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江都驚變
自從東京與三郎別後的那晚,含煙便離開了太樂坊,也有了自己的寢殿廊廡和僕役宮人。
來到江都后,幾個月時間,她便從五品寶林再次被晉為四品美人之職。而她的煙雨樓,除了自己的琴聲,卻是越發寧靜了。四品美人的含煙,如今也可以像諸宮的宮主姐妹那樣,也可以到內廷的御花苑和別的姐妹的宮殿裏走走看看了。
含煙的心腹宮女小蛾曾對她說過"主子可算是因禍得福了"的話,她卻凄然一笑。小蛾哪裏知道,她只不過是從一個籠子被人移到另一個更加奢華、卻也更加嚴密的籠子裏罷了。
陛下已很少再來煙雨樓聽琴了。
江南的雨季有一種令人斷腸的氣息。
數月來,江都宮竟是噩報連連,每天所聞俱是北方發來的各種噩耗——前往救援東京的大將軍薛世雄全軍覆沒,主將薛世雄身亡……
江都通守王世充率兩萬大軍北上解洛陽之圍,聯絡的洛陽守軍劉仁恭,長安援軍龐將軍部,隋將韋霽雲、王辯、孟善誼等各路大軍共計十萬,於洛水的李密主力數番激戰,王世充所率十萬大軍,大小激戰七十餘場,屢戰屢敗,僅剩下的兩萬兵馬。洛陽城內連番告急,糧盡無,人相食。守城將士人心惶惶,洛陽城危在旦夕……
又聽說,就在王世充率部與李密大小拚死搏殺的日子,山西討捕大使李淵卻率領部眾子弟,從晉陽一路攻城掠地,最終攻克了帝京長安……
天下盡被二李分佔,豈不正好應了安伽陀的所佔"有李姓天下"之讖了么?大隋陛下楊廣越發舉止異常了——據說,幾乎每夜都會從惡夢中突然驚醒。醒來后,猶如困獸,咯吱咯吱地咬牙亂走,滿眼迸射駭人的厲光;或是猶如被驚的孩童般,滿臉驚恐……
過去,侍寢陛下,得蒙恩澤,曾是多少嬪妃求之不得的尊榮和渴盼啊!而是,如今就連蕭皇后每每見到陛下那狂躁暴怒的模樣,也覺得心驚肉跳,生不如死……
一天早上,含煙的宮人小墩子神情慌亂地跑回來,"娘娘!娘娘!陛下瘋啦——!"
"不可胡言!"含煙神色大變的喝斥他。
"奴才不敢亂說,不信,娘娘,娘娘可可以去看看。"小墩子驚駭滿臉、結結巴巴地說。
其實,含煙不用去看,也清知,這樣的日子,漫說陛下遲早會瘋,就連後宮的嬪妃,個個猶如驚弓之鳥,已經有好幾個看上去都有些顛三顛倒四的了。
她匆匆更衣後來到皇后的昭陽殿後,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原來,今天早晨,陛下剛起身,還未來得及更衣,突然,一個霹靂似的惡信傳入宮掖:李淵攻佔長安后,竟然擅立陛下的孫子楊侑為帝,遙遵江都的陛下楊廣為太上皇,並改年號為義寧元年……
楊廣聞報竟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個李淵啊!你可真是太老道了!你怕成為天下眾矢之的,竟還扶了朕的孫子為隋帝,還遵朕為太上皇來裝裝門面?你何不直接廢了朕、乾脆稱帝多省事啊?比起天下千千萬萬的反賊,你才是真正厲害的一個啊!朕,朕以往真是太小看你了啊!"
