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世間上最令人難堪的事,莫過於旁人為之熱血沸騰,而當事者卻反而若無其事。

在中嶽嵩山之麓,深夜時分,祁靈無意之中經過須少藍姑娘的故居時,遇到這位身負親娘血海深仇的須姑娘,祁靈當時倒是無意中的一喜,用盡口舌之能,可為鐵杖僧洗刷不白冤枉,其實又何嘗不是幫助須少藍姑娘認清真正不共戴天的仇人,勿使黑白混淆,使一位佛門弟子,蒙冤九泉,使元兇首惡卻自逍遙法外。

但是,須少藍姑娘絲毫不為祁靈的苦口婆心所動,恩師的話,不啻九天綸音,根深蒂固,無可動搖,那裏還會聽信祁靈的話?

所以,祁靈深知嘆息,並約以日後着不能使水落石出,便不再伸手管這件與已無關的事。

儘管少藍姑娘堅持己見,祁靈總覺得那是一點孝思,要是骨肉連心,無可厚非之處,詢問的當時,少藍姑娘突然流露出那種尖刻、陰損、冷峻、寡情而且還有一份辣毒的表現,使祁靈大覺人心不如其面,像少藍這種嫻靜、秀麗、端莊的姑娘,竟如何會有這種極其狠毒的秉性?

一種無端而起的失望,從心中一掠而起。突然四條人影由四面霎時圍了上來,祁靈一眼看出是少林寺的僧人,尤其此時個個手持禪杖,神色穆然,屹立如山,圍住四面,祁靈便知道是怎麼樣一回事了。

回看須少藍姑娘,站在那裏若無其事地昂頭問道:“僧人!深夜拿刀持杖,攔截於人,你們沒有一點清規么?”

四位和尚齊聲喧了一聲佛號,當中那位和尚說道:“女施主不可信口傷人!貧僧系奉羅漢堂道座之命,分頭追尋一件失物。”須少藍姑娘不稍停頓,立即笑說道:“少林寺名滿天下,傲視武林,竟會遺失了東西,這倒是天下奇聞,傳人武林倒不失為一宗閑談笑料。”

姑娘言猶未了,和尚已按捺不住,喝道:“這人不夠光明,趁本寺內部多事之際,暗中取走,若論光明手段,貧僧可以斷言,他逃不出少林本院一步。”

須少藍姑娘忽然仰面冷笑一陣,忽又收斂住笑聲,叱喝道:“此處相距嵩山少林寺已有二十餘里,你們圍住我作甚麼?”

那和尚昂然應道:“嵩山之麓周圍二十餘里都是杳無人蹤,正巧二位在此,故而貧僧前來一問。”

祁靈聽了半天,已經深深覺得須少藍姑娘那種冷峻奸詐,故意陰損少林僧人,實在有些過份,當時便接口問道:“請問大和尚貴寺遺失的是一件何種名貴東西?”

那僧人聞言向祁靈一打問訊,說道:“祁施主,請恕貧僧無禮,實則由於此物關係本寺聲譽甚重,否則本堂道座也不會令貧僧等深夜追蹤這位女施主。”

祁靈奇怪地看了一眼說道:“大和尚已經確定是這位姑娘所取么?”

祁靈言下之意,和尚既然知道是須少藍姑娘所取,為何乍來之時,又多費許多口舌?

那和尚自然也能聽出他的語氣,當時低喧一聲佛號,望着須姑娘說道:

“女施主!你趁大雄殿情勢緊張,眾僧激動之際,趁機摘走羅漢堂內一幀佛像,不僅有欠光明,更有瀆神明,女施主如能及時交還貧僧,少林寺自怨疏忽臨守,對施主毫無芥蒂之意。”

須姑娘冷哼了一聲,說道:“我若不還呢?”

那和尚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貧僧為了本院聲譽,只好”

須姑娘突然秀目圓睜,嬌叱人云,說道:“鐵杖賊殺人命,這倒不關你們聲譽,一幀佛像倒是如此關係重大,告訴你!姑娘今天要攜走為幀佛像,你敢如何?”

那四位和尚聞言是齊頓禪杖,各自上前一步,逼緊圈住,就在這一觸即發的瞬間,忽然聽到祁靈一聲斷喝:“住手!”

