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好與新妝報鏡台
從囚禁楊逸之,到婚禮舉行,只有七日時間。
這七日中,卓王孫一直讓相思陪在自己身邊。從清晨直到日暮,兩人都如同在那葉小舟上一樣,默默相對,每一天的傍晚,他都會送她一件禮物。
他將這些年來虧欠她的溫柔,都一起彌補給了她。
就像看到她的每一眼,都是最後一眼。
第一日,是一朵新蓮。
初夏的湖泊,蓮葉佈滿了池塘,田田相望。唯有一朵粉色的蓮花,心急地從荷葉堆中鑽了出來,怯生生地打量着這個劫後餘生的世界。他親手將它摘下,交到她手中。她腮邊泛起一絲紅暈,將它捧在胸前,凝視良久,卻又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瓣,拉起他的手,將花放了回去。
蓮花在他掌心展開,帶着淡淡的微涼。卓王孫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個動作的含義。他們初見之時,也有這樣一朵蓮從她手中飄落。那一次,是他摘下其中的一瓣,將蓮花放回水中。
這一幕,他記得,她也還記得。天地間,有千千萬萬朵蓮花,但只有這朵殘了一瓣的蓮,是她心頭的一點硃砂。
第二日,是一座小小木屋。木屋仿造華音閣中的醉蓮小築建造,只是小了很多。那是她想要的。她從沒告訴過他,她不想要太大的房子,也不想雕樑畫棟的裝飾。只是一座小小的木屋,屋后爬滿藤蘿,屋前有一方池塘,夏天開滿蓮花。
那就是她的家。
她也曾偷偷想過,成婚之後,兩人就住在這裏。虛生白月宮實在太大也太冰冷了些。只是這個願望實在太不切實際,她始終沒敢說出口。不過,只在心裏想一想,也是無比甜蜜。她要的並不多,天地間有這樣一座小小的木屋,只屬於他和她,他能偶然到這裏來一趟,也就足夠了。餘下的時間,她會坐在窗前靜靜等他,滿含着希冀與幸福地等。哪怕十日的等待只有一刻相見;哪怕在守望中耗盡所有的年華。
第三日,他帶着她,換了普通的衣衫,來到平壤城中的集市上,陪她選購着鉛粉、首飾、碗碟。雖然他早已為她準備了最好的。但她還是如同所有新婚女子一樣,含着幸福和憧憬,裝飾自己小小的家。也許是易容術的高明,市場上竟沒有人認出他們,兩人攜着手,穿梭在人群中,自由自在,無人打憂。
相思還會試着和小販們討價還價,只是一開口,卻又忍不住笑。她恣意地壓着價格,用剛學來的種種手段與小販談着價碼,價格一壓再壓,將小販氣得吹鬍子瞪眼,最終心痛地將貨物遞給她,她卻丟下兩倍的銅板,帶着卓王孫跑開。而無論她買了什麼,總是交給卓王孫拿着,直到他手中堆起一座小山,再也放不下了為止。那一天,這座陰雨連綿的城市也被陽光照亮,湛藍的天空中,白雲變幻無聲。日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撩撥着兩人在青石小路上的影子,讓他們時而交匯,時而分開。
這是平凡夫妻的幸福,卻會持續百年,連最感人的傳奇都抵不過。
第四日,是一座鏡台,從伐木、切割,到鏡子前的蓮花,都由他親手完成。他雕得很認真,從上午一直到日暮。她在他身邊席地而坐,微笑地看着他,細數窗前投下的一縷縷陽光。看着光陰轉移,她恨不得伸出手,將它們拽住,讓歲月從此不再流逝。直到黃昏時分,那朵蓮花才最終雕好。他抬頭的一刻,夕陽的餘光灑滿了小屋。他不禁有些驚訝。沒想到,天下無敵的劍法,用來雕刻妝枱上的一朵蓮花,竟花了一整天的時間。
他伸出手,點點木屑,從蓮花中隕落。
第五日,是一夜星光。
那時,他們的木屋已經裝飾好了,屋內也有了新做好的鏡台,有了簡陋的碗碟,有了從集市上買來的、綉着金達萊花的毯子。卓王孫移了些藤蘿過來,將木屋爬滿,於是,這小屋就溫馨起來。
當他們將這一切都完工之後,天已經黑了,繁星點點,螢火蟲在星光下盡情飛舞,似乎整個天地都被這些精靈佔據。
相思與卓王孫坐在屋頂,看着滿天星光。等坐得累了,就並肩躺下,一起看着天河脈脈流淌,萬千星辰沉浮其中。那一瞬間,兩個人彷彿都被星光照得透亮,一低頭,就能看見彼此透明的心,茫茫天地間再沒有其他,只剩下他和她,無言相對。
