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華山劍肖,以劍術馳譽武林,鐵劍出手,招術正派,而且威力無邊,所以威鎮西嶽,獨成一宗,實非偶然。
今日仗劍禦敵的,是華山派的二代弟子,劍術已經登堂入奧,深諸劍擊三味,一靜一動之間,均能領悟動靜之妙。上手一招,以一瞬之先,遽然劍發雷霆萬鈞之勢,綿綿攻出,但見劍花朵朵,劍幕層層,連攻數招,精絕自出,幾乎就在這一舉手之間,控制了這場拚鬥的全盤攻勢。
銅腳叟凝神以望,欣然在心,斷然相信,這兩個上門尋釁的人,難逃劍下一傷,束手被擒的下場。
一念未轉,頓時臉上顏色遽變,銅腳叟身為華山掌門之師弟,被譽為劍術大師,對於兩劍相對之際,豈有看不出優劣之理?華山弟子連攻五劍之後,銅腳叟便霍然而驚,心神為之大震。
這五劍都是華山劍術中的精華所在,五劍呵成一氣,頓時劍氣縱橫,威勢無比。然而,對方竟然每一次都是在險以毫髮之差,貼劍而過,雖然看去像是劍底驚魂,實則無法不令人認定對方功高一籌,巧化身形,游身而避。
若說步履踉蹌,避不過銅腳叟兩眼炯炯的眼神,所以銅腳叟剛有欣然之意,頃刻一絲警覺和忿憤又取而代之。
站在銅腳叟身旁的祁靈,在兩人交手之初,便已驚覺來人在南嶽紫蓋峰上,是未露真實功力。而且,他能掌斃銀須虯叟尹滕,華山派這位門人,未盡然就是敵手。
華山派那位二代弟子,一見自己連搶五劍絕招,都被對方彷彿故作倉惶,而卻是極有分寸地閃過,心頭也陡然提高了警覺。
這位華山弟子,已經蒼須疏落,五十開外,不僅劍術不凡,而且為人也極精細。當時如此念頭一轉之間,便深自覺得這一場拚鬥,能勝不能敗,但是對方功力不旨,能否勝得一招半式,實堪可慮。
臨敵對陣之際,堅定之信念,必勝之信心,關係至為重大,華山弟子如此患得患失,心神微分,五劍攻畢之時,收招一慢,還沒有搶攻第二輪劍式,已經留出一個空隙。高手對陣,取決於呼吸之間。絲毫之差,便有千里之失,如今空隙一露,對方忽然一聲長笑,手中長劍凌空一挽,眼看着就是一輪急攻。
華山弟子上手之先,好不容易搶得一瞬之先,連攻五劍,徒勞無功,如今錯過機會,為對方反守為攻,這輪急人之下,後果如何,誰也未敢預料,因為在場眾人,至此已經全然看出,來人已非開始時大家所估計的那樣不堪一擊。
就在眾人如此暗自耽着心事的時候,祁靈微拂青衫,從銅腳叟身旁搶先越過,正當此時,那人在長笑聲中,手中長劍忽演詭譎無比,變化多端的一招奇怪不識的劍招,似緩實疾,人劍並進,連撥帶化,忽點忽削,長劍遽向華山弟子上盤,上自天靈百匯,下至“將台”“玄可”,面門和前胸,幾大要穴都罩在劍光之下。
祁靈腳下宛如御風,去勢如矢,口中朗聲叫道:“小弟前帳未清,請暫讓給小弟這一場。”
人在說話,身形前撲,右手長袖一吐,匹練橫飛,勁風如削,但見當時白影一道,直向對面那人劍身上搭去。
這一切都轉變得太過突然,連對方都沒有想到,半途中搶出這樣一位幫手,因為華山派也是名門大派,自有其泱泱之風,明知道眼前要落敗跡,也不能插手相幫,落人以語柄。
可是,等到他看清楚了來人竟是祁靈,這才不覺略有一驚,當時劍式已發,祁靈的長袖也從旁邊搭到,欲收無方,索性提足真力,勁貫劍身,震腕化送為挑,反迎向祁靈的衣袖。祁靈吐袖搭劍,袖動風生,一股潛勁,稍遏攻來的劍式,以讓華山弟子從容而退之後,身形隨之一落,左腕一拂,極其輕靈地單演一招“拂袖聞香”,去如白蛇吐信,收則白雲歸袖,就有那麼靈活,沒等到對方劍刃上挑,祁靈已經收袖回身悠閑從容地,微笑說道:“銅腳叟!別來無恙乎?”
對方那人自認這一招震腕變式,無論是勁道功力,都是恰到妙處,沒有想到祁靈竟然輕靈神奇地收袖回去,當時一驚之餘,唯恐祁靈另有攻招,急忙一吸丹田之氣,來不及收回右臂,且先自翻身挫腿,式化“醉酒觀潮”,後退八尺開外,人還沒有站穩,就聽祁靈如此漫不經心地一句寒喧,頓時使得臉上飛罩一層紅暈,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祁靈見他倉惶退後,站在那裏未作回答,便接著說道:“衡山紫蓋峰上,你是一石二鳥,得售詭計,尤不知足,再到華山來意何為?”
那人心神已定,冷漠地笑了一下,說道:“姓祁的朋友,此事與你無關,何必趟此渾水,神州丐道自在風塵,恐怕不願意有一位招惹是非的衣缽門人吧!”
祁靈含笑搖頭說道:“紫蓋峰上,我為你三言兩語所蒙蔽,幾到信以為真,這等人有何殊智司言?朋友你毋須捧我。不過”
祁靈說到此處,微一停頓,忽又一正顏色說道:“尊駕舌底生蓮,祁靈不能無動於衷,只是祁靈尚有三事不明,請教於尊駕,若能三事釋疑,祁靈拍手就走,決不食言。”
那人聞言,臉上微露喜色,點頭說道:“為俊傑者,安能不識時務?祁朋友拍手而去,當為不識時務者之誡警,祁朋友臨行之前,有何不明之事,如能相告,無不傾言。”
祁靈微微一笑說道:“祁靈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早在衡山之時,尊駕即已熟知祁靈,諸凡姓氏師承之知切。而尊駕一切,對祁靈則諱莫如深,難道仍要祁靈以銅腳叟相稱么?”
那人想是沒有料到祁靈第一件事,是問他的姓氏師承,當時為之一怔,稍一考慮,立即微笑正待說話,祁靈卻搶先說道:“如若尊駕有難言之隱,祁靈不敢勉強。只是,人則不無姓,尊駕如若不見棄,則祁靈奉送尊駕一臨時姓氏,以便稱謂如何?”
