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兩段往事
寂靜的山野,大風呼呼地刮著,發出陣陣的尖嘯,生像是從山峰狹谷間擠進來的一般。
在這荒涼的山野上,黑暗像魔鬼的大袍一般,嚴密地罩着大地,大地便在籠罩下熟睡着。
這時,不遠處,有兩個人默默地靜立着,在黑暗中顯得那麼渺小,淡淡的月光輕麗下來,那兩個人立在大風下,衣袍飛舞,卻是如同痴了一般,一動也不動。
兩人的面前,一個孤零的新墳,左面那人緩緩舉起手來,揩了揩眼淚,低聲道:
“師父,死者已矣,師父節哀。”
右面的人仰天長嘆道:
“任俠,任俠,你叫為師如何節抑哀傷啊。”
左面的人道:
“師父,大師兄二師兄身受恩師真傳,武林之中俠名滿天下,縱然身遭慘死,那也是天意註定,師父在哀傷之中,總也有些安慰啊!”
右面的老人轉過身來,只見他白髯根根可數,目中淚光瑩瑩,正是神州第一高手的武當純陽觀主。
他抖了抖長袖,顫聲道;
“幾十年來,一塵與不惑與我名為師徒,實則感情好比手足,出家人無親無後,可是出家人仍是有感情的人啊……”
丹陽子搖頭道:
“為師自二十七歲束髮上了武當,十年之後便博得了‘道僧王后’神州四奇的名頭,算來已將有五十年了。放眼武林之中。少林寺那心如和尚乃是人中龍鳳,只有十年之內,他必能繼其師伯稱霸武林,為少林再放異采,那方立青年紀輕輕,武學卻是一日千里,他一思一動分明全是一流宗師的路子,更無疑問將成十年之後另一個武林怪傑,剩下咱們武當,任俠啊任俠,你要好自為之……”
麥任俠覺得師父的語氣大是凄然,他忍不住落淚道:
“任俠身受師恩如山,敢不切身自礪,戰戰兢兢,發揚武當百年來之威名令譽——”
丹陽子道:
“為師的如今就只剩下你這一個門人,從今日起,任俠,你便是武當第二十一代的掌門人。”
麥任俠呼的一聲驚得立了起來,他大聲叫道:
“不可,不可……”
丹陽子揮手阻住他說下去,同時伸手示意叫麥任俠坐下來,他低聲道:
“任俠,這是為師的意思,你豈能言不可。”
麥任俠道:“大師兄屍骨未寒,我……”
丹陽子勃然作色道:
“任俠,你不要多言。”
麥任俠只得噤口,丹陽子忽然長嘆一口氣道:
“任俠,你今年幾歲了?”
麥任俠恭聲答道:
“徒兒今年二十有五了。”
丹陽子道:
“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好個年輕的武當掌門……當年為師接當武當之時,年紀是三十七歲,那時節比你此時整整大了十二歲,然而驟然當此重任,猶且常為無名嗔念,做出有違道家清靜無為之事——”
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道:
“便是昔日大斗少林之事而言,為師此刻便覺悔恨得緊。”
麥任俠驚奇地注視着師父,丹陽子一生行事率行而為,決斷魄力宛如百厲雄師之帥,麥任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父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丹陽子道:
“凡夫俗子生於世上,終於熙熙攘攘,所求者不過是名利二字,咱們出家人請究的是修身無為,逐俗者摔不脫那個塵世之欲,遁世者追求的只是個虛無大道,看來人生一場,不過如此罷了。”
麥任俠忍不住道:
“師父怎會如此想法?那三心紅王乃一代魔王,他那一身舉世罕見的武功,除了師父您老人家,還有誰去制他?”
丹陽子忽然嘆道:
“朱幕俠一代老魔,他再壞,我……我卻不能殺他……”
責任俠大吃一驚,他愕然問道:
“那是為什麼?”
