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火人

泥沼火人

端納先生說過他要介紹入會的新會員“快到了”,這個宣佈,令得其他五個會員,都有點意外,因為從范先生起,已經有三個會員,各自推薦了新的會員,但是被推薦的新會員卻沒有一個出席這次年會的。他們之中有的是不願來,那是范先生推薦的魚人都連加農,有的是根本不知生在何處,那是阿尼密推薦的寶德教授的再生,有的根本不能來,那是史保先生所推薦的一株大樹。

但是端納先生與眾不同,他要推薦的人,就可以在這裏出現。

各人的心中,同時也感到很輕鬆,因為在史保先生要推薦一株萬年古樹入會之際,所發生的爭執,雖然已經獲得解決,但是當時的氣氛,卻實在是很尷尬的,他們實在不想再有同樣的情形出現,端納先生要推薦的人,既然會到這裏來,那問題自然容易解決,范先生有點開玩笑地道:“端納,你的朋友是——”

端納立時明白了范先生的意思,道:“當然他是人,一個看來和普通人一樣的人。”

各人都笑了起來,史保道:“他什麼時候到?要不要請總管去接他?”

端納搖頭道:“不用,我已經派人陪他一起來,本來我可以和他一起來的,但是他有點事走不開,所以要比我遲幾天動身。他可能快到了,至多不超過一小時。”

有個會員伸直了雙臂,伸了一個懶腰,道:“那麼,是不是可以趁他未到之前,先對我們說一說他的一切?當著一個人,敘述這個人的一切,那是不免令人尷尬的。”

端納點著頭,道:“是的,這正是我的意思,但是在未曾提及那個人之前,我想先介紹一下我最近的活動,那和我發現這個人,有重大的關連。”

各人都沒有異議,一起點頭,而在這一剎那間,各人也都在猜測著端納先生近期的活動是什麼,端納是“非人協會”中較早入會的一個會員,僅次於范先生。所以,當日海烈根先生介紹他入會之際的簡短介紹詞,只有范先生一個人親耳聽到過,但是其餘各會員,卻也可以知道,端納先生是一個“探測師”。

“探測師”是一個奇特的名詞,必須作一番解釋。端納先生的工作,是包括了礦師的一切工作的範圍,換句話說,他的任務是探測,探測隱藏着的資源,土地下的,沙漠下的,岩石下的,河流下的,海底下的和泥沼底下的一切對人類有用的資源。

這種種的探測工作,本來是由許多分門別類的礦師所負責的,例如金屬的礦源,有金屬礦源的探測師,石油有石油的探測師,等等;而且,所有的礦務工程師,全要使用各種各樣的儀器,來協助工作的進行。

但是端納先生卻是一個例外,在他人看來,他有着極其敏銳的天賦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直覺,能夠正確無誤地指出,什麼地方,有着某種自然物資的蘊藏,近乎奇迹。在他的一生之中,有着說不盡的這種“奇迹”,隨便拈一些例子出來,墨西哥南部的一個大銀礦,在一九三四年,就被認為礦苗采完了,所以採礦公司也準備結束了,但是在結束之前,礦主請端納先生去看了一看,端納先生幾乎沒有花費任何時間,只是順手在一個舊坑道,向前指了一指,便道:“從這裏向前掘過去,三十尺之後,就有大量的礦苗,儲藏量比以前的更多。”

礦主不相信他的話,但是幾個工程師卻相信,那幾個工程師和端納先生,以廉價購下了“廢礦”,進行開掘,結果,這個銀礦,是墨西哥七大銀礦之一,一直到現在,還大量生產成份極好的銀。有一次,端納先生在意大利北部的山區旅行,那地方的村落,貧窮而且缺水,端納先生一面在崎嶇的石崗上漫步,一面順手指點著就給當地的居民,指出了四處地方,挖掘下去,得到了豐富的水源,是四口源源不絕,供應清甜可口食水的水井。

同時,端納先生也在意大利北部貧瘠山區,指著一座禿山,道:“鑿開表面的那些岩石。”

鑿開表面那些岩石的結果,是使著名的意大利條紋瑪腦出現,幾乎成為每一個家庭之中,必然有的裝飾品。

在一九三○年代,端納先生還成為中國四川一些富家族的貴賓,被那些擁有私人軍隊,財雄勢大的豪富家族,稱為“洋軍師”,因為他能正確無誤地指着地上說:從這裏掘下去,是一口上好的鹽井。然後,他隨意踱出幾十步,又指着地面道:“從這裏掘下去,是一口火井。”不論是一口火井,還是一口鹽井,都是鉅大財富的來源,而當端納在四川的時候,他已經堅信在長江上游,近西康一帶,有着天然的純金塊,幾乎就在露天,可以俯身恰到,後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造成了十數萬人的大移民,和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地下政府的組織。端納先生對於阿拉伯油田的開發,也有着極大的功勞,據他自己稱,他不但可以在沙粒下聞到石油的氣味,甚至可以“看”到地下翻騰著的,黑色濃稠的原油。

由於端納先生有着這種奇妙的直覺,他的生活自然是極其多姿多採的,他的足跡,也幾乎遍及全世界——那是真正的遍及世界,並不是只在某些地方的大城市,住上一些時間就算了,而是真正深入窮鄉僻壤,到過很多沒有人到過的地方。

“非人協會”的會員,都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雖然心急於要知道,端納先生要推薦的新會員,究竟是何等樣人,但是他們也知道:端納先生本身的活動,一定也是極其吸引人的,所以他們並不表示異議。

端納先生向各人望了一下,看各人並沒有反對的表示,他輕咳了一下,道:“在過去的兩年中,我一直在澳洲,起先,我到澳洲去的目的,是因為那一塊浮在南半球海面上的土地,是地球上最奇特的地方,在這塊陸地上生長的生物,也與眾不同,譬如說,袋鼠和樹熊,別的地方就一蘋也找不到,我想到這地方的地底下,一定也可能埋藏着地球上其它地方所沒有的東西,我本來是計劃,要在澳洲,至少發現十種或更多的新元素的。”

端納先生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又道:“可是我失敗了。”

他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道:“看來,地面上的情形,和地底下有所不同,澳洲既然是從其它陸地中分裂出來的,只不過是地面上生活的生物情形不同,地下的資源,卻是相彷佛的,從澳洲的情形,我甚至可以作出結論,太陽系中的每一個行星,如果全是從同一團星雲,在急速旋轉之中,分裂而成的話,那麼,在其他行星之中可以找到的元素,只怕也不會超出地球上所能找到的範圍。”

各人都用心聽著,雖然他們知道,端納先生的話,還未曾歸入正題。

端納先生又道:“半年之前,大戰打得很激烈,澳洲也派出了大量的軍人參戰,一大部分生產任務,落在澳洲身上,澳洲需要大量的電力,澳洲政府的一個部長,找到了我,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們需要大量的能源,尤其需要電源,要我幫他們尋找。”

大廳中的各人互望了一眼,范先生忍不住道:“尋找電源?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端納道:“是的,我應該說明一下,我要尋找的,是可以變為電源的最簡捷的一種能源,譬如說,如果我能發現一個極大的瀑布,那麼,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就可以建立一個水力發電站,獲得大量的電源了。”各人都表示明白了端納先生的意思。

端納先生點著了一枝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道:“這是一個相當困難的任務,因為事實上,在這兩年來,我已到過澳洲的很多地方,並沒有類似的發現,自然,過去兩年我已到過的地方,可以不必再去勘察這也可以節省不少時間,我接受了這個任務——”

他講到這裏,向史保望了一眼,道:“我任務的性質,和史保先生的任務,十分接近,不過我們所要尋找的東西不同而已。”

史保“唔”了一聲,並沒有表示什麼。

端納續道:“澳洲政府給了我很好的配備,也可以讓我隨便挑選技術人員,但是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了一架小型飛機,事實上,這架小型飛機,也只不過在我旅程開始的時候才有作用,因為我要去的地方,必定是以前從來也沒有人到過的,在那種地方,絕不可能有燃料的供給,到那時,飛機也成為廢物了,不過,在那架飛機中,有着極完善的無線電通訊設備,以便我一有所發現,就可以和澳洲政府聯絡。”

“一切準備就緒,一個清早,我自墨爾本的一個軍用機場上起飛。”

小型飛機的性能極好,端納一直向東北飛著,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大狄維亭山脈,因為他的第一個設想是想發現可供建立水力發電的大瀑布,而澳洲東部的所有河流,幾乎全是發源自大狄維亭山脈的。

端納在起飛之前,已經儘可能地帶足了燃料,但是在快接近大狄維亭山脈之際,小型飛機還是不得不降落在離巍峨的山脈不遠處的一個平地上。當飛機降落之後,端納背上早已準備好的背裝,開始步行。

他步行的目標,倒很容易辨認,一個接一個的山峰,峰頂上皚皚的積雪就是最佳的指引,那些山峰,看起來好像就在眼前,但是當天,一直步行到太陽下山,晚霞滿天的時分,山峰上的積雪,被晚霞映得泛起了一片奇異的金紅色,端納先生並沒有前進了多遠。

入夜之後,氣溫相當低,端納先生替自己弄了一餐豐富的晚餐,然後,鑽進了睡囊之中,拉上了拉鏈,連頭都縮在睡囊之中。

每當他在荒山野嶺之中,鑽進這種特製的睡囊中睡覺的時候,他就感到自己和掛在枯枝上的一蘋毛蟲的蛹並沒有多大的分別。

接下來的兩天,端納先生一直在步行,到了第三天,他已經進入山區,並且翻過了一座積雪的山頭,看到了一條極其寬闊的山溪,溪水澎湃,衝過亂石,向下流着,溪水湍急,但是並不很深。

這樣的一道山溪,自然也可以供來發電用,但是那至多不過是使幾個農莊得到照明的用途而已。和端納所預期的,可以發生大量電能的目標,相差實在太遠了,所以端納先生連停也不停,就順著那道山溪的上遊走去,希望那道山溪的源頭,是一道大瀑布。

當晚,端納就宿在半山上,仍然睡在他自己特別設計的睡囊之中,第二天才開始跋涉,第二天一直到天黑才看到了山溪的源頭。

端納先生感到相當失望,那山溪的源頭,不錯,是一道瀑布,但是,卻並不是懸空直瀉下來的那一種,而只是在亂石叢中亂竄的那一種。

在觀賞上,這種像是銀蛇亂竄的瀑布,有它一定的價值,但是在發電的實用價值上,這種類型的瀑布,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

端納在瀑布旁停了一會,或許是失望刺激了他,他並沒有按照正常的休息時間休息,而是趁著月色,向前繼續走去,一直來到了一個極大的水潭旁才停了下來。

那個水潭十分大,看來還是一個小湖,端納攀上了一幅高地,打量著這個小湖,在月色下,他還無法看到這個湖水的來源,然而,他的本能告訴他,這個潭的水源,是大量的山中的地下水,自岩石縫中滲透而聚集在這裏的,這個大水潭,如果用炸藥炸出一個理想的大缺口,倒是可以用來發電的,但是未免工程太大,而且絕不符合立即可用的原則。

端納先生坐了下來,望着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的一座接一座崇高的山峰,嘆了一口氣,他的工作,只不過是開始,要經過多久才會有結果,完全不知道。當他嘆了一口氣之後,他覺得,現在就來嘆氣,未免太早了一點。

在弄了晚餐之後,他弄熄了篝火,照常鑽進了睡囊之中,很快就睡著了。

他並沒有如常地早上醒來,而且在睡著了不多久之後,被一種“蓬蓬”的聲響所驚醒的。端納先生才一醒過來之際,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噩夢,因為在深山之中,是如此寂靜,不應該有任何聲響的,他定了定神,看了看他所戴的磷光表,時間約是清晨二時,而同時,他也聽出,那種聲響,是一種木鼓的聲音。

端納將睡囊的拉鏈,拉開了一些,探出頭來。

在凌晨二時,空氣冷而清新,他才一探頭出來,就睡意全消,而那種沒有迴音,聽來硬梆梆的木鼓聲,也更加清楚可聞了。

木鼓聲聽來很急驟,而且,顯然不是一具木鼓所發出來的,至少有十具以上的木鼓,在同時敲擊著,才會有這樣的聲響。

端納也估計到,木鼓聲發出的所在,和他這時所在的地方,不會相隔太遠,至多不過是一個山頭之隔,端納側耳聽了一會,轉過頭,望着平靜的潭水,那些木鼓聲,自然是聚居在山地中的土人所發出來的。

他知道,澳洲的土人,種族比較單純,在中部沙漠地區的土人,和山區的土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種族,可能全是南太平洋各島土人的後裔,而在高山地區的土人,人數最多的是剛剛族。

端納懂得一些剛剛族土人的語言,剛剛族土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他們懂得用堅硬的黑棗木來做弓,這種堅硬木質製成的弓。可以將一枝裝有鋒銳石箭鏃的箭,遠射到一百公尺之外,而仍然具有殺傷力。

和世界上其它各地的山地民族一樣,澳洲剛剛族的土人性格也十分強悍,而且堅持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澳洲政府曾經努力想將起白人的文明,帶給剛剛族的土人,但是卻一點也沒有成績,在大戰之前,澳洲政府曾經請了十幾個剛剛族土人的代表,來參觀澳洲各大城市,在經過了超過半年的巡迴旅行之後,徵詢剛剛族土人的意見,剛剛族土人的回答是:我們的生活好得多,這裏的人,應該全到山中去,和我們一樣的生活。

端納先生想到這裏,不禁笑了起來,他想,明天中午,大約就可以和隔着一個山頭的剛剛族土人見面了,他們是世世代代居住在大狄維亭山中的,和他們見了面,自己要找尋的大瀑布,究竟是不是存在,在他們的口中,應該會有較確實的答案。

端納將頭又鑽進了睡囊之中,可是,這一夜,木鼓聲竟然沒有停止過,而且,越來越急驟,凌亂。這種聲響,令得接下來的幾小時之中,端納幾乎沒有睡着過,以致早上,當他收拾背囊的時候,他還是連連打着呵欠。

陽光普照,潭水閃著光,木鼓聲仍然沒有停,端納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心中在想,可能自己剛好遇上了剛剛族土人的一個什麼大慶典,不然,何以土人徹夜地敲著木鼓,一直到現在還不停止?