相思執拗地握着卓王孫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溫度。她的心中充滿幸福,卻又有一絲惶恐。這一切,來得太容易,就像是一場夢。她真害怕,自己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醒來,而後墜入那森冷的黑暗中去。於是,她的動作也變得特別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哪怕這只是夢境,也是一場不容驚擾的夢境。
月色宛如滲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第六日,卓王孫將一個錦盒放在相思面前。
相思打開蓋子,頓時呆住了。
一襲華美的嫁衣,靜靜地躺在絲絨上。
如她所願,嫁衣不是正紅色,而是水紅。如初夏的蓮花,有着水一樣溫婉的色澤。
天工坊出產的頂級絲緞,柔軟得就像從天空中裁下的雲朵。暹羅運來的金箔滾邊,薄如蟬翼,在方寸之地雕刻出飛鳳與鮮花的紋路。
最珍貴的卻是嫁家上綉着的九十九朵蓮花。絲線細得幾乎目不能見,每一根的顏色都絕不相同,千絲萬縷,千針萬線,綉成九十九朵蓮花,有深有淺,有開有合,盛放在水紅的嫁衣上。蓮花是如此的栩栩如生,彷彿剛剛從池塘里摘下的一般,輕輕觸摸,就能感受到尚未乾涸的晨露。
哪怕皇家造辦處最熟練的綉工,在這些蓮花面前也會嘆為觀止,這哪裏是刺繡,根本就是仙術。或許只有天宮中的織女,才能完成這樣的傑作。
半月前,一紙飛信傳到天秀峰腳下。雲隱神針門十七代掌門孫十三娘打開書信,二話不說,帶着三十六位女弟子連夜上了峰頂,將隱藏二十年的前掌門、神針聖姥請出了山。她們這般着急,不是因為武林又有了什麼腥風血雨,而是接到了華音閣主的書信,委託她們為他的大婚準備一件嫁衣。華音閣曾對神針門有再造之恩,遇到閣主大婚這樣的盛事,她們怎能不竭盡全力?
神針聖姥雖然已仙居多年,據說已成了散仙,不問人間之事,這一次卻沒有推辭。她攜着弟子日夜趕製,終於將這件嫁衣綉好。
胸口的那朵水紅的蓮花,是神針聖姥親手綉上,只有她才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針法,才能完成如此精細的刺繡。
這是他為她準備的。
準備在這一刻交給她。而事實上,他的確也在這一刻交給了她,卻因為流花寺的那一幕,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
相思抱着嫁衣,驚喜地將絲緞緊貼在自己的臉上,彷彿只有那柔軟的觸感,才能讓她相思這不是在夢中。她甜甜地笑了。彷彿一朵盛開的蓮。笑着笑着卻又輕輕抽泣起來,最終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慟哭出聲。她哭得那麼忘情,彷彿要將多年的淚水,在這一刻流盡。
看着她哭泣,卓王孫也不禁有些悵然。
如果,你沒有騙我,該多好。
第七日
平壤城中漫天喜色,城牆、宮室、街道甚至連一棵青草、一粒塵埃都被暮色染得一片金紅。絲竹鼓樂和鼎沸的人聲一起,打破了黃昏的寧靜,整座城市都變得喧囂而嘈雜。
虛生白月宮中掛滿了猩紅的喜幛,金色的流蘇打着同心結,從房頂一直垂到地面。每隔十步就架着一隻檀香木製成的燭台,插着粗如兒臂的龍鳳紅燭。火光搖曳,照得宮中仿如白晝。
大廳中賀客滿堂。偏安平壤城中的高麗貴族,隨軍出征的朝廷宮員,華音閣眾弟子,以及江湖各派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華服盛裝,聚集在大廳內,滿面喜氣地寒暄着,今天是華音閣主大婚之日,也是公主出閣之時,小小的平壤城能躬逢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又有誰敢不來賀喜?
