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迴路轉不見親
空洞寂寞的夜色中,響起一陣輕而單調的足步聲。
紀昭洵與老僕默默地踏着滿地慘淡的月光,默默地開始征塵,短短的一個時辰,使他彷彿感到換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以前黃金般的童年中,他雖然並沒有歡樂,但至少在夢中,還能一次又一次地編織着未來瑰麗的遠景,還能幻想以後仗劍傲嘯,匹馬縱橫的男兒歲月。
可是就在剛才一個時辰中,幻想破碎了,連夢都消逝了,消逝着無法再拾回來,也沒有勇氣去想。
有的,只是心靈上千斤重擔,使他有不堪負荷的沉重感覺。
想着,想着,紀昭洵不由一聲清嘆,嘆聲抖落在靜悄悄的夜色里,是那麼蒼涼,那麼凄苦。
一旁的紀福聽到這陣嘆息,黯然地望着紀昭洵,搖了搖頭,也嘆息着說道:“少爺不要太苦了自己,多去憂慮!
主母既已說過有安排,自然有她的盤算。“
紀昭洵轉首望着紀福,神色凄苫而複雜地問道:“福伯,你看我找到了父親,娘會怎麼處理?”
一提起楊逸塵,紀福不由想起十八年前目睹的劇變,不由咬着牙恨恨道:“主母會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他是情不自禁而發出的恨言,但聽在紀昭洵耳中卻錐心瀝血,頓時又一聲長嘆道:“這樣的安排,我也知道,算什麼妥善呢?”
紀福一呆!自知失言,沉思片刻,長嘆道:“唉!少爺未曾身歷其境,所以心中難過,老奴對少爺心境非常了解,但當你想想,好好一座紀家莊,落得如此這般凄慘下場,若換了是你,你又將如何想法呢?”
紀昭洵默認了,他覺得這是命運,夫復何言?
紀福這時趁機轉過話題,又道:“少爺,老奴昔日隨着老爺闖南到北,只是在扛湖經歷上能幫助你,至於如何着手,卻要你來決定,老奴想問問,少爺今後行止如何?”
紀昭洵沉思片刻,驀地一咬牙,道:“取道三湘,上楊家堡!”
語聲如鐵,似乎已下了絕大的決心。
紀福臉色一驚,忙道:“少爺上楊家堡是做什麼?”
紀昭洵斷然道:“按照江湖規矩,投帖拜山。”
這兩句話說得很豪氣非凡,紀福卻心神大震,惶然急急道:“少爺!這使不得”
紀昭洵星眸中依然有着極端複雜的光芒,緩緩問道:“為什麼使不得?”
“咱們紀家莊倒了老爺那把大紅傘后,十八年來三湘楊家堡立威立德,聲勢震大,不說那‘百碟神劍’楊超倫老匹夫功力無敵,就是他們還有兩個兒子楊逸凡、楊逸仁也闖出了不小聲名。
“在江湖上號稱‘金玉雙劍客’,唉,十八年來,老奴一直注意着楊家在江湖上的動靜,每次出山購物,都詳細地打聽過,少爺,以你目前的功力,千萬不能去送死!咱們還是先查探人的下落要緊。”
紀昭洵冷冷道:“哼!我活着也沒多大意思,生死對我來說,已然無關緊要了……”
紀福一愕,惶然急急接口道:“少爺,你千萬別這麼想,要知道主母在你身上寄託了多大期望!”
紀昭洵卻不理他的話,輕輕一哼,緩緩道:“再說,要找人非得上楊家堡,我就不信十八年來楊家堡不知道我父親一點消息。天地之廣,若是瞎闖瞎碰,豈非如大海撈針,要到哪一天,才會找出頭緒?”
“這……”紀福雙眉緊蹙,不知怎麼再阻擋了。
紀昭洵卻冷冷又道:“福伯,你不要再多說,我像娘一樣,決定的事,就是天倒下來也阻止不了,再說,我僅是想試試楊家‘百蝶神’劍的威力,未必就一定死!”
紀福心頭頓時憂愁重重,十八年來他清楚這個年青人的拗性,堅毅固執得像一頭牛。
但是他卻不了解紀昭洵在說這話的時候,心裏該有多麼大的痛苦,下了多麼大的決心?
於是,在各有所憂,各有所思的情形之下,主僕二人加快了步伐,踏着黑夜,直奔三湘。
在湘北洞庭河畔的君山腳下,矗立着一座雄偉的庄堡,高聳的堡牆,依水倚山,行人老遠就可以看清楚。
這就是威名日盛的楊家堡,晴空夏陽炎熱迫人,楊家堡的大門敞開着,但是堡牆上,大門口,依然有數十名青衣堡勇來回逡巡屹立着,每個人的肩上,一式紅線劍柄,微風吹過,好像數十隻紅色蝴蝶,在空中飛舞。
這種戒備森嚴的情形,在三湘地面的人,都看慣了,但若外人目睹此景,難免會感到奇怪。
威名日盛的楊家堡為什麼天天這般戒備,如臨大敵呢?
難道有什麼宵小之輩,吃了熊心虎膽,敢把腦筋,動到楊家堡的頭上來了?
其實,十八年來,在“百蝶神劍”楊超倫銳意經營下,對江湖上黑白二道朋友立威立德,已達盡仁盡義的地步,可說眾望歸心,任誰提起楊家堡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要得,夠朋友!”自然絕不會對楊家堡惹是生非。
可是十八年來的楊家堡卻幾乎沒有一天平靜過,白天晚上,明投暗進,不知道有多少江湖高手到此灑熱血,拋頭顱。
這些人似乎像非把楊家堡踹坍不可,他們不是別人,卻正是終南紀家莊“劍掌雙絕”的一干知親友好。
開始時,他們只是想為已死的紀正宗出一口冤氣,可是日時一久,難免有個傷亡,於是怨仇的牽連,愈來愈廣了,也愈來愈深了。
為了這種情形,楊家堡上下都深深憤怒而苦惱,但事實的起因與種種謠言,使“百蝶神劍”楊超倫不得不自求斂束,以期能不激起更大的殺劫。
同時因為找不到楊逸塵,無法查證兒子的罪過,是否確實,於是只能鎮日森嚴戒備,以防殞越。
現在,驕陽下,只見湖濱倏然起了一蓬塵頭,一匹灰色快馬,如風一般,滾進堡門口,從馬背上滾下一個汗水透衣的青衣漢子。
“喂,老二”站在堡門口的堡勇紛紛發問了:“又有什麼大事,看你好像趕喪一樣!”
那騎馬漢子呸了一聲,罵道:“不用說喪氣話,今天一場鐵公雞又得上場了!”
說著匆匆向堡里闖,卻被最後一名看堡同伴一把抓住,道:“老二,話說清楚一點,又是誰來了?”
那被稱老二的漢子伸了伸舌頭,道:“還不是姓紀的那一黨,乖乖,這次差不多四十多人,聽名號,鄂南二河的一干高手都到了,癩子,快放開我!”
那抓“老二”的“癩子”一鬆手,騎馬漢子立刻衝進堡門,人影在大門的陰影下消失,只剩下那匹汗馬,在太陽下喘着氣,被牽過了一邊。
片刻間,堡中響起了震天鑼聲,鑼聲惶急,震動着沉悶的空氣,卻使大氣更加沉悶窒人。
接着,堡門口湧出一大群佩劍帶刀的人潮,個個目光炯然,神色凝重,為首卻是兩個中年紫衣,肩斜長劍的劍士。
堡門口八名堡丁頓時肅立垂首,朗喊一聲:“少堡主!”
不錯,為首兩名英風爽颯,容貌威武的劍士,正是楊超倫的另二個兒子,在江湖上被稱“金玉雙劍”的楊逸凡及老三楊逸仁。
二人沉重地擺了擺手,算是回禮,緩着凝重的步子,帶着堡中一千高手及望風來歸的江湖同道,在堡前二丈,一字排開。
這邊剛剛列好陣勢,遠遠的洞庭湖畔,已可見一簇洶湧的人頭,向楊家堡湧來,人數豈止一二十名。
人影漸近,在堡門口的楊家兩兄弟已可看清這許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面目,目光凝神,首先觸人眼帘的卻是對方為首的三位健步如飛,葛衣白須老者,兩兄弟神色微微一震,互望了一眼,楊逸凡首先沉重地道:“想不到這次鄂南三叟也來了,三弟,今天這場子,可得好好應付,否則風波愈來愈大了!”
鄂南三叟在江湖上也是首屆一指的人物,風聞從沒有人在三叟一雙肉掌下,走完過十招,俠名武功都是頂尖一流。
可是楊逸仁聽完二哥的話,卻冷笑一聲道:“怕什麼?
咱們這邊的‘鐵血雙判’秦老英雄不會比對方差到哪裏去,二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依我老三的脾氣,乾脆來一場強存弱亡,這般隱忍下去,終不是辦法。““老三”楊逸凡沉喝了一聲:“你給我聽着,等下別亂說亂動,應該體諒爹一番苦心,對方出師之名是稱‘大哥誘姦紀家姑娘,計殺紀老莊主’。咱們在未尋到大哥前,只有忍,免得被人說楊家都是偽善之輩!”