左右宮人正在為他梳頭更衣,不意,他突然飛起一腳踢倒了宮人,一面披頭散髮、光着兩腳,袒胸露腹地衝出殿閣,在江都宮御苑內四處瘋似地狂奔狂吼起來……
"陛下瘋啦!"眾見狀人驚恐萬分,江都宮上下頓時亂成了一團麻……
蕭皇后聞報后卻是一反常態的寧靜。她厲聲喝斥左右:"住口!陛下沒有瘋!你們遠遠的跟着陛下就是了,陛下是太,太壓抑啦!這樣最好,讓他好好發作發作,不用理他也不攔他,也許,說不定還是好事呢……"
皇后嘴上這樣說,心下卻清知:大隋遇上這樣的國主,豈有不亡之理?遙想北周末年,先帝輔佐幼主署理天下,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在三世皇戚尉遲迥號令下,數十州相繼率兵追隨尉遲發起兵變,先帝臨危不亂,居中而制,分兵數路,短短半年,便相繼靖定了大亂,也因此奠定了煌煌大隋……
幾十年後的兵變,遠遠沒有當年尉遲叛軍來勢兇狠,也遠沒有像當年尉遲那樣一聲令下便是群雄歸屬,麾動天下且號令各州的國之勛戚的群龍之首,而今統不過是些盜寇之輩、蟊賊之流,做為一國之君,竟會魂飛魄散,臨陣脫逃,一退再退,最終避禍江都,棄天下於不顧,置萬民於罔聞……如此國主,如此作為,哪裏還有半點分文帝當年挽天河於危瀾的雄豪天縱?
一聞風聲,便如此魂飛天外,方寸俱亂,直若驚弓之鳥。這樣的國主,這樣的膽略,天下,還能有救嗎?
果然,陛下在御苑瘋跑一陣后,最後,精疲力竭,一頭栽倒在草地上,昏了過去……
太醫慌忙救過來之後,陛下的神志果然顯得清醒多了……
整整一天的虛驚,直到晚上掌燈時分,整個內廷好歹才寧靜了一些。
這些日子,江南的天空常常會毫無來由陰雲滿天。
這天上午,望着外麵灰蒙蒙的天空,心緒黯然的含煙也不攏髻鬢,也不着脂粉,只是鬆鬆地挽了一下長發,一身素裝,坐在自己的掖殿,望着院中花圃里的瓊花,百無聊賴地兀自撥奏着《煙雨瓊花》的琴曲,俄爾,忽然望着窗外飄起的霏霏細雨,一時禁不住泗涕迸濺起來:"三郎!三郎……"
每每憶起與三郎相會於彼岸花花廊下的情景,憶及自己被三郎擁入懷抱那短暫的幸福時光,再憶後來那天他再次做法事時,自己竟然狠心厲聲再三喝令他離開的情景,憶及當時他那滿目的驚異和痛楚,還有他轉身而去時那跌跌撞撞的背影,總是心痛如絞……
可是,當時,她多麼想不顧一切跑上前去,撲到他懷裏,哪怕即刻就和他死在一起,也總比眼下這樣被人抽去了神魂的軀殼活着要好.再想到,不知那日之後,三郎一顆心會如何怨恨自己,又會如何絕望那時,越發悲戚難禁了……
自從那夜何峽帶人阻攔,不想驚了聖駕之後,陛下偶然得知她還有幾位家人眼下依舊為公私奴隸時,當下便命內史下詔,即刻釋放沒為公私奴隸的賀若後人,並各賜田宅令其安身的詔命后,於是,含煙的幾位嫂嫂和侄女侄子們,在整整做了十年苦役婢妾之後,終於因含煙的寵遇而得以脫離苦海、親人團聚……
她的性命不重要,可是,她眾多親人的性命,她卻不敢不顧及。
她豈敢再輕舉妄動?
那天,當她眼睜睜地望着三郎絕望心痛而去的那一刻,自己的一顆心也於霎時轟然迸裂,連整個彼岸花廊和御苑都染紅了……
含煙淚如雨下,琴聲如泣……
"皇後娘娘駕到——!"
忽聽宮人小墩子一聲急報!
原來,蕭皇后突然駕臨含煙的煙雨樓來了。含煙不及更衣修飾,慌忙擦乾了淚,離開琴台伏身便拜:"啊!含煙不知皇後娘娘駕到,請,請皇後娘娘恕罪……"
看皇后的神色,竟大不似以往的含蓄和寧靜。她煩亂地揮了揮手:"免了!免了!請起吧!現在的宮裏,誰還講這些體統和規矩?"
皇后的聲音里含着怨怒之氣。
"皇后……"含煙大驚!
陛下既然可以在重壓之下變得狂躁暴戾,隨意殺人杖人,皇後娘娘為什麼不可以拿她們這些姬嬪宮人出氣?
"賀若美人,剛才你彈的是一首什麼曲子?"