卓王孫坐在高堂上,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他手中握着一隻琉璃杯,注滿了鮮紅的酒汁。燭光透過酒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上重重疊疊的吉服。華音閣主大婚的禮服極盡奢華,莊嚴高華,襯得他的容顏如朝陽一般光彩奪目,不可仰視。只是,他的神色卻異常淡漠,一手持杯,一手支頤,遠遠看着滿堂賓客往來。似乎這喧天的鼓樂,無邊的繁華都是與他毫無關係。
猩紅的波斯地毯,展開精美的圖案,從大堂上一直鋪到宮門外,每一步,都鋪陳着鮮花與香草。這些鮮花與香草都經過精心挑選,雖然已到了傍晚,卻沒有一絲枯萎的痕迹。它們在人聲鼎沸的大廳中,盡情散發著的芳香,彷彿積蓄了一生的美麗,只待這一刻,能侍奉新娘的裙角。
吉時已近,絲竹之聲更響了。
門外傳來一陣喧囂。
相思出現在紅毯上。
她的長發挽起,斜插着一支鳳簪,身上是那綉滿蓮花的嫁衣。她臉上有精心描繪的妝容,淡雅、精緻,讓她看上去也像是一朵盛開的蓮。九十九朵巧奪天工的綉蓮,比不上她這一朵,它們在她的衣裙上搖曳着,甘心拜服,卻並她的存在而失去風華。恰恰因為有她,這九十九朵蓮花的美才得到了點睛之筆,終於變得完滿,無懈可擊。她的美從來不是咄咄逼人,也不是侵佔、壓迫,而是給予、包容與分享。
她向他走來,每一步,都帶起波光搖曳,彷彿讓時光重回到那條波光瀲灧的秋江之上。
四周是鋪天蓋地的紅色,她卻是紅色海洋中那一朵溫婉的蓮花。顏色,是比四周要淡一點火器的紅;喜色,是比旁人要內斂一點的喜。她走在漫天喜幛中,卻並不那麼引人注目。因她天生就是如此,沒有逼人的艷麗,沒有傾城的妖嬈,卻從來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也因她本就是這一切喜色的主人,沒有必要過分張揚在臉上。
卓王孫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嘴角挑起一抹微笑。
他緩緩起身,沿着猩紅的長毯,向她走去。
相思停下了腳步,抬頭向他看了一眼,又趕緊低下了,臉上有淡淡的嬌羞。
卓王孫在她面前止步,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她,彷彿在欣賞着她今日的美麗,又彷彿要將她整個看透。
她雖然沒有抬頭,但仍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炙熱,不禁羞紅了臉。似乎按捺不住胸中的激動,她勇敢地向他伸出手,袖口上那朵蓮花在微微顫抖着。
她在等待,等着他攜起自己的手,走到堂前,昭告天地,他將娶她為妻,一生愛惜她、珍視她,地老天荒,永不分離。
他靜靜地看着她,眸子中的笑容一點點變得嘲諷。
她伸出的手彷彿感到了一絲寒冷,凝止在空中,四周空空蕩蕩的,卻不知道要抓住什麼。
一切彷彿回到多年前,蓮花墜從她手心墜入水中的那一刻。她的命運在此刻再次遭逢拐點,不知要去向何方。
也許是等得太久,一絲不祥的預感從她心底升起,讓她感到了寒冷,但隨即又勉強壓了下去。她卻依舊含着笑,默默等着他。
多等一刻又何妨?
