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散功·秘法·金刀神魔
踏進林中小道,他們向左邊飛掠而去,奔了約有三十丈,已將走出這一片松林,耳邊已聽到溪澗淙淙之聲。
出了松林,便看到兩座矗立雲霄、高峻如劍的山峰,一條寬有十多丈的山澗繞着峰腳而過,在澗水之上,搭着一條鐵索軟橋直通對面峰腰。
這正是通往武當後山聖地唯一的路途,在那山後的峽谷里,有一座石室,裏面存放着歷代掌門祖師的骨灰。
從第七代以來,這後山聖地即被列為禁區,一般武當弟子是被禁止來此的,唯有掌門人能夠有權啟開石室。
因而誰也沒有想到玄清會利用這個地方作為實行陰謀的場所。
玄清道人和羅葉大師走出松林,沿着山徑向鐵索橋走去,腳步才一踏上橋緣,已聽到一聲大叫自對岸傳來。
他們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三條人影從峽谷中向這邊追逐過來。
羅葉大師啊了一聲,道:“那不是烏道兄和唐兄嗎?他們……”
玄清道人大驚道:“那是血手天魔!”
羅葉大師驚道:
“道兄,你不是說血手天魔已經身負重傷?烏道兄怎麼還不是他的敵手?”
玄清道人想起血手天魔顧明遠那駭世驚俗的奇技,凜然道:
“這魔頭真不愧列身宇內二魔之中,方才我親眼見他傷於我師叔的太清罡氣下,後來雖連吐三口血,功力卻一次比一次強勁……”
羅葉大師道:“走,我們快去,不然他們可要支持不住了。”
敢情就這麼說話的剎那工夫,顧明遠已連施三種功夫,將崆峒掌門烏道人和四川唐門掌門唐棣打得連退八步,毫無還手之力。
唐門既然以毒藥暗器名揚武林,那唐棣身為唐門家長,在暗器功夫上,自然有很深的造詣。
但是血手天魔顧明遠卻以手中竹簍為盾,使得唐棣連發二十多種暗器,都毫無效果,只有處於挨打的劣勢。
那烏道長雖然手使長劍,但是崆峒劍法一向是走的偏鋒之路,以詭異為主,而顧明遠一身西方魔教的邪門功夫,莫不是以奇詭為主,似乎每一掌都可以尋到烏道長的劍路,而加以攻擊。
是以烏道長雖然劍出如電,碰上對方的掌式,卻每每中途變招,逼得他無法採取行動。
若非顧明遠身負重傷,他們早就被擊斃了。
羅葉大師看得明白,大喝道:“道兄別慌,貧僧和玄清道兄來了!”
顧明遠老早便已看到玄清和羅葉大師兩人從對岸奔來,他原想將唐棣和烏道長逼到索橋之上,再將鐵索砍斷。
誰知他身負重傷,一直沒有工夫調養,雖然連換三種武功,也沒法將這兩人逼得退到索橋之上。
他曉得只要等到玄清和羅葉大師趕到,那麼自己以一敵四,以此刻的功力,必然落敗無疑。
當下毫不考慮,大喝一聲,運掌猛砍三下,將兩人逼退七尺之外,轉身便朝峽谷奔去。
他方才循着林中小徑來到峽谷,便見到唐棣和烏道長兩人走出石洞。
那唐棣一見血手天魔奔來,立即顏色大變,發出唐門暗器“五毒針”,與烏道長雙雙夾擊顧明遠。
此刻顧明遠向谷中奔去,首先便想到那座鑿進山腹的石洞。
他不顧身後四人的叫罵,迅速地朝石洞奔去。
轉過兩個彎,眼前一片開朗,已到了谷中的腹地,在右側的一道削立的石壁下,他已看到那石門被推開一線的洞室。
身後傳來玄清焦慮的喝聲道:“唐兄,快發暗器,別讓他進洞去。”
數縷金風破空之聲傳來,顧明遠頭都不回,右手大袖反拂,身形如箭,從那石門的一線縫隙里鑽進洞去。
等到他們四人追來,石門已砰的一聲關了起來!
顧明遠進了石洞,一反手便將石門推了關上,他目光一閃,瞥見右側一座石棺,立即走了過去,也不管棺中死人同意與否,放下竹簍,便將石棺推到門后頂住。
這下他才喘了一口大氣,放下心來。
他方才閃身進洞之際,已看到那石門厚有二尺,絕不像玄清之流所能用內力強行擊碎,所以他將石門頂住,知道除非自己推門出去,那四人絕不可能進來。
他自嘲地對自己說道:“顧明遠啊!你真是愈老愈沒膽量了,連對這幾個二流貨色都害怕起來,若是在二十年前不將他們打扁才怪!”