不過,端納先生的心中,也不免有多少懷疑,他會剛剛族土人的語言,自然也曾和剛剛放土人接觸過,知道他們的一些風俗習慣,他知道剛剛族土人,有許多祭典,是極其隆重的,但是在他的知識之中,卻記不起有什麼祭典,是需要徹夜不停地敲擊木鼓的。

端納一面疑惑著,一面仍不停地趕著路,當他來到那座山頭的下面之際,木鼓聲由於山峰的阻隔,聽來反倒不如在水潭邊上時那樣清楚,但當他在中午時分,翻過了山頭之後,木鼓聲卻像是就在耳際響起一樣。

端納在山頂上,找了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停了下來,向下看去。

他看到,在他的腳下,是一個狹窄長形的山谷,有一道溪流,流經過那個山谷,那山谷的一端,是一個十分狹窄的出口,看不到出口的那一面是什麼情形。

在山谷的溪水兩旁,散落地,有着許多剛剛族土人建造的簡陋的木屋,這自然是剛剛族人的一個村落,可是看下去,村落中幾乎一個人也沒有,而木鼓聲,就在山谷的那一頭狹窄的出口處傳來。

在那邊出口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人在,端納取出瞭望遠鏡,向出口處看去。

不錯,有很多剛剛族土人,聚集在兩邊峭壁,狹窄的出口處,在望遠鏡中,端納甚至可以看到他們臉上粗糙的皮膚和皺紋,每一個人,幾乎全是愁眉苦臉的,包括一個披着整張雄鹿的皮,頭上頂著巨大的雄鹿角的祭師在內,全是一樣。

剛剛族土人的男人,全是披着獸皮的,所披的是何種獸皮,就表示他們的勇敢程度,酋長是披黑熊皮的,那頭黑熊,一定是要他獨立殺死的才行,剛剛族的女人,身子和男人一樣強健,她們也披着獸皮,但是卻加上用一種樹皮組成的“衣料”和男人有分別。

這時,端納先生看出去,男男女女,至少有二百人上下,男的一行,女的一行,列成兩行,在緩緩地兜著圈子,步子十分沉緩,在出口處,有十二個,顯然是剛剛族土人中的勇士,他們全披着猛獸的皮,正在敲擊著木鼓,祭師高舉著雙手,在人群中,看不到披黑熊皮的酋長。

端納先生呆了半晌,他看不出剛剛族人是在舉行什麼儀式。但是從望遠鏡中看到的,卻顯示一定是有大禍臨頭了。

端納沒有多停留,急急地找尋著可以踏腳的地方,向山下走去。

端納急速地攀下山,穿過了和在山頂上,用望遠鏡觀察所得的結果相同,剛剛族土人的村落之中,一個人也沒有,看來,所有的人,全集中在那個出口處了。

端納一面開步走着,一面聽著越來越清楚的木鼓,但那種木鼓聲聽來令人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它的音響,是十分短促的,完全沒有餘音,所以聽起來,也格外覺得凌亂和急驟。

端納先生知道,自己一定遇上了剛剛族人中的一件大事,在快要走出村子的時候,端納略停了一停,他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也曾和很多還處在原始狀態的土人部落,有過接觸。

他知道,儘管所有的土人部落,各有各的習俗,但只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當他們有重大的慶典或是儀式之際,絕不喜歡有陌生人撞進來的,在有那種情形發生之時,往往是一個悲劇。

所以,端納才猶豫起來的,固然,他如果和剛剛族人有所接觸,對他的工作來說,可能有一點便利,不過,是不是值得去冒這個險呢?

剛剛族人在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和他是全然無關的,他的任務是要尋找一個大而可以立即利用的電源。

當端納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他幾乎就要轉身走回去了。可是就在這時,木鼓的鼓聲忽然變了,木鼓雖然是極其簡單的樂器,可是也和任何樂器一樣,能夠表現出人的心情來。

本來,端納只覺得木鼓聲急促,凌亂,這時,木鼓聲變得沉重,他更可以聽得到,在木鼓聲中,有着極其深切的悲哀和傷感。

從這一點看來,端納也可以肯定,剛剛族人,並不是在進行什麼慶典,而是有一件令得他們全族,都感到十分悲傷的事,正在進行看。

當端納一想到這一點之際,他決定再向前去,雖然他貿貿然撞上去,可能發生危險,但是他卻是抱着幫助剛剛族人的心情向前走去的,因為有很多事,對一個原始部落的人,可能是無法解決的,但是對一個文明人來說,卻可能是根本不成問題的問題。

端納的腳步,也受了沉重鼓聲的影響,變得相當沉重,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離開聚集在那出口處的土人,只不過幾百碼了。

他看到所有的土人,都背向著他的來路,而面向著那個出口處,所以並沒有人發現他。

端納先生又看到,頂著整張鹿皮的祭師,不斷高舉著雙手,他的手中,好像拿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每次當他高舉雙手之際,就揚動著那團東西,不過,端納一時卻看不出那是什麼。

端納也聽到,除了木鼓聲之外,還有一種喃喃的聲音,那是很多剛剛族土人,一起在低聲念著一點什麼,好像是眾多的人,在默禱一樣。

被人群遮著,端納看不出那個出口處有點什麼,不過從眼前的情形看來,剛剛族土人並不是在慶祝什麼,而一定是在哀悼着什麼,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他繼續向前走看,突然之間,有一個剛剛族土人轉過頭來,看到了他。看到了端納的那個土人,陡地叫了起來,隨着他的叫聲,不少土人轉過頭來,看到了端納。

接下來的變化,令得瑞納手心冒着冷汗,呆立着,不敢再向前走去。

剛剛族土人其實並沒有什麼舉動,只不過所有的人,全部轉過了頭來,向端納望着,所有的聲音全都停了下來,只有那出口處,因為十分狹窄,兩面都是峭壁,所以有一陣凄厲感,斷續的風聲,嗚嗚地傳了過來,聽了使人遍體生寒。

而更令得瑞納全身發寒的,還不是那種可怕的風聲,而是所有向他望來的,那幾百個剛剛族土人的眼睛,那幾百雙眼睛,幾乎全是不眨動的,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剛剛族土人的膚色相當地黑,所以當他們的眼珠,凝止不動之際,他們的眼白,看來也格外奪目,端納望過去,只見到一點又一點的白色和黑色,一點也找不到生命的跡象,而只使他想到死亡。

端納僵立着,離最近的一個土人,大約有五十公尺,他不知道是向前去好,還是向後退好,只是僵立在那裏,進退皆難。

人雖然多,但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互相對望着,端納一個人,面對幾百個剛剛族的土人,他只覺得手心的冷汗,越來越甚。

這種極其難堪的對峙,事實上,怕只有一分鐘左右,但是在端納而言,卻像是不知過了有多久,他的耳際,開始有一種“轟轟”聲,他想大叫,叫那些剛剛族土人,眨一眨眼,不要那樣看着他,但是他鼓足了勇氣,卻仍然沒有法子發出聲音來。

就在這時候,端納突然聽到,在土人的人群之中,傳來了一下尖叫聲。

那一下尖叫聲,聽來像是出一個女子發出來的,那一下尖叫聲之後,幾百個土人,略略起了一陣騷動,緊接着,一個人直奔過來,奔到了祭師的面前,急促地講著話。由於那人的話,實在講得太快了,而端納又不是十分精通剛剛族的土語,再加上他心中十分驚慌,是以他幾乎完全不知道那人在講些什麼。

然而,端納卻知道,那個人對祭師講的話,對他一定有極其重大的關係,所以他必須先聽他在講些什麼。

等到端納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那人的話已講到尾聲了,只聽得他的聲音,十分尖利,道:“由得他去,反正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由得他去。”

那人講完了話,喘著氣,轉過頭來,向端納望了一眼。

端納到這時候,才大吃了一驚。那人奔出來之際,端納只看到他的身上披着一幅山貓的皮。山貓是十分兇猛的動物,照剛剛族土人的風俗習慣,能夠披上山貓的皮,那一定是一個非凡的勇士才是。端納雖然感到那人的聲音太尖銳,但是決計想不到,那人是一個女人。

直到那人半轉過頭來,端納才看清,那個披着山貓皮的人,竟是一個女人。

當那女人向端納望過來之際,端納還看得出,她的年紀很輕,身型相當高而苗條,短而鬈曲的頭髮緊貼著,眼睛很大,襯着她黝黑的皮膚,更顯得黑白分明,算得上是剛剛族中的美人兒。

她的神情,帶著一種異樣的倔強,但是也可以看得出,有一種極度的無可奈何。

端納感到,自己要是再不表示態度,事情可能十分糟糕了,他高舉起右手,又將左手放在胸前——那是剛剛族人表示友善的手勢,急急向前走去,一面大聲用他所能表達的土語道:“我是路過的,絕對沒有惡意,而且,很願意幫助你們。”

端納的話,又引起了一陣騷動,只見祭師高舉著雙手,大聲叫了兩下,所有的人全部靜了下來,祭師轉過身向端納走了過來,同時叫道:“停步,停步。”

端納依言停了下來,祭師來到了端納的面前,端納才看清,他手中那團毛茸茸的東西,是一族黑白分明的一種山雉的尾羽。

一看到那團尾羽,端納又怔了一怔,他所知道的剛剛族人的習俗,只有當舉行葬禮之際,祭師的手中,才應該執著這種黑白的羽毛,照鼓聲的哀傷來看,倒有點像喪事,但是,卻又不像。

在端納的知識中,剛剛族人的喪禮,是十分隆重的,死者放在木版上,全身塗上油脂,由他的幾個親人抬着,而其餘的族人,則應該圍在死者的屍體之旁跳舞。

可是現在又看不到有這樣的儀式舉行,再加上披着山貓皮的女子,端納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對剛剛族土人的風俗,知道了多少。

他站定了不動,祭師一直來到了他的身前,瞪着眼望定了他,端納勉強笑了一下,道:“很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有不幸的事。”

祭師的面肉,抽動了一下,道:“走,快走開。”

端納已經完全定下神來,他笑得也自然得多,道:“照我看,你們好像不是在進行真正的喪事,是不是有人有了麻煩?我可以幫助你們。”

在端納想來,剛剛族人這種不尋常的行動,多半是有什麼人,患了重病,土人認為他一定會死了,而這個人的地位又十分重要,所以才有這樣情形的。

端納又想到,在這許多土人之中,沒有看到披黑熊皮的族長,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患重病而瀕臨死亡的一定是剛剛族的族長。

他隨身帶著不少藥物,可以治療很多疾病,在土人認為必然死亡的絕症,在他看來,可能是十分容易醫治的,所以,他才大膽提了出來。

祭師仍然瞪着端納,還沒有說什麼,那個披着山貓皮的少女,已經走了過來,高昂着頭,道:“你幫不了我什麼,別來理我們的事。”

端納笑了一下,道:“我想,一定是族長在生病,是不是?我可以幫他,請相信我。”

那少女笑了一聲。說道:“族長,已經死了。”

端納呆了一呆,他料錯了,可是他心中仍然不免疑惑,族長要是死了,為什麼在喪禮中,見不到他的屍體?端納吸了一口氣道:“對不起,我料錯了,但是我想,我總可以幫忙的,要是你們真有什麼困難的話。”

那少女冷笑一聲,道:“你是那人的朋友?是那人的同夥?”

這兩句話,實在是來得無頭無腦的,端納聽得莫明其妙,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呆了一呆,才道:“是不是有人在壓迫你們,迫你們做什麼?”

這一次,端納又想到,可能有白人來到這裏,而只要那白人的手中有槍械的話,剛剛族人,實在是無法與之相抗的。

那少女顯然不願再和端納討論下去,昂着頭,轉過身,向前走着,一面揚起手來,叫道:“繼續打鼓,告訴他,我來了。”

端納向前看去,看到打木鼓的土人,一共有七個,七個土人身上所披的,全是猛獸的獸皮,那表示他們全是族中的勇士。

當木鼓再度響起之時,鼓聲聽來,更加哀痛,那披着山貓皮的少女在向前走着,祭師也不再理會端納,跟在少女的後面。

本來聚集在出口處的土人,全都分了開來,形成了一條人龍,在人龍之中,那少女在前,祭師在後,隨著鼓聲,在向前慢慢走着。

端納實在不知道確實發生了什麼,但是從那少女剛才那一聲大叫聽來,一定是有人在強迫着剛剛族土人,做他們不願做的事,那是毫無疑問的了。

端納陡地感到了一陣衝動,他大叫着,道:“等一等。”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了過去,當他奔進了人叢之際,看到兩面的土人,全用極其吃驚的態度,望着他,端納也全然不加理會,他一直奔到了祭師的身後,又大叫了一聲,伸手拉住了祭師。

端納的動作,十分粗魯,他一拉之下,幾乎將祭師的鹿皮,拉了下來。

端納也不理會那祭師的反應,立時側身在祭師的身邊奔過去,伸手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背,用力將那少女拉得半轉過來。

那少女十分惱怒,怒視著端納,端納不等他開口,就大聲道:“要是有什麼人強迫你做不願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你們雖然住在山中,自己生活,可是一樣也受澳洲政府的保護,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你們。”

端納說得很快,很激動,那少女揚起了眉,一直望着他,端納說完,才鬆開了手,這時候,所有的土人,都發出極其喧嘩的聲音來,吵成了一片,打鼓的幾個人,擠了過來,一個道:“你有辦法對付那個人?”

端納道:“能。”

當然,他不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什麼人,但是他想到的,是一個文明人在欺負當地的土人,只要他見到那個文明人的話,他自然有辦法對付。所以他才回答得如此肯定。

所有的人又靜了下來,端納又道:“在那裏?那人在那裏?”