丹陽子欲言又止,只是喟然長嘆,麥任俠見師父的面上流過一種婉約的凄然神情,他不由更是大惑不解了。
丹陽子望着麥任俠,這個僅余的也是畢生最鍾愛的小徒兒,心中情潮起伏不定,他終於道:
“我不能殺三心紅王,那是我心中幾十年來深藏者的隱痛,從沒有向任何人說過——”
麥任俠至誠地道:
“師父心中的事若是說給徒弟們聽了,也不致悶在心中難過數十年啊——”
丹陽子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道:
“是啊,這事也該告訴任俠了——”
□□□
當丹陽道長還是卓翔的時候,那是五十年前的日子了。江南的卓家公子,風流倜儻的雅名,像春風一般傳遍了大江之南。那時,卓翔抱着滿腹的才學,既瞧不起仕途鑽營,又不願經營產業,整日只是飲酒賦詩,過者神仙般的瀟洒生活。
然而世上的事卻令人不可預料,無憂王后那時還是年華雙十的少女,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竟然死心塌地的愛上了卓翔這個公子哥兒。
這樣的一對愛侶卻始終無法結合,為了一椿小事竟然吵翻,卓翔憤而上了武當山。
在他們吵翻的第二天清晨,費思南(即後來的無憂王后)已感到後悔了,她匆匆趕到卓翔的居所,然而卓翔已經走了。
她趕到武當山的時候,卓翔已經變成了丹陽真人——
那也是一個美麗的黃昏,艷麗絕俗的費思南飄然上了武當山,她指名要見卓翔,武當山的道士說:
“這山上沒有卓翔。”
費思南不顧一切,一定要進觀去尋卓翔,結果竟然動起手來。
費思南在十招之內,一連敗了當時武當聲名赫赫的黑白雙劍,於是純陽觀主白雅真人親自出見這年方雙十的少女。
武當字教白雅真人打量費思南一眼,他恍然而道:
“女施主可是……可是新近名震武武林的費施主?”
費思南點頭全拜倒道:
“道長請受小女子一拜,小女子只要一見卓翔……”
白雅真人道:
“費施主快快起來,卓翔已經死了——”
費思南聽了跳將起來,她顫聲道:
“什麼?道長你說什麼?”
白雅真人道:
“無量壽佛,卓翔既入我門,已是丹陽道人,那卓翔兩字不等於是死了么?”
費思南忽然怒將起來,她起身便要往裏沖,結果她竟在純陽觀前與武當學教動起手來。
那時費思南年方二十,雖然一身神功妙絕人寰,但是在內力修為上卻怎麼也不能與武當掌教相較,她在二十招內曾把武當掌門逼得一陣手忙腳亂,但是到了三十招內,她知道勝望是全無了。
費思南無法擊敗白雅真人,急得雙淚盈眶,到了一百招上,她只能罷手退後了。
她陪忍着淚,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武當山——
卓翔在什麼地方呢?他躲在觀外的巨石後面,目睹了一切的情景,當費思南噙着眼淚子然下山的時候,他的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但是他下了決心,咬着牙沖回純陽觀中。
一個月後,費思南忽然嫁給了新崛起武林的一代高手三心紅王朱慕俠,這消息曾轟動了武林,只因這一對夫妻全是百年來罕見的青年高手,當然,這消息也傳到了武當山上。
丹陽子表面上一點也不為這消息所動,只是在他心深處,有如刀割般的難過,他也曾聽過三心紅王崛起武林神龍活現的傳聞,他暗自對自己說:
“她畢竟是身負絕藝的武林奇女子,自然要找一個武林高人作為終生伴侶啊,我想她必是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表面上沒有人看出什麼,只是丹陽子的武功在暗中以駭人的速度在突飛猛進着。
費思南作了三心紅王“王后”,然而這只是一時感情上的發泄。日子久了,她便發現三心紅王的真面目,那是一個百世難尋的陰險人物,在人的形體裏暗藏着野獸般的殘暴,於是費思南更是悔恨交加了。
三心紅王雖然是個大魔頭,但對這個花玉般的夫人卻是百依百順,處處討好,無奈費思南的心中,永遠只有一個人……
於是,三紅心王也知道了事情的真象——
那已是婚後十年後了,十年的日子平淡地過去,然而十年的日子在武當山上卻把卓翔造就成不世的高手了。
那是丹陽子接掌武當門盾的第二天——
三心紅王朱慕俠氣勢洶洶地衝上了武當,他指名叫卓翔出來,丹陽子面對着這無理的挑釁者,確是盡了最大的容忍,但是三心紅三卻是愈說愈不成話,丹陽子終於被挑起了怒火,只是一剎那間,他又克制自己,他暗中對自己說:
“不管怎麼,他總是費思南的丈夫,我豈能傷了他?”