楊逸仁揚起的劍眉一垂,嘆了一口氣。
就在兩兄弟低聲對話中,為紀正宗報仇的一干高手也紛紛接近了,距離楊家陣式三丈,也一字排開。
這時可以看清,除了鄂南三叟外,還有大名鼎鼎的“鐵扇書生”狄英及“劍山雙絕”、“河西一劍”等等。
而且連黑道中西南三十六寨,總瓢把子“陽世閻羅”尤飛也到了!
這點頗出楊家這邊人的意外,為紀家尋仇的這些人,都已算俠名深重的人物,尋仇雖不下百次,卻從未邀請過黑道人物,然而這次卻連向不與伍的黑道高手也請來了,顯然已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等對方一站定,楊逸凡立刻上前兩步,抱拳當胸,含笑朗聲說道:“各位朋友前輩好,請問哪一位是頭兒,以便請教。”
鄂南三叟老大蕭誠哈哈大笑,揚聲道:“老夫三兄弟這次承一干武林朋友抬愛,受邀而來,暫時作個主,耳聞楊家堡聲威不同凡響,今日一見,果然傳言非虛,咱們人未到,賢昆仲卻已等在大門口,耳目千里,當真是威風凜凜,呵呵呵……”
說完又是一聲大笑,聲震近遠。
楊逸凡忙含笑道:“前輩成名,兄弟們早已久仰,只是耳聞群俠位臨,故兄弟及一千朋友,唯恐失禮,先期迎候,望各位千萬別誤會!”
“誤會?嘿嘿,話說得蠻好聽”有人搭上了腔,楊氏兄弟移目而視,搭腔的不是別人,卻正是“陽世閻羅”尤飛。
這位身穿黑色英雄裝的西南三十六寨總寨主,漆黑粗獷的臉上,佈滿了冷酷及挑釁的意味,冷笑着說道:“但話說好聽不管用,請問‘百蝶神劍’楊超倫老兒為何不出來,敢情憑咱們一伙人的聲望名頭,並沒放在他眼裏?”
楊逸凡眉頭一皺,忙道:“回尤當家的,家父年事已高,最近又略染小恙,所以敝弟兄沒敢驚動他老人家,何況最近寒堡一幹事都是敝兄弟在擔承,絕無輕視各位前輩同道之意。”
哈哈哈!“陽世閻羅”大步而出,揚聲大笑道:“只要有人出頭,咱們也不管是誰,好,素聞‘金玉雙劍’之名,在下尤飛就先向蕭大俠討個令,見識見識賢昆仲劍上威力。”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已向鄂南三叟一抱拳,站於陣前。
楊逸凡眉頭一皺,還沒有說話,一旁的楊逸仁卻已劍眉一揚,道:“尤當家也太盛氣凌人了,來意還沒有使咱們弄清楚,卻搶先出頭動手,寒門楊家仁義天下知,但接待的是懂江湖道義的朋友,不是狂妄自大的狂夫!”
最後一句話罵得“陽世閻羅”尤飛臉色一變,環目怒突,但他目珠一轉,口中抖出一陣狂笑,道:“說得好,尤某若是狂夫,那麼尤某身後一千朋友就是你楊家的朋友羅?哈哈哈哈……楊三俠,你也不用裝着瞎子打馬虎,咱們的來意,是為了已死的紀大俠,及歷次死傷的江湖同道,向你楊家堡要還一份公道,結算一次總帳。
“你楊三俠不必推託不清楚,若我尤某不懂江湖道義,嘿嘿,就不必自告奮勇,淌這場渾水。”
楊逸仁的話被頂了回來,心有不甘,冷冷一笑,針鋒相對地又道:“哦!原來還是為了那檔子事,嘿嘿,怎麼出頭的人都換了,再說,嘿!好像沒聽說紀大俠生前交過尤當家這麼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朋友,這豈非是狗抓耗子!”
語聲是刻薄的,語意更是刻薄,雖沒有明說不齒“陽世閻羅”尤飛的身份,但不屑之意,卻令每個人都可以體會得出!
楊逸凡一聽自己三弟這番話,知道不對勁,忙怒喝道:“三弟你……”
可是來不及了,楊逸仁這番話固然損了尤飛一頓,卻連着把那鄂南三叟及其餘豪雄損了進去,對方每個人的神色都是一變,一聲厲喝,已接上了口:“姓楊的,肯為紀家出頭的人,就都是已故紀大俠的熱血朋友,也是人楊家的對頭冤家,你別損人不露骨,今天咱們就非踹坍你楊家堡不可!”
楊逸凡目光一移,說話的正是鼎鼎大名的“鐵扇書生”狄英,此刻的“鐵扇書生”已是雙鬢斑斑,無復有昔年那種瀟洒的風度,用書生二字已經不恰當了,只見他面布煞氣,有恨不得立刻動手的樣子。
他才是歷次來真正發動對楊家覓仇的主腦之一,此刻鄂南三叟老二蕭文也臉寒如冰,冷笑一聲道:“老夫弟兄雖耳聞昔年紀大俠死得很慘,但這次受同道之邀,來此卻懷着寧人息事之意,只想與貴堡評評理。
“但現在看來,賢昆仲果如傳說一般刁滑尖刻,嘿嘿,老夫近年來很少與人動手,這次只有活活筋骨,向賢昆仲先請教一下了!”
場面是因楊逸仁那番話弄僵了,來意也點透了,楊逸凡知道這種情勢下,已不是能用言詞所打發的,他只有狠狠瞪了性情剛傲的三弟一眼,抱拳向鄂南三叟及尤飛一干人,平靜地說道:“各位既要帳教,敝兄弟也不敢再推諉了,但光打併不能了結事情,是以兄弟抱着請益之心,向各位前輩同道討教印證幾手,至於關於紀大俠這筆帳,兄弟待各位盡興后,再邀各位人堡上座,大家請鄂南三叟前輩為仲裁,評一評曲直是非,逸凡衷心之言,尚請鄂南三叟,前輩接納。”
這番話不慍不火!不亢不卑,人情人理,聽得鄂南三叟各自點點頭,把惱怒的神色平復了下去。
可是“陽世閻羅”卻毫不為所動,他當然有他的私自目的,當下冷笑一聲道:“閣下嘴皮子耍夠了么?硬的軟的大爺都嘗過了,現在動手才是正經的,尤某在此等久了。”
楊逸仁倏然舉手一探長劍,嗆地一聲,寒光出鞘,響起一陣龍吟,他向楊逸凡道:“二哥,這趟場子先讓給我!”
也不待二哥說話,唰地一個箭步,已竄到前面對“陽世閻羅”尤飛站定。
場中的氣氛,頓時下沉,雙方人物都呈現緊張的神色。
楊逸凡暗暗一嘆,他深知自己這位三弟個性剛烈,尤如十八年未見的大哥,衝勁有餘,沉穩不足,現在要攔也攔不住!
但楊逸凡不願把自己辛辛苦苦穩下的場面再弄糟,動手固無法免,惟盡量避免流血,終是好的,於是急忙大聲道:“三弟,印證討教,點到為止!”
楊逸仁目注尤飛,可以清楚地看清對方環眼中閃爍着凶光,不由也暗暗一嘆!
他覺得二哥沉穩有餘,卻顯得太過軟弱,這種一相情願的做法,是否能避免流血呢?他暗暗搖搖頭,卻不敢不答應二哥的吩咐,忙應了一聲:“我有分寸!”接着對“陽世閻羅”
尤飛冷冷道:“尤當家的,請亮兵器!”
尤飛陰沉地一哼,伸手探腰,嘩啦啦一聲,抖出成名兵器“九環鏈”,九圈拇指般粗,腕口大小的鋼環,九九相連,在陽光下閃爍着令人心懾的寒光。
但是兵器剛抖出,遠處一條人影,卻飛奔而來,竄入場中,只見來人年約五十許,一身青衣小帽,像一個老蒼兒。
場中雙方立刻目光驚疑的移注這匆忙而來的第三者身上。
而這老蒼頭目光一掃,也被這種大場面所驚住,他呆了一呆,才向楊家堡這邊朗聲道:
“哪一位是楊家堡主人?”
楊逸凡詫然地上前幾步,抱拳道:“這位老人家,何事吩咐?”
老蒼頭倏從懷中換出一張大紅貼子,雙手遞上,道:“紀福奉家主之命,按江湖規矩,前來投帖拜山!”
楊逸凡接過紅帖,目光略垂,眉峰略聚,哈哈大笑,向鄂南三叟道:“想不到各位都準備着第二批接應,何不請一齊來?”
鄂南三叟及同來的一干雄豪同時一怔,他們清楚並沒有另約同道,那麼來的究竟是誰呢。
卻陡見狄英排眾而出,大聲道:“紀福!想不到你也來了,十八年不見,差點認不出你,你替誰投拜山帖??
紀福忙垂手肅立回答道:“原來狄老爺也在這裏,老奴請安,拜山帖是小主人所遣,人也即將到來!”
狄英微皺眉頭,卻急急道:“你是說瑤屏姑娘?哼,到現在才來,我還當她已故世了呢?”