他一面問,一面望着在他面前的土人。

在他的追問之下,所有的土人,都低下了頭,現出相當害怕的神情來,只有那少女,指著狹窄的谷口,說道:“他在那裏面,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何處,只要他出現,他就帶來死亡。”

端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一個白人?”他作着手勢,指著自己,道:“像我一樣的白人?”

少女睜大了眼,不斷的搖著頭,道:“不是,不是白人,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他——我們叫他雷神,他掌握著雷的力量。”

端納只感到一陣莫明的憤怒,雖然他仍然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眉目,又雖然那少女說“那人”不是白人,但是他也可以知道多少眉目了,端納仍然肯定那人是白人,一定經過化裝,說不定還化裝成古靈精怪的樣子,而所謂“掌握著雷的力量”,那毫無疑問是現代的槍械。

端納道:“我明白了,我去找他。”

端納這句話才出口,所有的土人同聲“啊”地一聲,不知他們是在表示意外,還是在讚歎。

端納又道:“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對付他。”

祭師擠了過來,道:“你——不怕死?”

端納揚了揚眉,說道:“我有我的辦法,你們不必理會了,你們將他出現的情形告訴我就行了。”

祭師還沒有開口,那少女就搶著道:“他是去年才出現的,來到我們的村落之中,有兩個人襲擊他,才碰到他的身子就死了——”

端納連忙問道:“是什麼令這兩個人致死的?”

少女的臉色變得蒼白,道:“雷,就像是天上的雷一樣,雷。”

她一再強調著“雷”,端納點點頭,他知道,手槍發射時的聲響和火光,以及手槍的殺傷力,是足以使沒有現代知識的土人當那是“雷的力量”的。

端納又問道:“後來又怎樣?”

祭師插口說道:“他向我們要了食物,就走了。”

端納道:“他講什麼話?”

祭師眨着眼,道:“我們不懂他講什麼,他——不會講話,只會發出聲響。”

端納皺了皺眉,這一點,和他的設想,並不十分相同,但這不要緊,在土人聽來,一個精通九國語言的人,可能也是“不會講話”的。那並不表示他的設想,是不能成立的。

端納再問道:“以後怎麼樣?他有沒有再來?”

祭師道:“過了很久,月亮缺了二十二次,他才再出現,那是上次的月缺。”

端納心中計算了一下,那就是說,這個人第一次出現之後,幾乎隔了一年,一直到半個月之前,才再度出現。這時,端納不禁躊躇了起來,如果是一個白人,想來統治剛剛族土人的話,怎會隔那麼久才出現一次?

端納感到自己的設想有了破綻了,他不由自主地搖著頭,祭師指著那少女,道:“這一次,那人來了,他要帶走倫倫。”

端納呆了一呆,向那少女望過去,那少女神情悲憤,緊閉著嘴。“倫倫”自然就是她的名字了。

祭師又道:“族長叱他走,他不肯走,族長拿起武器驅逐他,族長是勇士,可以獨立殺死一頭黑熊,但是那——魔鬼有雷的力量,族長死了,他——仍然要倫倫,我們沒有辦法,只好送倫倫給他。”

端納吸了一口氣,他總算明白事情的一大半了。族長已經死了,所以看不到那披黑熊皮的族長,而被稱為“有雷的力量的魔鬼”看來一定要倫倫,他們只好將倫倫送給他,以拯救他們全族的人。

自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倫倫才被認為是勇敢的人,而披上了山貓皮。

現在,剩下來的問題是,那個“魔鬼”究竟是什麼人。他又問道:“那個人——那個魔鬼,他——穿什麼樣的衣服?”

祭師瞪大了眼睛,望着端納,好像他的這個問題,問得十分愚蠢,端納又道:“他穿什麼樣的衣服?”

祭師揮舞著雙手,說道:“魔鬼是不穿衣服的。”

端納陡地一呆,道:“什麼?”

祭師道:“他並不穿什麼衣服,和我們一樣,他什麼也不穿,他的身上,全是泥漿,有的乾了,有的還沒有乾,他是從泥沼來的,是泥沼中的魔鬼。”

祭師說到後來,聲音急促而尖利,顯然他的心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

端納本來以為自己已將事情弄得很清楚了,但這時,卻又糊塗了起來。

祭師喘著氣,道:“我們的祖先就曾經說過,在那泥沼中,有魔鬼住着,那些魔鬼,有雷的力量,就是那種魔鬼,就是那種。”

端納給祭師的話,說得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

端納向祭師揮了揮手,說道:“好了,現在問題很容易解決,倫倫不必去,只要我去見那個人。”

祭師望了端納一會,後退一兩步,用右手指著端納,喃喃有詞,念了一會,才道:“如果你能幫我們,我們奉你為族長。”

端納笑了起來,道:“我不做族長,只不過幫助你們。泥沼離這裏多遠?”

在一旁的倫倫忽然道:“我帶你去。”

端納略呆了一呆,望着就站在他身前的倫倫,這個披着山貓皮的剛剛族少女,在她的臉上,有着極其倔強的一種神情。

一接觸到倫倫臉上的那種神情,端納就覺得自己有點低估她了。因為一直到這時為止,端納都以為在泥沼中居住的,“有雷電力量的人”,是一個有現代化武器的白人不法之徒,可是如今看來,如果只是一個有現代化武器的白人,是不是令得倫倫這樣的少女屈服,那是很成問題的一件事。

但是,如果不是一個有現代化武器的白人,那麼,“有雷的力量”,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端納想着這些事之際,倫倫一直在他身前挺立着,又道:“我帶你去,你可能找不到路,我去過泥沼,雖然族法禁止到那裏去,但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偷偷接近過很多次。”

端納不禁笑了起來,毫無疑問,倫倫是剛剛族一個十分傑出的人物,他也想到,就算自己不出現,倫倫一個人去會那個“有雷力量的人”,只怕她也不肯吃虧。

端納雖然並不完全確知住在那泥沼中的人是什麼樣的人物,但是他卻始終覺得沒有什麼多大的危險性,所以他點頭道:“好,只要你不怕。”

倫倫昂着頭,道:“不怕,就算他用雷電的力量對付我,我也不怕。”

端納攤了攤手,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敲擊木鼓的剛剛族勇士,又擊起了木鼓,硬而短促的鼓聲之中,端納和倫倫並肩向前走去,進了那狹谷,倫倫走在前面,端納跟在後面。

那狹谷有的地方,狹窄得就算人側著身子走,背後也要抵著山壁上,就像是不知多少年之前,有一柄巨大之極的利斧,在高山之中,迅速地劈了一下,然後又縮了回去一樣,所以才留下了這樣的一道縫。

而且,狹窄的山谷,比意料中來得長。

那狹谷估計超過一千公尺,才到了出口,出口外,是一片連綿的小山頭,山頭上全是一種焦紅色的石塊,看來像是一個火山的噴口,或是經過火山熔岩洗禮的地方,一點草木都沒有。

端納先生一看到了這種情形,立時站住了不動,這時候,倫倫在他的身邊,講了一些話,但是端納卻完全沒有聽進去,因為他完全被眼前的奇特情景吸引住了。

端納是一個極其傑出的探測師,他對於各種地質的構造情形,有着透徹的了解,而在大狄維亭山脈之中,找到了火山的遺迹,這一點,是絕不可想像的。對一個普通的人來說,或許就認為那是火山的遺迹,而忽略了過去,但是對端納來說,他卻知道絕不會,除非他以前所有的知識全都錯了。

端納獃獃地望着那些岩石,然後,俯下身來,撫摸著那些岩石,他取出了一蘋鎚子,敲下了一小塊,將石粉放在手心中,小心地觀察著,又用舌尖,舐著石粉,嘗嘗它的味道。

當他對那些岩石作了將近十分鐘的觀察后,他已經可以肯定,那的的確確,是火山熔岩,但是他心中的疑惑也更甚,因為他同時也可以肯定,這裏是不會有火山的。他慢慢地站了起來,由於蹲得太久了,當他站起來的時候,雙腿有點酸麻,他看到倫倫正用疑惑的神色望着他,端納苦笑了一下,道:“真是不可思議,這裏竟然會有火山爆發的跡象。”

倫倫的叟眼,睜得更大,問:“火山爆發?”

端納一面做着手勢,一面道:“火山就是會噴出火的山,噴出許多火,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得到,將石頭燒成水一樣流來流去。”

倫倫用心地聽著,可是端納究竟在講一些什麼,她顯然聽不懂。

端納揮了揮手,說道:“算了,你不會懂的。”

倫倫道:“要是像你那麼樣,走着就停了下來,吃着石頭,那我們今天晚上,一定到不了泥沼。”

端納苦笑了一下,他將打下來的岩石塊,塞了幾塊在背包之中,準備去作進一步的研究,如果藉此發現大狄維亭山脈,竟是太平洋火山帶的延續,那真是地質學上的一項重人的發現了。

他反手託了托背包,道:“好,我們繼續吧。”

他們繼續向前走着,那種焦紅色的,光禿的岩石,分佈的範圍相當廣。

端納是一面向前走着,一面盡量向前看,他在想,如果這裏曾經有過火山爆發,那麼,一定有一個火山口,照他發現曾經過溶岩洗過禮的地方向前去,地勢應該是越來越高才合理。

可是他越向前走去,地勢卻越來越低,火山口一定是在高地的,照這樣走下去,根本不能有火山口,但如果沒有火山口的話,那些分明是溶岩凝成的石塊,是哪裏來的呢?

倫倫一直跟在端納的身邊,她不時講幾句話,又向端納問了很多有關“火山”的問題,端納詳細地解釋給她聽,她也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忽然間,倫倫笑了起來,道:“這倒和我們的傳說差不多。”

端納心中動了一動,道:“什麼傳說?”

倫倫向身後指了一指,道:“我們剛才經過的那道窄谷,據剛剛族古老的傳說,本來是沒有的,本來,兩邊的高山,長在一起,剛剛族人從來也沒有越過那一座高山,有一天,不知道是多久之前,忽然山的那一面,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當端納才向倫倫問及剛剛族古老的傳說之際,他雖然心中想到了什麼,可是根本還沒有一個概念,但這時他聽到倫倫那麼說,感到這個古老的傳說,可能其中隱藏着什麼事實。

所以,他忙向倫倫作了一個手勢,道:“等一等,你說得詳細一點。”

倫倫側著頭,道:“我沒有法子說得詳細,傳說只不過是那麼多。”她望着端納,端納示意她說下去,倫倫繼續道:“那真正是地動山搖,整座山,所有的山都在搖動,火光高過山脊,使山這邊的人,都可以看到,足足一天,大地怒吼,天神震怒,然後,才靜了下來,等到靜下來之後,高山裂開了,出現了一道裂谷,我們的祖先,認為那是天賜的機會,使我們可以到山的另一邊去,那一邊,可能有更多的獵物可供我們作豐富的食用,所以,就有一隊勇士,穿過那峽谷,去看一個究竟。”

端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道:“結果,怎麼樣?”

倫倫搖著頭,道:“結果是很悲慘的,當時,由族長帶頭,一共是十二個勇士,穿過那峽谷去,族中的人天天盼望着他們回來,一共過了十二天,一天晚上,族長一個人才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奔了回來——”

倫倫講到這裏,忽然頓一頓,道:“你看到過我們村口的那個石像?”

端納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道倫倫這樣說,是有什麼意思,他道:“沒有,我沒有注意到。”

倫倫道:“據說,那個石像,就是照着那個回來的族長的樣子雕刻,在我爺爺很小的時候,石像就已經有了,那個石像——”

端納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頭,道:“你先說,那傳說的結果怎樣?”

倫倫沉默了片刻,才道:“傳說講,那個族長雖然回來了,可是他的全身赤裸,身上全是一個一個的泡,好像是被烈火燒過一樣,他已經不能講話了,真不知道他憑什麼能夠支持回來,當時,族人都嚇壞了,一起圍在瀕死的族長身邊,族長只掙扎著,講了兩句話,就死了。”

端納聽得出神,問道:“兩句什麼話?”

倫倫說道:“第一句話,族長吩咐,要將他死前的樣子記住,刻成石像,立在村子口,第二件,是剛剛族的子子孫孫,永遠不許經過那峽谷,絕不准許到山的那邊去看看那邊有什麼。”

端納呆了半晌,他在忖度這個傳說的真實性,然後,才笑道:“每一個民族,都有他自己的傳說的。”

倫倫眨着眼,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們剛剛族人,是從來不說謊的。”

端納忙解釋道:“我不是說你們說謊,問題是,古老的傳說,經過了那麼多年,總和當時所發生的情形,有點不相同了。”

倫倫的神情很正經,看來極其嚴肅,她道:“或許,但是那個石像,是當時就刻成,一直豎立在村子口上的,它不會有變化?那石像記錄著當時族長臨死前的樣子,全身全是泡,頭髮全都沒有了,你知道,我們剛剛族人,每人都有長而濃的頭髮。”

端納皺了皺眉,的確,剛剛族人的特徵之一,是他們每人都有又長又濃,柔軟的頭髮,全都幾乎垂到腰際,可以說得上是世界上最美髮的民族,這樣的一個民族,除非是記錄當時的事實,否則,是決計不會豎立一座石像,竟然是沒有頭髮的。

端納又想着這個傳說,從這個傳說看來,真像是若干年前,這裏真的曾經發生過一次火山爆發,或者是猛烈的地震,使得高山裂了開來。而出發去探險的十二個勇士,可能是遇上了餘震,或是陷在尚未熄滅冷卻的熔岩之中,所以才遭到了不幸的命運。

這樣的假設,應該是最合理的了。

雖然端納知道,大狄維亭山脈絕不是火山,但看來,這個古老的傳說,除了這樣假設之外,也沒有再合理的說法了。他向倫倫望了一眼,道:“既然剛剛族有這樣的禁例,為什麼你——”

倫倫像是知道端納要說什麼一樣,笑了起來,道:“我不同,我是膽子最大的人,全族膽子最大。”

端納笑了起來,道:“全族,包括你們族裏所有的勇士在內?”