那人微微臉色一變,說道:“祁朋友休要取笑,老朽年邁花甲以外,尚有何難言之隱,不能相告姓氏?老朽姓靳”
剛一說到“姓靳”,突然“哎喲”一聲,向前一栽,頓時氣絕身亡。
按常理而言,這位姓靳的老人,在衡山紫蓋峰上,曾經一掌震斃銀須虯叟尹騰,又故布疑局欺騙叢慕白姑娘,凡此種種,死有餘辜,何況是死在他自己同伴手下,同室操戈,更是無甚可惜之處。
正在祁靈勃然上前說話之際,忽然又有一件觸目驚心的事情,發生在眼前。
那位姓靳的老人倒地伏身之時,祁靈發現他身後背上,正中插了一支小箭,式樣玲瓏,顏色鮮艷,半截露在衣外,只不過是一轉眼之間,姓靳的老人突然飛快地顫身收縮,不到片刻,化作一灘血水,不僅屍骨無存,連衣服鞋襪,都全然化為烏有,這情景只看得祁靈毛骨悚然。
武林之中,傳說有“化骨丹”者,可將屍體化為血水,但是尚沒有聽說能將衣服都消化凈盡。
祁靈當時對於這種藥力,固然感到太狠,尤其是更感到對面這人心腸太毒,對同伴之人,遽下毒手,更進而化骨消屍,天下狠心人莫過於此。
當時祁靈無名之火已動,勃然上前,指着那人說道:“毒至如此,何能謂之為人?”
那人淡漠地一笑,手摸着頦手疏落的蒼須,說道:“背叛師門規定,按律當死,我何毒之有?不過是痛惜我下手過早,沒有讓你得到一些蛛絲馬跡,如此而已矣!”
祁靈怒道:“殺人者死,古律皆然!你們在四川三峽血染長江,就能如此一手掩蓋天下人耳目、逍遙法外么?”
那人淡淡一笑說道:“姓祁的娃娃!你在未摸清真相之前,且莫慌下斷語,你知道血染長江,魂斷巫峽的事,是誰所為?”
祁靈大笑說道:“那正是我要追問你的主要原因。”
那人說道:“我能手刃同伴,你娃娃自問能得知事情真相否?”
祁靈上前一步說道:“你手刃同伴,能否手刃自己?”
那人點點頭說道:“神州丐道門人,功力自是不凡,方才我的同伴,就是畏懼你是神州丐道的門人,才不惜說服你退出此事,才如此為你所趁,險露機密,老朽功力難勝我那同伴,自知不敵你娃娃!但是,全身而退,尚無困難。”
祁靈說道:“你們膽敢來到華山楓林山莊,要想如此輕易逃逸”
那人冷笑說道:“來到楓林山莊,為我等此行額外之事,此行大錯,錯誤已由死者應得,方才我已說過,老夫自認不敵你娃娃,但是,要想阻攔老夫,不讓離開楓林山莊,你娃娃尚無此本事。”
這幾句話說得大越常情,祁靈當時心裏為之一動,不禁暗自忖道:“他能坦然自認不敵,這安然脫身之說,必有所恃,如果真的讓他溜走,豈非白白讓這次良機錯過么?錯過這一條最有利的線索,從此茫茫人海,向何處找尋?千手劍沙則奇十年尋訪,獨孤叟靜心細想數年,都毫無結果,我要是錯過這個機會,由非也要白耗無數時光,茫無頭緒地遍走天涯么?”
祁靈如此一沉吟,意念剛一決定,突然對方朗朗一聲大笑,極其俏皮地在笑聲中說道:“他日再見!”
隨着話聲,人已半起空中兩丈多高,流星落箭似的,直向前面落去,這種騰空前掠的身形很怪,不像一般武林的燕子三抄水,也不像高深輕功“八步趕蟾”,更不是“蹈虛踏空”的絕頂功夫。但是,就在他如此一蹬一拔,平身前撲之際,出奇的快,兩三丈之遠,人快得像一溜輕煙,從楓樹梢頭,一沾即落,一落即起。
祁靈長嘯出聲,雙袖連拂,疾展“八步登空”的絕技,人走楓林,依然憑虛御風,后隨急趕。
兩人如此一逃一追,功力高低頓見,前面那人雖然身形怪,而奔馳得極快,但是比較起祁靈如此憤怒之中全力奔馳,還要稍遜一籌。
祁靈接連兩三個起落之後,和前面那人相隔不及三丈,再有一個凌空拔起,眼見就是一個“蒼鷹攫食”而下,前面那人,就要受擒於手下。
突然,前面那人頓剎身形,右手一揮,“呼”的一聲,一宗物件落地蓬然有聲,頓時一陣黃煙,喟然而起,把前面那人的身形,隱住不見。
那人沒有料到祁靈竟會不顧一切地衝進濃煙之內,意外地一怔,那裏還逃脫的餘地?鐵爪迎頭,夾頸一把抓住,隨着手勢一轉,再度衝出濃煙之外,回到楓林山莊前面的解劍碑旁。
祁靈順手一摜,將來人摔在地上,揚頭向銅腳叟笑道:“晚輩幸不辱命,不怕線索無處追尋了。”
銅腳叟也來到面前,正待含笑道過辛勞,忽然臉色一變朝着祁靈腳旁那人看去,祁靈也覺着銅腳叟的臉色有異,回頭看時,不禁當時脫口驚呼。
原來被祁靈摜在地上,半晌沒有動彈的那人,此刻已是身形逐漸萎縮,捲成一團,地上漸漸流出腥臭的黃水,不消說得,這人已經自己用上了化骨丹,活生生地將自己化成一灘血水。
祁靈不僅是懊悔萬分,而且也自心底泛起一陣陣毛骨悚然的寒意,雖然祁靈沒有能夠獲得一線可尋的蛛絲馬跡,但是,卻先了解對方的主人管束之嚴,能使所派之人,在緊要關頭,不僅手刃同伴,更能親手自戕,屍化其水,如果沒有深入心靈的控制,是難能做到如此地步。
祁靈忽然心裏一動,向銅腳叟說道:“老前輩見多識廣當知中原武林黑白兩道,各幫各會,各門各派,其御下極嚴者,當推何人?”
銅腳叟一聽,也約略知道祁靈的用意,略一思忖,便說道:“中原各大門派之間,約束門人,均極嚴謹,若深究其間,當以少林和華山兩派,更是一絲不苟。但是,少林和華山兩派,御下雖嚴,卻不失之於苛,像這種若有失誤,便要自了殘生之舉,斷然不會。”
說到此處,兩個人都為之默然,緩緩地走回楓林山莊門前,忽然抬頭一看,華山派掌門獨孤叟,面含微笑,當門而立。
祁靈搶上前一步躬身拱手說道:“晚輩愧無先知,錯失機會,使線索中斷而不可尋。”
獨孤叟含笑說道:“祁小友毋乃太謙,今日這兩人尋上門來,在他是自鑄大划,在我們卻是天賜良機,方才小友巧用心機,不避危險,已經收穫良多,足資查考。”
銅腳叟當時為之一愕。
祁靈悟性過人,天資聰敏,方才由於懊悔所致,一時未曾想及,如今獨孤叟如此一說,立即為之恍然,連忙說道:“老前輩所指,是否先死那人,自稱姓靳,而略有所得?繼而從御下嚴苛看來,又另有所得否?”