就在這一聲斷喝聲中,祁靈欺身如電,探手如龍招爪,閃電欺身如電,探手如龍爪,閃電般抓向須少藍姑娘的脈門。

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太過於出乎少藍姑娘的意外,饒是須姑娘身手如何了得,無奈分劉在先,左手脈門已經讓祁靈緊緊一把扣住。

祁靈這才一驚失措,左手脈門已如鐵箍,頓時地渾身勁道一失,這時候但見祁靈星眸圓睜,劍眉雙挑,叱聲喝道:“將佛像還給少林寺的大和尚!”

語句斬釘截鐵,內蘊威力,驚人心魄。

須少藍姑娘自從記事起,便在北嶽秀士姚雪峰別存用心縱容之下,十幾年來何曾聽過這等嚴厲無情的叱喝?當時須少藍心裏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眼望着祁靈那光四射的星眼,不由地心裏微微一顫,竟抬起右手,從胸前衣襟之內,取出一幀極小的佛像,茫然地交到祁靈手裏。

祁靈接過佛像,一松右手,轉身將佛像遞給當中那位和尚手裏,低聲說道:“有勞大和尚回去上告首座,佛法無邊,能化冤孽為祥和,攜走佛像之事,但願化干無形。”

那幾位和尚一齊合掌低喧佛號,輕輕說聲:“多謝祁施主!”頃刻消失於夜色茫茫之中。

祁靈站在那裏感慨萬分地目送幾位和尚走後,輕輕長嘆一聲,回過身來,一見須少藍姑娘仍舊是若有所失的站在那裏。

祁靈上前一步,抱拳拱手說道:“須姑娘!小生方才魯莽”

話剛說到此地,須少藍姑娘像是突然一驚而覺,螓首一抬,秀目遽睜,眼眶裏還含着晶瑩欲滴的淚珠,銀牙一咬,霍然一抬玉手,顫聲叱道:“你

混!”

言猶未了,玉手一翻,“叭”地一聲,清脆響亮地摑了祁靈一個耳光。

祁靈在當時也是心神分馳,渾然無覺,直到挨了這一記頗重的耳光,他脫口叫了一聲“哎喲”,左邊臉上留下五條指痕。

少藍姑娘不自覺地也輕輕地“喲”了一聲,腳下退後兩步,站在那裏獃獃地望着祁靈。

祁靈捧着腫起多高的左臉龐,苦笑着說道:“姑娘!”有很多事情決非自己所能預料的,今天我已經三複斯言,姑娘你從未見到,會有一個陌生不相識的人對你厲顏叱喝,其實小生又何嘗能想到會在嵩山之麓,被須姑娘摑之以耳光?諸事殆非所料,姑娘要能記住這句話,小生這記耳光,算沒有白挨。”

須少藍姑娘站在那裏望着祁靈,半晌才低低地說道:“性情變化莫測,忽而溫靜嫻淑,忽而暴躁如雷,忽而又陰損尖刻。你說我奇怪么?”

祁靈點點頭,眼光凝神注視着須姑娘的臉,良久才說道:“須姑娘!有時偶當夜深人靜,萬籟無寂,而你心神寧靜無塵之時,試將日間所為,細細評味一番,性情多變,是事有足以使自己感到奇怪之處。”

祁靈人在說著話眼光卻一直停留在須姑娘的臉上,須姑娘此時不自覺地慢慢垂下頭來,不敢與祁靈對視。忽然,祁靈朗聲說道:“須姑娘!你能否記得當初乍上恆山的情景?”

須少藍姑娘聞言嗪首一抬,秀目光輝又起,豪然應道:“我知道!你又要說,既然連當初如何上得恆山都漠然不知,又如何能確定當初殺母仇人是鐵杖和尚?是么?”

這幾句話說得語句昂藏,音調鏗鏘,和方才那種溫文嫻靜的說話,又截然不同。

祁靈也朗聲應道:“姑娘你不覺得這點有可疑之處么?”

須少藍姑娘目光閃動,注視着祁靈半晌,慢慢地又收斂那處閃動的光芒,緩緩地說道:“你與鐵杖僧人相識多久?”