倫倫昂着頭,道:“當然,我小時候,一群男孩子想欺負我,和我打賭,說我不敢經過那峽谷,到山的那邊去,我就偏去給他們看,那是我第一次經過那個峽谷,以後,我不知到這裏來過多少次,山那邊有一個大泥沼,也是我發現的,一直到現在,也還只有我一個人,敢到這裏來,他們都不敢。”

端納看着倫倫那種自豪的神氣,覺得很有趣,他道:“至少還有我。”

倫倫忙道:“你不同,你不是剛剛族人,你不會從小就聽得大人說:不要過那邊去,不要過那邊去。”

端納不得不承認倫倫的話是對的,他點頭道:“不錯,你的確是極勇敢的人。”

倫倫受到了端納的讚揚,心中十分高興,連跑帶跳地向前奔出了十來步,並且發出了清越的歡笑聲,可是在奔出了十來步之後,她卻又停了下來,現出了很不高興的神色來。

端納來到了她的身前,道:“怎麼樣?”

倫倫嘆了一聲,道:“我的勇敢,一直得不到族人的鼓勵,他們自己膽子小,不敢過這道峽谷,反倒說我,因為違反了族規,而替全族惹了大禍,那個有雷電力且的人,他們說,就是我引來的,是我引來了死亡之神,所以他們才要我去祭這個死亡之神。”

端納呆了一呆,道:“什麼?不是那個人指定要你的么?”

倫倫道:“雖然是,可是我告訴他們,我絕不相信,我們整個族,幾百個人,會敵不過一個人,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帶著武器,出其不意,由我帶領著,去找那個人,將他殺死。可是他們怕得要命,沒有一個人敢聽我的話,哼,不聽就不聽。”

講到這裏,倫倫又現出倔強的神色來,道:“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怕。讓他們送我去好了。”

端納停了下來,望着倫倫。

端納的心中在想,在一個古老的,閉塞的民族之中,居然有這樣一個充滿了叛逆性的勇敢的少女,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事情。

倫倫也停了下來,道:“你說是不是?”

端納衷心地道:“對。你的做法很對。你的族人,一時可能不原諒你,但是他們終究會知道你是對的。”

倫倫聽得端納先生那樣講,又高與地笑了起來,端納道:“我還有很遠的旅程,但是時間不會超過一年,當我回來的時間,我一定再經過你們的村子,我要帶你到雪梨去,去念書,學更多的東西。”

倫倫搖頭道:“不,我們族裏,有人去過雪梨。”

端納道:“是,我見過他們,一共三個人,我的剛剛族語,就是跟他們學的。”

倫倫微笑着,仍然不住地搖晃着頭,說道:“他們說,你們住的地方,一點也不好,可怕得很。”

端納苦笑了一下,道:“也許是,不過你去看看,自己作一個判斷,總是好的。”

倫倫想了一想,才道:“也好,不過,要是我們敵不過那個人,那也就回不來了。”

倫倫的話,使端納對她的勇敢,更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他說道:“絕不會有這種事的。因為——”

他略頓了一頓,才道:“因為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相信,會有什麼人有你們所說的,雷電的力量?”

倫倫低頭向前走着,走了好久,才道:“那麼,我問你,這個人,他一伸手砍在一株樹上,這株樹就起火,斷下來,這是什麼力量?我只有見過天上的雷電才有這種力量。還有,他抓住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會死,而且死得全身焦黑,臭得不得了,像是雷雨過後,森林中被雷打死的野獸一樣,這又是什麼力量呢?

端納道:“如果他真有這樣的力量——”

不等端納講完,倫倫已經雙手緊握著拳頭,叫了起來,說道:“他真的有。族長就是那麼死的。”

端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事情好像越來越不可理解了。

他沒有理由不相信倫倫的話,不單是因為剛剛族人從來不說謊,而且由於他了解倫倫越多,就越知道她不是一個說謊的人。

然而,倫倫的話,卻又是無法接受的。

他攤了攤手,道:“好,我相信你,反正我們就快見到那個人了,是不是?”

倫倫像是還在生氣,急步向前走着。

他們所經過之處,一直只是光禿禿的,暗紅色的岩石,而且地勢越來越向下,這時候,當端納先生略停一停,打量四周圍的情形時,他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當他開始發現那些岩石之際,他覺得,如果附近有一個火山口的話,那麼,他應該越走越高才是,才能發現那個火山口的。可是此際,當他一直向下,走了將近一小時之際,他才發現,自己早就在“火山口”之中,所以才一直向下走,他一直是沿着火山口在向下走。

然而,那又不是一個火山口,只是一個十分廣大,邊緣的斜度相當低的大坑。那些顯然是熔岩凝成的石頭佈滿了大坑斜坡上,而這時他們已接近這個極大的大坑最底部分了。

這個大坑的邊緣,估計周界,至少有五千公尺以上,那絕計不是火山口,這一點,端納的心中,感到很安慰,因為他早就知道,這不會有火山的。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這樣巨大的一個大坑,是由什麼力量造成的呢?看來無論如何,不是天然形成的。

倫倫繼續在向前走,在快接近底部之際,向下的傾斜度比較大,倫倫走得很快,端納一直跟着,在快到底部之際,倫倫指著前面,道:“小心,下面是一個大泥潭。”

端納忙道:“就是那個泥沼?”

倫倫搖頭道:“不是。不過也全是泥漿,再翻過去,就是大泥沼了。我看,泥沼的泥漿,和這個潭的泥漿是連在一起的,地下一定有一個大洞,泥漿就流來流去。”

端納一面聽著,一面向下看去,果然,在那個大坑的底部,有個泥潭,泥潭是圓形的,潭的直徑,約莫有二十公尺,端納也看出,倫倫的所謂泥漿,其實,只不過是混濁不清的泥水。

端納來到了潭邊,又呆了半晌,看泥水很平靜,就是令得瑞納大惑不解之處。

泥潭中的泥水,如果是在翻騰滾動的,那麼就沒有疑問了,可是事實上,水是靜止的,靜止的水,泥應該向下沉,水應該變清,如何還會是泥水?

端納俯身,捧起一掬水來,不錯,水中含有大量的呢,比中國黃河上游,水最濁的地方,含泥量至少多二十倍,已經接近是泥漿了,可是,黃河的水,是奔騰東流的,水中的泥,根本得不到沉澱的機會,而這裏的水,卻是靜止的,那確然有點不可思議了。讓濃濁的泥水,在指縫中流走,端納的手上,仍然沾滿了不少泥。

沾在端納手上的泥水,乾得很快,不一會,他的手上,就像是被塗上了一層均勻的泥粉一樣,端納自然而然地搓動着手,想將泥粉搓下去,而就在他搓手之際,只聽得一陣輕微的“劈拍”聲響,那便是在陽光之下,也可以看到端納的手掌中,有火花在迸出來。而且端納,也感到了一陣震動,就像是有一股電流,由他的掌心,通過了他的全身一樣。

端納不由自主,發起了一下呼吸聲。那些乾了的泥粉,是帶電的。

在那一剎間,端納獃獃地站着,實在不知道該作如何表示才好,因為這一切實在來得太意外了。任何人,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之下,被一股電流通過身體,都會受到震動的,但是,如果電源之來是可以解釋的話,這種震動很快就會過去的,但是現在的情形,是電的來源,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

端納呆立着,雙手張開著,沾在他手上的泥粉,在他剛才搓手之際,已經脫落了很多,但是還有不少沾在他的手上。

在陽光下看來,細粒的泥粉,黑褐色,和普通的泥粉,完全沒有什麼不同。

端納呆了半晌,再搓了搓手,這一次,一則是由於他有了心理準備,二則是手上的泥粉已經少了,所以,雖然一搓有電震的感覺,但還不如上次為甚。

端納吸了一口氣,抬頭向倫倫看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倫倫卻並沒有什麼驚訝的神情,照例是用一種十分頑皮的神氣望着他。

端納心中動了一下,道:“你┅┅你也試過?”

倫倫點頭,道:“是的,這裏的泥水很怪,乾了之後,會爆出小火花來,還會┅┅還會使人有被人呵癢的感覺,很有趣。”

端納又呆了片刻,剛剛族土人自然不知道被電源突如其來地通過身體的感覺是怎樣的,倫倫用“被人呵癢”來形容,已經算是十分貼切的了。

端納這時,心中充滿疑團,因為以他的知識而論,實在無法解釋,何以會有這種情形發生,不明白何以在泥粉中,會有電存在。

他怔怔地望着那一潭混濁的泥水,心中亂成了一片,他知道,自己一定處在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的外圍。他也知道,要是他能夠突破外圍,進入這件事的中心,他一定可以有極大的新發現。

可是端納也知道,這件事神秘的外圍,太堅固了,想要突破它,決不是容易的事。

倫倫卻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大不了,她只是笑嘻嘻地道:“你的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這裏的泥水雖然古怪,但不會有害的,你看,我一點事也沒有——”

她一面說著,一面跨前兩步,要將腳伸進泥水中去,端納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陡地叫了起來,道:“不要。”

他叫着,陡地伸手拉住了倫倫,倫倫轉過頭來望着他,看來絕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如此緊張,但是端納已經不由地分說,拉着她後退了兩步,同時,急急地道:“我們,我們該趕路了。”

倫倫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點著頭,端納不由自主地喘著氣,向外走了過去。

他們來到這個泥水潭之際,是一直在向下走着的,一直來到了泥潭附近,端納才發現,以泥水潭為中心,四面的斜坡,擴展開去,像是一個極大的圓坑。

這時,他離開了泥水潭,就變得一直在向上走,端納的思緒,混亂之極,在他一直向上走的時候,他只是亂七八遭地在想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自然那是由於他實在想不到問題的中心,所以便不得不作其它的胡思亂想之故。他想到了剛才的那種感覺,用“呵癢”來形容,自然只是剛剛族土人的說法,要讓他來作形容的話,那種感覺,自然不是真正的觸電,最貼切的形容,應該是一種惡作劇的玩具“電震器”。那是一種很小的裝置藏在手中,和對方握手,電震器中輕度的電,可以使得不察究竟的人,在剎那間,嚇上一大跳。

端納剛才搓手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用電震器惡作劇玩弄一樣。

可是,想來想去,還是那個老問題:泥粉之中,怎會有電能呢?

要是天氣十分乾燥,在搓手之際,可能產生靜電,自然也會有火花和輕微的爆裂聲,甚至也會有輕微的震動,但是空氣並不乾燥,絕不是沙漠之中,而且,在泥粉的搖動之中所產生的,好像也不是靜電。

在走上斜坡的那一段路上,端納完全是好像在做白日夢一樣,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上來的,一直到倫倫大聲道:“過了前面那座小山,就可以看到泥沼了。”端納才如夢初醒似,定了定神,轉過頭來,向已走過的路回頭望了一下。

當他在泥潭旁邊的時候,仰頭向四面看的時候,覺得這裏的地方,像是一個極大的圓坑,這時到了上面,向下看去,“大坑”的感覺更甚,四周圍的斜壁上,全是那種焦紅色的岩石和寸草不生的泥土,看來,實在像是經過火山熔岩蹂躪過的地方,而那個泥潭,應該就是火山的噴口。

可是,端納知道,那絕不是火山的噴口,整個大坑,看來是被一種什麼巨大的力量,撞擊而成的。

當端納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他不期而然地,抬頭向天空望了一眼。

天空上萬里晴空,只有幾絮雲彩,在碧藍的青天下,幾乎停留不動。端納抬頭向天空看,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因為當他想到這個大坑,是由一種什麼力量“撞擊”而成的話,那麼,這種巨大的撞擊力量,唯一的來源,就是來自天空,來自遠古到現在,神秘而不可測的天空。

不過,端納立時低下了頭來,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未免太實際了,他心中苦笑了一下,向倫倫所指的方向看去。

可是,他雖然抬起頭,向前看去,但實際上,他卻幾乎什麼也看不到,因為他思緒實在太亂了,以致令得他視而不見。這時,他又想到,那種他還只在感覺上“奇異的巨大的撞擊力量”,是來自天空這一點,未必是不切實際的。舉一個例來說,要是有一顆隕星,自天而降,跌在這裏的話,那麼,就有可能,形成一種巨大的撞擊力量,而做成這樣的一個大坑。

當端納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忍不住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因為這樣的假定,不但解決了大坑形成的問題,而且,和好多懸而未解的事,是相吻合的。

如果一顆極大的隕星,墮落在這裏,那麼,剛剛族土人傳說中的地動山搖,天崩地裂,也就可以解釋了,能夠在山地之中,撞出這樣的一個大坑來,這顆隕石一定極大,在它撞中地面的一剎那,的確可以造成地震或火山爆發一樣的效果。

不應該有熔岩的地方而有熔岩凝成的石塊,也是可以有解釋了,隕星在經過地球的大氣層之際,產生巨大的熱量,它的本身,可能已在半熔狀態之中,撞到了地面之後,高速的巨大的撞擊力,又會產生高熱,那種高熱,是足以令得岩石熔化的。

至於那個泥潭,不消說,一定是隕星撞擊之後,最後的墜落點了。

端納對自己的假設,越來越覺得合理,忍不住自己在自己的腿上,用力拍了一下,道:“對了。”

倫倫眨着眼,道:“你想到了什麼?”

端納指著還可以看得到的那個泥潭,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形成的?”

倫倫可能連這個問題的本身,都沒有聽得懂,她只是眨着眼。

但是端納卻不理會倫倫是不是聽得懂,對他自己的假設,他有一種極度的興奮,不論對象是什麼人,他都非對之敘述一番不可。

他大聲道:“是隕星,一顆大隕星。”他指著天上,道:“你知道么?一顆星,跌了下來,跌在這裏,形成了一個大坑。”

倫倫聽了之後,卻笑了起來,道:“你在騙人,天上的星那麼小,就算跌了下來,怎會有這樣的一個大坑?”