皇后坐下后,望着含煙的一身素服喝問,口氣也不像平時那樣溫言細語的了。
含煙見皇后今天竟然破例叫起了諸多外人面前才會叫的自己的宮號,越發小心起來:"回皇後娘娘的話,含煙,含煙彈的是,是皇後娘娘的《煙雨瓊花》改成的曲子。"
"哦!賀若才人,以後不要再彈這個曲子了。"
"這,這歌詞,聽陛下說,原,原是皇後娘娘所寫的啊,所以,所以,怎麼?"含煙小心翼翼地望着皇后的臉問。
"咳!說到此事,到這會兒我還恨自己呢!你哪裏知道,此詩的前兩句,-翠鈿斜玉樹,綠髻曳瓊華-倒也是我信手塗鴉而成。可是,后兩句,-煙幽前溪柳,雨瘦後庭花-,卻是陛下順手無心之作。正是這無心之作,才更讓人心驚。怎麼禁得住你再配上這凄凄涼涼、悲悲咽咽的琴曲?我每次聽着,都覺得心驚肉跳!因見陛下竟然喜歡此曲,他在時,我也不好點明,過後又總忘了提醒你。"
皇后的情緒稍稍恢復了一些常態。
心智過人的含煙恍然大悟:原來,娘娘是厭惡《煙雨瓊花》歌詞裏的悲讖之蘊!
其實,當她第一次看到陛下遞給自己這幾句詩時,當即便有些疑惑。只是,當時她還沒有把舅舅陳叔寶當年的那曲亡國之音的《玉樹後庭花》,和皇後娘娘的這幾句詩聯起來,更沒有料到,此詩的后兩句,竟是陛下之作!當時,因她所有的心緒,都在悲怨與三郎哥的離別上了,正好暗合了自己的情緒,所以便喜歡上了。
今天,忽聽皇后這般教導自己,含煙驚惶萬狀地就要跪下告罪:"啊?皇后,請,請恕含煙愚昧之罪……"
蕭皇后拉起她,"罷了罷了!唉,論說,這也不關妹妹的事。陛下焦慮煩亂,也許,平時,聽聽這些憂傷舒和的曲子,或許,果然能夠使得他的情緒緩解一些?唉!那些雄渾宏麗、銅板鐵琶的曲子,他是一聲也聽不得了!聽了就煩躁發火。可是,這首曲,我聽着,總覺得也是心驚肉跳的預感……"
"姐姐慧根過人,博覽古今,既不喜歡此曲,肯定有道理。那妹妹今後就不彈此曲了。陛下就是指名要聽,妹妹也可以別的曲子奉上,岔開就是了。"含煙一面為皇後續上茶,一面上下打量了一眼皇后的綺羅新裝,岔開話題道:"姐姐這件鳳帔的綉工好精美!越發襯托得姐姐的鳳儀至尊華麗了!"
皇后嘆了口氣:"唉!如今,姐姐都憔悴成什麼了?哪裏還有什麼鳳儀至尊啊!開皇初年,那些王公大臣的命婦們,倒是都說我有母后獨孤皇后的鳳儀。比起獨孤皇后,其實,我是連她一個小手指頭都不及啊。如今,在宮裏的地位,我是越發連一個普通嬪妃甚至普通宮娥都不及了。"
"啊!姐姐!皇后……皇后,皇后賢德莊重,才學過人,含煙和內宮所有之人加起來,也難及皇后萬一。若不是皇后厚愛,含煙,含煙豈有今日?含煙,含煙卻是決不敢忘皇后的救命和厚愛……"
含煙清知皇后是借先帝的獨孤皇后,報怨陛下非當年文帝。自己又是什麼人?豈敢議論今上?所以,她只能有意裝作誤解皇后話里的意思。
她是深知"禍從口出"四字的厲害——
兒時,她曾聽說,當年,祖父賀若敦對父親賀若弼有過"錐舌"的教導:早年,祖父私下曾對北周太師宇文護有過怨言,他人告密后,遭到宇文護憎忌,逼令祖父在家中自殺。
祖父臨死前,曾囑咐賀若弼說:"我兒,父親平生之志便是能夠率兵平定江南,建大功業。然而,壯志未酬,卻因口舌禍身。你不可不引為戒!我兒,你一定要成就我志,平定江南,得成吾願!"說著,命人拿出一支錐子來:"天生稟性,因吾兒性情素常頗似為父,為防吾兒也有今日之禍,使你務必且且記得今日……"說著,便令賀若弼伸出舌頭來,以錐刺賀若弼舌頭滿口流血后,再再教導一番:"吾兒一定要記得今日之痛!隨時隨處,慎言緘口!且且!且且!"