祁靈微微一怔,搖頭說道:“我與鐵杖大師從未謀面,但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鐵杖大師臨死留言,字字椎心泣血,我信其真。”

須少藍姑娘緊接着問道:“有人是鐵杖和尚的生死對頭,你能否顧念與鐵杖和尚這一段方外之交,而憤然代鐵杖和尚一揮仗義之劍?”

祁靈愕然,一時摸不透須少藍姑娘的意思,當時便脫口應道:“鐵杖大師雖然縱橫江湖十數年,榮辱參半,但是,其為人正直尚義之行為,為武林所不能滲以瑕疵,況且小生對其受惠良多”

須少藍姑娘接著說道:“因此,如果有人是鐵杖和尚的生死對頭,而要毀及其聲譽之時,你必須就會揮仗義之劍,心內是有此之意。”

須少藍姑娘低垂下螓首,思忖良久,霍然一抬頭,右手從腰際一掣,“唰”

地一聲,青芒頓現,寒氣凜人,青虹短劍橫在和中,姑娘對祁靈頷首說道:

“聽你原先高吟行俠一尺劍,仗義一雙拳,想必邋遢老道那柄喻為天下第一劍的七星紫虹桃花劍,已經傳授給你,請比劍如何?”

祁靈愕然望着姑娘,突然微笑說道:“方才我已說過,姑娘堅認鐵杖大師為不共戴天之仇人,基於孝思,無可厚非,只要日後真正仇人授首,姑娘說釋前嫌,此刻小生何至於與姑娘兵刃相見?”

少藍姑娘搖頭說道:“你不要自作聰明,亂揣人意,正如你再三說的,無一事並非盡如意料。”

祁靈天賦聰明,可是此刻真茫然不知如何,須姑娘平心靜氣口舌玲瓏,分明未動無名之火,如何一再堅持要他亮劍?如此劍拔弩張,還有如經一心靜氣的情緒么?”

須少藍姑娘一見祁靈遲疑不決,忽然一改顏色說道:“請你亮劍,何至如此難以決定?即使你和我對劍過招,也毋須如此畏縮,神州丐道武林馳名,如何收你這個膽氣不夠的門人?”

祁靈一聽,雖然明知須姑娘是在激將自己,但是涉及師門,當時也不覺地豪氣頓生,微嘯出,朗然說道:“姑娘有何高見,要祁靈拔劍以對?”

話聲未了,從身上取出七星紫虹桃花劍,一拔迎風,挺立在祁靈胸前,雖然黝黑無光,留神看去,令人有一股戰慄欲墜的寒意。

須少藍姑娘緩緩舉起青虹短劍,腳下沉春子香,氣貫丹田,功行全身,青虹劍慢演一招“迎風化龍”,慢慢向祁靈迎面推去。

祁靈當時也一沉春步,右手七星紫虹也緩緩迎出一招“戴月披星”,朝着青虹劍迎去。

兩玉劍如此緩緩向前遞招,彼此相隔只有數寸之時,忽然雙方各自推劍疾如閃電,但見手腕一震,“錚”地一聲,雙劍交叉,凝立不動。

這時候祁靈已自感覺到須少藍姑娘的內力,源源不斷地從劍身涌過來,也暗自驚詫她內力之充沛,十幾歲的姑娘有如此深厚內力,毋怪她傲視當前。

祁靈也不全力反擊,只是循着須姑娘涌過來的勁道,緩肝地使出真力,落個平分秋色!約莫過了半晌,須少藍姑娘突然左手三指並列,搭上右腕脈門,頓時一股潛力源源從劍身葉涌過來,立即使祁靈的七量紫虹桃花劍,為之一顫。