紀福神色變了一變,沉聲道:“主母並沒有死,來的也不是她,而是主母之獨子紀昭洵!”
狄英一呆,倏然狂笑一聲道:“想不到這塊孽種,他配姓紀?”
半空中倏然響起一聲厲叱:“誰不配姓紀,准又是孽種,朋友話說清楚一點?”
隨着叱聲,一條人影,急如飄風撲至,人品俊美,白衫飄逸,肩佩長劍,眉劍上挑,星眸中卻射出慍怒的火焰,昂然屹立在狄英面前,臉色蒼白,呈現無比的冷酷,正是奉命追索父親下落的紀昭洵。
紀昭洵依着身份,命老僕紀福先投帖,自己隨後趕到,哪知第一次露面,就聽到狄英刺傷人心的這番話。
也由那番話,使他頓時了解母親處境的悲慘,也了解母親為什麼要在晚間回家,要自己連夜離開終南紀家的緣故。
然而他對自己的命運固然認了,可是他對別人所加的污辱,卻不甘屈服,是以此刻滿腹怒火,炯炯地注視着狄英,等待答覆!
同時之間,不但雙方豪雄感到愕然,就是狄英及楊逸凡及尚未動手的楊逸仁也驚異地注視着紀昭洵。
尤其是楊逸凡,剛才接過紅帖,見上面紀昭洵的署名,尚不知道是何許人,現在明白了,因為紀昭洵長的容貌輪廓,太像大哥楊逸塵,使他從紀昭洵的身上,等於看到了大哥的影子,他手足情熱,面對血統上應該是自己侄子的紀昭洵,暗暗一陣唏噓。
這些不過是在場每個人,對紀昭洵出現后的反應,只有紀福此刻卻暗暗着急,不等狄英說話,已急急說道:“少爺,千萬別無禮,狄老爺是你表叔公,初次見面,你應該先見過禮才對!”
紀昭洵一愣,卻見狄英不屑地一拂衣袖道:“老夫可沒有這份福氣,有這麼個侄孫晚輩!”
紀昭洵心頭又像被人突然重重刺了一下,氣得渾身發抖,滿腹怒火幾乎從胸腔中燃燒出來。
紀福猛見他神色不對,一陣紅一陣青,慌忙近前惶急地輕聲道:“少爺,千萬顧全大局忍耐一下,以免背腹是敵,進退維谷,再說狄老爺他說話雖傷人心肺,但十八年來,為了老莊主之死,幾番出生入死,不顧自己生命,為老莊主雪仇,看在老莊主份上,你也該對他容讓一點。”
這番話把紀昭洵的憤怒已極的情緒,完全擊潰了,滿眶辛酸的淚水,只能往肚子裏流,他悲痛地暗暗一嘆,真實地感觸到十八年來,母親實在太可憐了,也感到母親確實有憎恨父親的理由。
現在,他也感到父親的確有罪,而且無可饒恕,這剎那,他情緒轉變了,一股怨恨之氣,立刻貫注在楊家頭上,他猛然一轉身,星眸冷厲地望着楊逸凡,冷聲道:“閣下想必是楊家的人了?”
楊逸凡正充滿感情地望着紀昭洵,驟見紀昭洵那對星眸佈滿了煞氣,獰厲得嚇人,心頭一震。
可是轉眼間,他了解了紀昭洵的心情及痛苦,暗暗同情一嘆,道:“不錯,我就是楊逸凡,少俠投貼拜山,有什麼事么?”
紀昭洵厲聲道:“在下此來想請貴堡說出楊逸塵現在隱跡何處?”
楊逸凡搖搖頭,充滿感情地長嘆了一聲,方自說道;“十八年來,我時刻不忘大哥,可惜茫茫天涯,音訊全無,我們也四面八方地在探聽他下落”
接着用一種深切含意的語氣,道:“少俠不必着急,若有消息,我一定立刻會設法通知你!”
話聲方落,已經遠遠走開的狄英響起一聲冷笑,大聲道:“紀福,老莊主的墓地你去巡視祭拜么?”
紀福慌忙垂首恭然回答道:“回稟表老爺,老莊主的墓地,老奴每年必去打掃祭祀,不敢或缺!”
狄英一哼道:“很好,我還以為你忘記了老莊主哩!”
紀福一愕,道:“老奴怎會忘記,表老爺是發覺老奴有什麼地方差錯了么?”
狄英冷冷道:“當然,你既沒有忘記老莊主,就不該再跟這個野種,嘿!剛才我還以為他是為老莊主報仇而來的,原來是千里尋親,想露一份孝心,嘿嘿……”到底是楊家的骨血,我看紀昭洵不如改叫楊昭洵來得適當些!“
心頭懷着滿腔悲憤的紀昭洵一聽這番話,頓如萬箭穿心,幾乎要發狂。
剛才他受紀福的暗示及阻攔硬把燃燒的怨火壓下,現在卻再也忍耐不住,凄厲地一聲大吼,道:“狄老匹夫,你跟我閉住臭嘴。”
紀福這時也聽不過去了,接口沉聲道:“表老爺,不是老奴大膽頂撞你,剛才表老爺那番話可有些不識大禮了,少爺經瑤屏姑娘辛苦撫養長大,迢迢千里而來,投貼拜山,為的就是報仇雪恨而來,你是長輩,怎可不分青紅皂白,開口就連連傷損少爺的心?”
狄英灰眉一挑,目珠一轉,似乎倏然間改變了主意,冷冷一笑道:“好,好,紀福,你既這麼說,老夫就算說錯了,現在拭目等着,看看他怎麼報仇?”
昔年隨着紀正宗走南闖北的紀福已感到這種場面異常複雜,稍有不慎,就會變成兩面成敵。
此刻他見“鐵扇書生”狄英說話讓了步,雖明知他是袖手旁觀,絕無好意,卻覺得這正是紀昭洵下台的機會,慌忙對悲憤欲絕的紀昭洵連施眼色,低聲道:“少爺,千萬忍辱負重,昔年韓信受犀,才能成人上之人,將中之帥,你千萬別使主母失望!”
紀昭洵通紅的星眸迅速四下一掃,只見狄英這三四十人,有一大半臉上呈露着卑鄙不屑之色。
他驀地仰天發出一聲凄厲的長笑,笑聲中反手一探,肩上長劍嗖聲出鞘,一縷寒光已橫當胸。
紀福心頭一驚,卻見紀昭洵倏又轉身面對楊逸凡吐語如冰地道:“請亮長劍!”
紀福悠然鬆了一口氣,立刻退開身子,讓出地方,可是楊逸凡卻一愕,眉頭一皺,暗暗嘆息起來。
眼前的人,應該是自己的侄子,再說,自己對他的態度,比“鐵扇書生”對他好得太多。
但是看樣子,紀昭洵似乎並不領情,難道他認為我知道大哥的消息而不告訴他?
其實,他不了解紀昭洵此刻心理上的複雜,是無法形容的,他把狄英恨透了,卻因狄英的話,不得不先表明自己的立場,這種複雜而痛苦的心理,除了紀福外,沒有人能體味出來。
楊逸凡沉思了片刻,沉重地說道:“我一切都是據實相告,你難道一定要動手。”
紀昭洵冷酷地道:“量量楊家‘百蝶劍法’的威力,正是我第二個心愿!”
楊逸凡眉稍一挑,還沒有說話,卻聽到楊逸仁已怒聲喝道:“不識好歹的東西,二哥,讓我來教訓教訓他!”
只見楊逸仁叱着對尤飛一拱手道:“在下稍等再奉陪你尤當家。”
身形一晃,縱身就到紀昭洵面前,還未站定,楊逸凡卻沉喝道:“三弟,還不與我退下。”
說著已伸手抽劍出鞘,沉聲對紀昭洵道:“你既執意要動手,現在就請進招吧!”
紀昭洵瞥了一眼愕然而退的楊逸仁冷笑道:“誰上都一樣,接招!”