這一刻,她等了二十一年。又或者,是三生三世,漫長的輪迴。
卓王孫注視着她,緩緩地笑了。
而後,頭也不回地從她身邊走過。
那一刻,喧天的鼓樂、鼎沸的人聲彷彿都瞬間靜止。空氣中,只有沙沙的細響——那是他的衣袂滑過她的手,帶着夜色的清寒。
他看也不看她,徑直向紅毯盡頭走去。讓她遞出的那支蓮花,空空蕩蕩地留在身後。
顫抖着凋零。
他走向了另一個女子。
鳳冠霞帔、華服盛裝的女子。
永樂公主。她默默地站在喜堂門口,滿頭珠翠照出漠然的神色。她身後是金玉錯彩的鑾駕,和長長的送親隊伍。
卓王孫徑直走到公主面前,攜起她的手,轉身向堂上走來。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們,心中是無盡的恐懼。世界彷彿都在破碎得不成片段,就像是書頁中發黃的插畫,一幅幅連續起來,卻無法觸摸。他們再度走過身旁的時候,他依舊沒有看她,只輕輕拂袖,將她從紅毯中心推開。
他的動作很輕,彷彿只是不經意間拂去一縷塵埃。
相思卻禁不住愴然後退。
她退在人群中,隔着模糊的淚光,望着他們的背影。流蘇下,兩人攜手而立,身上的吉服鑲着金錯玉,是那麼的華美。主婚人楊繼盛走上高堂,向兩人躬身祝賀。四周的人聲正在漸漸恢復,模糊成一片,那是們的歡呼,在祝福、在讚歎。
是的,的確值得讚歎,這一對壁人,年貌相當,佳偶天成。一個是天下無敵,一個是金枝玉葉。只有他們彼此才能匹配得上對方的榮耀。絲竹聲更賣力地奏響,裝點此刻的喜慶。
一切都是那麼完美,只有她是突兀的。
她身上淡淡的水紅,在這鋪天蓋地的喜氣下,顯得那麼格格不入。相思突然感到,和公主身上的鸞鳳吉服相比,她穿得其實並不像嫁衣。那份溫婉的美麗,在鋪天蓋地的正紅色面前,顯得那麼脆弱。
原來,這精心準備的別緻的色彩,只有在他的守護下才有着獨一無二的驕傲。當他不屑一顧時,這份別緻,變變成了荒唐可笑。
相思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在眾人的祝福下攜起手,準備祭拜天地。她心中突然充滿了惶恐,想說什麼,喉中卻一陣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她知道這一切,已不屬於她。
觀禮的人們向前涌動着,將她一步步擠到了牆角。人頭攢動,漸漸擋住了視線,只剩下一片連綿無盡的猩紅。她彷彿是這紅色汪洋中的一根稻草,被衝到了無人問津的角落,任她生,任她死。
她的心在冷卻,她已預感到,如果這一刻悄悄離開,還能保持最後的尊嚴。如果多說一個字,只能帶來更讓她心碎的羞辱。
要放棄,要離開嗎?
她不能。
因為如果她不喊出聲,那麼他就會這樣,攜着另一個女子的手,從她身邊走過,再也不回頭。
“不!”她衝出了人群,站在紅毯上,含淚望着他。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着她,彷彿看着一個怪物,嘲諷、不解、驚愕的目光像是一柄柄刀子,正在將她凌遲。
她卻已顧不得這些,只仰頭看着他,嘶聲道:“為什麼……是她?”
卓王孫回過頭。他臉上譏誚的笑,彷彿聽到了極為好笑的笑話。
他並不說話,只向後揮了揮手。
韓青主匆忙地走上前來,低聲道:“相思月主,閣主迎娶公主一事,人皇之命,天下皆知,還請你……”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發現,相思似乎在聽,似乎沒有在聽。
天下皆知嗎?為什麼只有她不知道?
她倔強地抬起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韓青主心中有些惶恐。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相思。在他印象中,相思總是那麼溫柔、隱忍,不會為任何事生氣,有什麼委屈也總是藏在心底。她雖然對閣主情愫已深,華音閣上下皆知,卻從來沒有公開表示過。她本以為,這場婚禮將相思一個人蒙在鼓裏,是為了保護她,卻沒想到,反而景點她遭受到了最痛的傷,早知這樣,他一定會提前告訴她真相。但他也沒想到,她竟然當著這麼多人面前,失去了理智,喊出了這句忤逆閣主的話。他擔心地看着卓王孫,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但出乎預料的是,卓王孫的臉上竟然帶着笑容
“哦,那該是怎樣?”