確實,他一身神奇詭譎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罕有敵手,雖然那四人都是一派掌門之人,但是較之一代劍聖梅花上人可是相差得太遠了,真箇是有如雲泥之分,十多年前,他敢隻身挑戰梅花上人,而現在他卻只得藉着這扇石門逃命。
但是,事實上他此時身負重傷,當然不能仗着血氣之勇,與那四人一拚生死,真叫做虎落平陽,龍困淺灘。
他嘆了口氣,忖道:“這都是為了劍南,唉!天下父母心,為了孩子……”
他走到竹簍前,在簍上拍了三下,道:“南兒,出來吧!”
顧劍南將簍蓋掀開,探首出來,一眼便看見這個石洞裏堆放的棺材,他駭然道:
“爹,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儘是棺材?”
顧明遠進了洞后,還未曾仔細打量洞中的情形,這下聞聲朝洞內端詳一番,才發覺這個石洞裏竟然堆放着一排排的石棺。
他的目光從那些石棺上閃過,落在嵌着明珠的石壁上,那鴿蛋般大小的上好珍珠發散淡淡的珠光,使得洞中不致黑暗如漆。
他暗忖道:“這個石洞莫非是武當停放歷代掌門屍骨之所,否則怎會有這許多石棺,而且壁上還嵌有明珠。”
一念掠過腦海,他撫着顧劍南的頭,道:
“孩子別怕,這只是停放骨骸的地方,我們稍為休息一下,等會兒便出去。”
顧劍南道:“爹,那些壞人呢?都被您打跑了吧?”
顧明遠苦笑道:“他們人太多,爹身上受了點傷,先要療治一下,你安心在這兒等着,等我把傷勢治好,再出去……”
顧劍南聽到父親這麼說,才注意到顧明遠嘴角淌下的血水和左手拇指的傷痕。
他臉色一變,幾乎都要哭了出來,急道:“爹,你的手指……”
顧明遠抬起左手,笑了笑道:
“一隻手指掉了算什麼!孩子,別難過,爹這條命可掉不了!”
他說別難過,顧劍南聽了心裏更加的難過,他泫然欲泣,撫着那禿禿的拇指部位,傷心道:“爹,都是孩兒不孝,使得您……”
“咦!”顧明遠詫異地道:“怎麼會怪到你的身上呢?”
顧劍南道:“若不是為了孩兒身上的病,爹您就不會到武當山來,不到武當山也不會被人砍斷手指!”
說著說著,他眼中的淚水再也停留不住,簌簌的落了下來,掛在臉頰上。
顧明遠憐愛地拭去愛兒臉上的淚珠,道:“孩子,別哭了!記住,一個男子漢是不能輕易掉眼淚的,你今年十四歲了,都快長成大人了,更不能夠掉眼淚。”
顧劍南止住哭聲,擦去眼淚,堅決地道:“爹,我聽你的話不哭,以後,我再也不哭了,等我長大之後一定要把武當山上的道士都殺光!”
顧明遠聽了這番話,暗暗嘆息,忖道:
“孩子,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麼大,更別說要練成一身武功……”
他此刻真不曾想到自己這殘廢的兒子今後竟然超過了他的成就,融合正邪兩派武功於一身,在武林中造成一次次驚人的風波,幾乎使得武當遭到滅門之禍。
顧明遠唏噓一陣,道:
“南兒,我把我一身的武功秘要都記載在一本書冊上,藏在我們住屋后的馬槽里,你以後身體好了,讓爹爹找出來,慢慢教你,現在……”
他深吸口氣,繼續道:“你坐在這裏不要出聲,爹要用‘金刀會神魔’的最快方法,把傷勢療好,記住,不管你看到爹爹怎樣,都不要出聲,知道嗎?”
顧劍南頷首道:“知道,爹爹,你放心吧!”
