瑕,使無瑕這個孤兒將來有個長遠的倚靠。可是,看眼下的天下局勢,夏,鄭,唐三國三分天下,勝負未果。天下不知還要亂多少年才能平定。覺遠雖是自己一手親教的,武功也算了得,即使他能打出山門,還俗之後,逢此亂世,他又憑什麼躲過兵役,憑什麼養活無瑕?並能保證無瑕一生衣食無慮、快樂安寧?
即使覺遠有這個能力,李淵那裏又豈肯答應?因為,此番他在信中已經說明:一年之內,他再派人來接無瑕返回長安。
那時,性情執拗的無瑕必不肯前往。
到時候,少林寺的善護師叔,還有自己這個義父又當如何交差?
李淵會不會因此而遷怒於祖庭少林?
唉!事情竟然鬧到這般地步,實在令他這個修行多年、清靜慣了的和尚犯了難……
自無瑕被人接回長安后,覺遠直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一般虛弱。整日恍恍惚惚,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來了,就算參禪趺坐,也再也難得寧靜了。
師父看出了他已經走火入魔、妄生掛礙了。
而無論做人還是為僧,一旦墮入一念難卻,甚至念念不忘的地步,人便似淪入無邊的苦海,碩大的羅網,任其顛宕翻覆,也無以掙脫痛楚……
師父令他每日默誦達摩祖師的《達摩大師悟性論》三百遍:
……八萬四千法門,盡由一心而起。若心相內凈,猶如虛空,即出離身心內,八萬四千煩惱為病本也。凡夫當生憂死,飽臨愁肌,皆名大惑。所以聖人不謀其前,不慮其後,無戀當今,念念歸道。若未悟此大理者,即須早求人天之善,無令兩失……
偈云:一切諸法皆如幻,本性自空那用除?若識心性非形像,湛然不動自真如。二更凝神轉明凈,不起憶想同真性。森羅萬像並歸空,更執有空還是病。諸法本自非空有,凡夫妄想論邪正。若能不二其居懷,誰道即凡非是聖。三更心凈等虛空,遍滿十方無不通,山河石壁無能障,恆沙世界在其中……
兩三個月過去了,漸漸地,覺遠的痛楚和悲苦,終於稍稍緩和了一些。
誰能料到,剛剛舒展些許,無瑕妹妹突然又回來啦!
望着無瑕那雙依舊俏皮的笑眼,覺遠心裏又溫暖,又迷茫,又酸楚……
無瑕果然從小就見識過大世面的女孩兒,從長安回來,越發不似鄉下女孩的矜持害羞了。為了掩飾剪得不倫不類的頭髮,扎一個花頭巾,見了覺遠,一點兒也不掩飾滿眼的悅愛之情,一雙眸子笑盈盈地望着覺遠說:"哥,我跟我爹說了,等過了這陣子,世道太平一些時,讓我爹跟上院的善護爺爺商量一下,准許你也還俗,咱們一起照顧奶奶和爹。"
覺遠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卻故作不解,也不搭她的話茬兒。只管"嗞啦嗞啦"地鋸着木柴,頭上和臉上一時浸滿了汗珠兒。
無瑕一笑,把從宮裏帶回的香澡豆*拿出來,抹在手巾上,在涼水中涮了涮,擰乾了,親手為他拭額上臉上的汗。
覺遠聞着手巾上的令人心醉的香氣,一顆心直跳得嚇人……
*香澡豆——古代宮廷自製的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