端納萬料不到自己的話,竟會召來這樣的回答,他先是陡地一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倫倫跟着他笑,倫倫的心目中,顯然是以為端納講了一個笑話,而她聽懂了那個笑話,所以一樣高興。

兩個人笑了好一會,才止住了笑聲,繼續向前走去,端納感到自己對一切不可解釋的事,已經有了一點頭緒,所不明白的,何以那泥潭中的泥粉,會帶電而已。

再向前走去,端納覺得十分輕鬆,他已經有了一個計劃,準備向澳洲政府提議,派一個勘察隊到這裏來,抽乾泥潭中的泥水,就可能發現在泥潭的底上,找到一塊世界上最大的隕石。

等到他們來到了那座小山頭附近之際,已經過了正午了,端納和倫倫找了一個樹蔭,停了下來,端納燃著了一個火堆,煮了一些咖啡,給了倫倫一杯,倫倫小心地嘗著咖啡,不時皺著眉,等到勉強喝完,她才道:“你們喜歡喝這種苦水?”

端納道:“這不是苦水,是咖啡。”

倫倫將“咖啡”兩個字,反覆念了幾遍,才笑了起來,道:“我不要到城市去,過你們的日子,你們或者懂得很多事,但是,實在不懂得生活,看你,喝這樣的苦水,你們的腳上,要套上硬套子,使自己的腳,變得不能碰到地上,要是沒有了這種套在腳上的硬套子,我看你們根本不能走路了。”

端納呆了半晌,倫倫口中的“硬套子”,自然就是鞋子,那是文明人不可或缺的用品。

自認過著文明生活的人,沒有一個不穿鞋子的,也絕不會有人以為穿了鞋子,有什麼可笑之處,但是在倫倫的眼中,這種套在腳上的“硬套子”,就成了十分可笑,滑稽的東西。在自小就赤腳的剛剛族人看來,的確應該如此,他們的一雙腳,可以踏在尖嶙的岩石上而不覺得疼痛,這種本事絕不是任何文明人所能做得到的。

端納呆了片刻,道:“看來我無法可以說服你,但是我認為,你是剛剛族,最勇敢的人,如果要使剛剛族人,脫離原始的生活,只有你努力,才能改變。”

倫倫搖頭道:“我不會作這種努力,我們生活得很好,為什麼要去改變它?”

端納放好了咖啡,站起身來,道:“對,各人可以有權歡喜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是你必須承認一點,在沒有別人的干擾之前,你們的生活方式,可以保持,一旦有了武力的干擾,你們就吃虧了,例如那個『有雷電力量』的人,就使你們的生活,不能繼續下去了。”

倫倫咬了咬唇,道:“我會對付他的,我至多和他同歸於盡。”

端納搖頭道:“要是這個人還有他的同伴呢?”

倫倫顯然未曾習慣對一個問題作深思熟慮,所以她皺著眉,答不上來,只是鼓著氣,向山上攀去。端納跟在她的後面,一小時后,他們已經來到了那座山頭的上面,倫倫大聲地指著山下,道:“看。”

端納向前看去,一看之下,他不禁也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他歡呼的是前面的地形。

山頭下面,是一個相當寬的峽谷,兩面全是相當崇峻的山嶺,所謂峽谷,端納一看,就可以看出,那原是一條相當寬闊的河流。只不過河水已經乾涸了,所以正確的說法,應該說,那是一個相當寬闊的河床,在河床上,還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被水沖成圓形的大小石塊。

在河床的一段,還有着水,水在陽光下,閃著一種奇異的光芒,看來幾乎是泥褐色的,端納也知道,那就是倫倫所說的“泥沼”了。

端納之所以歡呼,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寬闊的河床,他來此的目的,主要是找尋適合於發電的水源,這樣的一大條大河流,一定有十分急湍的水源,雖然河水已經消失,但那可能是由於某種原因而使得河水改了道,只要沿着河床向前去,一定可以找到源頭的。

有了這樣的發現,端納對於那個泥沼,反倒不十分注意,而倫倫卻陡地叫了起來。

倫倫一面叫着,一面現出十分憤怒的神情來,手指著前面,甚至在發著顫。

端納心中一凜,向前面看去,一時之間,他的心中,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他看到在那個泥沼之中,有一個人正緩緩地走出來——說是“一個人正在緩緩地走出來”,那隻不過是第一個直接的印象和反應,實際上,卻只不過是一個像是人一樣的東西,在從泥沼中走出來,那東西的身上,全是泥漿,但他的樣子,的確是一個人。

端納在陡地一呆之後,立時道:“快伏下來。”

倫倫道:“沒有用的,他知道我來了。”

端納大喝道:“快伏下來。”

他一面喝着,一面近乎粗暴地,拉着倫倫,在一塊大石后,伏了下來。

這時,他已看到了那個人,完全出了泥沼,站在岸邊,端納取出瞭望遠鏡來,湊在眼前,調整了焦距。這時,他已經完全可以看到那個人了。

那的的確確是一個人,雖然他的身上沾滿了泥漿,但他實在是一個人,他有頭,有身體,有手臂,有腿,實實在在是一個人。

然而,望遠鏡雖然將距離拉近,端納還是無法看清那人的臉面,因為那個人的身上,全是泥漿,而且泥漿十分濃稠,端納甚至無法分得清,那人是背對着他,還是面對着他。

端納所看到的,只是那人身上的泥漿,大團大團地向下淌著,有的已經順着他的腳,來到了地面上,聚起了一大堆泥漿,這種情形,就像是這個人,根本是一具蠟像,而這時,正在高溫之下,開始熔化一樣。

這種情形,實在是令人心悸的,這個泥沼,看來不像是那個大坑底部的泥潭,泥潭中的水雖然含泥很多,但還是水,而這個泥沼,卻明明是泥漿,人如何可以在泥漿里幹什麼?這時候,端納才知道,自己一開始,認為自己要面對的,只不過是一個有現代武器的白人這種想法,是如何錯誤。

他吸了一口氣。將望遠鏡遞給了在他的身邊,緊靠着他的倫倫,聲音因為心情的緊張,而有點僵硬道:“是這個人?”

倫倫接過望遠鏡來,湊在眼前,才看了一看,她就震動了一下,接着,他向端納望了一眼,又在湊望遠鏡中看看,顫聲道:“就是他。”

倫倫說著,低下了頭,也放下瞭望遠鏡,端納又接過瞭望遠鏡,他看到,那個人身上的泥漿,在不斷地向下淌著,他才從泥沼中出來的時候,身形很臃腫,這時因為他身上的泥漿不斷淌下來,而變得正常得多,但是,還是看不清他的臉面。

端納看到那人,緩緩轉過身來,他顯然是面對著端納的那個山頭了,他的臉上,全是泥漿,只可以看到他的口,在不斷開合,好像是在說話,當然聽不到他的聲音,而更令人看得心驚肉跳的,是在他口部的開合之間,他臉上在向下淌著的泥漿,有不少進入了他的口中,而他卻全然不覺,好像流進他口中的,不是泥漿,而是美味可口的奶油巧克力。

端納也放下瞭望遠鏡,不由自主喘著氣,倫倫望着他,顯然是在等着他的決定。

端納心中也猶豫不決,他身邊並沒有武器,如果有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向山下走去,去弄清楚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怪人。

但是,他又想到,就算他在山上不下去的話,也是無濟於事的,因為那個人,曾到過剛剛族的村落,如果要對他們不利,自然不會就這樣停在泥沼旁邊。

而事實上,的確也像端納所擔心的那樣,那人開始在向前走來,他每向前走一步,在他經過的地方,都有泥漿留下來。

留下來的泥漿,在烈日下,很快乾了,變成灰褐色的泥塊,而那人身上的泥漿,也在漸漸地乾著,有的地方,也是現出了淺褐色,看起來更是難看。

端納還在猶豫不決,倫倫已經不耐煩起來,道:“我們不是來找他的么?為什麼還躲在大石后?”

端納吸了一口氣,道:“這個人┅┅太┅┅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倫倫望了端納一眼,道:“本來,事情和你無關,你可以快點回去。”

端納陡地一怔,倫倫又立即道:“我寧願向前走,不願意等在這裏,由他來找我。”

端納感到臉上一陣發熱,忙道:“我不是想退縮,我只是在考慮,該怎樣應付?”

倫倫突然掀開了身上的貂皮,取出了一柄鋒利的石刀來,道:“就這樣對付。”

端納搖著頭,道:“你這柄刀——”

倫倫又道:“我還有勇氣。”

的確,倫倫有着無比的勇氣,這種勇氣,不但令人欽佩,而且還可以感染別人。端納沒有再說什麼,解開了背包,取出了一柄小刀來,遞給了倫倫,道:“這個給你,比起你那柄刀,有用得多。”

倫倫將那柄小刀接了過來,和石刀插在一起,又用山貓皮將刀掩上,端納也取了一枝尖銳的鐵枝在手,那枝鐵枝,本來是他挖掘岩石用的,如果作為武器,當然也有一定的殺傷力的。

他們兩人互望了一眼,一起從大石後站了起來,向山下走去。

那個自泥沼中走出來,全身是泥漿的人,仍在向前走着,他走得相當慢,當他在向前走來之際,他身上的泥漿,一直在繼續乾著,以致他的全身,看來成為一種極為難看的灰白色,而且,看來乾了的泥漿,不再脫落,像是一層灰褐色的外殼,聚附在那個人的身體之外,即使是在日光之下,看來也覺得極其詭異。端納並不是一個有很多冒險經歷的人,這時,他的身子,忍不住地在發顫,一股寒意,自他的心底深處,直透了出來,使得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他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向身邊的倫倫看了一眼,只見倫倫雙眼直盯着那個泥人,從她的眼神之中,看出她的心中,也一樣有着恐懼,可是她的勇氣,卻毫無疑問,能夠克服她心中的恐懼。

端納暗中叫了一聲“慚愧”,悄悄在衣服上抹去了手心中的冷汗,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嚨想說什麼,可是又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

本來,他是保護著倫倫,來對付那個“有雷電力量”的人的,可是這時候,他自己的心裏很明白,如果沒有倫倫在他身邊的話,他極可能掉頭奔上山去,再也不到這個地方來了。

他們向下走着,那泥人一步一步,向高地接近,雙方的速度都不是很快,但是越是想這一刻慢一點來,這一刻越是來得快,端納和那個泥人,終於面對面了。

他們之間,相距大約有六七尺,雙方都停了下來,當端納屏住氣息,打量著對方之際,他甚至要運用極強的意志力,才能令得他上下兩排牙齒,不致發出得得聲來。

那個人身上的泥漿,幾乎全乾了,那是一種呈現死亡的灰褐色,泥片出現了裂痕,但是仍然緊貼在他的臉上,由於一直走向前來之際,那人身上的泥漿,已經落下了不少,所以這時,乾了之後,還留在他臉上的泥片,並不算是太厚,可以看到那人的輪廓。

那人的臉,看來比平常人來得圓,當端納注視着他的時候,他也一樣注視著端納,在泥塊之中,他的雙眼,發出一種異樣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端納無法在那人的臉上找到鼻子,當然,在泥片之下,端納是應該看不到那人的鼻子的,但是鼻子在臉的中央,是一個隆起的部分,那是應該看得到的,然而那人臉上的中央,卻是非常平坦的。

端納甚至在那人的臉上,找不到他的鼻孔,只看到他的口-張看,口內是鮮紅色的,牙齒白而細,那人的口張合著,同時發出一種“嘶嘶”的聲響,看來像是他的心中也很緊張,正在喘著氣一樣。

端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感到肌肉僵硬,本來他想轉過頭去,看看倫倫的反應,同時通知她站在自己身後的,可是他卻無法轉過頭去,他只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抓得很緊,那當然是倫倫,同時也聽得倫倫道:“好,我來了,你想怎麼樣?”

端納幾次想開口,卻無法出聲,這時他聽得倫倫先開了口,那使他心頭,感到一陣慚愧,也刺激着他,使他徒然地提起了勇氣來,他先將手臂向後移了移,那是示意倫倫站到他身後去,然後,他沉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當他這一句話出口之際,他自己也驚訝於自己聲音的鎮定,而且,看來那個泥人,似乎同樣感到害怕,他的話才出口,那泥人就震動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

這使得端納的勇氣增加,他並沒有逼向前去,不過聲音卻提高了很多,他又厲聲問道:“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害死剛剛族人?”