一抖長劍,先分三路,斗然向楊逸凡刺出,出手就是“追魂十八式”中的精着“遊魂如絲”。
十餘年的苦學,使他一露手就令人刮目而視,立刻吸引了滿場注視,接着劍劍翻飛,不時夾着劍中套掌絕學,源源進攻,招招不離楊逸凡要害。
可惜他第一次碰上的就是強硬的對手,楊逸凡起初似尚有容讓之心,五招一過,覺得紀昭洵劍式辛辣,絲毫不留餘地,心頭不由也微有慍意,一聲輕嘯,立刻放手反擊。
這一來,搏鬥情勢頓時一變,楊家劍法,盛譽果非虛傳,但見劍光揮處,滿空都是翩翩銀蝶,上下飛舞,絲毫不留空隙,根本使人摸不清虛實。
五招一過,紀昭洵的攻勢,頓時改作了守勢,這時他才知道自己無論劍法及功力上,確實比人差上了一籌。
他雖明白趨勢必敗,可是他能退卻嗎?他知道不能,不說自己此刻已無法突破纏身劍圈的威力,就是狄英的話,也將使自己消受不了。
這剎那,他在一口怨氣無法發泄下,下定了破斧沉舟,與敵偕亡的決心,一聲凄厲大喝,劍掌俱出,提盡真元,潑風狂掃。
略盪開周身劍光,長劍一挑一抖,頓時挽出三朵斗大劍花,三朵劍花一閃即隱,化作一溜精芒,奮力向楊逸凡咽喉刺去。
力沉真力,划空嘶嘶作響,正是家傳劍法最後一式“三元化一”。
楊逸凡心頭一凜!他覺得紀昭洵這一劍功力上比前幾招強出好幾倍,而且招式玄奇無比,只是前胸空門大露,像是拼了命,他在震駭之下,劍勢一斂,奮力一挑。
叮地一聲,火花瞭然中,紀昭洵的長劍被震高一寸,但去勢仍勁而疾,刺向楊逸凡的鼻尖。
但楊逸凡究非紀福,功力劍術上也比紀福高明了好幾倍,而且此地也非終南山喂招的情形可比擬。
他眼見劍尖方刺上楊逸凡鼻尖剎那,倏覺人影一花,劍勢竟然刺空,這時的紀昭洵大吃一驚,咬緊牙根,長劍向下一壓,猛欲倒拖回來。
這正是終南深山中,接受母親無數次考驗而苦想出來彌補缺點的,同歸於盡的一手劍法。
哪知劍勢方欲下壓,手腕倏覺一緊,已被五指扣緊脈門,接着胸頭一痛,駭然垂目,只見楊逸凡的長劍,光寒如水,正緊緊地抵住自己心窩,楊逸凡面嚴如冰,雙目炯炯地盯視着自己。
“完了……”紀昭洵心頭髮出一陣悲嘆,右手五指一松,長劍嗆當墜地。
在他的感覺中,眼前已是死數,哪知楊逸凡凌厲的神色倏變得異常溫和,發出一聲輕嘆,低聲說道:“昭洵,紀家那批人雖容不得你,但楊家卻絕不會那麼無情,看在我大哥份上,我不為已甚,你也該好好深思一下!”
沉重的語聲中,一松扣住紀昭洵的腕脈的左手,緩緩收回長劍,退身三步。
紀昭洵愣住了,一股辛酸的淚水,倏地湧上的眼眶,他說不出心頭那種複雜而又悲愴的感覺。
但他知道自己無法領受對方的感情,而現在又不能不領受這一份沉重的感情,他正努力止住自己眼中的水流下來,那邊狄英卻張口發出一陣大聲的狂笑:“哈哈……精彩,精彩,不過這麼就算是來報仇的,那老夫及一千紀莊主的知交同道,十八年來出生入死,又不知算是什麼了?……”
語聲是在譏嘲,充滿了不屑和鄙視。
紀昭洵立刻悲忿地轉身向狄英大吼道:“老匹夫住口,終南紀家的事,用不着你姓狄的來管。”
接着向鄂南三叟這邊群雄一指,抱拳一揖,大聲道:“各位前輩都是為了晚輩外祖雪恨而來,隆情高義,晚輩非常感激,但終南紀家並未斷嗣,一切恩怨自有家母及晚輩會來了結,隆情只有容后再謝,高義謹有心銘,各位前輩仗議之情,只有在此拜謝了。”
鄂南三叟白眉一皺,那邊狄英卻厲聲叱道:“小子,你配姓紀?……”
“嘿……”
紀昭洵勃然大怒,但還沒有表示舉動,場外卻進出一聲冷笑。
笑聲嬌滴滴地像個女子,但笑聲卻清楚地貫入雙方群雄每個人的耳朵中,把所有的視線都吸引了過去。
紀昭洵怔然轉過頭去,只覺撲鼻一股幽香,停神一看,身後已經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少女。
這少女綠衣綠裙,手中卻圈着一條蛇皮軟鞭,杏眼,桃腮,配上直挺的鼻樑,風度幽雅,俏麗已極。
可是此刻俏生生的臉蛋上卻露出一絲怒意,對“鐵扇書生”狄英冷笑着說道:“你‘鐵扇書生’的俠名也不算小,年歲也活了一大把,可是此刻說話卻使任何人聽不入耳,人家姓什麼居然也要你來管,好像你的權力已經越過了皇帝老子,嘿!聽了實在使人惹厭!”
狄英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丫頭,你是誰?與那小子有什麼關係?”
綠衣少女冷笑道:“我是誰,你也不配問,我與這位紀少俠也沒有什麼關係,嘿嘿,老實說,我是恰巧路過此地,本來想看一場熱鬧,不過對你那張臭嘴中說出來的話,實在聽不下去了,所以才來打個抱不平!”
哈哈哈……狄英氣得進出一聲狂笑,笑聲中衣袖一抖,唰地一聲,手中多一把精光閃閃的鐵扇,厲聲道:“好啊!
管閑事管到老夫頭上來了……“
話未落,綠衣少女已冷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姑娘我清楚你們這裏的糾紛,為友盡義,確是好事,可是對一個故人後輩,橫加污辱,卻大不應該。
“再說比武決生死但憑功力,紀少俠儘力而敗,不算得丟人,武林中有誰能保持長勝不敗的?勝得光明,輸得磊落,才是武人本色。”
說到這裏,冷冷一笑,又道:“再說楊家堡也不是好惹的,就是你狄英,十餘年來邀了人,打了多少次,還不是落得灰頭土臉,搖動了人家楊家的一堵牆沒有?嘿嘿,還笑紀少俠做什麼?”
這番話把個狄英奚落得顏面喪盡,而且無言可駁,就是狄英一齊來的鄂南三叟也不禁暗暗佩服!
只見綠衣少女說完,對紀昭洵用同情的秀眸一瞥,溫柔地道:“英雄出頭,十年不晚,你也不用傷心,現在還是離開這邊為妙!”
這段話像春風一般,稍稍吹散了紀昭洵心頭一股積怨,他雖不知道這綠衣少女的來歷,卻對她產生了一陣莫名的感激。
因為這份同情,對他來說太少了,因為太少,更顯示出可貴,何況來自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異性身上。
紀福本來就反對紀昭洵到楊家堡來,此刻也趁機接口道:“少爺,這位姑娘說的話不錯,既見識過楊家劍法,也可以走了!”
說著,急匆匆地過去拾起垂落地上的那柄長劍,遞給紀昭洵,目光暗暗向四周一溜,低聲又道:“少爺,情勢非常惡劣,別忘了我們主要的是先找出楊逸塵下落!”
那綠衣少女已在充滿孤傲的神態下,向場外走去,紀昭洵被紀福連拖帶扶地跟着綠衣少女身後走去。
驀地,紀昭洵就掙脫了紀福的扶持,倏地轉身,目光向滿場群豪一掃,最後落在楊逸凡身上,冷冷地一字一語說道:“如不雪今日之恥,猶如此劍!”
舉起左掌,猛敲劍葉,叮地一聲,長劍立斷為二,他舉起斷劍向地上甩去,入土直沒至柄。‘這番話不但是對楊逸凡而說,也是對氣得發抖的狄英而說,話聲一落,立刻揚長追上綠衣少女離去。
楊逸凡長眉一挑,旋即發出一聲嘆息,可是“鐵扇書生”狄英卻當著這許多武林群雄,坍不起這個台。
他身形略飄,厲聲大喝道:“站住!”手中鐵扇一搖,唰地一聲張了開來!
已經離開丈余的紀昭洵與綠衣少女同時停步旋身,綠衣少女已搶先冷冷發問道:“你叫誰站住?”
狄英厲聲道:“當然是你這賤人,老夫要看看你憑什麼張狂?”
綠衣少女嬌容上頓降一層嚴霜,冷笑道:“看樣子好像不甘心!你就試試姑奶奶鞭法。”
說著圈在右手的蛇皮鞭倏然一抖一甩,呼地一聲,鞭梢激射,向狄英咽喉捲去,這一出手不但快而且勁力實足,划空嘶嘶作響。
狄英料不到這綠衣少女說動就動手,自己還未發動,對方一鞭已抽了過來,他閃身一避,立刻電掣般向綠衣少女撲來。
哪知綠衣少女的鞭梢上,猶如長了眼睛一般,一擊落空,倏然一曲一轉,縮了過去,狄英身形方避過,吧噠一聲,鞭梢已像靈蛇一般,劃過他前胸,他心頭頓時駭然,倒縱而退,嘶地一聲,一襲長衫,從胸以下,立刻破裂而開。
狄英渾身驚出一陣冷汗,他料不到這突然而來的綠衣少女竟具有這般神出鬼沒的鞭法,驚容未停,卻見鞭影呼地一聲,又從眼前劃過。
他慌忙再度急退,只覺得右手一震,一柄鐵扇,竟已被長鞭捲走,嗖地一聲,甩出三丈之外。
只見綠衣少女冷冷一笑道:“第一是懲罰你罵‘賤人’二個字,第二鞭卻是要你知道本姑娘並不是好惹的。”
說完向紀昭洵揮手道:“我們走!”傲然轉身,揚長而去。
狄英這時真可說是驚怒交加,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了進去。成名數十年,今天當著不下百餘武林人物面前,給一個黃毛丫頭丟了這麼大的人,還有什麼面目再見天下人。
他臉色一陣蒼白,猛然一挫牙,正欲不顧生死追上去,身後倏響起一陣衣袂飄風聲,接着衣袖被人一把拉住。
狄英憤然側首一瞥,拉住他的人赫然是“陽世閻羅”尤飛,不由怒聲道:“尤兄,做什麼?”