她望着他,眼中的哀懇是那麼無助:“你說過,要娶的是我……”
她的聲音雖然輕,卻讓所有人都不禁一怔。他們不禁望向公主。公主定定地站在卓王孫身邊,身上的鳳冠霞帔正是三日前嘉靖皇帝親自遣使者送來的。喜堂也是城中幾位耆宿由楊繼盛帶領親自選定的。就連喜慶禮節,也都依足了公主的全套禮儀。並無半分差錯。
他們的目光,不由得轉向了卓王孫。
卓王淡淡微微,輕聲道:“我說過么,我怎麼不記得?”
相思豁然明白。
這是一個陷阱。
這七日來,他對她的溫柔。他送她的禮物,都指向一個結果——他會娶她。但他的確沒有親口說過這句話。這是他故意的么?故意要讓她滿懷希望,走上喜堂,卻絕望地發現新娘是另一個人?讓她穿上嫁衣,站在眾人面前,滿心歡喜,卻發現這不過是一場精心安排的羞辱?
她抬着頭,眼淚從蒼白的臉上滑落,洇濕了精心描繪的妝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每一字,都撕心裂肺,如在泣血。
卓王孫的笑容在一點點冷卻。
到了這個時候,她竟然還不知道悔改,不知道反思自己犯下的錯,而是一臉無辜地看着他,當眾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在親眼看着她滿面笑容,投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后;在她為了與情人約會,給他喝下一杯毒茶之後,她竟然能問得這麼理直氣壯。
多麼可笑,多麼荒唐。
他不禁又想直了那個水紅色的影子,在瀲灧秋江之上,那個時候的她,注視着手中的殘蓮,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迷離光影照亮了她的面容,是那麼純凈、通透,不染一絲塵埃。
她諦視着眼前的她,彷彿要看清她的每一寸。這個在絕望中瑟瑟顫抖的女子,和秋江回眸時看到的影像,是那麼相似,又彷彿有些許的不同,始終無法完全與記憶中重合。
到底是什麼改變了她?
是他太過寬容、太過縱容了么?
他微微冷笑,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溫柔,此刻卻顯得那麼譏嘲:“你知道的。”
她怔了怔。
她知道的?知道什麼?多少年來,君心似海,哪怕在最親密的時候,他也從未真正向她打開心扇。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地揣測着他的好惡、他的喜怒,猜到心力交瘁。但他的心,又豈是她這樣的女子能洞悉的?她已不想再猜下去——這一次,她要聽他親口告訴她。
“不!”她霍然抬頭,無懼地逆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
“那真是可惜。”卓王孫一笑,有幾分調侃地道,“如此有趣的問題,只有你真心想嫁的人才能告訴你。去問他好了。”
“可是……”相思握緊了雙拳,撕心裂肺地道,“可是那個人是你啊!”
“哦?”他微微冷笑,“是嗎?”
相思咬着牙點了點頭。
“很好,你就留在我身邊,做我的侍妾好了。”他看了公主一眼,“我相信她不會太在意。”
相思愴然後退。
這一句話,如同一柄利刃,帶着傷人的羞辱,切斷了她心中緊繃的堅強。
她站立不住,跪倒在鋪滿鮮花的紅毯上,她低下頭,緊緊握住雙拳,花瓣在她手中破碎,浸出鮮紅的汗液,將那身水紅的嫁衣染上點點斑駁。
她就這樣跪在紅毯上,沒有哭泣出聲,卻也沒有退讓。燭光映照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枝枯槁的殘荷,寂立於橫塘之上,任憑秋風侵襲,零落盡她最後的芳華。
那麼悲傷,卻也那麼倔強。
漸漸地,眾人臉上的驚駭、嘲諷、鄙薄都平息下去,最終化為了一聲嘆息。
滿天喜色中,她是唯一的悲傷,卻也是唯一的真實。
卓王孫看着她,良久無語,有那麼一刻,他沉靜的目光中似乎有漣漪閃過。
他想起了瀲灧秋江,想起了一江殘荷,想起了小屋上漫天星光,想起了他親手刻上的那朵蓮花。
只剎那間便付諸一笑,了無痕迹。
他揮了揮手,示意婚典繼續進行。
絲竹聲又響了起來,歡天喜地,無限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