端納是用剛剛族的土語向那人喝問的,當端納開口之前,他也曾考慮過,對著這樣的一個怪人,應該使用什麼語言,結果,他還是選用了剛剛族土語,因為他感到,那人既然曾和倫倫見過面,又到過剛剛族土人聚居的村落,應該可以聽得懂的。

在他第二次發問之後,只見那人,又震動了一下,張大了口,在他的口中,陡地發出一種極其難聽的聲音來,像是一頭狼在受了重創之後,發出的嗥叫聲一樣,緊接着,只見那人陡地揚着手來,當他揚起手來之際,他整個人已經向前,直撲了過來。

端納一直是在極度的警覺的戒備狀態之中,那人才一揚手,他也揚起了手中的鐵枝,等那人撲前來之際,他手中的鐵枝,也向前擊了出去,那人再發出了一下狂叫聲,雙手握住了鐵枝。

那泥人雙手握住了鐵枝之後,口中不斷發出那種難聽之極的嘶叫聲,端納覺出手中一緊,第一個反應,自然是想將鐵枝自那人的手中奪回來,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間,端納陡地叫了起來,那是一種駭然之極的呼叫聲,那根鐵枝,握在泥人的手中,可是端納卻在那一剎間,感到了強烈的電擊。

那是真正電流的衝擊,就像那根鐵枝,不是握在人的手中,而是插進了一個強烈的電源之中一樣,那種令人全身發震的,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因為痛苦而在顫動的電擊,令得瑞納不由自主,發出震悸的呼叫聲,而在這同時,他的雙手,也陡地被一股大力,彈了開來。

當他雙手被彈開之際,他的手心,其實已經被灼傷了,不過端納由於心中的驚怖,實在太甚了,所以根本沒有感到任何疼痛,只是聞到了發自他手心的一股被灼傷的焦臭的氣味。

也在同一時候,端納也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拍拍”聲,和看到了在那根鐵枝上,所發出的一連串火花。

那是電,毫無疑問,那是電。

那個泥人,他的手上發著電,強烈的電流,傳過了鐵枝,撞擊向端納的身體,若不是強烈的電流衝擊,在一剎之間,將他的雙手彈了開來的話,他一定已經被那股強烈的電流電死了。

端納叫了一聲之後,又不由自主,再叫了一聲,在他呼叫間,他看到倫倫已經掣出了石刀和那柄小刀,一起向前拋去。

那泥人也發出極其難聽的嘶叫聲,揮舞着手中的鐵枝,擊向了倫倫拋向他的那兩柄刀。

當鐵枝揮擊那柄石刀之際並沒有什麼異狀,而當鐵枝擊開石刀之際,鐵枝和刀身相碰,又是一陣拍拍聲,爆出了一連串的火花來,那情形,就像是刀身碰在通電的電線上一樣,倫倫兩擊不中,還待向前衝去,這時候,端納雖然心中震悸莫名,也知道了“具有雷電力量”的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畢竟比較鎮定,他一看倫倫還在向前衝去,立時伸手,抓住了倫倫的手臂,拉着她,也直到這時,端納才感到自己手心的灼痛。

他拉着倫倫,向後退,那泥人順手將手中的鐵枝拋得老遠,雙臂張開著,身子搖擺著,向他們逼了過來,來勢並不很快,可是樣子卻駭人之極,尤其是端納在剛才領教了他的“雷電力量”之後。

面對著這樣一個搖搖擺擺逼近的怪人,端納除了拉着倫倫,一步一步後退之外,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手拉着倫倫,一直退出了十來步,那怪人一直在向前逼來,倫倫叫着掙脫了端納的手,俯身拾起地上的石塊來,一面叫着,一面向前拋過去,其中有兩塊石頭,擊中了那個怪人,令得那怪人發出難聽之極的嘶叫聲來。

端納一面喘著氣,一面也和倫倫一樣,俯身拾著石頭,用力向前拋去。

他拋出的石塊,比倫倫拋出的石塊有力得多,有一塊擊中在那怪人的頭部,那怪人嗥叫着雙臂護住了頭,身子搖晃着,眼中的光芒更甚,可是卻沒有再向前逼來,端納又接連拋出了兩塊至少有十磅重的石塊,連續擊中在那怪人的身上。

那怪人被石塊擊中之後,叫着,身子轉了過去,仍然搖晃着,看情形像是要退回去了,端納大叫着,雙手一起捧著一塊大石,向前沖了過去,高舉起大石,就向那怪人的背後砸下去。

就在他要將大石砸下去的那一剎間,那怪人陡地轉過身來,雙手托住了那塊大石。

端納和那怪人之間,只隔了一塊大石。

他可以清楚地聽到,那怪人口中發出來的“嘶嘶”聲,那塊大石並不是傳電體,所以端納並沒有被電擊的感覺,只不過和那怪人隔得如此之近,他心悸的感覺,也越來越甚,他要不停地大叫,來提高自己的勇氣,他和那怪人隔着一塊大石僵持的時間,實在並不太久,他感到那怪人的口,在不斷張合著,發出“嘶嘶”的聲響,好像是在講一種什麼話。

端納在那一剎之間,突然感到,那怪人的確是想向自己講一些什麼,可是自己無法聽得懂他的話,當然,自己的話,他也無法聽得懂。

人和人之間,最大的悲劇,是在於互相之間,無法明白對方究竟想表達什麼,端納一想到這一點,立時也想到,自己一上來,就用武力對付,或許是錯了。

然而,也就在他剛想到這一點之際,倫倫已經沖了過來,倫倫並不是空手沖了過來的,她的手中,握著兩塊有着銳角的石塊。

那怪人的雙手,正在堅拒端納用力要向下砸下來的那塊大石,是以對於倫倫的襲擊,全然無法防禦,倫倫沖了過來,手中的兩塊石頭,一塊重重地砸在那怪人的肩頭,另一塊,正砸在那怪人的臉上。

那砸在臉上的一下,實在是致命的一擊,那怪人看來一樣受不起,他發出了一下極其刺耳的嗥叫聲,雙手一松,動作極快地抓住了倫倫的手。

他一抓住了倫倫的手,倫倫立時尖叫了起來,而在他一鬆手之際,端納手中的大石,也向下疾壓了下去,正重重壓在那怪人的頭頂之上。

那塊大石,至少超過五十磅,端納以為這一下砸下去,就算不將那怪人砸死也一定可以令得他昏過去了。

誰知道那怪人又發出了一下吼叫聲,左臂突然一揮,一下子打在端納的身上。

那一下撞擊,端納是絕對忍受得住的,可是,隨著那怪人的手碰到端納的身子,一股強烈的電流,隨之而來,端納整個人,都懸空彈了起來,他聲嘶力竭地呼叫着,而當他在向下跌下來之際,他只覺得全身痙孿,眼前金星亂迸,他想要竭力掙扎著使自己站穩和保持清醒,但是卻已沒有這個可能了,他的呼吸窒滯,他眼前發黑,他只可以感到自己是重重摔了下來的,至少摔了下來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他卻不知道了,他昏了過去。

端納可以估計,他昏迷不醒的時間,大約是四小時左右,因為當他又有了知覺,感到全身的灼痛,像是許多枚極細極細的針,刺著在他全身的毛孔之際,他睜開眼看,看到了滿天的晚霞,和半輪西沉的紅日。

端納立時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他身子略動一動,那種劇烈的灼痛之感就更甚,令得他不由自主,呻吟起來,他無法掙紮起身,只好忍着疼痛,將身子微微撐了一點起來,四面看看。

他看到自己,仍然在原來的地方,顯然是他昏過了去之後,未曾移動過,而他的思緒也漸漸回復,他陡然地想到:倫倫呢?

他大聲叫了起來:倫倫,倫倫。

可是他的呼叫聲,只帶來了陣陣迴音,倫倫不在,那個自泥沼之中出來的呢人,也不見了。

端納咬緊了牙關,喘著氣,大顆的汗自他的額上沁出來,他忍着疼痛,總算站了起來。

四周圍的一切是如此之安靜,遠處的山巒,就在眼前不遠處的大泥沼,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要不是他全身那種劇烈的疼痛,他幾乎不能想像,剛才發生的一切是事實,剛才的一切,實在像是一場噩夢。

端納費力地解下了身上的背裝,掙扎著向前走去,走向泥沼的邊緣。

那怪人是從泥沼中出來的,當端納和倫倫還在高地上,俯瞰泥沼的時候,清楚地看到他自泥沼中冒出來,端納雖然不記得那怪人步出來的正確地點,可是這時,當他向泥沼邊走過去的時候,他卻是有標銥曬┳裱的,因為當那怪人自泥沼中走出來,向前走來的時候,他的身上,全是泥漿,那些濃稠的泥漿,在他向前走來之際,不住地自他的身上淌下來,落在地上,這時全乾了,變成了點點斑斑的灰褐色的泥塊,直到泥沼的邊上。

端納就循着那些泥塊,向前走着,端納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掙扎出去的,他身上的刺痛,足以令得他發狂,但是他還是掙扎著向前走去。

這時,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自己要掙扎著向前走去。

倫倫不見了,那怪人也不見了,那怪人是從泥沼中冒出來的,他可能又回到了泥沼之中。端納已經沒有時間去想,人如何可以生活在泥沼之中,但是他卻想到了一點,他想到,倫倫如果是被那怪人拖進了泥沼之中去了,那麼,倫倫一定也已經死了。

他掙扎著走向泥沼,實在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他根本沒有能力跳進泥沼里去,將倫倫救出來;可是,他還是向前走着。然而,端納終於未能來到泥沼邊上,當他走近距離泥沼,大約還有二十多碼,他倒了下來,劇烈的痛楚,又令得他昏了過去。

□□□

這一次再度昏迷,他無法知道究竟昏迷了多久。

當他再度醒過來時,他首先的感覺,是聽到一陣吵鬧的機器聲,而當他睜開眼來時,他發現自己是在一輛救護車的車廂之中,車子正在向前駛著,在他身邊的兩個人,一個顯然是醫生,另一個是護士。

端納眨着眼,他想講話,也想掙紮起身,但是那醫生卻伸手,輕輕按住了他的心口,道:“別動,端納先生,你最好別動。”

端納喘著氣,道:“我┅┅我┅┅”

他一開口,才發覺自己想要講話,喉頭和聲帶上,也會產生一陣劇痛。

那醫生道:“你最好盡量少講話,不過,我想你用最簡單的方式,回答我幾個問題。”

端納點著頭,那醫生道:“我實在不敢相信,不過從你的傷勢來看,你像遇到了強烈的電流襲擊,這是實在的嗎?”

端納苦笑着,點了點頭。

那醫生皺著雙眉,道:“可是,可是在那個山谷之中,那裏根本沒有任何可以產生電流的東西,你又沒有帶著發電機,我不明白”

端納喘息著道:“那┅┅泥沼┅┅從那泥沼中走出來的一個人,他┅┅能發電┅┅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那醫生並沒有回答端納的問題,只是和護士互望了一眼,低聲道:“替他注射鎮定劑,讓他保持睡眠。”

端納忙道:“醫生,我——”

他只講了三個字,身上的劇痛,又使他全身冒汗,護士已經準備好了注射,端納根本無力反抗,而且連口中的抗議也發不出來,注射了之後不多久,端納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接下來的十天中,端納有知覺的時間並不多,醫生不斷讓他睡眠,顯然是希望他在靜養之中能夠獲得復原,一直到十天之後,端納已經可以起床行走,和如常說話了,醫生才允許他接見外人。

第一批進來看他的,是兩個澳洲政府的高級官員,和盟軍的一位高級官員。

這些日子來,端納的心中,一直蹩著一個疑問,所以他一見了那三個派遣他去尋找發電源的官員,立時就問道:“救護車是怎麼找到我的?”

一個官員蹩著眉,道:“救護站接到了報告,說你有了意外,所以才立即派人去找你的,他們果然發現了你。”

端納忙道:“誰,誰報告?”

那官員道:“幾個獵人,他們打獵,發現你昏迷不醒,怎麼,這很重要麼?”

端納道:“當然,我昏倒在那地方,根本是無獵可打的,怎麼會有獵人經過?”

兩個文官,一個武官互望了一眼,那軍官道:“無獵可打?普里叢林裏面,有的是野獸啊。”

端納陡地一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什麼意思?你是說,你們是在普里叢林找到我的?”

那三位官員又互望了一眼,一個文官道:“端納先生,你最好多靜養點,你——”

端納陡地一怔,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別再叫我靜養,我不是在那地方出事的,我是在一條乾涸了的河床,一個泥沼的旁邊出事的,那地方,離普里叢林,至少有三十里。”

那位軍官攤了攤手,道:“端納先生,醫生說,你的受傷,是受到了電擊。”

端納道:“是的,那個人——”

端納只講到這裏,就停了下來,他自己覺得好笑,因為那三個官員,顯然全不相信他的話。

他倒也不想辯明這一點,一個會發電的人,這無論如何是匪夷所思。但是,他是在哪裏獲救的,這一點倒不能不弄清楚,如果他是在普里叢林中被發現的,那麼就很奇怪;他是如何去到普里叢林的呢?

端納改變了主意,他道:“那個發現我的醫生,是不是可以找到他?”

三位官員又互望了一眼,那軍官伸手,按住了端納的肩頭,用一種很同情的口吻道:”端納先生,醫生說你的情緒——”

端納有點發怒,大聲叫道:“別關心我的情緒,多關心一點事實,我不是在普里叢林昏過去的,是在一條乾涸的大河床中段,一個泥沼的旁邊。”

那軍官有點尷尬地縮回手來,一個官員說:“好,我們可以請那位醫生來,他曾說,在救傷車裏,你曾經醒過一陣,你一定可以認識他的。”

端納略喘了一口氣,道:“是的,我認識他。”

那三個官員看來已準備離去了,端納實在想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他們,但是他也明知他們不會相信,所以他猶豫了一下,那軍官問道:“端納先生,你想說什麼?”

端納嘆了一聲,道:“你們或者不信,但是有許多人可以替我作證,他們是剛剛族的土人,在那個泥沼中有一個人,他會發電,我是在和他發生爭執的時候,被他發出來的電量,震昏過去的。”

三個官員聽得十分地用心,可是在聽得端納如此說法之後,臉上都現出一種十分古怪的神情來,他們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端納一看到他們臉上的神情,就可以知道,他們並不相信,但是又有點不好意思駁斥他。

這一點,本來也就在端納的意料之中,他揮了揮手,道:“算了,你們當然不信,不過我總算說過了。”

那軍官笑了一下,道:“請你等一會,我們很快就可以找那位醫生和你談談的。”

端納躺了下來,雙手交叉著,放在腦後,三位官員走了出去,端納的心中十分紛亂,在他昏了過去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全然無法想像,而這時候,他最關心的,是倫倫不知怎麼樣了。

當他在泥沼的邊上,昏了過去之際,他記得,倫倫是被那個發電的人抓了過去的,看來,倫倫一定已凶多吉少了。

更令端納心中疑惑的,是那個泥人,毫無疑問,那個人有着發電的力量。雖然那個人的身上有很多泥漿,連他穿了什麼衣服都看不清楚,而且看來身形相當臃腫,但是端納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身上,絕不會攜帶着什麼發電機,除非有一種小型的發電機,可以發出強烈的電流,而體積又小得可以藏在身上,不被人發覺。那種情形,好像是不可能的,但是比較起來,卻又比一個人能夠發電,要合情理得多了。

思索的結果,端納只好苦笑,他的遭遇,是全然無法想像的事,他的一生,本來已經充滿了傳奇性,但是不論他以往的遭遇多麼奇特,也絕及不上這次的十分之一。

想了好一會,端納覺得十分疲倦,又朦朦朧朧睡了過去,等到他睡醒,已天黑了,病房中的燈光很昏黃,他看到有一個人,坐在他的病床旁邊,端納眼動了一動,那人伸手,在他的身上,輕輕按了一下,道:“別急,今晚我告了假。”

端納這時,已經看清楚.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人,就是在救護車中,他見過的那位醫生。

端納心中,陡地緊張起來,這時候,他究竟為什麼要緊張,連他自己也不明所以,或許是他的心中,怕接受自己是在普里叢林被發現的事實,而如今,發現他的醫生來了,他所害怕的事實真象,變得他無法不接受了。

那醫生幫扶著端納,使他坐了起來,才道:“我是勃朗醫生,你的情形很好。”

端納道:“醫生,請你告訴我,發現我的情形。”

勃朗醫生點點頭:“有人來報告,我們派出救護小組,就在森林中發現了你。那時,你昏迷不醒,正伏在一株斷樹上,救護車無法駛進森林,我們是將你放在擔架上,抬出森林來的,一直到你到了車上,才略為醒了一下。”

端納苦笑了一下,道:“來報告的是幾個獵人?”