尤飛沉凝地道:“狄兄千萬別衝動,難道看不出那丫頭的鞭法正是蜀中崔家的‘驚神鞭’么?”
狄英倏然變了臉色,一股衝動,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
提起蜀中崔家,巫山驚神鞭崔九龍,誰都會恐懼變色,但見過驚神鞭崔九龍的人,卻少而又少,因此江湖上對蜀中崔家都有一份詭譎神秘的感覺。……
這時,鄂南三叟也同時皺緊白眉,這次被邀請而來,情勢發展到這麼尷尬的局面,是這三位名高望重的蕭家三兄弟所意料不到的!
這種情形落在楊逸凡的眼裏,心裏倏然啟動靈機,覺得暫時消彌這場糾紛,此正其時了。
於是向鄂南三叟抱拳當胸,朗聲說道:“在下有點建議,不知蕭大俠賢昆仲能接納否?”
老大蕭誠仍然皺着眉頭道:“請說!”
楊逸凡長嘆一聲道:“十八年來,寒門為了紀大俠之死,可說弄得枕不暇席,這樣下去,是非曲直既無法解決,卻流於無窮殺劫,對雙方任何一方來說,實非解決之道。
在下決定在今年重九之日,在君山之頂,邀請天下武林中公正同道,參加一次評判大會,屆時也請紀家尋仇的朋友同時赴會,當著天下武林,把這段過節公開評判一下是非,作一次總了結,不知蕭大俠認為然否?“
鄂南三叟同時欣然頷首稱讚,他們覺得被紀昭洵這一現身,已失去了助拳的立場,故而表示同意。
蓋鄂南三叟心中認為紀昭洵究竟是終南紀家之後,既已說明不需外人插手,自己已無必要膛這場混水。
其餘雖有不肯罷休的,但礙於鄂南三叟已答應出口,自不好再作表示,尤其為首的狄英被綠衣少女當眾兩鞭,打得顏面盡喪,更不好意思再耽擱下去,對尋仇一節已失去了初來時那種決心,於是一場生死大會,頓時消彌於無形。
鄂南三叟一千人此刻紛紛抱拳離去,楊逸凡望着仇家人影逐一消失,才長吁出一口氣,可是一旁的楊逸仁卻說話了:“二哥,你對人太仁厚了!”語氣中對楊逸凡一切措施完全不表同意。
楊逸凡劍眉一皺,道:“三弟是指哪一點?”
楊逸仁道:“當然指對紀昭洵那小子,依我之意應早一劍貫心,殺他以絕後患!”
楊逸仁斥道:“三弟,你應該知道他是大哥骨肉,我怎忍心下得了手?”
楊逸仁一哼,道:“他。心中若有大哥,就不會這麼對我們,二哥難道沒有看到他臨去斷劍,心中包藏着無窮殺機?”
楊逸凡長嘆一聲道:“這是誤會,我們不應該再加深它才是!”
楊逸仁冷冷道:“這是二哥自己的想法,但他心中是否這般想,只有鬼才知道,我覺得今天二哥不殺他,實在是錯了,楊家堡日後的麻煩,恐怕就在這小子身上。”
楊逸凡雙目一瞪,道:“三弟,你不必渲染其事,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至少今天,若沒有他紀昭洵的出頭一攪,一場生死大戰,伏屍百步,還不知會有怎麼一個結局呢?”
楊逸仁默然了,可是他心中倏下了一個決心,但是他卻沒有表露出來,默默跟着楊逸凡招呼着一干助拳的知交賓客,回返堡中。
洞庭河畔恢復了空曠寧靜。時間雖然還早,但滿天陽光卻被一堆濃黑的烏雲所蓋住,沒有一絲風,天氣顯得更加悶人,象徵著眼前的平靜並不能消除未來的風暴,一切就如現在的天氣,密雲不雨,直待一場狂風暴雨來臨。
一個時辰后,楊家堡中倏然衝出一匹快馬,馬上的人赫然是楊逸仁,他去哪裏?沒有人能知道!
滿空烏雲,遮去了六月驕陽,天色立刻陰沉了下去,紀昭洵主僕的內心,與天色一樣地陰沉,默默與綠衣少女快速地移着步伐!
不過,紀昭洵此刻心境,比剛才開朗得多了,綠衣少女最後兩鞭,打得固執的“鐵扇書生”狄英沒有絲毫還手的餘地,使他心頭大感痛快,覺得出了心頭不少怨氣,同時也對綠衣少女的功力大表欽佩。
走着,走着,楊家堡已遠遠拋在身後,高聳的黃鶴樓已遙遙在望,這時他才發覺與人家同行了半天,還沒有問人家姓名。
於是目光側視着綠衣少女開口道:“承姑娘仗義執言,還未請問尊姓大名,以便小可將來報答!”
綠衣少女露齒一笑,簡單地回答道:“崔家鳳!”笑容是迎人的,語聲也是柔和的,完全沒有剛才那種孤傲凌人之氣!
紀昭洵道:“原來是崔姑娘,小可紀昭洵……”
方報出名字,崔家鳳已溫柔的一笑,道:“我知道,少俠,對你一切,我非常了解,非常同情,唉!這不是你的罪過,一切應該歸咎於上代……”
溫婉的嬌語聲,含着一絲勸慰之意,那動人的笑容,猶如三月的薔薇,可是紀昭洵在領略這些溫慰之餘,卻不由一怔,脫口道:“姑娘怎會這般清楚呢?”
崔家鳳卟嗤一笑,嬌聲道:“這有什麼可以奇怪的,終南紀家那場劇變,在十八年前,江湖中哪個不知道?至於後半段關於你的事,剛才在楊家堡前,那個姓狄的老混蛋不是已透露得差不多了么?”
紀昭洵又默然了,剛剛開朗的臉色一下子又轉陰沉了下去。
唉!往事是不堪回味的,現在被她一提,那不堪負荷的沉重感覺,又復回到紀昭洵的內心上,使他想起了慘淡的前途。
崔家鳳秀眸一瞥,似有感觸,輕嘆一聲又說道;“對你少俠來說,過去都不值一提,未來的才值得你去奮鬥,目前的唯一問題,應該是怎麼能訪到名師,再求深造才是第一要務!”
紀昭洵默默地聽着,他記得母親臨別時也這麼說過,但江湖上奇人異士雖多,真正要找出一個,還真不容易!
七大門派各有所宗,受武林尊重,但無深厚淵源,人家根本不會收授,江湖中成名高手雖多,但在紀昭洵心中的分量並不重,他需要的是拜師苦修后,一劍揮出能光寒天下的超人武功,江湖中那些成名人物,就是全願意收他做徒弟,能傳給的本事,也不過僅僅能抗衡一方,並不能出人頭地。
真正能達到他願望的奇人異士,卻是可遇不可求,故而他明白,尋訪名師,再求深造,說雖容易,行動極難。
崔家鳳仍以動人的語聲接下去說道:“你既步人江湖,就是江湖人。江湖人所本,主要的就是武功,猶如商人必須先熟練算盤,文人先要熟諳詩詞八股一般,而像你這樣的功力,實在不應該先出來闖,再加上你複雜的身世,我真替你未來擔心!”
她說完這些話,見紀昭洵臉色陰沉沉地,絲毫沒有反應,忙微笑着又道:“你不要多心,我並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而是實話實說,想有所建議……”
紀昭洵仰天一聲長嘆,點了點頭,他對崔家鳳的話是感激的,只是在紊亂而複雜的情緒之下,一時不知用什麼話來表達而已。
崔家鳳嫣然道:“你能了解就好,其實我們年青人應該不同於老年人,要講究什麼世故,圓滑等等,嗯,多說廢話沒用,讓我想想有什麼路可以指點你!”
她手中玩弄地揮動着手中鞭子,含顰轉動着秀眸,沒有片刻,倏然啊呀一聲驚呼!
紀昭洵一怔,紀福也不由一怔脫口道:“小姐是想起了什麼?”
崔家鳳桃腮微紅,含着歉意地道:“真對不起,我本來在想什麼人最適合做你少俠的師父,哪知卻先想了一件要緊的事……”
紀昭洵急急問道:“不知是什麼事?”
崔家鳳笑着道:“我忘記了前面岳陽城中還有人等着我,少俠,恕我要失陪了,呃,這樣吧,我在城中住在‘迎賓客棧’,你慢慢來,到城裏可以去找我,那時我會告訴你一條求師之路。”
說完像真的有什麼急事一般,匆匆擺擺手,飛奔而去,瞬眼人影俱失。
這時正好走到黃鶴樓前。紀昭洵不由佇足而望,蒼茫的天色下,那點線影像飛舞的蝴蝶,冉冉消失,不知怎麼地,他心頭覺得彷彿失落了什麼,感到一陣空虛。
他心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崔家鳳……崔家鳳……”
心中體味着她每一句話和每個動作。
由她離去的神態動作看來,她還未脫一個十七八歲少女應有的天真和稚氣,但她在對付狄英時,卻像一個江湖老手,隱有名家風範,而對自己說的話,卻又充滿了智慧,一種成熟的智慧……
他想着,想着,腦海中漸漸現出一個鮮明的輪廊,把崔家鳳塑成了一座鮮明的人像,這座像卻是嬌美、英武、智慧、善良的綜合體。
於是他產生了一份深重的惆帳,萍水相逢,這一份友誼實在太可貴了,可是偏偏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如驚鴻一閃,了無憑藉!