顧明遠欣慰地一笑,然後在室內巡視了一遍,回到門房,盤膝坐了下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扁長的盒子,打了開來,從裏面取出九柄薄薄如似紙片、長約五寸的金色小刀放在左手。
只見他深吸兩口長氣,渾身骨節喀喇喇一陣密響,右手迅如閃電,抓着一柄金刀往丹田插進。
顧劍南一看這種駭人的舉動,幾乎要驚叫了出來,想起父親的吩咐,連忙伸手掩住嘴巴。
顧明遠連續不停,一柄又一柄的將九柄金刀一齊插進身上。
此刻若是有練武之人看到他所插的部位全都是人身大穴,必然認為他將立刻死去。
但是顧明遠身上連插九柄金刀,臉上卻一點痛苦之色都沒有,反而有種愉悅之色。
他盤膝於地,輕輕闔住眼睛,雙臂緩緩地轉着弧形,漸漸地愈轉愈快,到後來簡直都看不到手臂揮舞的方向,只見到臂影千條,坐在那兒有似千臂觀音。
漸漸的,他的頭上沁出汗珠,臉色由蒼白而變為暈紅,最後成為火紅之色,與他身上所穿的紅袍一樣。
顧劍南兩眼睜得很大,眨都沒眨一下,雙手掩住嘴巴,望着眼前這駭異的情景。
他真是想都沒想到,人身上在插了九柄刀子後會不流血,也不會死去,雖然他曾見過爹爹練功夫,但這種怪異的“金刀會神魔”的奇功可從不曾見過,因而禁不住心中又是駭伯,又是好奇。
這種“金刀會神魔”之技,乃是魔教中最為驚險的秘法之一,也是對療治內傷最為有效、最迅捷的方法。
它有點與醫道中的“金針過穴”之術相似,主要在於疏通經脈,加速氣血運行,補充失去的元氣,增益喪失的內力。
但是這種秘法也最驚險,稍有外力相侵,立即便會使得施術者走火入魔,一身功力全部散去。
顧明遠在與雲中子拚斗之際,若非因對方那一口“先天真氣”着實厲害,也不會在施出“天魔解體大法”之後,再施出那匯聚全身精血,孤注一擲的“血指刀”,使得本身元氣大傷。
此刻若不冒險施出“金刀會神魔”之秘法療傷,那麼他以後的功力則至少會減退四成之多。
到那時,江湖兇險重重,他更不能夠闖過去了,因而只有迫得他現在挺而走險,施出“金刀會神魔”秘法療傷了。
大約過了一盞茶工夫,他那揮舞的手臂漸漸慢了下來,臉色也漸漸回復正常。
又過了片刻,只見他身上的九柄金刀緩緩的往外退了出來,他猛地站起,連翻三個空心筋斗,九柄金刀也從身上彈出,落在地下。
他吁了一口長氣,雙手摩挲了丹田一下,然後睜開眼睛,俯身拾起地下的九柄金刀,在袍上拭了拭,又裝回盒裏。
當他看到顧劍南傻傻的望着自己,輕輕的笑道:“孩子,你怎麼啦?”
顧劍南定了定神,道:“沒有什麼,孩子只是奇怪。”
顧明遠將那小盒放入懷中,笑道:“奇怪什麼?”
顧劍南道:“爹你讓我摸摸看。”
說罷,他真的伸出手去在顧明遠身插金刀之處摸了摸。
楞了一下,他搖搖頭道:“真是怪事,怎麼刀子插進去,也沒有傷痕。”
“哈!”顧明遠笑道:“傻孩子,原來是這回事,來,爹爹告訴你。”
他輕咳了聲,道:“武功好的人肌肉都能夠自動的收回,我方才的那九柄金刀,並不是真的刺穿皮膚,沒入肉里,而是停留在肌肉與肌肉的空隙間,懂不懂?”
顧劍南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道:
“我還是不懂,身上的肌肉還會有縫。”
顧明遠真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摸了摸孩子的頭,道:
“現在你可能不懂,但是以後你練了武,就會知道這個道理。”
顧劍南笑道:“練武真好,爹,你現在就教我好嗎?”
顧明遠看到自己孩子那麼高興,心中一陣黯然,忖道:
“唉!孩子,你還不知道自己只餘一年的生命,半身血脈不通又怎麼練武呢?”
他強自笑道:“好!等你冷好了病,爹答應一定教你。”
現在,他不禁後悔自己當年練武時沒有從正道入門,否則現在身具正宗內力,豈不是可以替孩子打通穴道,舒暢血脈,又何必到處求人而惹上許多無謂的麻煩?