然而當三心紅王說道:
“卓翔,你如果不敢應戰的話,你就跪下來向朱某磕個頭吧。”
丹陽子終於不再多說一言,唰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於是在純陽觀前,丹陽子與三心紅王展開第一次的決鬥。
朱幕俠從一出現武林起,他的一身神奇功夫便震驚了整個武林,許多人很快地便斷定他將是武林中第一高手,而丹陽子卻是武林中陌生的名字,這個武當山的新掌教,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多少功夫。
朱慕俠一套套上古的奇功層出不窮,丹陽子只是瀟洒自如地苦守着,看來三心紅王是佔上風,然而朱慕俠的心中有數,這個丹陽子的武當神功委實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就如銅牆鐵壁,無懈可擊。
在這兩位未來的絕世高手拚鬥之際,費思南悄悄地也上了武當山。
她藏在樹叢中,凝視着場中的武當的新掌門,一襲灰藍色的道袍,頷下似乎多了幾絡長須,長袍大袖飛舞之間流露出無比的瀟洒,十年分離,昔日的舊情人竟已有一身了不得的武當神功了。
費思南努力噙着滿眶的淚水,在淚光中,丹陽子的身子便像是化成了好幾個影子在空中飛翔,她喃喃對自己說:
“卓翔,卓翔,我們該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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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紅王愈打招式愈是毒辣,丹陽道長也施出了武當三神劍,戰況變成了驚險環生,兩人都有登峰造極的深厚功力,只要一擊而中,便是性命存亡的問題,整個武當山數百道士,全都是冷汗直流地默睹着這場戰鬥。
到了三百招外,費思南看不下去了,她終於跳了出來,大聲叫道:
“你們都住手。”
說也奇怪,凶暴的三心紅王一聽到這五個字,便忽然住手了,他退了五步,轉過頭來,臉上的神情變得無比地黯然。
丹陽子也如同痴獃了一般,那熟悉的聲音鑽入耳中,好像在平靜的古井中投下一塊石子,他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光芒。
雖然他已是武當的掌教真人,整整十年的苦修,但是他畢竟還是血肉之軀,那往事和故人怎能淡忘?
霎時之間,純陽觀前靜得好像結冰凝凍了一般,那囂張乖戾的兇殺氣焰在剎那之間蕩然無存,只是在寂靜而沉重充滿着其間。
“當——”
一聲清脆之聲發出,三心紅王手中的長劍掉落在地上——
費思南輕聲道:
“走——我們走——”
她反身下山,不敢再回望一眼,不敢再多與丹陽子的目光相碰,只是快步地下山。
三心紅王居然一言未發,默默地跟着下了武當山。
不久,武林中傳出三心紅王夫婦翻臉分居,於是,費思南成了武林的第一奇女子“無憂王后”。
那個卓翔呢?
卓翔成了武當百年來的第一高手,丹陽子之名成了武林正統的中流砥柱,不久,有一個神秘和尚出現武林,神秘和尚的武功被渲染得甚至高過了三心紅王,於是。“道僧王后”這四個字出現在武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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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的天際已經發亮,荒山野墳,涼風如水,驚丹陽子講完了往事,麥任俠總算對丹陽子、三心紅王和無憂王后這三大奇人間的恩恩怨怨有了認識,他默默地望着哀傷中的師父,不遠處,便是大師兄二師兄的墳墓,麥任俠悄悄滴下了英雄之淚。
丹陽子一天中,在這世上的另一角上,也有一個老人在對一個青年人講着另一段重要的武林往事——
□□□荒野中,長春上人在孑然行着,他心中想要尋找方柏昆,但他卻錯過了問問方立青,現在他只能碰碰運氣了,他挫折了三心紅王,心中懷着無比的興奮。
他一身僧袍,用着武林最快的腳程,在大江沿岸奔波,心中的期望,是要打聽俗家唯一師弟方柏昆的下落,但是,方柏昆此刻正和何克心一同療治內創,豈是他所能打聽得着?