祁靈大驚,他沒有想到須少藍姑娘能夠將“導引移挪”的功夫,用至如此地步。而且使祁靈為之驚訝,須少藍姑娘竟有如此深厚的內力。

武功一道,拳掌刀劍的招式,如果因為天資聰穎,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僅數年乃至於數月之功,便能深入門徑者,武林之中,不乏有例可見,但是內力一道,非經長年累月苦練不以為功。祁靈得天獨厚,先後服用少林獨門聖葯七陽丸,又服華山百靈丹,泰山日觀峰上,巧飲千年的鱔血,后又為丐道人開頂授藝,雖然為時只有月余,人力之深厚,少有人能望其項背。但是,像祁靈這各集許多機緣於一身,不敢斷言絕後,近百年來確是空前。須少藍娘較祁靈稍為的上輕雖然她在北嶽隨姚雪峰習藝十餘年,這內力一項,如果不能像祁靈集機緣於一身,斷難有出類拔萃的成就,何況姑娘在天賦上,就原本要比較單薄。

所以,當須少藍姑娘左手三指一搭右腕脈門,潛力如潮直涌過來,祁靈一驚之下,七星紫虹桃花劍幾乎失去均衡。

祁靈哪裏還敢有輕視的心理,立即一提丹田真氣,提足七成真力,功行全身,勁貫右臂,直達劍梢,微微地哼了一聲,當時改守為攻,深厚無比的內力,直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

在互相較量之初,祁靈不知道姑娘究竟是何用意,所以只是蓄力以待,循着姑娘震過來的壓力,緩緩地抵制住。

此刻一見姑娘內力如涌,祁靈驚詫之餘,凝神反擊過去。

就在這樣雙方各加真力,勁道一觸之際,高低立分。須少藍姑娘劍身呈震,本是雙劍平行交叉,在這一震之下,青虹短劍漸漸斜倒回頭。

只不過是一轉瞬之間,須少藍姑娘玉臉泛紅,香汁如洗,嬌喘細細,隱約可聞,進而雙手微微顫抖,雖然是在深夜星光迷濛之下,但是相隔咫尺,祁靈看得清楚,須姑娘已經氣息失勻,春步浮動,只要再硬撐一杯茶的時光,須姑娘就要立即急血攻心,震傷內腑,重則倒地,輕則殘廢終生。

祁靈眼見須少藍姑娘桃腮近赤,喘息漸重,知道如果不再及時設法,姑娘只有抽手丟劍,噴血橫屍。但是,祁靈如果任意一撤,須少藍在真力未竭之前,青虹劍隨勢一揮而落,尤其像青虹劍這種處物神器,青芒追蹤所至,祁靈極有誤傷之憂。

眼前情勢已經是刻不容緩,祁靈當時心意一決,突然一卸長劍,真力一收,一式’狂風達柳”,擦地掠身,後退兩丈。

在祁靈後退之際,青虹短劍趁勢而上,青芒追擊,當時七星桃花劍隨在身下,遽掠一招“把火燒天”,準備凌空上迎。

可是,祁靈後退上掠一招紫芒微閃之際,竟意外地架個空,只聽“咕嚕一聲,“嗆啷啷”青虹短劍附地,須少藍姑娘人向前一栽,撲地有聲。

祁靈大驚,左手一掉軟劍,挺身反撲而前,落到須姑娘身旁,但見姑娘側身而卧,臉如白紙,心頭起伏不停。

祁靈雖然不識解救之術,但是,習武之人必然稍識推拿之道,祁靈便認定須少藍姑娘是真力虛脫,一時氣秘不交,暈倒在地。

當時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禮,將須少藍姑娘翻過身來,仰卧朝上,祁靈運用自己掌力,虛空相隔五寸,為須姑娘從“氣海”到“丹田”往來推拿幾次,須少藍姑娘才悠悠醒轉過來。

須姑娘一醒轉過來,看見祁靈臉色沉重的站在身旁,立即曉得是怎樣的一回事,一陣羞澀泛濫心頭,霍地一翻身,便退立一旁。

祁靈退後兩步,低聲說道:“姑娘此時切忌提氣,應按師門心法,氣緩緩行功,調秘歸元,小生在此為姑娘護法,姑娘但請凝神放心。”