可是回心一想,他又為自己有這個念頭而後悔,暗自思忖道:
“正邪之分在於心性,而不在於法門,像玄清那等人縱然身居正派,所為之事,較邪派之人豈不是更為邪惡?我雖從邪道入門,卻向來不做邪惡之事。”
“何況正邪兩派,殊途同歸,全都可以達到天人合一的無上境界,那江湖中傳言,百年之前的天靈上人豈不正是以邪道入門,而後打破正邪之分的境界,同樣成為天下第一人么?
雖然自他死後,無人能夠知道其秘法,但那絕對可使正邪融合為一,我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敢情身入邪門之人都知道,到了功力深達九重之地,便似有座鋼牆擋在前面,再也無法超越過去,不像正派內功,時間愈久,功力愈深,內力成累積似的增加。
而邪門之人,往往會遭到走火入魔的危機,就算逃得過走火入魔的危機,在死時也會遭到散功的可怕威脅,不像正宗內功(不管佛門抑或道家),死時安祥愉快,如同安樂之鄉。
所以數百年以來,無數的邪派人士都謀求能避免死前散功的秘法,但是全部都失敗了;唯有百年之前,被目為天下第一高手的天靈上人,卻像是找到了解決之道,他以邪道入門,一生之中斗盡天下高手,從未落敗過。
傳說之中,那時各大正派秘功絕藝尚未失去,不像今日,各派絕藝大多有名無實,因而那天靈上人的一身武功更加使人注意。
天靈上人據說足足活了一百多歲,才無疾而終;這無疾而終四字,顯示他根本就沒有遭到尋常邪派人士的散功之苦。
只可惜天靈上人沒有子女,一生之中也沒有收過任何徒兒,因而他一死,那一身武功以及他奪自東海海盜的一座寶窟,全都沒有下落。
後世之人有的為了秘笈,也有的為了寶藏,而苦苦尋求天靈上人留下的寶圖,一直鬧了約有一甲子之久,江湖上方才稍稍平息下去。
因而直到現在,天靈上人的武功為何能破解“散功”的障礙,在武林中猶然是一個神秘的謎。
顧明遠在一剎那間,想了很多,他記起自己出遊三年後曾回到阿爾金山,那時正好逢到師父阿克圖大活佛臨終。
他就親眼看到師父散功時的痛苦情形,想起畢生艱苦修為,在死前還要硬生生的失去,真是使他不寒而凜。
他長嘆口氣,忖道:“但願我真能解除這份障礙,而不致那麼痛苦的死去。”
顧劍南見父親默然沉思了片刻后,發出一聲長嘆,睜着烏溜溜的眼睛,問道:
“爹爹!您嘆什麼氣?”
顧明遠搖頭苦笑道:“沒什麼,來,孩子,我們出去吧!”
顧劍南應了一聲,還沒說話,突然室內又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嚇得臉色一變,急忙叫道:“爹!你聽!”
顧明遠也聽清楚了由室內發出的那聲悠悠長嘆,他神色微變,喝道:
“是人是鬼,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顧明遠連喝兩聲,石室之中只聽到空洞的迴音,再沒有其他的聲音發出了。
他濃眉皺起,忖道:
“方才我運功之前曾經搜索過一次,卻沒有發覺有任何人在此,莫非這座石室尚有別的路徑可以通到山腹之外,而這個嘆息聲是從外邊傳來的……”
一時之間,他不禁暗暗為自己慶幸起來,若是這個沉鬱的嘆息聲在方才發出,那麼劍南必然會疑為鬼物而發出驚叫,那突然的驚叫聲若聽進自己耳中,心靈受震,必然會使提聚的氣血散竄開去。
到了那時,自己這一身功力可說是蕩然無存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為自己暗揑一把冷汗,低聲對顧劍南道:
“南兒,你稍等一下,讓我再去察看一下,到底是誰在此……”
顧劍南拉住父親的衣衫,指着那被搬去頂住石門的巨大石棺,道:
“爹,那個嘆息聲是從石棺中發出的,您去看看。”
顧明遠訝道:“真有此事?你不會聽錯吧?”
顧劍南道:
“孩兒聽得清清楚楚的,確實是從棺中傳出來的,不信,您去看看便明白。”
顧明遠想不出那巨大的石棺里怎會尚有活人,而且閉在棺中尚能發出聲音來。
他邁步走到石棺前,凝聚心神,撫着棺蓋猛然往上一掀。
由於有了前一次經驗,他這下一掀棺蓋,右掌撫胸,渾身勁道已提聚了六成,預防再一次的遭到棺中人的突襲。
棺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顧明遠目光一落在棺中,禁不住發出一聲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