倘若他能找到方柏昆,那麼他必會驚喜萬分的發現另一個他一直希望尋找的人——何克心。
長春上人早就派門下弟子屠龍大師去尋找何克心,但遲遲毫無消息,心中所存希望漸小,這次他親自下山,對於何克心,只存着可遇不可求的心思,而湊巧這兩個他所尋找的人,卻一齊隱藏了起來。
長春上人一生鮮見於江湖,形態和穆不似異人,這些時日來,行腳江湖,並未引起不便之處,但打聽的工作,也不十分順利。
眼前丘陵起伏,長春上人來到一座小山林前,這時正當日高天熱,長春上人雖然內力深厚,也甚感炎悶,於是找了個樹林蔭深處憩息一番。
他略運氣兩周,氣息平靜,涼爽自生,加上林蔭深處,清風徐來,不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靜坐了一會兒,心中思潮起伏,卻始終平靜不下,好一會兒站起身來,準備繼續上路。
這時林外突然傳來一陣足步聲,長春上人是輕功大行家,一聽那足步聲,只覺步履落地輕滑飄忽,分明是輕功頗有根底的人。
長春上人默默忖道:
“來者必為武林中人,老衲一身僧裝,卻在林中呆停,必引人生疑……”
他正想到這裏,足步聲忽然一停,似乎林外那人在停身思索什麼。
過了一刻,那足步聲又起,漸漸向林中長春上人藏身之處行來。
長春上人忖道:
“此人已決心入林,長衲還是迴避為妙。”
他心念一定,雙足微動,身形有如掠波之燕,一閃而到一棵合抱的大樹后。
樹枝撥散之聲微起,一條人影走了過來,長春上人躲在樹后,瞥止一看,不由脫口呼道:
“方賢侄。”
來人聞聲一驚,長春上人已走了出來,微笑着對他說道:
“賢侄別來無恙?”
來者正是長春上人俗家師弟方柏昆之子方立青。
方立青見了長春上人也不由脫口呼道:
“老前輩,是您。”
長春上人對立青可說是一見有緣,上次見面匆促,長春上人因秘笈被嫗,心情沉重,忘了直接向立青打聽方柏昆的訊息,心中一直懊悔,此時又再重逢,心中確實高興,急急問道:
“賢侄,你父親呢?”
立青心中一酸道:
“他……他……”
長春上人心中一驚,大聲道:
“方師弟,他,他怎麼了?”
立青道:“父親重傷后力拚,動用真力,以致血江崩潰。”
長春上人慘然道:“那麼,他已去世了?”
立春淚光瑩瑩搖首道:
“幸好有何克心叔叔用崑崙心法——”
他話聲未完,長春上人面色斗變,他倒退一步,顫聲說道:
“你說——何,何克心?”
立青沒有發現長春上人的失態,繼續點首道:
“何叔叔約晚輩三日在此相會。”
長春上人面上流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他頻頻點首,低聲道:
“何克心,何克心,老衲終於找着你了,這幾十年來,你可知道老衲的心情嗎?”
立青驚疑不解的望着長春上人,只見他頷下白髯簌簌而動,似乎內心激動萬分,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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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青駭然望着長春上人,緩緩問道:
“老前輩,您,您怎麼了?”
長春上人長吁一口氣,立青在他眼眶中發出了兩粒晶瑩的淚水,他駭然止口,不敢相信這方外高僧竟會有什麼辛難忍之事。
長春上人搖首道:
“據說何克心功力已臻武林四奇境地,方師弟當可無慮,只是——只是——”
立青接口道:
“他約晚輩三日,至今尚差兩個時辰,但晚輩卻又不知他們在何處療傷,只有在此等候。”
長春上人點首道:
“有你何叔叔相助,咱們可以放心,唉,老衲今番下山,就是為了他們兩人,上天相,今日一舉尋得兩人,也了卻老衲一生……一生最大……最大憾事。”
立青搖首道:
“老前輩世外高人,豈會……”
長春上人亦搖首道:
“唉,此間原因複雜,老衲向佛幾十年,卻仍不能兼於心,立青,你不會知道的……”
立青茫然無語,長春上人忽道:
“立青,你和何叔叔結識甚久?”
立青道:
“聽父親說,何叔叔是他生死之交,但自那年鬼愁谷一戰分手,一直到最近雁盪之會,我才正式和何叔叔見面——”
長春上人點首道:
“嗯,何克心那年獨劈三劍的事,我也有所耳聞。”
立青道:
“從此他傳授晚輩武藝,並處處追尋那三心紅王,說去報仇
長春上人聽到這裏,面色一沉,緊張地道:
“他的功力,真可和紅王匹敵?”