勃朗醫生道:“是的,不過其中的一個獵人說,也不是他們直接發現你的,他們在森林中打獵,有一個裝束很奇特的少女——”

勃朗醫生說到這裏,端納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道:“一個少女?”

勃朗醫生點頭道:“是的,據獵人說,那少女說的,是剛剛族土人的土語,可是她又披着貓皮,那是只有勇士才能披的皮,那少女貌很美,在向獵人說及你需要救護之際,情緒很惶急。”

醫生話還沒有說完,端納已喊叫了起來:“倫倫。”

勃朗醫生呆了一呆,他顯然不知道端納叫了一下,是什麼意思,只是怔怔地望着端納。

端納伸出了手,抓住了勃朗醫生的手背,神情緊張,說道:“說,她怎麼了?那少女怎麼了?”

勃朗醫生略帶思疑地望着端納,道:“那獵人說,那少女說完之後,就匆匆走了,他們起先還不相信,後來照那少女所說的方向找你,不到幾分鐘,就發現了你。”

端納像是完全沒有聽到醫生的那句話一樣,仍然道:“她怎麼了?她怎麼樣了?”

他接連問了幾次,才苦笑了一下,想起勃朗醫生是絕不會知道倫倫到什麼地方去的,自己再追問,也沒有用處,所堪告慰的是,倫倫還能在普里森林出現,可知她一定沒有受什麼損傷,她可能已回村子去了,自己復原之後,可以去找她的。

想到了這一點,端納鬆了一口氣,鬆開了抓住醫生的手臂。勃朗醫生吸了一口氣,道:“先生,我聽過你的一些事,知道你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我本人對於『對抗科學』這一類事,是相當有興趣的,我所說的『對抗科學』,是指科學不能解釋的事而言的。”

端納垂下頭,想了片刻,才道:“醫生,那麼,你相信,人能發電么?”

醫生怔了一怔,像是一時之間,不明白端納這樣問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隨即道:“人當然是可以發電的,皮膚的磨擦,就可以產生靜電,人的頭髮,更是產生靜電的良好物體,指甲也是一樣。”

端納大搖其頭,道:“不是,我指的不是這意思,我是說發電,真正的發電,可以發出致人於死的電量,至少是可以致人於昏迷狀態的電量。”

勃朗醫生摸著下顎,咳嗽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端納又道:“生物能夠發電的例子,不是沒有,不過我的意思是指人。”

勃朗醫生點頭道:“是的,在海洋生物中,八目鰻是著名的發電生物,它發出的電量,足以使人致死,它的體內有發電的組織,另外還有一種淡水魚,被人稱為電鰻的,事實上,它並不是鰻魚,而是一種泥鰍類的魚,這種魚所發出的電量,也可以令人致死的。”

端納道:“人呢?醫生,人呢?”

醫生搖著頭,道:“這兩種魚能夠發電,全是體內有着發電組織之故,而人,端納先生,你和我都知道,是沒有發電組織的。”

端納嘆了一口氣,道:“是的,我知道,人體內並沒有發電組織,不過,我們見到的┅┅絕不能稱他是一條魚,他是一個人,而且,他是會發電的,醫生,我是被電擊才昏過去的,你是最先看到我的醫生,你應該可以判斷到這一點。”

勃朗醫生皺著眉,道:“是的,這正是我極感疑惑的一件事,我認為不可解釋——”

端納叫了起來,道:“沒有什麼不能解釋,醫生,讓我將全部過程,講給你聽。”

勃朗醫生道:“如果你夠精神的話,我當然喜歡聽你的敘述,事實上,我的心中也充滿了疑問。”

端納欠了欠身,勃朗醫生取過了一蘋枕頭,塞在端納的背後,好讓他坐得舒服一點,然後,端納又喝了幾口水,才將他如何去剛剛族土人的村中,如何遇着倫倫,去見那個有“雷電力量”的人,一切的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端納的那一場經歷,絕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而且,端納又講得十分詳細,不但敘述,而且還滲雜着他自己的看法,由於勃朗醫生聽得十分認真,絕不像那三個官員那樣,聽得端納一提起那個泥沼,就現出不信的神色來,所以,端納也講得十分起勁,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在端納敘述之際,端納的主治醫生,曾進來過幾次,觀察端納的情形。

等到端納講完之後,他鬆了一口氣,勃朗醫生將手放在他的手背之上,道:“照我看,不論是什麼樣的不可思議的事,總有一個起源,這件事的起源,一定是那一次不知發生在什麼年代的大爆炸。”

端納吸了一口氣,看來勃朗醫生的思路,比他更遠,更廣,他使他感到很高興。

端納道:“你的意思是,那場大爆炸,形成了那個深坑和火山爆發之後的那種岩石?”

勃朗點頭道:“是的,而且還有一件事,你可能忽略了,就是那次大爆炸之後,帶著人離開村子去察看的族長,後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么?”

端納道:“是的,這又有什麼關係?”

勃朗醫生揮著右手,說道:“你不是醫生,當然不注意,我是醫生,照你所說的那種情形看來,那個唯一回來的族長,是受了傷,而他的那種傷勢,全然是受了一種輻射光線的灼傷。”

端納有點不明白,一臉疑惑的神色。

勃朗醫生補充道:“關於輻射線,我聽說德國和美國的一些科學家正在着力研究原子分裂之際的輻射能,而已知的輻射線是X光,過度的X光照射,就會出現皮膚組織壞死,全身潰爛的情形,那正是那個族長回村之後的癥狀。”

端納“啊”地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說,那次大爆炸,不是人類的力量造成的?”

勃朗醫生的臉脹得很紅,顯然是因為他大膽的假設,而感到極度的興奮,他不住地點著頭,道:“正是那樣。”他一面說,一面向上,指了一指,道:“外來的——”他的神情又變得十分神秘,道:“外來的,連那個能發電的,住在泥沼中的怪人,都是外來的。”

端納的身子,陡地震動了幾下,他的面前,雖然沒有鏡子,但是他也可以知道,這時,輪到他的臉上,現出那種不相信的神情來了。

勃朗醫生不等端納有任何錶示,立時又道:“我對這個人,感到極度的興趣,我想,等你復原之後,我和你一起再到那泥沼去走一遭,好不好?”

端納忙道:“好,太好了。”

勃朗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端納的主治醫生又走了進來,看他的情形,像是要來提出抗議的,但當他看到勃朗醫生已準備離去,他也沒有再說什麼。

接下來的幾天,勃朗醫生每天都來和端納閑談,他們兩個人,都有意避開再談那個“發電”的人這件事,那是由於這件事,實在太玄妙了,而且他們已經決定了要向前去實地考察,再胡思亂想,也沒有意思。

端納只是將他採集來的,那種焦紅色的岩石樣本,在第二天,交給了勃朗醫生,托他找人去化驗,而端納自己,也在迅速地復原之中。

到了第二十天,端納已經完全復原了,勃朗醫生陪他出院,兩個人一起到了一家地質研究所之中,由一個研究員接見他們。

那研究員看來也知道端納的大名,所以對端納很尊敬,講了很多客氣話,端納有點不耐煩,道:“我送來的樣本——”

那研究員說道:“那是火成岩,是普通火山爆發后的產物,端納先生,一點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端納道:“你知道我在哪裏採集來的?”

研究員瞪大了眼睛,端納嘆了一口氣,道:“是在絕不可能有火山的山脈中。”

研究員看來很不明白端納的意思,但是端納卻已沒有興趣再講下去,他對那研究員禮貌地道了謝,就和勃朗離開了研究所。

端納又到軍部去走了一道,要了兩柄射程相當遠的手槍,和若干子彈,以備再度遇到那個會發電的人之際,可以使用。

端納絕不是一個贊成使用武力的人,但是他也想到過,如果上一次,他有一柄手槍的話,那麼,事情的結果就大不相同了。

他和勃朗醫生,是在他在普里森林之中被救出來之後三十天,開始出發的,出發之際,軍部借給他們一輛適合于山地行駛的車輛,使他們可以盡量減少步行,而端納並沒有向軍部透露他再次出發的目的,而他也不是軍部直屬的人員,行動是完全不受拘束的。

當天晚上,他們在山腳下紮營,兩人都顯得很沉靜,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開始攀山,他們所經過的途徑,完全是端納第一次的途徑,當天晚上,他們宿在山頭上,就是一個月前,端納被剛剛族土人的木鼓聲,弄得徹夜難以入眠的地方。

這時候,他們兩人,輪流用望遠鏡向下看去,只見剛剛族人的村子中,十分寂靜,除了閃爍不停的幾點火光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他們在山上生著了一堆篝火,圍著篝火,喝着香濃的咖啡,勃朗醫生突然講了一句話,道:“明天,到達剛剛族村子的時候,我們先去看那尊石像,那位死了的族長,臨死之前什麼都不吩咐,單吩咐土人這件事,一定是有理由。”

端納望着山下的村子,事實上,除了漆黑一片之外,幾乎什麼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和聲音,都很憂鬱。道:“好,不過我希望先和他們族人接觸。”

勃朗道:“那不礙事,石像在村口,我可以觀察石像,你進村子去。”

端納沒有再說什麼,兩個人隨即鑽進了睡袋之中。第二天一早,他們將一切收拾好,開始下山,當他們漸漸接近村子之際,居高臨下,已經可以看到不少村中的土人,他們一口氣下了山,到達村口,端納第一次來的時候,並沒有注意那座石像,這時卻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石像,聳立在村口,遠看,的確是一個人的雕像,但是一到近處,卻令人不由自主,打着寒顫。

那雕像的手工,並不算精細,但是卻十分生動。

當端納和勃朗兩人,越走越近之際,他們兩人,都被那座有着震動人心的雕像所吸引住了,他們幾乎是屏住了氣息向前走過去的,一直到了雕像之前,才停了下來,然後,又過了很久,才不約而同,一起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

那雕像實在太可怕了,可怕在雕像所塑造的那個人,全身幾乎每一處地方,都有着潰爛的洞口,整個臉上全是一個一個的洞,本來應該是鼻子的地方,也不見有什麼東西隆起來。如果說,那是一個手藝拙劣的工匠所造成的結果,那實在是無法令人相信的,但如果說,那是一個手工極其精巧的工匠的作品,那就更令人不寒而慄,因為這個人在臨死之際,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那真的太可怕了。

端納和勃朗在雕像前呆立了好一會,端納才道:“醫生,你的意見怎麼樣?”

勃朗醫生的聲音很苦澀,他道:“我┅┅我想不出應該怎麼說才好,實在不知該怎麼說才好,這┅┅種情形,如果是照那族長臨死之前,忠實記錄下來的話,那是超出我知識範圍外的事情了。”

端納吞下一口口水,後退了幾步,他的視線,仍然盯在那座雕像之上。

突然之間,他心中陡地一亮,不由自主,指著那座雕像,叫了起來,面肉抽搐著,神情十分可怖,勃朗醫生忙過去扶着他,端納喘息著氣,道:“對,對,那個泥人,也就是像這座雕像,他┅┅他┅┅”

勃朗醫生連聲道:“你鎮定一點。”

端納勉力鎮定着,他的手指,仍然指著雕像,道:“我是說,如果在那座雕像上,淋上了泥漿十足就是那個泥人。我在和那個泥人最接近的時候,看到他的臉,就是這樣的臉,再加上封在上面的泥。”

勃朗望着端納,端納的情緒,十分激動,還在不斷揮着手。

就在這時,村中有幾個剛剛族人,走了出來,那幾個剛剛族人,看了端納,立時叫了起來,一面叫,一面奔了過來,看他們的來勢,好像很不友善,勃朗忙拉了端納一下,端納向那幾個土人望去,認出其中有兩個是當日擊木鼓的剛剛族勇士。

而端納還沒有開口,一個剛剛族勇士,已像是吼叫一樣地問道:“倫倫呢?”

端納心向下一沉,剛剛族勇士問他倫倫在那裏,可知倫倫並不在村子裏。

倫倫不在村子裏,可能自從那天之後,她根本沒有回來過,那麼,她在什麼地方?