說著話,掉頭轉身走開三尺,背向而立,巍然不動於夜影之中。

須少藍姑娘也深知曉得目前自己不能妄自提氣,否則忿氣入脾,貽害終身,便按着祁靈的話,緩緩地坐下來,清心凝神地運氣,療傷內腑。

嵩山之麓,荒涼凄清,夜色已深,露水漸濃,遠近風停草偃,萬賴無聲,只有祁靈聚精會神地站在那裏,為身後調息行功的須少藍姑娘護法。

夜漸過去,不知何時傳來雞鳴之聲,已經三唱,祁靈留神身後,但聞須姑娘氣息吐納均交,知道姑娘內力氣仍屬不凡,稍經調息,已漸復元。

當時祁靈心裏一松,仰望在空,漆黑一片,只有東方微露魚肚白,祁靈止不住思潮如涌,想起這一夜在嵩山之麓,遇見須少藍姑娘,已是生平奇迹一件。自始至終,不僅未能說服須姑娘辨明真相,更無端的挨了耳光,他日偶樂回想及此,定然覺得荒唐不稽之極。

想到此處,祁靈不禁輕輕長嘆息一聲,忽然,聽到身後須少藍姑娘說道:

“勞你護法,辛苦終夜,至感不安。”

祁靈一聽姑娘說話,便轉身過來,微笑說道:“姑娘功行周天,已經復元了。”

須少藍姑娘微笑點頭,表示謝意,此刻看去嫻靜無比,令人有敬憐之感。

可是,只是這一點微笑,就像曇花一樣,乍放即收,立即滿臉秋霜,凜然不可相犯,望着祁靈說道:“神州丐道,武功蓋世無雙,名不虛傳,所傳的門人,亦是獨步當前,名師高徒,相得益彰。”

須少藍姑娘突然如此生冷僵硬地說了一番讚佩祁靈和丐道人的話,祁靈聽在心裏,不知道如何回答,祁靈異常尷尬地站在那裏,文不對題地說道:

“方才之事,小生勢成騎虎,須姑娘勿”

須少藍姑娘莊嚴如故地搖搖頭,攔住祁靈的話說道:“方才的事,即使我噴血橫屍,也與你無涉,眼前你我相聚雖時不多,在臨走之前,我有一句話要向你說明白。”

祁靈此時對於須少藍姑娘每有突如其來的行動和突如其來的說話,已經不感到奇怪。所以須姑娘說要向他說明一件事,祁靈立即應聲說道:“須姑娘有何高見,祁靈洗耳恭聽。”

須少藍姑娘面容上忽又掠過一層悲戚的顏色,低沉着音調說道:“我漸漸有些相信你的話。”

祁靈一時想不通,驚詫着問道:“姑娘是說”

須姑娘說道:“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不一定是少林寺的鐵杖和尚。”

祁靈禁不住脫口輕輕地“啊”了一聲,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實在想不透須少藍為何突然有了如此轉變。

須少藍對於祁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沒有作理會,仍然緩緩地說道:

“我沒有料到你的功力竟比我超過如此之多,舉手之間,方才你就可致我於死地”

祁靈搶着說道:姑娘說哪裏話,祁靈與姑娘毫無怨恨,如何能下此毒手,那豈不是”

須少藍姑娘卻接著說道:“你與鐵杖僧人至交,我卻是鐵杖僧人生死對頭,你不但不殺我為鐵杖僧人雪恨,反而救我於危急之時,證明你以前所說,開導我的種種言語,不僅為鐵杖僧人的名譽,也確是為我設想,怕我誤認仇人,遺憾終生,使我漸漸相信昔日嵩山之麓的血海深仇,似是很有可疑之處。”

祁靈才恍然大悟,當時極為感動地說道:“姑娘明察秋毫,心細如髮,小生欽佩無已,小生對於此事,雖然並未歷期境,亦如姑娘一樣,只聽來一面之詞。但是,近一個月以來,小生歷經所見,互相印證之下,知道其間關係至為複雜,然而,唯一可以斷言的,互相印證之下,知道其間關係至為複雜,然而,唯一可以斷言的,鐵杖大師為人所陷害,當毋庸置疑”

須少藍姑娘搖搖頭,止住了祁靈的說話,低頭將青虹短劍還按於腰際,說道:“雙劍互較真力,知你為人忠厚無欺。但是,我雖然對你已有相信之意,卻未能斷然否人過去一切,十數年來積集心頭的怨憤,要一時憑一念之間,便轉移盡凈,豈非易事,我要轉回北嶽,親求印證。”