立青肯定點點首道:
“何叔叔血指刀無堅不摧,紅王再強,何叔叔也不會敗給他。”
長春上人思索一會兒道:
“但願如此,那血指刀尖失傳多年,唉,想來那年的白髮老人便是與那斷指老人有關連了……”
立青詫異問道:
“前輩之言,晚輩不能了解?”
長春上人恍如未聞,口中喃喃宣念佛號,好一會兒自方自語道:
“往事如煙,往事如煙——”
立青覺得長春上人有一個絕大的秘密埋藏在心中,這個秘密與何叔叔必然有着深切的關連,終於,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前輩可否告知晚輩一二?”
長春上人嘆了口氣道:
“這件事一點也不隱密,但老衲卻始終當它作一件秘密,隱藏胸中數十年,今日老衲和令尊、何克心施立即將三對六面,唉!老衲就說給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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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青嗯了一聲,長春上人雙目低垂,臉上的表情,似乎他又回到那遙遠的歲月中。好一會兒,長春上人撫着白髯,緩緩開始說道:
“卅多年前,那時老衲方年弱冠,習藝於一代女子白寒霜門下,她老人家也就是你父親的傳藝恩師。”
“當時她老人家執掌崑崙一門,下嫁武林世家何家之後何一公,兩人過着神仙般的生活,兩位老人家生有一男,便是你何克心叔叔,當時他年方五齡,天真活潑,可愛已極,極得父母寵愛。”
“你知崑崙輕功心法世代稱絕,師父她老人家的輕功,可真稱絕天下,何克心年雖勸小,但輕功已下了崑崙絕傳的根基,比之較他大得多的老衲與你父,也不多讓。”
“那年師公何一公年已五十,退隱武林,當時武林之中,突然崛起神風子都及芙蓉仙子一對年青俠侶,何師父與那神風子都楊寧家中世交,因此楊寧常上崑崙,他當時年僅廿七八,但功力之深,已傲江湖。”
“那時老衲並未出家,和楊寧始終談不來,有幾次幾乎翻臉動手。有一回,因一時血氣之憤,楊寧一怒下山,揚言永不再上崑崙。”
“師父她老人家親自下山解釋,師公卻大大責罵老衲,老衲從沒見過他生這麼大的氣,當天晚上,師公因怒火中燒,不能提純真氣,一口邪氣竟不克散去,登時走火入魔。”
“那時老衲心中甚是懊悔,拼冒生命之險,以崑崙‘七心打穴’之法,企圖擊散師公渙漫之邪氣。”
“行動之時,切忌有人相擾,當時方師弟護關,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何師公的愛兒何克心從山左一個文學教師家中回家,一聽方師弟如此說,他年雖僅五齡,但天生剛強個性,不顧方師弟一再勸阻,沖入關來。”
“方師弟那時才十五六歲,和他平時交玩甚密,也十分疼愛他,不忍過分拂過,於是跟着也進關來,豈知就是這一念之間,造成這幾十年來,老衲始終不能釋然於懷的事件。”
長春上人說到這兒,面上漸漸一片平靜,聲調也越來越低,他雙目微閉,彷彿在背誦一篇書本,是那麼熟悉,使立青直覺感到,在這卅多年中,他在內心反反覆復不知想過多少遍,多少次。
“何克心沖入的一霎時,老衲雙掌正對準師公‘紫宮’大穴打下,何克心不明究理,大叫一聲,一拳擊過,想搶救他父親。”
“可憐這孩子一拳端端打在我背心,雖然他內力有限,但我當時只覺體內有若萬箭鑽刺,一口真氣逆升,吐出數口鮮血。”
“何克心一呆,何師父這時一躍而起,滿面怒容,他此時八脈已通六脈,功力恢復十之八九,揚手一拳擊向何克心。”
“何克心神智已呆,何師父這一掌下去,必然當場斃命,老衲當時倒在地上,只因老衲功力不夠,勉冒性命之險以‘七心打穴’相試,這一來氣血逆升,必死不活。”