一則是由於思緒煩亂,二則要向剛剛族人講述經過,似乎也太嫌複雜,端納一時之間,變得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而圍着他們旁邊的剛剛族人,顯然不耐煩了,紛紛發出了呼喚聲,有的擠了過來,伸手來推端納和勃朗醫生,醫生看來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他顯得很慌張,一面被剛剛族人推得跌來跌去,一面大聲叫嚷着,可是剛剛族人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呼叫聲也越來越大,擁過來的人,也變得更多。

開始的時候,端納和勃朗醫生還是在一起,相互扶持着的,但是當向他們撞擊的剛剛族人越來越多了,喧嘩嘈雜,越來越甚,漸漸失去控制之際,幾十個土人擁過來,將他們兩人,分了開來。

勃朗醫生大聲叫着,想擠回端納的身邊去,可是有一個土人,自他身後,攻了過來,用膝頭在他的后腰,重重頂了一下。

勃朗醫生大聲呼叫着,向前跌去,另外兩個土人,又各自揮拳,向他擊來。

那兩拳,打得勃朗醫生滿天星斗,身不由主,向後跌了下去,倒在地上。

在那種混亂雜沓的情形之下,一跌倒在地上,再想站起來,就十分困難了,勃朗醫生在跌倒之後,本能的反應是雙手抱住了頭,身子蜷曲了起來,可是各種各樣的攻擊,向他身上落了下來。勃朗醫生大聲叫着,他得不到端納的回答,但想得到端納的處境,可能和他一樣,他也想到,如果這樣的情形再持續下去,他和端納一定會被土人打死了。

也就在地想到這一點之際,他忍着痛,向外滾了一滾,在他向旁滾開之際,身上又被踢了幾腳,但是他也有機會,拔出了槍來。

他一掣槍在手,就接連放了三槍。

槍聲一響,剛才的混亂,立時靜了下來,勃朗醫生掙扎着想站起來,在那一剎間,他根木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變化,他被打得腫了起來的眼睛,也不怎麼看得清楚四周的情形。

當他還想繼續射擊之際,只聽得端納的呼叫聲,道:“不,別再開槍。”

勃朗醫生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勃朗醫生站了起來之後,才發現在他的身邊,倒著三個土人,有兩個還在呻吟,上身淌流着血,有一個離得他最近的,顯然已經死了,中槍的地方是在臉部,鮮血迸裂,十分可怖。

而端納正跌跌撞撞,在向他走過來,其餘的土人,一起在向後退去,現出極其可怖的神情。端納來到了勃朗醫生的身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喘著氣,說道:“天,你幹什麼,醫生,你幹什麼?”

勃朗也喘著氣,道:“我必須這樣,我們要被他們打死了,不是么?”

在他們兩人急速地交談之間,又有很多土人,自村落之中,走了過來,領頭的幾個,全是披着猛獸皮毛的剛剛族土人。

端納回頭望了一眼,急叫道:“快走。”

他拉着勃朗醫生,向前疾奔出去,他們奔得如此之快,只怕擅於奔跑的剛剛族土人,也自嘆不如。而且,那些土人,看來也無意追趕他們,所以他們很快就逃了開去,一直到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為止。

勃朗醫生苦笑了一下,端納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但是立即又站了起來,道:“我們一定要找倫倫。”

勃朗醫生雙手掩著臉,道:“找回倫倫來又有什麼用?我又┅┅打死了他們一個┅┅”

端納苦笑着,道:“我們找回倫倫,將倫倫送回去,我們可以不必露面。”

勃朗點著頭,神情很難過,端納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向前走去。

當天傍晚時分,他們已經越過了一個山頭,也越過了剛剛族人的村落,他們並沒停止下來的意思,一直向前走着,當晚的月色很好,他們在午夜時分已可以看到了那道乾涸的河床。

端納的聲音很低沉,道:“不遠了。”

勃朗抹了抹汗,道:“我們是停下來休息,還是繼續向前走?”

端納想了一會,慢慢向前走着,在河坡上向下滑去。河坡相當陡斜,端納與勃朗,幾乎是滑下去的,不一會就到了河底。

在河床底,全是密佈的鵝卵石,大小不一,他們就在河底坐了下來,端納才道:“我們先休息一會。”

勃朗醫生生了火,端納循着河底,向前看去,河床一直伸延向前,看來像是沒有盡頭一樣,他們實在已經十分疲倦了,可是,他們的心中,有着一股莫名的緊張,使他們忘記了疲倦。他們休息了大約半小時,正準備繼續向前走去之際,突然聽到前面,傳來了一陣令人毛髮直豎的叫聲。

那種呼叫聲,在寂靜的原野聽來,實在沒有法子不令人全身打震,兩人獃獃地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時,他們還看不到任何東西,可是那種呼叫聲,一下又一下地傳來,使得他們不由自主,緊握住對方的手。

足足有三分鐘之久,呼叫聲才停了下來,勃朗醫生呻吟地叫道:“天,這是什麼人發出來的聲音?”

端納立時道:“那個會發電的泥人。”

端納曾經見過那個泥人,也聽到過那個泥人發出的聲音,雖然這時,那種呼叫聲聽來是如此凄厲和令人心悸,但是端納還是可以分辨得出,那的確是那個會發電的泥人所發出的。

勃朗的神情駭然,道:“他——正在向我們走來?”

端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沒有回答,他根本不必回答,他們已可以看到河岸上,有人出現了。在河岸上,有一個人,正迅速地向前奔來,那人奔得十分快,離他們兩人,大約還有二百碼左右。

端納一看到那奔過來的人,立時高舉雙手,叫了起來:“倫倫,倫倫。”

在奔過來的人,停了一停。

當她停止的時候,毫無疑問,那是倫倫。

端納忙向前奔去,衝上了河坡,勃朗緊跟在他的後面,倫倫在略停之後,又向前奔來,他們很快就會合,倫倫喘著氣,雙手抓住了端納的雙臂,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端納剛想問倫倫,突然之間,他揮動着手,將倫倫拉到了自己的身後,這時候,勃朗醫生也看到了,沿着河岸,另外有一個人,正蹣跚地向前走來。

那人的身形,十分臃腫,在走動之際,身上不斷有東西落下。

在月光下看來,那個蹣跚向前走來的人,是深褐色的,而當他漸漸來到近前之際,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身上,全是泥漿,看來,他像是一個隨時可以溶成一灘泥水的泥漿人。

勃朗醫生不必端納再說什麼,就可以知道,那就是那個會發電的泥人了。而勃朗醫生也沒有考慮,立時就握了手槍在手。

那泥人在離開他們約有十碼之處,停了下來。當他站定不動之際,他身上的泥漿,更是簌簌不絕地落了下來,看來真是詭異之極。

端納是見過那個泥人的,這時他心中雖然一樣驚悸,但是還比較好一點,可是勃朗醫生就不同了。

固然,勃朗醫生已經聽端納講起過一切,也知道在泥沼之中,有着這樣的一個怪人存在,但是,聽人家敘述是一回事,自己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親眼看到一個人,看來完全像是泥漿堆成的一樣,向前走來,而且又停在離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那種感受,實在是無法形容的。當那泥人停下來之後,剎那之間靜到了極點,只聽得泥漿自那怪人身上滴流下來,落在地上所發出來的“拍拍”聲。

那種“拍拍”聲,實在十分低微,可是這時候聽來,就像是沉重的鼓聲在敲擊著人心一樣。首先打破靜寂的是倫倫,這時,她陡地叫了起來,道:“走,快走。”

倫倫一叫,那泥人也有了反應,他下垂的手,開始揚了起來,而且揮動著,當他雙手揮動之際,在他手臂上的泥漿,更是四下飛濺開來,他沾滿泥漿的手臂,本來看來相當粗,但隨着他手臂不斷的揮動,手臂上的泥漿迅速脫落,很快地,他的手臂看來和尋常人的手臂,一樣粗細了。他不但揮動着手臂,而且,還張大了口,發出了如同狼嗥一般的叫聲來。

倫倫仍然在叫着:“快走,快走。”

她一面叫着,一面向前沖了過去,而就在這時候,槍聲響了。開槍的是勃朗醫生,或許他是怕倫倫受到那泥人的傷害,也或許是他的忍受已到了極限,在曠地之中,槍聲是如此驚人,接連響了四下,倫倫陡地站定,那泥人的身子搖晃着,慢慢倒了下來。

□□□

“非人協會”的大廳堂中,靜得出奇,只有兩柄煙斗,由於煙絲已快燃盡,而吸煙的人還在不斷地吸著,所以在煙斗內,發出了“滋滋”的聲響。

每一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端納先生的臉上,端納先生像是想抹去各人投在他臉上的視線,伸手在臉上重重地抹了一下。

各人都在等他繼續說下去,他說到他和勃朗醫生,在泥沼的附近,又見到了那泥人,也見到了倫倫,而勃朗醫生向那泥人,連發了四槍,那泥人漸漸倒了下去。可是,端納先生伸手在臉上重重抹了一下之後,卻很久不出聲,看來他像是不願意講下去。

“非人協會”會員之間的傳統是,如果一個會員不願意說話了,那麼,其他的人,多半是不會催促他說下去的。可是這時候,情形有點不同,一則,端納先生的故事,並未曾說完,二則,端納先生是要介紹一個新會員入會的,而且在事前,他曾經宣佈過,他要推薦入會的那個人,快要到達這裏了。

他要推薦入會的會員是什麼人?是那個會發電的泥人?抑是剛剛族的少女倫倫?還是勃朗醫生?新的會員入會,需要得到全體會員的同意,那麼,其他的會員,似乎有權利知道再往下去的經歷。

范先生摸著下頦,他老成持重,一時之間,看來不想開口,阿尼密輕輕砸著煙斗,他一向不喜歡說話,這時也不會例外,史保先生怔怔地望着他身邊小几上的一盆仙人掌,好像正在將端納先生奇異的故事,轉述給那盆仙人掌聽,那身形結實,像是體育家一樣的會員,自顧自地吸著煙斗閑閑道:“以後,怎麼樣了?”

端納先生又伸手撫了一下自己的臉,現出很疲倦的神色來道:“其實,我已講完了,勃朗醫生的那四槍,全射中在那泥人的身上,他在倒了下去之後,就沒有再動過,他死了。”

各人互望了一下,史保道:“他死了,那麼,你要推薦入會的——”

端納先生搖著頭,道:“不是他——”

他頓了一頓,又道:“或許我應該再補充一點,當時,那泥人倒了下去,我們仍然僵立着,只有倫倫,奔向他,在他的身邊,屈著一腿,慢慢跪了下來,同時,抬頭望着天,一動不動,我一看到這種情形,心中的吃驚,實在難以形容。”

史保揚著眉,道:“你為什麼要吃驚?”

端納先生還沒有回答,范先生已經沉靜地道:“澳洲剛剛族土人的風俗,只有在丈夫死了之後,女人才用這樣的姿勢跪在丈夫的屍體旁,表示向無涯的青天,訴說自己心中的哀傷。

史保和范先生同時發出了“啊”一聲,端納先生的聲音很苦澀道:“是的,當時我極度地震驚,勃朗醫生也極其震驚,他也知道土人的這個習慣,他的震驚可能在我之上,因為他開槍的,他甚至握不住槍,槍落到了地上,倫倫一直保持着那樣的姿勢不動,我向前走去,來到了那泥人的身邊,泥人身上的泥漿,已經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他的體形,看來和常人無異,槍孔處,也有鮮紅色的血流出來,勃朗醫生來到了我的身後,我給他以鼓勵,安慰的眼光,他也慢慢地跪了下來,伸手接住泥人的脈門然後道:『死了』。”

史保立時道:“那泥人究竟是什麼人?他就算死了也可以解剖他的屍體,看看他的體內是不是有發電的組織,像電鰻一樣。”

端納先生道:“本來,我是準備這樣做的,但是,他是倫倫的丈夫,沒有一個剛剛族女人,會見到任何人觸及她丈夫的屍體的,除非先殺死她,各位知道倫倫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子了,我們無法做到這一點,我們只是看着倫倫,將那泥人的屍體,負在肩上,慢慢走向泥沼,然後,將泥人的屍體,拋進了泥沼之中,屍體很快地沉進了泥漿之中,而且再也沒有法子找到他了。”

各人互望着,范先生道:“對於這個泥人,究竟是什麼人?你有沒有概念?”

端納道:“沒有,但是我敢說,他和若干年前的那巨量的輻射能一定是有關的,而且,他必須生活在泥漿之中,他的構造,必然和普通人有着極度不同的地方,可惜我們無法作進一步的研究,我甚至相信,那個泥沼也是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截斷了河流而形成的,當然,那隻不過是我的想像。”

史保點頭道:“是的,照你的敘述來看,這位會發電的泥人先生,如果他還沒有死的話,足以成為我們協會中最有資格的會員,但是他已經死了,而且屍體沉在大泥沼之中,我不明白你要推薦什麼人入會。”

各人都向端納先生望去,顯然他們的心中,有着同樣的疑問。

端納還沒有回答,總管突然推門走了進來。

總管推開門走進一步,朗聲道:“各位先生,有一位女士來了,是端納先生請來的。”

端納忙站了起來,總管也閃開了身子,一個少婦,緩緩走了進來,她有着棕黑的皮膚,明澈的眼睛,身上的衣服雖然寬大,但是卻遮掩不了她隆然的腹部。雖然她是孕婦,不過她向前走來的步履,仍然很穩定,而且幾乎是立即地,所有的人都發覺,她的腳上,並沒有”那種硬皮套子”——鞋子。

其餘的人也站了起來,端納上前,握住了這位少婦的手,又轉過身來,道:“各位,這就是倫倫。”

范先生用簡單的剛剛族土語道:“你好,我們正在等着你。請坐。”

端納要扶倫倫坐下,但倫倫卻有禮地輕輕推開端納,自己坐了下來,各人都不出聲,心中卻有同一疑問,倫倫無論如何,是不夠資格作為“非人協會”的會員的。

端納先生望着各人,道:“各位,我要推薦入會的新會員,就是倫倫將要生養的孩子,是那個泥人和倫倫的孩子,這孩子將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剎那之間,各人都挺直了身子。

端納又道:“倫倫懷孕已經六個月了,我們不知道再過多久她才會分娩,因為她的胎兒,肯定和普通人是不同的,自懷孕第五個月起,倫倫已經感到,她的胎兒,同樣具有發電的能力,那種電能,可以通過她的身子輸出,使電流測度表感受得到。”

各人都吸了一口氣,同時點著頭。這自然是有資格加入非人協會作為新會員的了。

端納又道:“我又建議,我們協會,應對盡一切力量來照顧倫倫和她的嬰兒。”

各人又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而在各人討論的時候,倫倫一直平靜地坐着,雙手輕放在隆起的腹部。

她將分娩一個什麼樣的嬰兒?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在事先猜得出來,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個嬰兒,是一個能發電的人,像他那來歷不明的父親一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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