祁靈點頭說道:“是非曲直,自有水落石出之時,天網雖然恢恢,卻是疏而不漏,相信元兇首惡難逃姑娘明察。”

須少藍姑娘說道:“日後你到恆山,自然會有下落,那時你我是敵是友,自然分明,今日至此暫別。”

說著轉身振臂一掠,遠落三丈開外,隱約還聽到須姑娘說道:“但願是友不是敵”

餘音如縷,飄蕩杳然,祁靈目送須少藍姑娘飄然離去,心裏飄然地興起一縷無以名狀的情緒。

祁靈覺得須少藍姑娘的秉性不是乖僻,而是過於率直,喜怒哀樂,愛好與厭惡,都是形於其面,心地純正,毫無心計,只可惜她隨北嶽秀士姚雪峰過久,這種率直的秉性,受到北嶽秀土的影響,潛移默化,因此憎恨多於仁愛,讓人啐為陰損尖刻,如果能隨德性高的武林高人耳提而命,返歸真諦,須少藍姑娘必成巾幗中奇葩,武林中翹楚,前程未可限量。

但是,祁靈又擔心須少藍姑娘轉回北嶽,只怕難能改變對鐵杖大帥積怨,北嶽秀士能撫養十數年,其用心之深,不言而喻,他何嘗不知須少藍姑娘養在身旁,有如養虎,界限豈能毫無用意而養虎害身呢?祁靈如此百思交集,長嘆出聲,看來鐵杖大帥這段冤情,雖然有八成是在北嶽秀士身上,但是,畢竟還未尋到真憑實據,即使一旦真的證實北嶽秀士移花接木,故意嫁禍江東,要想為鐵杖大師洗雪冤讎,也未盡然容易,北嶽恆山生花峰下,想必也是驚險無窮。

進而更想到千手沙則奇的另一段冤情,現在還是杳然無影,越發使祁靈感到自己前程是任重道遠。

當時決定即刻起程,遵奉恩師之意,取道湘境,南下衡山。

衡山古稱南嶽,北眺洞庭,東鎮湘江,地當要術,山稱險峻,諸峰環拱,高出雲霄,盡攬山林之勝。諸如,匍樺翠黛,白雲圈繞,飛瀑臨空,奇岩突出,使南嶽雖險而有靈氣。

祁靈從開封古道,穿境南下離開河南,縱貫長江漢水,轉折而入三汀魚米富饒之鄉。

這日來到衡山城境,仰眺南嶽,但見雲霧迷漫,隱約其間而不可仰止,祁靈想到恩師丐道臨行之言:“南嶽衡山以紫蓋峰最險”大膽獵人,小心樵子也難能問津,紫蓋隱儒結茅此間,獨享自然之樂,此人名列宇內二書生,實則功力較之北嶽秀士,雖不能穩勝一籌,卻有相生相剋之妙,北嶽生花峰如椽嚴不能硬闖,應當相訪紫蓋隱儒。

北嶽之行如不能絕對穩操勝券,自己落敗事小,不能為鐵杖大師洗刷冤讎事大。所以,決心前去南嶽,拜訪紫蓋峰下的紫蓋隱儒。

祁靈心裏以為:“紫蓋隱儒一定是恩師友人,雖然此行並無恩師相介,諒來請求仗義支援,必無問題。”

祁靈顧念北嶽山只是一月約期,時不我待,總是希望能夠早日拜訪紫蓋隱儒,請教對敵之道,以朗他日一舉擊敗北嶽秀士,了卻心愿。

所以,一經落腳衡山城內,便拼擋停當,即日深入山境,他專揀杳無人跡,險峻異常的地方攀登,好在此刻祁靈身輕似燕,點腳擰身,起落悠然,饒是如何險絕人寰的山峰,在祁靈的眼裏看來,但見它山林幽靜,風景引人,卻不見它險礙重重,艱難無限。

經過大地日月時間的奔騰,祁靈已深入峻岭之中,突然有如此妙絕人寰的仙境,祁靈的心情為之一振,祁靈本來生性喜愛游山賞水,面對如此佳境,不覺忘卻一半天的山野奔波,禁不住詩興大發,隨口吟哦道:

“風來柳起舞,

雨至澗鳴琴”

祁靈剛吟此處,突然對面柳蔭深處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說道:“好個‘風來柳起舞,雨至澗鳴琴’。詩意雅而不俗,即景吟來,倒是難得,為何不續下去?”