“唉!少爺,人已看不見了,我們還獃著做什麼?”
是老家人紀福在說話了,話聲驚醒了茫然悠思中的紀昭洵,他緩緩收回視線,嘆息一聲道:“福伯,那崔姑娘的話實在使我猶豫不決,依你看,我以後該如何好?是重新投師習藝呢?或是開始找人?”
紀福也作難地沉思片刻,才嘆息着說道:“那崔姑娘的話沒有錯,可是未來日子正長,老奴以為總得對主母有個交代,假如在儘力尋覓后,仍找不到那姓楊的下落,再作他圖不遲!”
紀昭洵嘆道:“但是茫茫天涯,何處去找呢?我本以為楊家堡必會知道楊逸塵的消息,可是楊逸凡的話不像作假,現在我卻不知道從何着手。
唉!假如他死了,應該有人發現他的屍體,假如是活着,這世界上怎會沒有他的影子?
難道他會在這世界裏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由於剛才的刺激,他決心認為自己沒有這個父親,所以連稱呼也改了過來,此刻,他茫茫思索着摸索的方向。
哪知話聲未落,身後卻響起一聲輕笑,有人接口道:“人活着怎會在這世界上消失,少俠,何不問問我?”
紀昭洵及紀福同時一驚,迅速轉身,目光瞬處,卻見身後已站着一位身穿藍衣的中年文士。
這藍衣文士年約四十餘歲,正口含微笑地望着驚愕的紀昭洵。
他身上沒有佩兵器,可是從那炯炯*人的眼神中,紀昭洵已知覺是一位江湖高手,頓時脫口“你是准?”
藍衣文士笑道:“萍水相逢,何必問姓道名,紀少俠,不瞞你說,楊家堡前那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非常同情你,所以明知不該說,也不忍不現身相告了!”
紀福此刻已急不可待地接口道:“楊逸塵的下落,閣下知道?”
藍衣文士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道:“普天之下,除了不願透露的人之外,恐怕唯有我最清楚了!”
紀昭洵精神一振,急急問道:“人在那裏?”
藍衣文士簡單地回答道:“在嵩山少林。”
在少林?紀昭洵主僕不由訝然相對而視,大感意外。紀福皺眉問道:“朋友既仗義相告,何不把話說清楚一些,楊逸塵怎麼會藏在少林!”
藍衣文士含笑道:“這點我可不清楚,不過十餘年來,人被藏在少林,卻是一點也假不了!”
紀昭洵也皺眉懷疑地道:“閣下既早已知道,為什麼不早些說出來?”
藍衣文士卟嗤一笑道:“早點說?跟誰去說,若同你說,你今天才露面,不是在楊家堡看到你,路上相遇,我也不會認識你是誰?
若要對令堂夫人說,可是十八年來江湖上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終南紀家莊自倒了‘劍掌雙絕’紀正宗,鐵鎖大門,根本沒有半個人影。“紀昭洵為之語塞,卻見藍衣文士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道:“要我對別人說,我也不敢,若是傳出去,早已是一場大風波,而且消息一泄露,少林和尚一定立刻明白是我放的風聲。
“那批和尚已經關照過我嚴守秘密,我生平雖沒怕過任何人,卻惹不起少林,至於要我對‘百蝶神劍’楊超倫說,我又不想!
楊家堡聲名如日經中天,我生平行蹤無定,獨來獨往,犯不着去討這個好,拍這記馬屁,現在請少俠想想,我若早說,該說給誰聽?“紀昭洵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但仍禁不住懷疑地問道:“但是少林寺為什麼要把他藏起來呢?為什麼不願閣下泄露消息呢?”
藍衣文士仍含笑道:“這話你應該去問少林寺的和尚,佛門不是凡地,所以一切也不是凡人所能揣測的,我是凡人,自然不會了解那批和尚是為了什麼?”
“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一點點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楊家堡那火熱熱的場面,相信被你一攪,也該散了,此地不可久留,你還是早點離開為妙!”
說著瀟然向岳陽城方向離去,步履如行雲流水,轉眼剩下一粒黑點。
又是一個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人物,可是這次,給予紀昭洵的感覺,不是溫暖,而是神秘。
那出色的口才,那銳利的目光,那含蓄的話語,那神秘的笑容,着實費人猜測思忖,他獃獃出了一會神,倏然側首問紀福道:“福伯,你摸得出他的來歷嗎?”
紀福始則沉思着搖搖頭,繼則微微一笑道:“少爺不用去猜,到了少林不就可以知道他身份了么?”
紀昭洵微微一怔,倏然領悟了,若自己找上少林,少林和尚知道是他放的風聲,豈不是從少林和尚口中能發掘他的來歷身份?
“對!”他掘拳一擊掌,道:“福伯,咱們就立刻上少林!”
由於那藍衣文士臨去的警告,紀昭洵與紀福二人就加快了步伐,避免與鄂南三叟及狄英一千人再碰上,但到了岳陽城外,已是萬家燈火了。
這時,由於突然得到了楊逸塵的消息,使紀昭洵熱血沸騰,一時之間卻忘記了崔家風臨別的約會。
等到在岳陽城外匆匆打過尖,想起了崔家風之時,二人離開了岳陽城已經約摸二三十里了。
但是紀昭洵轉念一想,尋師之事並不急,倒是眼前父訊已獲,應該趕快了斷。
於是,母親那憔悴滲淡的音容,代替了腦中如花笑容,可是他心頭卻仍然不免紊亂複雜,矛盾百起……
天雖然已入夜,但天上的烏雲卻仍濃濃密密,夜色是一片漆黑,漆黑的驛道上,已沒有行人的影子,四周充滿了寥寂和凄涼。
紀昭洵與紀福施展腳程飛奔着,陡然遠遠望見漆黑的大道中,有一個模糊的黑影,那黑影像一枝禿禿的樹榦,也像一塊石頭,絲毫不動。
但說是樹榦,絕對不會生在官塘大道中央,若是石頭,也不會有人搬塊巨石,無緣無故地放在道中。
紀昭洵與紀福心有所疑,立刻放慢了腳步,距離一點一點接近,黑影雖然還看不清楚,但是微風吹過,下半截似乎在微微晃動。
這晃動的分明是二角衣擺嘛,紀昭洵心頭一緊,立刻停住了腳步,雙方距離仍有十餘丈,紀福也緊張地揚聲喝道:“前面的朋友是哪一位?”四周在話聲落後,靜悄悄地,那黑影依然木立,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紀昭洵頓時毛骨悚然!深夜荒道,無星五月,四周沒有人煙,莫非是什麼冤魂出現不成?
他記得在稚齡之年,在終南荒谷中,依在紀福懷中,聽他說過這種恐布的離奇傳說,曾嚇得一夜未眠,眼睜睜地害怕鬼魂光臨,而現在他雙腿微抖,不自覺地側首向身旁的紀福望去。
只見紀福也一臉緊張之色,倏地舉手抽出肩上長劍,低聲道:“少爺,不對勁,注意點!”
紀昭洵心頭更加一緊,舉手一探肩頭,摸了一個空,這才發覺自己此刻已沒有長劍,不由更加着慌,卻見紀福已把劍遞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接過,因有一劍在手,膽子微微一壯,大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黑影仍舊一動不動,沒有一絲迴音,像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因距離已近了四五丈,依稀已可看清那黑影像是一個人形,並非木石,只不過光線太黑,面目仍無法看清而已。
二人移步雖慢,但距離終於慢慢接近,八丈……七丈……六丈……五丈……四丈……三丈……
倏然那黑影有了動作,右手一舉,嗖地一聲,多了一樣東西,唰地一聲張開,竟是一把精光閃閃的扇子。
模糊的臉影中倏亮起二道灼灼猶如秋陽閃電般的眼神。
幾乎同時,紀昭洵也看清對方的面目了,駭然發出一聲驚呼!
紀福也吃驚地訝然呼道:“表老爺,原來是你,真把人嚇了一大跳……”
不錯,佇立荒道黑夜中的人正是“鐵扇書生”狄英,只見他臉布重霜,冷冷道:“老夫等候你們多時了!”
紀福一見他神色不善,內心一震,慌忙攔在紀昭洵面前急急道:“表老爺有什麼重要事吩咐么?”
狄英陰沉地一笑道:“老夫要親手送這個雜種上陰間去!”
紀昭洵頓時駭怒交進忖道:“為什麼紀家的人,卻這麼緊緊*着自己,絲毫不肯放鬆呢……”
他心頭倏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悲哀中,他盡量控制平靜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此刻不比白天在楊家堡,對方在眾目之下,還有一些顧忌,而在這深夜荒道中,一切已失去了憑藉,真動上手,自己縱然加上紀福,也根本不是對手,這種情形下,唯有保持沉默,靜待發展。
而紀福聽了狄英的話,臉色也頓時一變,急急道:“表老爺,這是何苦,俗語說,不看金面看佛面,少爺縱有頂撞表老爺的地方,表老爺也該看在已死去的老莊主份上,寬容一二!”