獨孤叟呵呵笑道:“祁小友明察秋毫,老朽欽佩,來人功力極為不凡,華山派愧以劍術自稱,但是能敵來人於兩百招之內而不敗者,敝派尚不多見。
當今之世,除了神州一丐道,宇內二書生功力超絕,為人公認武林三大奇人之外,尚有何人能冒然仗劍尋上華山?並非老朽誇口,當是少之又少,因之來人功冠武林,而老朽又漠然不識,必是來自邊陲之地。這‘靳’之一姓,自為極易於尋的線索。”
獨孤叟接著說道:“手刃同伴在先,親手自戕於後,當個武林,無論黑白兩道能御下如此者,當屬罕見,此點祁小友與銅腳師弟已有所見。然則,毒煙斷後,全身自保之策,當前武林更是少見,因此,來人出身邊陲當無疑義。”
銅腳叟回顧身後,只見門下弟子,多環列而立,便恭謹說道:“銅腳恭請掌門移駕室內,再作詳談。”
獨孤叟笑道:“待老朽說完此事,尚須迎候貴客。”
此語一出,祁靈和銅腳叟都不禁為之大驚,難道楓林山莊又有外人來此,為何方才毫無所見。
祁靈更是覺得驚詫,解劍碑前一片寂靜,難道有人前來,自己竟會渾然無覺么?
獨孤叟微笑着從身上取出一截烏黑的鐵筒,拿在手裏,說道:“老朽趁煙霧未散之際,隔着濃煙,拾得此項物件。”祁靈和銅腳叟一齊留神看去,半截鐵筒,烏黑似炭,只是在鐵筒之上,隱約看到有一些花紋。
獨孤叟指着手中鐵筒,說道:“丹鳳朝陽,中原武林無人有此標誌,有此線索,何愁無處尋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沒有想到毒煙斷後,祁小友卻無懼於此,留下一大漏洞。”
銅腳叟眼見掌門人如此欣然而變,不難想像其心情愉悅之一斑。
想當年由於長江三峽血洗叢家滿門之事,今日一見有線索可尋,冤屈大白有日,其心情之愉悅,也是自在意中。
正是祁靈思忖不已之時,解劍碑的那邊,一條人影,疾如流星地向楓林山莊電射而來。
來人身法之快,分明是輕功已臻精絕之境,而身形之輕盈,衣帶翻飛,分明又是一位體態婀娜的姑娘。
祁靈霍然心頭大驚,暗自說道:“是了!竟是她趕來到了西嶽楓林山莊。”
來人果然是位姑娘,而且是位秋水為神芙蓉礤面的姑娘。此刻,腳下緩緩移動,臉上似有無限驚訝,眼神盯在祁靈身上,心裏也在驚訝着自忖道:
“他他為何沒有去北嶽而轉道華山楓林山莊?”
他看到祁靈表情冷漠,站在那裏,彷彿是沒有注意到她的來臨,她當時心裏為之一酸,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但是,轉而一念:“當時自己迫於一縷真情,硬着心腸,迫他遠離紫蓋峰,這點存心,伊人不解,如今冷然無情,也難怪於他。”
睚是她思潮起伏,眼神只停留在祁靈身上的時候,耳昱處響起銅腳叟沉重如雷的聲音問道:“老朽敢問姑娘尊姓大名,來到楓林山莊,有何見教?”
銅腳叟問話未了,獨孤叟卻含笑問道:“老朽大膽猜測,姑娘是來自南嶽衡山,姑娘姓叢。”
獨孤叟如此斷然一說,姑娘略微一驚,但是立即又沉靜下心情,停下腳步,站在那裏,昂然點頭說道:“不錯!正是叢慕白,是十數年前長江三峽血染叢門唯一漏網之人,今天特來自投羅網。”
銅腳叟厲聲說道:“姑娘!你不能如此”
叢慕白緊接着話頭說道:“我不能如此血口噴人是么?”
獨孤叟依然含笑如故,微微點着頭說道:“姑娘親仇不共戴天,老朽於理自應同情,但不知這證人為誰,能否為老朽一道?”
叢慕白姑娘凝目問道:“你?”
獨孤叟微笑點頭說道:“老朽獨孤叟,為華山掌門。”
叢姑娘“啊”了一聲,接著說道:“我的證人就是你華山派掌門的師弟銅腳叟!”
此言甫出,銅腳叟霍然仰天哈哈大笑,叢慕白姑娘頓時為之勃然,左手腰際一探,“嗆啷”長劍應聲出鞘,厲聲叱道:“你敢任意訕笑,是否倚仗華山劍術超人?如此請亮出劍來,姑娘在楓林山莊前,要你認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叢姑娘如此怒言厲叱,站在一旁的祁靈一驚而覺,心神頓時收斂,刀忙搶上前一步,說道:“叢.姑娘千萬請勿誤會,這位正是華山二老之一當代武林高人銅腳叟老前輩。”
祁靈這一聲“叢姑娘”,叫得叢慕白心頭一顫,但是後來這一聲“銅腳叟”,卻又說得姑娘目瞪口呆,望着銅腳叟說不出話來。
獨孤叟拂袖止住銅腳叟說下去,含笑說道:“叢姑娘休要驚奇此中情形,祁小友自會詳細說明。姑娘不幸,慘遭滅門之憎愛分明,而華山一派更遭無辜之冤,但願能與姑娘同仇敵愾,以求大白於天下。老朽毋須在此多言,暫告退迴避,姑娘若能見諒於華山,楓林山莊謹以誠心,暫留芳駕在此小住,以盡地主之誼。”
獨孤叟說著話,便和銅腳叟點頭致意,飄然而退。
只剩下祁靈和叢慕白姑娘兩人,站在門前廣場,相對無言。
良久,叢慕白姑娘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祁弟弟”
祁靈微微一震,腳下不自主地退後一步,抬起頭來,望着叢姑娘,囁嚅地應道:“叢師姊!”
叢慕白姑娘一聽祁靈恢復了“師姊”的稱謂,兩道緊蹙的黛眉,稍稍舒展一下,說道:“祁弟弟!方才華山派掌門人說的話,都是真情么?”
祁靈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獨孤叟老前輩說的句句真情,在南嶽紫蓋峰上冒名銅腳叟的,那才是真正的仇人。”
叢慕白姑娘咬牙恨道:“可惜當時銀須虯叟慘死掌下,竟然讓他蒙過。”
叢慕白姑娘說到此處,又鬆了一口氣說道:“如今真相既明,諒來再也無法遁行。祁弟弟!這人究竟是誰?能告訴我么?”
祁靈沉重地說道:“這話說來太長!”
叢慕白姑娘回頭望了一下面前靜悄悄的楓林山莊,說道:“在祁弟弟未說明真相以前,我不願意平心靜氣地踏進楓林山莊。祁弟弟!我們且到那小橋上坐下來長談,好么?”
祁靈抬頭望着解劍碑前的玲瓏小橋,略一躊躇,便點點頭,向小橋那邊走去。
叢慕白姑娘隨在祁靈身後,兩人默默無言地踱到小橋上,倚着欄杆對坐下來,望着橋下清流滾滾,遠近荷香幽幽,綠蓋搖搖,此情此景,遠看橋上麗影雙雙,真是令人羨煞,又何嘗知道,橋上的人,各人懷着不同的心情,甚至縈繞滿懷愁緒呢。
叢慕白姑娘黯然說道:“祁弟弟!你你還恨着我么?”