可惜,江山好改,本性難移。父親賀若弼到底還是忘了當年的祖父錐舌之訓。三十多年後,到底還是因為私下抱怨朝廷陛下,終致滅族之禍……
皇後果然以為含煙誤會了:"妹妹想哪裏去了!姐姐不是怪你。唉!姐姐是憂慮,當今陛下這些日子,越發不問朝事了。你知道,他在宮內竟然設了上百處的掖殿,每處都設以姬嬪夫人,每天流連一室,酒宴歌舞晝夜不息,每晚伴侍的姬嬪竟然數百人,個個都醉得不省人事……"
"啊?"含煙生性喜靜不喜鬧,也不大愛打聽宮內閑雜事等,忽聞此說,一時竟驚愕了——陛下他這分明是在自甘墮落啊!
她心想,陛下每天這樣麻醉自己,自暴自棄、放浪形骸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莫非,是因為憂慮天下事太甚,又被一件又一件的急報驚嚇,故而,得了民間所說的-失心瘋-了么?
"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琢磨文獻母后薨天之前的那四句禪讖……"
"什麼禪讖?"含煙問。
皇后沉默了一會兒:"事到如今,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你天性聰慧過人,說不定還能幫我悟破出箇中玄機呢。這四句禪讖還是六十年前,少林禪師留給文獻皇后的父親、陛下的外爺衛國公獨孤信的。"
"哦,哪四句?"含煙問。
皇后默默含叨:
梟蟒際會,
蛟鵬馭風。
水涸滸塘,
舟覆水中。
含煙聽了,闔目點頭沉吟久久,冥冥之中,驀地,似乎看到了一點什麼來,不想,此時突然感到一陣驚人的寒意……
她突然打了個寒噤!
不想也罷!
其實,細論起來,大隋與我何干?天下又與我何關?就算悟破天機,又果然能使運數逆轉?
此時,她突然想到了何峽——
其實,江都宮內,文武內官外臣上下數千人,他才是真正一位超然的智者!在宮裏宮外一片動蕩驚恐的時下,每日裏,他仍舊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始終只在絲竹弦律中尋求清風明月,感受空山新雨。
含煙想,往日自己在太樂坊那會兒,成日諸事不想,諸事不知,只管隨何峽在宮、商、角、徵、羽之間盤旋游弋。如今想來,其實,雖無現在的富貴尊榮,卻遠比現在活得更自在也更安寧……
好在,這段日子陛下已經極少再光顧她的煙雨閣了,她也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了——兩耳不聞諸多的煩憂驚恐,日子竟然清寧安然多了。她每天只是躲在自己靜僻的琴室里操練新曲舊譜。有時,也會換上宮人袍服,和小蛾一起,離開煙雨樓,行走大半個御苑后,來到何峽的太樂坊,把自己譜寫的新曲拿出來,請他幫忙修正一番。或是像過去那樣,兩人琴簫合奏一番。
這晚,含煙回到自己的掖殿不久,風息了,宮掖驟然顯得冷清異常。
窗外有草蟲的嚶嚶之聲。
一縷薔薇的芳香飄進張着紗簾的窗欞……
含煙了無睡意。
她焚香凈手,彈了曲為思念三郎而作的《楊柳枝》,以弦音寄託滿腹的相思之情。不想,一時又引起傷情悲緒來,流了一會兒淚,略坐了一會兒,竟感染了風涼,到了三更時分,竟咳嗽不止起來。
服侍她的宮女小蛾給她端來漱水和熱茶,含煙喝了兩口熱茶剛剛躺下,就聽有人進到外殿來了。她聽見好像是自己的宮人小墩子。只聽他悄聲問小蛾:"主子娘娘睡了么?"
"咳了半宿,剛剛躺下。你這時慌慌張張地闖進來,有什麼事?"
小墩子說:"唉!外面好像出什麼事啦。"
含煙躺在床上,隱隱聽到此話,心下一驚,一把撩開紗帳:"小墩子,你快說,外面,出、出什麼事了?"
小墩子說:"主子娘娘,聽聲音,看火光,像是着火了,又不大像。"
"快,快扶我去看看!"