“鐵扇書生”哈哈一陣狂笑道:“紀福,我知道你跟了老莊主十餘年,忠心耿耿,誓不渝二,老夫相信,你也知道我一切也是為了老莊主慘死,擺不平心頭一口冤氣。……”
紀福慌忙接口道:“表老爺用心可對天日,老奴焉有不清楚之理……”
“你能清楚就好!”“鐵扇書生”狄英又把話頭接了過去,揮揮手道:“現在你讓開一邊,老夫要斃了那小子!”
紀福怎肯讓開,急急道:“表老爺既是為了老莊主,又為什麼同我們少爺過不去呢,老奴這又不懂了!”
狄英進出一聲冷笑道:“老夫就是為了不讓老莊主人死了還現世,故而非殺他不可,嘿嘿!紀福,假如老莊主會在棺材裏爬起來,我相信他絕不會反對我這樣做!”
紀福慌忙搖着雙手,用近乎哀求的口氣道:“不!不!表老爺,你既知老奴一生對紀家忠耿,就請看在老奴薄面,少爺也是與你表老爺一樣,心存仇志,誓為老莊主報仇……”
哈哈哈,狄英一聲震天狂笑,打斷了紀福的語聲,冷笑着道:“報仇?他憑什麼報仇?
憑的是紀家的身份,還是楊家的身份,紀福,你忘了昔年老莊主為什麼死的么?
還不是因為你小姐不貞,肚子裏有了這塊孽種!我狄英十八年來奔波江湖,邀請老莊主生前一干知交朋友,忘命向楊家聲討復仇。
“為的就是替老莊主出這口怨氣,但若不殺這個禍種,怎能向那批已死未死的知親好友交代,又怎能對得起老莊主在天之靈,就是今天,若不是被他這一攪,楊家堡縱然不垮,也必伏屍百步,血染洞庭。
“但是現在卻落得一場空,反被仇家朋友兩面恥笑,紀福,你叫老夫還有什麼面目再面對武林同道?”
他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激厲的語聲一落,不等紀福再說什麼,臉色倏沉如鐵,峻聲又道:“紀福,你快讓開,若再阻攔老夫,怪不得老夫扇下無情,把你一併算上,使此地多增一條冤魂!”
紀昭洵此刻知道任憑紀福說爛了舌頭,也無法使對方軟心改變了,一股怨氣頓時衝上腦門,狂笑一聲道:“福伯,你也不必多費口舌,就讓那老匹夫過來,我昭洵今天認命就是了!”
握劍五指一緊,決定以死一拼。
哪知紀福一聽這話,不但不讓開,反而大喝一聲道:“表老爺,你這麼固執己見,就請先成全老奴!”
雙掌驟起,如瘋了一樣,猛撲狄英,掌風兜心劈去,掌勢一出,又大叫道:“少爺,你快逃,老奴替你擋他一陣!”
“鐵扇書生”臉上殺機驟濃,精光閃閃的雙目一瞪,厲喝道:“紀福,你敢!”
左袖一拂,一道勁氣橫卷而出,啪地一聲,紀福身軀像飄風落葉一般,被震出一丈有餘,仰天一跤,摔在地上。
要知紀福跟着已故的“劍掌雙絕”紀正宗學到不少招式,但功力上,與狄英一比,究竟差得太遠。
這一跤鐵得眼中金星直冒,渾身酸痛,但耳中卻聽得狄英陰沉的語聲:“念你數十年忠心耿耿,老夫不為已甚!”
面目猙獰陰沉的狄英,就在這話聲中,人如閃電一劃,已欺到驚愕的紀昭洵面前,獰聲又道:“老夫今夜送你再投一次胎,希望你來世切莫姓紀!”
鐵扇如電光石火一劃,已向紀昭洵咽喉切到。
寒氣砭骨,勁力*人,這出手第一招就是生平絕學“雁翎十八剔”中三大絕招第一式“落雁斷羽”。
駭恨交加的紀昭洵,迸出一聲凄厲的長笑,笑聲中,長劍硬向外一封。
叮地一聲,劍扇交擊,爆出一溜火星,他人噔噔立刻震退三步,虎口巨震,長劍幾乎脫手飛去。
駭然之下,面對凌厲的招式,他顧不得再說話,左掌猛推,施出“龍形三曲”掌法,接連劈出三掌。
狄英身形三閃,陰森森笑道:“你這點狗抓毛若在老莊主手中施出,老夫或許擋不了,在你手中,嘿嘿,老夫絕不會令你逃過下一招!”
鐵扇虛虛在紀昭洵眼前一晃,唰地一攏,疾如流星,直點前胸,這一招更狠更疾。
就在這生死一發間,狄英身後響起一聲大喝:“表老爺手下留情。”
二道硬崩崩的掌風,直襲狄英後背。
不用說,正是紀福,他這時已顧不得自己安危,眼前紀昭洵即將亡命扇下,立刻猛撲過來。
這種情形下,狄英不得不收扇移身,先求自保,他似乎不願傷了老僕紀福,卻對紀昭洵下定了狠心,鐵扇微收即伸,又唰地張開,向紀昭洵腦門劈下。
這一式更是凌厲無倫,紀昭洵驚魂方定,扇上勁氣已襲腦門,駭惶之下,避已不及,*
得舉起酸柔無力的右臂,長劍死命向上封,叮地一聲,虎口震裂,長劍墜地,但鐵扇卻略略一頓,原勢而下。
紀昭洵拚命向後倒縱,紀福也拚命撲上大聲道:“表老爺,你要殺就先殺老奴!”
這一招又在千鈞一髮下,被紀昭洵逃過,氣得狄英鬍子根根直豎。
他佈滿煞氣的雙目狠狠向紀福一瞪,卻仍不忍心對紀福下手,其實狄英並非壞人,所以對紀昭洵這麼狠毒,卻是目睹十八年前紀家莊那場慘變,激憤於心,對紀昭洵有了牢不可破的卑視和私見。
此刻他恨聲道:“紀福,隨你怎麼說,老夫今天也非殺這小子不可!”鐵扇一揮,又如風一般,向紀昭洵撲去。
就在這時,一陣急驟的蹄聲自岳陽城方向來路,飄傳過來。
馬未到,卻已聞語聲傳來:“什麼人在這裏打鬥!”
撲身的“鐵扇書生”不由一怔,停身舉目向來路方向望去。
只見一匹騎影,如電掣風掠而至,馬上人略勒馬韁,健馬人立長嘶,那人凌空長身,已飄然落在道中。
紀昭洵主僕及狄英凝神一望,頭不約而同地一震,來人英姿爽颯,長衣飄灑,容貌俊武,不是別人,卻正是楊家堡三少堡主楊逸仁。
而楊逸仁一看場中三人竟有“鐵扇書生”在內,神色也不由一呆!
他追趕的對象,本來也是紀昭洵,卻不料那“鐵扇書生”竟與他懷有同樣的目的,而早一步先下手了。
他更想不到本要取紀昭洵的性命,此來反而救了紀昭洵一命。
但是狄英卻摸不透楊逸仁的來意,眼珠一轉,覺得現在要再殺紀昭洵已不可能,立刻轉身向紀福冷冷一笑,道:“紀福,現在可不遂你心意了么?嘿嘿,到底是楊家的骨肉,但以後若有什麼差錯,老夫一樣要取他的狗命!”
說完衣袖一指,長身而起,人影略閃兩閃,已沒人濃黑的夜色中。
紀昭洵暗暗一聲悲嘆,他說不出心頭是一種什麼滋味,卻難受得幾乎要發狂。
想起白天在楊家堡前,楊逸凡那種和顏悅色,和充滿感情的語氣,而現在這位楊逸仁又救了自己一命。……
他想:這是為什麼?他們是自己的仇家啊?但是他們對自己偏偏這麼仁厚,而應該是自己親家的狄英,卻對自己這般兇狠毒辣?……
他覺得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一切都大乖常情,連自己也包括在內,他覺得再下去,恐怕連誰是親,誰是仇,都會分不清楚。
紊亂的思緒,像潮水一樣地在腦海中翻騰着,然而一旁驚魂甫定的紀福已過來拾起地上的長劍,對紀昭洵輕聲道:“少爺!我們走吧!”
世故深沉的紀福,卻不像天真的紀昭洵,他感到如此深夜,楊逸仁突然出現,並不是什麼好兆頭,心有戒意,恨不得馬上離開。
但話聲方落,僵立着的楊逸仁卻開口了:“走?嘿!慢一點!”
紀福世故地一抱拳道:“楊三俠有什麼指教!”
此刻的楊逸仁,心頭有一絲懊悔,他覺得早知道狄英會對紀昭洵下手,自己實在多跑了這一趟,方才若是能使紀昭洵喪命在對頭手下,那是多麼理想?而現在,自己卻反而把狄英驚走。
不過,他覺得既了解對頭也放不過紀昭洵,自己就不必急於要殺人,本來的計劃應該修正一下,不妨把話先問清楚,說清楚,若紀昭洵真是不識好歹,再動手也不遲,這樣誅之也不愧於心。
於是他冷冷地回答道:“在下此來,有兩個問題,請教紀昭洵!”