祁靈聞言抬起頭來,搖頭說道:“叢師姊待我有授藝之恩,我有何由相恨於師姊?”
叢慕白姑娘不禁滴淚滿臉,幽然嘆道:“我知道你會恨我,這怪不得你。
當時紫蓋峰上我一再給你難堪,逼你遠離而去,你是應該記恨在心的。但是,祁弟弟!那是我”
叢姑娘產到此處,實在說不下去,一時無法啟齒,只落得暴雨梨花,珠淚下流。
祁靈何嘗心裏不是為之感到,當時禁不住脫口說道:“叢師姊!你不要亂自猜疑,當時的情形,慢說我深知叢師姊的用心,縱然當時我毫無所知,又豈能就因此而記恨於師姊?祁靈雖然愚魯,當不致如此地步。”
叢慕白姑娘本是無限心傷地倚在欄杆之上,此時一聽祁靈說是“深知她當時的用心”,不由地渾身一顫,睜着一雙淚水晶瑩的大眼,望着祁靈,微有顫意地說道:“什麼?祁弟弟!你當時知道我的用心么?”
叢慕白姑娘訝然地問到此地,淚水縱橫的臉上,頓時泛起一陣紅暈。
祁靈發覺自己一時情急,說漏了話,當時只好點點頭,說道:“請恕小弟不是存心,是我離開紫蓋峰不遠,無意之中聽到師姊和令師的談話,才知道師姊一番用意。”
祁靈說到此蓋隱儒的時候,紫蓋峰上的“一個俊秀瀟洒年輕的師父,摟抱着年青貌美女兒身的徒弟”,此情此景,又頓時歷歷如在眼前,一線說不出的不愉之意,使他把說到口邊的“紫蓋老前輩”改換為“令師”。
叢慕白姑娘那裏會聽得出這些不經意的話音,當時只聽到祁靈說是在紫蓋峰上親耳聽到她說出的話,那一張玉臉越發紅雲層生,羞意不盡。
終於叢慕白姑娘忍不住低聲說道:“那祁弟弟你為何仍舊要憤然離開南嶽?”
祁靈一見叢姑娘這種情形,實在無以為答,默然良久,這才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弟自南嶽起程,自忖北嶽秀士約期尚早,且又未定日期,所以才立意前來華山”
此時祁靈正在說到華山之行的經過,姑娘也只有垂頭靜聽,直到說明假冒銅腳叟之人,被同伴暗器致死,獨孤叟認定仇家必出自邊陲,祁靈才緩了一口氣說道:“叢師姊如今與華山一派,已是同敵同仇,只要稍假時日,以叢師姊一身精湛功力和華山派的高手如雲,報仇雪恨,指日可待。”
叢慕白姑娘大驚問道:“祁弟弟!你對師姊尋仇雪恨之事,已經是撤手不管了么?”
祁靈沉聲說道:“小弟一則要赴北嶽,後果如何,尚難預料,再則師姊報仇之事,方才小弟已經說到,合師姊和華山派之力,何愁不能快意恩仇?
多我一人未見得增加多少力量,少小弟一人也未盡然減少若干幫助”
祁靈還沒有說完,叢慕白姑娘已經渾身顫抖,淚如湧泉,指着祁靈說道:
“你既然”
姑娘言下之意:“你既然當初如此深情承諾,來日並肩仗劍江湖,而且既然親自聽到表露的心跡,如何竟是變得如此寡情?”
祁靈一見叢姑娘激動到如此地步,心中何嘗不是心痛如割,但是,紫蓋峰上的一層陰影,始終掩蓋在心頭,使他不得不硬起心腸,拱手說道:“叢師姊待小弟之恩惠,小弟終生不忘,只是”
叢慕白姑娘一見祁靈站在那裏,毫不為動,知道自己真情落空,頓時滿腔冰冷,萬念俱灰,若不是滅門血仇待她洗雪,楓林山莊前,解劍碑旁,定是香消玉殞,血染黃沙。試想,一個姑娘付出一縷真情,對方竟淡漠視之,何異於萬丈高樓失足?
叢慕白姑娘心灰意冷之際,擦乾眼淚,冷然地對祁靈說道:“祁大俠!
你你好狠”
說著話,人一跺腳,雲裳微拽,旋風起勢,宛如一雙仙鶴,撲地振翅,凌空一掠,越過楓林石道,向前疾奔而去。
祁靈沒有想到叢慕白姑娘會如此突然撤手就走,當時微一錯愕,叢姑娘已經飄然遠去十丈開外,祁靈這才猛然驚覺,高聲叫道:“叢師姊!請暫留一步,請聽小弟說明”
“說明”什麼?其實叢慕白姑娘果真地掉身回頭,祁靈能說明一些什麼?
何況此時叢姑娘已經衣裾飄香,人影無蹤。
祁靈站在那裏痴痴地眺望着,心裏在不斷地暗自詢問自己:“這是我的錯么?這是我的錯么?”
如今叢姑娘傷心而去,只怕從此永隔關山,永絕重逢,想到這裏,祁靈也不禁淚濕青衫,不能自己。
良久,良久!祁靈長嘆收袖,拭淚回身,準備告別獨孤銅腳二叟、前往北嶽。
祁靈方一轉身,隔橋對面,銅腳叟迎風而立,臉色肅然,凝望着祁靈,拱手說道:“祁小俠!”
祁靈驚道:“老前輩何時來此,晚輩毫無所知?”
銅腳叟說道:“老朽奉掌門之命,前來邀請小俠和叢姑娘至庄內一談。”
祁靈不覺黯然說道:“叢姑娘方才已經走去,老前輩未曾見到么?”
銅腳叟點點頭說道:“老朽遠立庄頭,遙望叢姑娘離去,這才前來,小俠神馳已久,一時未敢驚動。”
祁靈臉上一紅,拱手說道:“晚輩失神疏禮,老前輩幸匆見責,此刻晚輩正要面謁獨孤老前輩告辭。”
銅腳叟欲言又止,兩個人便走向楓林山莊,默默而行,一直走到後進石屋之內,獨孤叟已經迎出門來,說道:“叢姑娘已經離去了么?”
祁靈點頭說道:“晚輩留之不住,她已經遠走了。”
獨孤叟看着祁靈,點點頭說道:“祁小友!叢姑娘人中之風,身懷不世血仇,你應當善視之,勿使情天變為恨海,惹來終生懺悔。”
祁靈默然無以對。
獨孤叟復又微笑說道:“自古情天不老,只要彼此深情不逾,他日重逢,自是意中之人,但願天下有情人”
祁靈忍不住黯然說道:“老前輩有所不知”
獨孤叟含笑說道:“兒女之情,豈是老朽所能預知,只是佳偶天生,老朽如此神福罷了。來來!且不談這個,祁小友華山之行,雖無所獲,亦了此心意。但不知今後何往?”