含煙急得又是一陣咳,小蛾忙給她披上一件披風,兩人攙着,急忙走出殿外,只看見宮掖東面一片火光通紅,彷彿還有人聲遙遙傳來!
"到,到底出了什麼事?"含煙驚駭的問。
小墩子說:"剛才,奴才聽隔壁徐充儀殿裏的小板子說,好像是草院那邊着了火,可是,奴才覺着有點不大像。"
"啊?"含煙突然覺得全身冷得發抖:天哪!不會是,不會是亂兵殺進宮來了吧?"
"啊!娘娘!"小蛾一時嚇得全身發抖。
"小墩子,你再出去打聽一下,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含煙自小經歷闔族禍變,對即將到來的災難,似乎總有一種預感。
小墩子和小蛾兩人是含煙的兩個心腹,是她往日在樂坊認得的兩位普通宮人。也是太樂坊里最低一等的宮人。含煙自有了自己的殿堂,便讓何總管把她初到樂坊結交的兩位宮人撥給了自己——一位是在樂坊專司燒茶和送水的宮人小墩子,另一位是掃地的宮女小蛾。
小墩子出去了一會兒,馬上又返了回來,一臉驚惶的稟報:"啊!主子娘娘,外面,外面所有通往外殿的主路都被武衛們把持了,奴才過了兩道門,把娘娘平時賞的東西碎銀都發完了,還是闖不出去。奴才,奴才怎麼,怎麼看着今晚的武衛都面生得很哪?"
"宮變啦!"含煙望着半天的火光怔怔地說。
驀地,她突然叫小墩子:小墩子!快,快把你平時換洗的衣服找兩身來。"
小墩子拿來了衣服,她和小蛾兩人一起匆匆換上,又洗凈了臉上的脂粉,抓亂了頭髮並弄灰了頭臉。爾後,和小蛾、小墩子三人一起躲在小墩子的居處——囑咐兩人,若是無事便罷;若是果有什麼驚變,她們便這樣妝成宮人,兩人的名字就改成小順子和小嘎子,先捱得一時是一時吧。
三人好容易熬到天亮,小墩子再次出門打聽消息時,仍舊還有武衛把守,還是不讓隨便出入。
含煙一直坐在小墩子的屋內,後來便歪在小墩子的床上眯了一會兒。
天大亮了,御膳房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派人傳膳來。
這更證實了宮中確實出大事了!因內外消息不通,三人出又出不去,打聽又沒處打聽,正六神無主、驚惶不安時,突然,見何總管從外面匆匆闖了進來——
"何總管!"
含煙一下子淚流滿腮:緊要關頭,他竟是第一個趕到自己殿閣來的!
含煙所料不差:果然,昨晚三更時分,武衛大將軍司馬德勘、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等一幫武衛和驍果軍聯手發起了兵變!眾武衛將軍已推舉宇文化及為大丞相,總理內外一切兵馬……
"陛下他怎麼樣了?"含煙焦急地問。
"陛下,所有宗室老少,梁國公蕭鉅等,全都歿了,眼下,已經扶立了陛下的侄兒楊浩為傀儡皇帝……"
"皇后怎麼樣了?"
"皇后……也被關起來了。"
一向沉穩儒雅的何總管一面掏出手絹拭着額上的汗,一面對含煙說。
"啊?"含煙驚得腿腳酸軟,大隋突然宮變,連皇后都不能倖免,那末,自己和宮中的諸多姐妹們,今後更不知會淪落什麼境地?一時禁不住失聲悲咽起來。
何總管忙勸慰她:"丫頭,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他從懷裏掏出四個煮雞蛋,"丫頭,現在外面亂得很,虧得我和李孝本幾位將軍交私還好,才能在宮內四處走動。這些你先墊墊底兒。我思量,只怕艱難的日子還在後面呢。剛才我一路走來,遇見好幾位才人、良娣們都被軍士們帶走了。我擔心這些亂兵會在宮裏胡來,思量你不如先隨我回太樂坊躲一陣子,等日子安定一些再做道理,你看如何?"