“方師弟當時也呆在一邊,眼看師公這一學便將擊斃親生兒子。突然何師父大吼一聲,生生收問所擊內力,斗然按在老肭身上。”
“老衲知他又將內力導入我的體內,平息我的氣血,但那結果,將又使師公走火入魔。”
“老衲當時口已不能言,但雙目中表示‘不可’的神色,師公有如不見,他當時心中必然因老袖捨命相救,反倒為他愛子所誤而感愧疚,是以決心放棄他自己。”
“果然一個時辰后,師公再度走火入魔,而此時老衲不再有力動用‘七心打穴’大法,師父她老人家又遠離山中,眼看着師父八脈一齊僵住,再也復原不了,從此,師公便成了一個毫無武功的凡人。”
“第二天,老衲復原后,師公嘆息道:
“這真是天數,唉,十年前我曾遇一方外異人,他斷言我五十歲那一年有一大劫。唉,不知這一次,可是就是劫數?還是更有其它災難?倘若天不棄我,讓我能維持如此,雖是一介凡夫,但能有十餘年享樂後福,我也於心安顧。”
“師父一直不見回來,真叫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師公自能行動后便每天在附近山上散步靜食,有一天,師公在山中幽道上碰見了一個白衣文士,真是天意如此,現在怨起來也是徒然
“那一天黃昏,師公遠遠瞧見那白衣文士在幽靜的山路上漫步,似是個風雅書生正在優美風景之中吟哦覓句,師公忍不住上前去看看,那文士便與師公見禮,一談之下,竟是大為投緣,那文士滿腹文才,見解超俗,師公極是喜歡,便一定要邀他上山來秉
“那文士說他住在附近農家,從此每日都與師公相會歡談,飲酒奕棋,竟成了忘年之交,說來也真奇怪,何克心雖是小小年紀,竟然對這個白衣文士生出一種莫名的恐,他曾暗中好幾次對老納說,老衲那時年紀也還小,那會信他,仔細觀察那文士、覺得毫無可疑之處——”
“直到有一天,這文士和我到山上去采松子,我們走到一塊巨石之下,那石上有棵大松,我便縱身上去,豈料我才一落足,那萬斤巨石忽然一陣搖晃,掉落下來,當時老衲真是駭得魂散,只因那白衣文士還立在石下,這一下巨石落下,必然萬無幸理了
“豈知事出意外,當時我聽到轟然暴震,也沒有注意是什麼聲音,等我從漫天灰塵之中把那白衣文士尋着時,他滿身塵埃,但卻是一點傷也沒有受。”
“那文士顫聲道:
“好險好險,真是老天幫忙……’”
“從那時起,老衲便開始懷疑,難道這文士是個會武的人,如果是的話,這人能夠力敵成萬斤巨石,那麼他的功力只怕猶在師父之上了,我不禁再度打量他,只見他年輕不過弱冠,卻是面圓庭方,氣度如虎,老衲疑心重重,卻不得解答。”
長春上人的面色一分分陰沉,聲音也一分分寒冷,立青心中有一種預感,就要有什麼慘劇發生了。
“何師公那幾日和文士每夜促膝相談,有一日深夜,老衲見師公室內燈火猶明,進入一看,只見文士與師公對坐下棋,師公一手持書卷,一手牽着愛兒何克心,口中朗朗笑聲不絕。”
“何克心正在背誦經文,師公邊聽邊笑,老衲一聽,卻正是咱們崑崙失傳復得的‘龍飛九天’絕功心法。”
“何克心小小年齡,但這經文早已熟印入腦海之中,他快快背來,一字不錯,何師公不時哈哈一笑。”
“當時老衲心中也甚愉快,忽而瞥見身邊那白衣文士手中持棋子,卻傾耳聆聽,甚是專心。”
“那‘龍飛九天’心法甚為復奧,錯非武藝造詣頗高者,絕不可能聽懂,而那文士卻傾耳以聽,公明是個武林中人。”
“老衲疑心更盛,笑者對文士道:
“那文士遽然而驚,當一聲,手中棋子落在盤中,他掩飾地‘夜深了,區區精神不能集中。’”“當時老衲笑笑,沒有深究,也沒有將這回事告訴他人,只叫師弟小心注意,方師弟雖不相信,但也沒有多爭。”
□□□“師父下山將近半個月,就快回來,然而,就在她老人家回山前一天——發生了大事。”“那一天吃過晚飯,老衲和方師弟帶何克心在山上玩了一會兒,何克心便回到師公房中。”