祁靈一振心情,答道:“晚輩原是要往恆山應約,如今西嶽之行已是事畢,即刻要往恆山一行。”
獨孤叟暗一思忖說道:“祁小友北嶽之行,必有要事,老朽未敢多留,只是老朽請小友前來,有一事要冒昧相告!”
祁靈立即應聲說道:“老前輩有何訓誨,晚輩自當洗耳恭聆。”
獨孤叟說道:“華山一派冤十數年,名聲在武林一蹶不振,老朽身為掌門,羞對世人,深山懺悔十年,毫無所得,今日小友能以一諾之言,前來華山,竟而追得可尋之線索,小友對華山一派惠莫大焉。”
祁靈連忙起立說道:“老前輩如此誇獎,晚輩不勝汗顏。晚輩身受千手劍沙大俠之惠,既示言報,受其遺命,又未竟功,老前輩如此誇獎,豈非令晚輩無地自容么?”
獨孤叟又搖頭說道:“老朽句句實言,並非客套,老朽即日起程,要遍走邊陲,察訪八荒,尋找此事究竟,小友要事待理,前往北嶽,老朽未便邀約同行。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臨別之前,老朽略有心意相贈,聊表華山派對小友酬謝之寸心。”
祁靈慌忙搖手說道:“老前輩如此一說,晚輩斷然不敢相受。”
獨孤叟忽然呵呵笑道:“祁小友!老朽此物相贈,你斷不能辭而不受。”
說著便從身上解下懸挂在腰間的長長布袋。
布袋解開之後,銅腳叟立即神情肅然,垂手站在一旁。
但見獨孤叟從布袋裏取出一柄玉桿銀絲,閃閃有光的拂塵。
祁靈大驚,他沒有想到獨孤叟會取出這柄銀絲拂塵,他不敢相信,獨孤叟所說的,要贈給他的東西,會是這件華山派鎮山寶。
獨孤叟將銀絲拂塵取在手中,向祁靈問道:“祁小友是否聽說過,江湖上有兩句傳說么?”
祁靈謹聲應道:“晚輩曾有所聞,道是‘銀絲拂塵紫如意,威鎮兩岳二奇珍’。”
獨孤叟微笑地揚起手中的銀絲拂塵,說道:“這句話始傳自何人之口,無人知曉,華山與少林兩派,當然也都欣然受之,實則是這兩句蒙人耳目混淆視聽的話,銀絲拂塵與紫如意,雖是華山與少林二派鎮山之寶,但是不足以稱之為天下奇珍。”
獨孤叟說到此處,不僅是祁靈感到奇怪,獨孤叟要贈給他東西,為何又說出這些與事無關的話?站在一旁的銅腳叟也感到奇怪,掌門師兄從不輕易露出這柄銀絲拂塵,為何此刻不但亮出,而且大談其中隱秘。
獨孤叟似乎沒有注意祁靈和銅腳叟的驚詫,繼續說道:“銀絲拂塵與紫如意雖然不是奇珍,這兩件東西之上,各有一個小配飾,卻是一百多年以前,武林之中人人注目的東西。”
獨孤叟此時慢慢地從手中舉起銀絲長達兩尺的拂塵,用手撥開銀絲,裏面露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玉塊,用一根銀練子系在玉塊一端,平時藏在銀絲裏面,隱而不見。
祁靈眼快,已經清楚地看到,一枚小玉塊,上面微露紅筋,彷彿是圖形。
銅腳叟此時卻是不敢多看,緩緩地低下頭,默然地站在一旁。
獨孤叟放下那枚小玉塊,銀絲拂塵恢復原狀,微微長嘆一聲說道:“這只是傳說,老朽繼承掌門職位之時,先師曾經約略提到。不過,就先師當時而言,也只是傳說。”
祁靈此時漸漸為這件事,引起了不少興趣,獨孤叟如此慎重其事,在此時此地,提出這件事,必然有所用心,因此祁靈一變而為興緻盎然地說道:
“請問老前輩,這傳說究竟是起自何時?”
獨孤叟搖頭說道:“老朽當時沒有敢追問,這宗傳說關係太大,所以也不敢隨便請問別人,究竟這傳說起自何時,老朽至今也不敢斷言,只是知道在百餘年以前,武林之中,確有如此事情。”
銅腳叟忽然躬身告退,卻被獨孤叟止住。
獨孤叟微微嘆息一聲說道:“銅腳師弟毋須迴避,如今此事已至掀曉之期,又有何迴避之有?”
祁靈倒是面有慚色地站起身來,說道:“如若此事關係老前輩貴派隱復,晚輩不敢因滿足一時好奇之心,而請求老前輩多加敘述。”
獨孤叟點間說道:“此事雖然與華山一派有關,但是與祁小友更有關連,此事說來話長,老朽只能一切切從簡,說明要項。在百餘年前在黃山飛泉谷內,曾經會集天下武林黑白兩道好手,共謀一件大事。”
祁靈一見獨孤叟說到此處稍作一頓,忍不住說道:“武林數度論劍,都在黃山,這一次想必未盡然就是論劍稱雄,而是別有所圖。”銅腳叟望了獨孤叟一眼,也接著說道:“不知是否就是武林盛傳數十年而不衰的黃山大掘墓?”
祁靈一聽大吃一驚,脫口說道:“掘墓?”