論理,雖說何總管在宮內的品級比含煙大,然而,在她面前也應該自稱一聲"奴才"的,稱含煙也應稱一聲"娘娘"的。然而,因他和含煙曾為師生,故而彼此一直仍用舊時稱呼,這在宮裏這也不算亂規矩。
含煙流淚道:"如此雖好,只怕,只怕會連累了你……"
何總管眼圈一紅:"倒也連累不了什麼。只是,以後,你要吃苦了……"一面又對小墩子和小蛾交待,"你們先在這裏守着,我安頓好娘娘,再設法回來接你們。這兩天,若是有人來這裏尋你們主子娘娘,你們一口咬定,說天亮以後,就被兩個不認得的武衛首領提走就是了。反正眼下宮裏也是亂場子,十幾個武衛將軍對內宮也不大熟悉,誰也無處打聽去。"
交待完畢,何總管即刻令穿了通常宮人衣服的含煙跟在自己後面,交待她見了人遇到盤問的將軍也不要說話,只聽他的就是了。
含煙跟着何總管,一路低着頭,匆匆走過了一處又一處持刀荷劍武衛把守的各處掖門。半道上,果見很多姬嬪御妻和宮娥們,被武衛們推推搡搡地不知帶往何處?
含煙直驚得膽戰心驚,緊隨何總管身後,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每遇有盤問的武衛長官,何總管都說是替左右千牛李孝本、李孝質兩位將軍辦事的人。那些人一聽李將軍的名字,便擺擺手放他們過去了。
直到回到樂坊,含煙才鬆了口氣。
何峽仍舊把含煙安置在自己太樂署的小樂坊院內。這裏平時只有四五個服侍何總管的宮人和下屬,都是何總管的心腹左右。
何總管讓含煙換上了樂坊樂官的衣服,令她先在一間僻靜的偏院譜庫存身。
這樣,倒也過了幾天的安靜日子。只是,一天傍時何總管有事出去了,兩個武衛軍首領突然來找何總管,徑直闖到了後院。含煙當時正在院中和幾個宮人們一齊澆花,她手裏拿着水壺,一時嚇得怔在了那裏。那些人見含煙和幾個宮人一群閹人,連正眼都沒瞧他們一眼,得知何總管不在,便徑直去了。
後來,含煙聽已被何總管調到太樂署來的小墩子和小蛾說,眼下,宮內旮旮旯旯但凡有幾分姿色的女子,不管是姬嬪夫人還是宮女伎人,大多都被分撥去服侍大大小小武衛首領去了。
被眾武衛將軍推舉為大丞相的許國公宇文化及更甚,竟然把蕭皇后和兩位貴妃據為己有……
含煙從何峽那裏,斷斷續續得知了兵變的一些內幕:原來,眾武衛將軍們聞聽李淵攻入西京長安,中原和關內亂兵四起,無不日夜擔憂家鄉的父母妻兒……他們屢次請戰,盼着陛下能打回去,拯民於水火!然而,陛下卻俱不理會。不僅不肯北上,竟還殺了幾位欲逃回北方的將軍……
武衛將軍們的心全都寒了——做為一國之主,他自己縮在江南享受風花雪月,每天醉生夢死,卻置百姓和天下於不顧。這樣的國主,民還有何望?國還有何望?如此之君,憑什麼還要護衛他?
陛下雖生猶死。可是,一幫子軍人武將,俱是熱血男兒,豈能眼見國破家亡而無動於衷?於是他們開始四下串通——殺回老家去!家國倘有最後一線希望。這樣,眾武將從三五聚議,到一呼百應。大業十四年三月丙辰,內宮外廷的諸多武衛將軍一致贊擁之下,終於導致了這場兵變。兵變以生后,不肯隨應的右武衛將軍獨孤盛、行右翊衛大將軍宇文協被殺死。齊王暕,趙王杲,燕王倓,內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蘊,給事郎許善心皆被武衛軍殺死……
含煙驀然記起了蕭皇後幾天前曾對自己透露的四句禪讖:
梟蟒際會,
蛟鵬馭風。
舟覆水中,
水涸滸塘。
天哪!
原來,早在幾十年前,便有人禪讖出王朝興代的結果!
梟、蟒、蛟、鵬,不正象徵著天下動蕩,群雄並起?而"舟"正暗示着周,周的天下,也正是覆於"水",即隋啊!滸、塘,不也正寓含着許國公宇文化及和唐國公李淵二人嗎?
原來,天下萬物都自有着它自己的定數么?
那麼,自己與三郎的聚散定數又是什麼?還會有相聚的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