“老衲與方師弟找了塊大石坐下,談起天來,不知不覺過了幾個時辰。”“老衲和方師弟卻不在意這些,依舊暢談,但是談着、談着,似乎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大地之間,像籠罩着什麼似的,模糊不清。”“漸漸,老衲和方師弟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沉重起來,甚至有些緊張,這時夜風更大,呼呼之聲刺耳,我無意間瞥了方師弟一眼,只覺他面上呆板、蒼白,神色可怕已極,不由打了個寒噤,然而我心中也明白自己的神色,也必然如此。”“似乎有一種不可解釋的恐懼,驟然壓在我們倆人心頭,就在這個時候,一場驚人的景象使我們呆住了——”“只見天空有兩條人影如同飛鳥一般橫掠而過,那身形之快之妙,真叫人不敢相信天下有這等武功,前面之人身着白衣,如閃電般向後揮出去三掌,每掌都是又快又狠,時間空間配合得神情難以形容,然而後面的人卻是絲毫沒有減慢速度,從前面人的奇招之中一穿而入,伸手抓向前面之人——”
“只聽得呼呼的一聲,前面之人一聲驚呼,騰空躍起五丈之高,後面那人似從前面人手中上了一件什麼東西,身形卻如隕石一般疾速落地。”
“空中的白衣人兩個翻身,便不見了蹤跡,那後面的人落在地上,是個白髮老人。這時,我們猛然瞧見屋內一片凌亂,不禁大為驚駭,連忙衝進去一看,只見師公己倒斃在地上,桌邊的書箱大開,凌亂不堪,似是被人翻尋,一時也看不出不見了那一本書。我們如一陣風般再出房內,才一出門口,一本皮紙包着的書丟落腳前,正是那崑崙龍飛九天的心法。”
“遠處那白髮老人大聲道:
“這便是老夫方才從那白衣人手中搶下的,崑崙心法壁還汝等啦。’”
“我一拍大腿,心中慘呼一聲;兇手,兇手就是那百白衣文士,他為的是原來是搶這一本崑崙心法,唉,可憐的師公……”
“我們想起應向這位神功駭人的白髮老人道謝,豈料那老人忽然伸手抱住了何克心,大聲笑道:
“這個孩子根骨奇佳,老夫要帶走了,哈哈哈哈……’
“我大驚之下,忙叫道:
“前輩,您不能……’”
那老人大笑道:
“卅年後,老夫保管這孩子威震武林第一人,哈哈哈哈
“說罷便帶着克心去了,我們依稀看見那白髮老人的右手上光禿禿的,只有一根手指,我們待要追趕,老人卻已迅即不見蹤影,屋裏還躺着師公的的遺體,只好強抑下滿腔的悲痛與慌亂,回屋去料理一切……”
“我和方師弟驟經此巨變,形同呆木,兩天後師后帶着神風?都楊守回山。得知夫死子走,當時幾乎哀痛致死,過了好幾個月悲慘黑暗的日子,師父她老人家始終不能忘懷,終於一病不起。“崑崙受此打擊,幾乎一蹶不振,老納克制哀情。力圖恢復,在卅年中,逐漸恢復了崑崙的聲譽。”
“方師第和我一天天長大,我在卅年歲出家為憎,方師第也開始傲嘯江湖,四海為家,但我們兩人一直不知道那神秘白衣文士以及那老人家的身份。”
“有一年,老衲坐關,突然一人夜闖崑崙,指名要見老衲,正是那個帶走克心的斷指老人。”
“崑崙門人告以坐關,那人走到關前,大笑數聲,說道:
“長春和尚,你想知道昔年下毒手殺何一公的白衣文士是誰嗎?”
“老衲入定,口不能言,但心中猛震,幾乎把持不住。
老人等了一會兒,忽又笑道:
“我倒忘了你在坐關,和尚,我的問題,你如說是,請發聲相示。”
“老衲當時叩指一彈,‘卜’地擊了一下木魚。
那人笑聲猛止道:_‘那麼,你聽真了,老夫費盡心機。總算打探出來,他就是當年武林第一大魔頭——”
“老衲當時驚出一身冷汗,叩指‘卜’‘卜’連彈,那人‘嗯’了一聲道:
“那個文士,就是今日的“三心紅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