獨孤叟點頭說道:“掘墓!是一次空前未有的一次大掘墓。祁小友!你休要驚奇,武林之中無論黑白兩道,金銀財寶都在其次,尤其仗俠行義的白道上豪傑,所謂視珍珠如糞土。但是,若有絕世不傳的武功秘芨,無有不動心。”
祁靈為之恍然,點頭說道:“想是這古墓之中,藏有某項武功秘芨,才引起天下武林動心。”
獨孤叟說道:“不止是某項武功,而是集天下神奇妙絕的各種內外武功不傳之秘之大成。銅腳師弟!你既然知道黃山大掘墓之事,你可否將一目大師的生平,稍作說明。”銅腳叟略一思忖,又接著說道:“一目大師晚年,將全身武功,寫成口訣,分別記載於五塊玉塊之上,自己在黃山安排好歸宿,臨終之時,將這五塊玉塊放在身旁殉葬。”
祁靈霍然而起,說道:“此事果然傳說如此,其中已有漏洞,一目大師既然一死,如何能將自己掩埋起來?因此,武林群雄應該追尋當年一目大師的門人,較之掘墓既不損及陰德,也較易奏事功。
點頭稱是,他也覺得方才自己聽得入神,如此冒然而問有不敬之嫌,此刻他靜坐在一旁,不再多言。
獨孤叟說道:“黃山掘墓,武林高手非死即傷,一目大師之墓,所有機關禁制傷了無數高人之後,才豁然而開,但是墓內空空如也,不僅沒有玉塊秘芨,連一目大師的屍骨也蹤跡俱無,黑白兩道無數高人,吃了這樣大虧之後,只有悶聲無言,大家風雲而散。”
祁靈聽到這裏覺得有些失望,這件事不僅與他無關,而且聽來乏味,除了覺得武林高人於百餘年前,做了一件非常不智的事而外,別尤其他感覺。
獨孤叟停頓了一回,又接著說道:“經過了一段時期,有人自關外傳來消息,說是一目大師是死在塞外,在他未死之前,他將這五塊玉塊,分別埋藏在名山五嶽,大意是說:日後有緣人,自然使這五塊玉塊會合,參悟其中口訣,若是沒有這樣有緣人,讓這玉塊秘芨,藏在名山勝地,也是得其所哉。”
情節轉到此處,一折而起,柳暗花明又一村,祁靈又提起興緻,問道:
“武林之中,自然又要遍尋五嶽,細訪這玉塊秘芨了。”
獨孤叟搖頭說道:“沒有。”
銅腳叟對這後半截事,想來也不知道,所以左傾耳細聽,所以一聽到說道:“沒有”,因而嘆道“有道是蛇咬一口,十年怕見草繩,想必當初黃山掘墓之時,黑白兩道吃虧太大,所以對這後來的消息,缺乏問津的膽量,此事湮沒無聞,江湖上知之甚少。”
獨孤叟說道:“黃山掘墓,是一件最不應該的錯誤,各派各會的高人,在活命全屍之餘,內生疚意,也是主要原因。本派第十二代掌門,就是老朽師祖,在六十年前竟然偶在華山蓮花峰頂上,發現這塊玉塊,也就是老朽銀絲拂塵裏面所系的這塊玉塊。”
銅腳叟彷彿有所頓悟,釋然端坐一旁,臉上神色平靜已極,寶相莊嚴。
獨孤叟含笑依然,緩緩地說道:“華山派歷代以來,不願沾染江湖紛擾,所以,拾到這塊玉塊之當時,無意再尋其他四塊。”
祁靈不覺問道:“老前輩可知其他四塊玉塊,可有發現的跡象?”
獨孤叟點頭說道:“有!中嶽嵩山,少室峰少林寺院不知於何時,也發出一塊,可是另外三塊,雖然未曾聽聞有出現的消息,想必已經有人獲得。”
祁靈驚訝問道:“華山和少林各得一塊之事,如何傳入武林江湖之中。”
獨孤叟笑道:“武林之中,無人知道,只是有人如此猜測而已,因此,才傳出‘銀絲拂塵紫如意,威鎮兩岳二奇珍’的歌訣。”
祁靈一震,接着問道:“這兩句歌訣是另有用心的么?”
獨孤叟笑道:“善釣者,必善布餌。目的無他,只是在證明這兩塊藏在中嶽、西嶽的玉塊,是否已經出世。”
祁靈睜着眼睛問道:“結果”
獨孤叟嘆道:“結果消息雖然未露,可是對方心思慎密,推論正確,他們已經斷定這兩塊玉塊已然出世,而且各在兩派掌門之手。”
祁靈略一思忖,沉聲說道:“老前輩所說的對方,系指何人所說。”
獨孤叟說道:“另三塊玉塊的得主。”
祁靈說道:“老前輩請恕晚輩放肆,有一點疑問晚輩不明,老前輩何以知道另三塊玉塊,已有得主?”
獨孤叟朗笑了一聲,說道:“小友!萬事不離理,凡事按理推論,雖不中亦不遠矣!亦如對方推論中嶽、西嶽兩塊玉塊,已經出世的情形,如同一轍。祁小友!你為老朽門下千手劍沙則奇之事,奔走千里,為他洗冤伸屈,從虎丘到華山,幾經思考,已然證明沙則奇是冤屈。但是,你能否道出,這是何人,為了何事,要將沙則奇沉冤血海?”
祁靈畢竟聰明不凡,一點即通,立即接口說道:“難道是為了這塊玉塊?”
獨孤叟點頭說道:“老朽目前無法不作如此之想,此人立意動搖華山一派之本,先從聲譽着手,深謀遠慮,他伺機而動,目的也不過是為了得到這塊玉塊而已矣。”
獨孤叟這個推論是驚人的,而且也是極有見地之說。
但是,其人為誰?能有如此深謀遠慮,不惜以十數年的時光,企圖以不露痕迹的手段,謀取這兩塊玉塊。
因此,祁靈自然而想到北嶽秀士姚雪峰。
北嶽秀士姚雪峰在少林寺的種種行為,確有聽謀,而所謀者為何?自然是那一塊玉塊了。
祁靈正是思索多端之際,獨孤叟忽然又說道:“推論事則可,推論人則不可。因此”
獨孤叟說著,又提起銀絲拂塵,分到銀絲,露出那一小塊玉塊,用手摘下,說道:“老朽並非危言聳聽,其人為誰,固無法推論,卻是關係重大,不僅是關係到華山一脈的存亡,也關係到整個武林的安危。老朽要以風燭殘年,尋防其人下落。祁小友!你也應該義之所在,當仁不讓。”
祁靈慨然應聲說道:“晚輩雖微不足道,卻願追隨老前輩之後,為尋訪此人而盡綿薄。”
獨孤叟點頭說道:“這五塊玉塊,若是全被其人所得,天下無敵,武林遭殃。但是,這五塊玉塊若能全為一有為有德,正氣凜烈,而又武功根基深厚的人獲得,又何嘗不是武林之福?”
這幾句話,說得在場的祁靈和銅腳叟都為之默然,果真的能將這五塊玉塊都聚於一人之身,仗義行道,真是武林之福。但是,誰有這等機緣即使華山和少林兩派,都能將自己所得之玉塊拿出來,還有三塊玉塊,又豈是如此輕易得到的么?
獨孤叟卻於此時右手拇指、食指,拈着那一塊小玉塊,含着微笑,遞到祁靈的面前,說道:“祁小友,天降奇才,該當大任,老朽不敢藏私,這塊玉塊,首先交給祁小友”
祁靈一驚而起,不自覺地退後兩步,拱手躬身說道:“老前輩!玉塊為貴派相傳之室,祁靈何人,敢冒然領受。”
獨孤叟含笑說道:“祁小友此言稍有差誤,玉塊原系一目大師分藏五嶽之物,華山幸得其一,何能算得本門所有之物,況且此物如不五塊齊全,毫無功效,但願祁小友能尋得五塊合壁,為武林放一異彩,老朽之願足矣。”
祁靈懇聲推卻道:“當前正是有人相謀於這兩塊玉塊,晚輩如此輕易獲於老前輩,恐遭他人詬病。”
獨孤叟朗聲笑道:“祁小友!你受此塊,應當視為任重而道遠,你若畏懼,則另當別論,否則,祁小友!你毋庸顧忌其他。”
銅腳叟此時也站立在一旁說道:“當仁不讓,祁小友請勿固辭。”
當時,祁靈雙手捧過這一塊小玉塊,沉聲說道:“長者賜,不敢辭。晚輩誓盡一己之力,尋求這另外謀求五塊齊歸的人,來刷清華山千手劍沙大俠之冤屈,以不負老前輩之厚望。”
獨孤叟點頭說道:“將來五塊齊歸,祁小友武林獨步,集五嶽靈氣於一身,誠老朽今日之望。”
獨孤叟此時站起身來,先向銅腳叟說道:“老朽此去邊陲,時日之長短,下落之吉凶,均難以預料,華山一派的重任,要落在銅腳師父身上。”
說到此地,獨孤叟也有着無限的離情,將一柄玉柄銀絲拂塵,交到銅腳叟手上。
祁靈知道這柄銀絲拂塵,是華山一派掌門權威的象徵,銅腳叟此時不敢如此接受掌門職位。
獨孤叟伸出手來,先在銅腳叟右肩上輕輕一拍,朗聲說道:“守成不易!