紀昭洵微微一怔道:“什麼問題?”
楊逸仁道:“未問之前,我希望你對每一個問題的回答,都必須慎重,必須經過良心理智的審判,而不作虛假。”
紀昭洵怔然點點頭。
楊逸仁似笑非笑地一頷首,說道:“好,問題只有兩個,第一個,請問你自己心目中有沒有父親存在?對父親抱着什麼態度?”
紀昭洵聞言不由一愕,他想不到問的卻是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卻又是自己一切苦惱的根源。
老實說,到目前為止,他雖有趨向於與母親相同的觀念,卻還沒有確立一個肯定的立場。
他苦惱地獃獃望着楊逸仁,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一旁的紀福卻接話答道:“這點楊三俠應該已經知道,何用勞駕再問。”
老於世故的紀福,回答得非常巧妙,對於這個問題,在他心目中,與狄英對紀昭洵的牢不可拔觀念一樣,只有“仇恨”二個字,只是因凜於自己這邊二人並非楊逸仁對手,所以答得圓滑了一些。
哪知楊逸仁卻冷冷道:“我問的是紀昭洵,不用你回答,希望你不要多插嘴!”
紀昭洵想了半天,才痛苦地毅然一咬牙道:“在下生來未蒙親潤,只知道有一個辛苦撫養我的母親,不知道有父親,當然更說不上抱什麼態度了!”
說著星眸中已隱含了一眶淚水。
楊逸仁臉色沉了一沉,冷冷道:“很好,第二個問題是,你以後對楊家堡又抱着什麼態度?”
紀昭洵長嘆一聲道:“第一個問題我已經是勉強答覆你。
了,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再回答!“
楊逸仁冷漠地道:“凡有一個問題,在任何人心目中,必有一個答案,紀昭洵,你必須毫不虛飾地回答!”
紀昭洵痛苦地大聲道:“母命難違,不傷一人,踹垮楊家堡!”
楊逸仁哈哈一聲大笑,道:“好,不論是親是敵,你不愧是我大哥的兒子,我佩服你的豪氣!……”
紀昭洵倏如發狂的大喊道:“你不要問了,你不要再問了……我不知道……”
痛苦的狂喊中,他雙手捧臉,淚水已撲簌簌地如雨而下。
楊逸仁愕了一愕,旋即哈哈一笑,一字一語道:“我說過只問二個問題,自然不會再多問第三個,現在,紀昭洵……”
臉色倏沉如鐵,接下去道:“你應該亮劍了!”
話聲中,手揮劍柄,一聲龍吟響處,一道寒光在夜色中閃起,他手橫劍勢,已亮出門戶。
紀福大凜,脫口喝道:“楊三俠,這是幹什麼?”
紀昭洵也愕然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地望着楊逸仁。
只見楊逸仁冷笑道:“我要幹什麼?你們應該清楚,紀昭洵,我給了你機會,但你不知道悔過,現在除了殺你之外,別無他途可尋!”
紀福駭然變色,大喝道:“楊逸仁,你太已卑鄙,荒夜欺弱,傳出江湖,不怕被天下武林恥笑!”
楊逸仁長笑一聲道:“老奴才,我的想法,與你恰巧相反,我不是欺弱,而是誅逆,父母天倫,綱常豈能不正,我今夜殺了他,傳出江湖,不但不會有人恥笑,而且沒有人敢說我楊逸仁不對!”
語聲倏然一沉,臉上殺機更加深沉,轉目對紀昭洵厲喝道:“逆子,你還不快亮劍準備?”
紀昭洵悲痛地長嘆一聲,道:“你動手吧!”
垂手頹立,似是萬念俱灰。
楊逸仁怔了一怔,旋即厲笑一聲道:“你不亮劍,我還是一樣要殺你!”劍勢一抖,疾如電光,兜心刺去。
紀昭洵惶然一聲大喝,長劍一撩,橫里架去。
但他怎抵得住楊逸仁劍上進發的深厚真力,嗆當一聲,長劍被震開二尺,脫手而飛,而楊逸仁的劍勢已點到紀昭洵的前胸。
紀昭洵獃獃木立,不避不讓,其實他明白,功力懸殊之下,動不動手,結局不會二樣,與其動手,還不如甘受一劍,死得乾脆一些。
眼見利劍即將透胸,紀昭洵即將伏屍劍下,半空中陡然響起一聲急促的厲喝:“三弟,還不與我住手!”
隨着喝聲,一條人影如狂風而落,呼地一掌,橫里向抵在紀昭洵胸前的長劍劈去。
啪地一聲,長劍被掌風震斜,楊逸仁蹌踉而退,側頭一望,竟是楊逸凡,不由惶然叫道:
“二哥……”
楊逸凡面寒如冰,斥道:“三弟,你太過分了!”
楊逸仁吶吶道:“二哥,我是為了父親與楊家堡着想……”
楊逸凡怒喝道:“胡說,為了楊家聲名,你根本就不該這麼做,十八年來,父親苦心樹立的仁義聲譽,被你這一來,豈不盡毀於一旦。”
楊逸仁抗聲道:“但是今天我們不殺他,他將來卻饒不過我們,未動手前,我已把話問清楚,他自己坦陳沒有父親,立志踹坍楊家堡,二哥不信,自己可以問問!我這麼做,難道錯了!”
楊逸凡嘆息一聲道:“這是誤會,只要能找到大哥,誤會不難澄清,紀少俠的立場屆時自會改變……”
他說到這裏,望了望木立的紀昭洵,嘆息一聲,又沉聲對楊逸仁道:“再說,骨肉相殘,無異禽獸,他究竟是大哥的兒子,三弟,將來你面對大哥,萬一完全不是那回事,你又怎麼面對大哥交代?”
楊逸仁默然了,他心中卻一萬個不同意,卻不敢再對二哥辯說什麼,楊逸凡此刻轉目凝神着紀昭洵,見他淚水滿面,同情之念,油然而生,嘆道:“我三弟魯莽,希望你看我面上,勿存芥蒂!”
紀昭洵像麻木了一般,不言不語,獃獃望着楊逸凡,連神色上的反應都一絲沒有。
其實他不知道再能說些什麼,也沒有話可說,一日一夜之間,歷盡了人生曲折的悲境,已使他身心快要崩潰。
楊逸凡又嘆息一聲,溫和地說道:“我年紀雖不大,但讓我叫你一聲孩子吧!孩子,你心中的痛苦我非常了解,唉!我早已說過,縱然天下容不得你,但楊家堡仍有你一席之地!”
一旁的紀福卻插口冷笑道:“我們少爺縱然死在外面,也不會上楊家去求庇護!”
楊逸仁剛才一股悶氣無處發泄,此刻立刻找到機會,立刻一挺長劍厲喝道:“老奴才,我二哥在說話,豈有你插嘴的餘地,要不閉嘴,我就先一劍把你劈爛當地!”
紀福凜然噤口,但楊逸凡卻像並不計較這次,對紀昭洵又道:“我也不多說了,我了解你將來會知道該怎麼做,白天我已發出請貼,定今年重九之日,在群山之頂召開評判大會,邀請天下武林來評斷紀楊二家這段糾紛,希望你屆時能夠來,把這件誤會作一個最後的合理了斷!”
說到這裏,又是一嘆,方向楊逸仁一揮手,人影雙雙飛上馬背,蹄聲如雷,剎眼已遠遠消逝。
紀福驚魂甫定,氣惱遂生,倏地“呸”一聲,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道:“今夜紅臉白臉,叫你們楊家兄弟做盡了!”
紀昭洵卻仰天吐出一聲愴然的長嘆!他深深地感到楊逸凡的仁厚,也充分了解楊逸仁的剛傲。
但是他覺得自己寧願碰上楊逸仁,卻不願再見楊逸凡,楊逸凡的仁慈,只有增加自己內心的矛盾及痛苦。
紀福聽見紀昭洵嘆聲,急忙匆匆走近,安慰道:“少爺別再苦惱啦!”
紀昭洵倏淚落如雨,嘆道:“福伯,我來時悔不聽你的話,今天是自取其辱!”
紀福勉強作出一份苦笑,道:“少爺,一隅之失,不如一隅之得,能得到那個消息,這份代價化得還值得!”
紀昭洵頹然嘆息道:“得到了消息,又有什麼用?以我現在功力,此去還是送死!”
紀福一呆,急急道:“少爺,現在已沒有時間顧慮得那麼多了,好歹到了少林后再說,再說那人能把消息泄露給咱們,難保不會泄露給別人,若要讓別人搶在咱們前面,你母親含辛茹苦十八年,豈不落得一場空,而且結局如何?末可逆料……”
提起了母親,紀昭洵腦中不由又浮起那憔悴慘淡的影子,他不得不強振起精神,連夜趕路。
黑暗吞沒了他們的影子,一切恢復原有的靜寂,只有夜風吹過樹梢時,響起一陣猶如嗚咽般的簌簌之聲,像在為紀昭洵悲愴的生命在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