守成不易!”
轉而又向祁靈說道:“令師宇內奇人,如能相遇,告以五塊之事,必能與小俠策劃未來。他日有緣,邊陲再見。”
獨孤叟攔住了銅腳叟和祁靈的相送,滿臉依戀的神情,走出石屋。
屋外陽光已淡,夕陽黃昏。獨孤叟站在院落里,周圍略一眺望,轉而昂首回身,再度向祁靈說道:“五塊齊歸,小友之大事,亦武林之大事,華山有幸,也沾些餘輝,小友要多慎重好自為之。”
祁靈躬身應是,抬頭時,獨孤叟已自飄然而杳,開始他遍訪邊陲之行蹤。
祁靈目送獨孤叟飄然而去,深覺此老此去心情沉重,但是,旋又覺得自己又何嘗不是任重道遠,沉重萬分。
華山之行,雖與當初願違,卻多獲得一些意外,此行不虛。但是,此行應告結束,北嶽之約,為日無多,必須匆匆上道。
唯一使祁靈心中未盡釋然的,是叢慕白姑娘的忿然而去,莫論如何,姑娘一點痴心,是真情對待,但是,奈何祁靈想到這裏,只有長嘆而罷。
當即告別了銅腳叟,離開楓林山莊,取道恆山北嶽,去會姚雪峰。
沿途已不像兼程趕往華山的心情,估計為時半月,定可如期到達。如此放韁輕馳,倒是逢鎮宿店,遇站打尖,毫無風塵勞頓之苦。
祁靈既然不要兼程趕路,只當他是遊山玩水,加上他性好遊歷,所以,心情亦如這北國高原一樣的開闊平坦。但是,唯一使他感到心裏不能放下的,便是此去北嶽,能夠會見姚雪峰,如何才證實姚雪峰的陰謀詭計,使須少藍姑娘能夠相信昔日嵩山之麓的血案,確與鐵杖大師無關。
還有,北嶽秀士姚雪峰,定居北嶽,歷來已久,昔日一目大師所藏在恆山的一塊玉塊,必然已經獲得,他是否就是那謀求五塊齊歸的人?
如果不是北嶽秀士,他為何陷鐵杖僧於不辨之地,又為何使少林一派內起紛爭,險謀漁人牟利之狀。
如果北嶽秀士確是暗謀五塊,企圖獨霸武林的人,將如何才能揭穿這一事實。
凡此種種,的確為祁靈的旅途上,增添不少煩惱。
越過黃沙奇岩的五台山麓,繞過雁門關,沿着長城古道,踏着北地風沙,出關到達恆山。
祁靈在沿山小鎮稍歇,便棄馬步行,直奔山境。
正是祁靈如此放開心情向前走去,忽然聽到身後風吹草動的聲音。
祁靈此時雖然沒有全力趕路,卻是凝神注意,暗察四周。所以,一聽身後微有響聲,便立即分辨出,那是有人在施展輕功,凌空收勢,衣襟生風的聲音。
祁靈聞聲知警,而且,他也聽出來人功力極為不弱,雖然不是北嶽秀士本人,卻是深具火候的高手。
祁靈腳下依然緩緩而行,靜等這人在身後不遠之處如此突然剎住奔馳的身形,為了何事。
如此前行不到數步,突然兩股勁風,來勢如矢,直取祁靈身後“對口”、“鳳眼”兩大主穴。
“對口”與“鳳眼”,位在上中兩盤,來人出於分襲兩穴,不僅勁道凌厲,而且出手快速,認穴準確,說明來人功力除了極高之外,而且心腸狠毒,一舉就要制祁靈於死地。
這一招兩式的偷襲,雖然不出祁靈意外,但是,他也斷然沒有想到這人出手竟如此之毒。
當時心裏微微一驚,身形左側一閃,順理成章的一式“卧看巧雲”,輕悠悠地貼着攻來的勁風,讓到一邊。口裏卻輕叱道:“彼此不識,奈何如此出招致命。”
人在說話,已經閃身到數尺開外,一打量來人,竟是一位四十上下,長眉大眼,紫色臉龐的中年人,頭戴一頂小帽,身穿藍布短裝,看不出身份,但是,卻看得祁靈好生眼熟。
當時心裏便如此閃電一轉:“這人好生眼熟!”
那人伸手一摘頭上的小帽,短髮蓬鬆,戒疤依然可辨,不是了凈和尚是誰?
了凈當時嘿嘿地笑了一陣,說道:“我是了凈又待如何,冷泉岩前,少林寺中,冤讎累累,今天你送上門來,你還想賴不認帳么?”
祁靈頓時想起了凈當時在少林寺,仗着北嶽秀士隔身傳力,向自己挑釁,結果傷在五梅捧日鳳斥爪之下,又為北嶽秀士挾腰攜走。
沒有料到是攜來北嶽,不到一月光景,不但肩傷已愈,而且眼神精光充沛,功力想必又更進一層,如此看來,北嶽秀士有意使少林寺內起紛爭,排它詭計,至此已經是一目了然。
祁靈看着了凈那種神情,便說道:“了凈和尚!出家人應該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要執迷不悟。”
了凈大笑說道:“到了恆山,你還想如此猖狂么?”
祁靈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和尚!你今日雖然身穿俗裝,卻仍舊是佛門弟子,念經禮佛之人,豈不聞冤家宜解不宜結么?只要你返回少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了凈冷笑未已,突然暴喝一聲:“姓祁的小子!你別再饒舌了。看掌!”
這一聲“看掌”,人似旋風卷進,雙掌左右一分,更翻拍出,掌影如潮,不斷陣陣撲來。
祁靈成心試驗,暫時不打算還手,點足挺身,倒退數尺。
剛一讓開,了凈人走迷蹤,如影之隨形,雙掌拍起勁風呼呼,緊逼首祁靈搶攻十幾掌。
祁靈一面極力周旋,身形輕若敗絮,在掌風中遊走不定,一面也暗暗吃驚,了凈的動力較之少林寺內,有了顯著的進步,而已,最使詫異的,了凈的掌法,沒有一招一式是少林宗法,完全是另有一套。
祁靈曾經閱讀鐵杖大師所寫的少林秘芨,雖然不能涵蓋少林寺各種功力,對於掌法,卻有訊功。了凈若有一招一式相近之處,祁靈焉有看不出之理。
這一個疑端一起祁靈輕嘯一聲,右手一伸,腳下一錯步正,正準備還招搶攻。就在此時,了凈突然一收身式,疾轉而回,展開輕功,全力向山上奔去。
原來了凈滿以為仗着此時此地心神穩定,雖然不能手報少林寺一抓之仇,至少也應該給祁靈小挫一陣,以吐一口悶氣。
沒有想到祁靈的功力,不是自己所能想像,彼此仍然是相差懸殊,了凈就要趁機脫離,等他到了生花谷如櫞岩前,再作道理。
他這轉身一跑,倒是引起祁靈當時另一個想法:“我此行前來,最好能夠先見到須少藍姑娘。假如,須姑娘在這一個多月之內,己有所明了,倒不失為是自己一位好幫手。
如此閃電意念一決,立即長吸一口氣,振臂挺身,一拔凌空,直向了凈追去。
雖然祁靈的功力,較之了凈要高出很多,但是,了凈佔了地利之便,在前而藉着懸岩峭壁,怪石狼牙掩遮之勢,忽隱忽現,遲滯了祁靈的速度,再加上了凈此時真是好似漏網之魚,全力逃奔,所以,約莫追了一盞茶的光景,仍然沒有追到。
祁靈一時心情大急,全力展開凌空“八步趕蟾”的絕頂輕功,正是向前猛撲之際,突然,了凈在前面彷彿身形一頓,就在這一瞬間,祁靈如閃電飄風一般,掠身趕到,不容稍緩,相隔還有三、五尺之間,祁靈右手扣指猛彈,一縷勁風,脫指而出,直撞向了凈腰眼,只聽得撲咚一聲,了凈撲地便倒。
祁靈彈指神通的本領,從未使用過,也的確未具火候,今天一時情急,扣指便彈,五尺之內,應手而倒,倒是大出祁靈意外。
祁靈也無暇思索自己的功力,能否五尺之內傷人,立即上前,抓住了凈衣領,拍開穴道,喝道:“了凈和尚!你是否願嘗鍺骨分筋的滋味?”
了凈被抓在祁靈手下,豪氣俱無,默然不答。
祁靈駢指突出,抵住了凈“氣海”,兩眼注視着了凈,靜侯他的答覆。
了凈知道,此時只要祁靈下手,自己便立即忿氣入經,逆血走脾,不僅功力全廢,而且痛苦萬分。
了凈當時說道:“姓祁的!你如此抓人觸穴,逼問口供,是否有欠風度?”
祁靈見他氣勢已消,態度已軟,便放開右手,笑着說道:“一丈之內,你休想活命逃走。我要再次提醒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要一誤再誤,必然後悔無及。”
了凈說道:“我既然已經敗在你手下,願以一句回答,換回性命,你就毋須顧忌我是否說謊言相蒙蔽。”
祁靈點頭,說道:“來日方長,相見有日,我當然相信你。”
說著話,祁靈凝神略一沉思,接着便問道:“須少藍姑娘住在生花谷內何處?”
了凈聞言,毫不猶疑地說道:“入生花谷,右盤三折,有石如筆,筆后石屋兩間,題名曰‘夢筆生花’,須少藍姑娘便居住在彼處。”
祁靈點頭,頓時退後兩步,拱手說道:“和簡休怪我動手失禮,但願日後能再相見。”
了凈當時不作一言,轉身而折西走,疾奔西去,轉瞬不見。
祁靈退後注視了凈去后,略一思忖,和了凈采相反的方向,向東而轉,一路越懸岩,走斷壁,深入山境。
忽然,迎面一堵峭壁,當面攔住去路。
祁靈回顧四周,並無去路,除了折身從原處轉回,便只有峭壁上那一個石隙,像是一道出口。
祁靈心裏暗自猜疑:“了凈往西,分明是羞漸而去,決不是回到生花谷,我之往東,就是這個道理,可是如今看來,難道是我推測有誤?”
祁靈索性走上前幾步,站在深谷邊緣,向五丈以外的那個石隙留神看去,原來石階之上,石隙之旁,刻有兩行字,這兩行字年深月久,風雨剝蝕,稍一不留神,便不易看出。
祁靈此時隔着石岩,運足眼神,看到這兩行字,筆力勁健,落筆均勻,像是大力金剛指之類的指法所書。
上面寫着:
“是誰揮動生花如櫞筆,
畫開千仞峭壁一線天?”
祁靈看到這兩句話,霍然心裏一動,想道:“我豈不是一時蒙住心竅,化解不開么?北嶽秀士所居之地,正是生花谷如櫞岩,這峭壁之上,正是寫着生花如櫞字樣,不是北嶽秀士所為還有誰來?”
祁靈揚袖拔身,飄然越過深谷,落身到峭壁之間,石隙之下的石階之上。
祁靈倚在石階旁邊的石壁之上,沉斂心神,穩住情緒,全身運足功力,貼着石壁,向上面一步一步蹬着石階上去。
一直蹬到最後一個石階,正準備向石隙里探視之際,忽然感覺到石隙里吹出來的風,冷徹骨髓,而且勁道奇猛。
祁靈估計這條石隙,必然是通往後面無疑,否則,僅僅如此一條石隙,不會如此陰風凌厲,這正像是一個風箱一樣,從後面的空曠之處,才會抽來如此既陰寒又凌厲的勁風。
祁靈如此小心翼翼,一長身表,左手上伸,一搭石隙邊緣,雙足交錯一用力,“嗖”地一聲,祁靈就像是一條出洞靈蛇凌空竄起,直穿石隙之中。
一經穿身入隙,祁靈立即貼住石壁,沉樁落步,定下身形,留神打量,這個石隙,確是鬼斧神工。從上到下,彷彿是一直劈而下,兩邊光滑得寸草不生,前面直通到老遠,眼前看不清楚通往何處。頂上真是天如一線,又像是一道蔚藍絹布,橫架山之巔,使祁靈引為生平奇觀。
石隙之中,雖然也是寒冷,也有不斷的冷風,但是,比起剛才石隙進口之處,又要使人感到暖和許多。
最令人奇異的,腳下既非崎嶇不平,亦不是一階一級,而是平坦無痕,一條筆直的甬道。
祁靈站在那裏,稍作端詳之後,遙望着這條甬道的那頭,雖然看不見任何景象,那是由於相隔太遠。但是,在當時祁靈的心裏卻幼起另一個境像。
假如通道盡頭,就是生花谷如櫞岩。但是,須少藍姑娘一變而為樸實的村姑,笑語相迎,忘卻一身仇憎愛分明,自己又將如何?
假若
人在想着,腳下漸漸向前走去,如此走了半晌,通道前面,光明漸增,祁靈出世的念頭,也就隨之愈濃,而且耳畔似有如無的一陣陣佛樂梵音,飄拂不定。
就在這時候,突然“呼”地一聲,一塊碗大的石塊,隕星下墜,直落到祁靈的面前,砸得碎石紛飛,回聲四起。
祁靈不覺一驚而震,心裏忽然想道:“我為何還逗留在這石隙之中?方才我胡思亂想些什麼?”
警覺之餘,不敢稍作停留,展身猛撲,直向甬道盡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