不見人蹤,但聞人聲,祁靈當時心神為之一震,反盎然而起詩興,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他心裏頓時恍然,電光火石一轉:“是了!我太過於大意,像這樣深山險地,何來許多垂柳?而且這一處風景,也別饒風味,分明就是紫蓋隱儒的住處。”

想到“紫蓋隱儒”,祁靈當時抱拳站在那一堵斷岩之上,朗聲說道:“晚輩一時興起,信口胡謅,有老人家清聽,愧於謬獎,不勝汗顏。”

柳蔭深處那蒼老的聲音又說道:“紫蓋峰翠柳谷少來風雅之士,年輕人!

你能將方才兩句續到好處,老朽要延為喜獎。”

人說著話,漸漸就從柳蔭深處緩緩地走出來。

祁靈留神一看,但見一位老叟,白髮如銀,短須似雪,圓眼細眉,面容清瘦古怪。身穿一件古銅寬衫,足上卻是芒鞋裹足,從垂柳深處出來,輕盈飄指,彷彿是流水和地雲,站在柳林盡頭,背着手,凝視着祁靈。

祁靈自幼飽讀詩書,雖不是出口成章或是字字珠璣,卻也是信手拈來,音味無窮,可是,此刻祁靈詩興冰消雪融,哪裏還記得吟哦詩句。

當時只顧得拱手一躬,問道:“小子敢問老丈,這紫蓋峰下翠柳谷中,是否就是武林前輩世外高人紫蓋隱儒老前輩的產修之地么?”

祁靈如此一問,那老人顯然大為意外,一雙圓眼突發光芒,望着祁靈半晌,突然臉色一沉,說道:“年輕人!看你神光內斂,光華不露,站在那裏,氣如山嶽,分明是身負絕高功力的武林好手。雖然年輕,心有奇遇。你是何人?”

祁靈一聽老人如此觀察如神,氣勢凜人,料定就是紫蓋隱儒本人。拱手當胸,朗聲答道:“小子祁靈,專程前來南嶽,拜見紫蓋隱儒老前輩。”

那位白髮須的老人圓眼眨了兩下,古怪的臉上,透着古怪的表情,自言自語地說道:“祁靈!祁靈!”

說著搖搖頭,漠然不明地說道:“紫蓋峰下翠柳谷前,當今武林知之不多,你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小子,如何知道紫蓋隱儒居住此間?”

祁靈應道:“當今之世,武林諸眾,有誰不知宇內二書生之一的紫蓋隱儒是隱居於紫蓋峰下。”

那老人聞言呵呵大笑,搔着白髮說道:“年輕人!你休要憑着自己一點小聰明,便妄言蒙蔽長者。紫蓋隱儒名曰紫蓋,卻非由紫蓋峰而名,翠柳谷只是近年借居,武林之中,知南嶽者眾,而知紫蓋峰翠柳谷者可數之寥寥幾人。年輕人竟在紫蓋隱儒四字上捕風捉影,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么?”

祁靈一聽這位老人侃侃而談,語言風趣,不覺也笑着說道:“知道翠柳谷之人寥寥可數幾個,老人家不知小生為其中之一么?”

那老人忽然仰面哈哈大笑,指着祁靈說道:“好娃娃!你的口才倒是凌厲得很。告訴我,你師父是誰?除了你師父告訴你,你無法知道紫蓋峰翠柳谷。”

祁靈此時才躬身恭謹地行了一禮,然後垂手應道:“晚輩不敢欺矇老前輩,晚輩系神州丐道門下,親聽恩師言道,老前輩隱居南嶽,特來拜見”

祁靈活還沒有說完,那老人圓眼神光四射,厲聲叱道:“你娃娃是邋遢老道的徒弟么?你到紫蓋峰前翠柳谷來,究竟為了何事!若不從實說來,略有支吾,翠柳谷來時有路,去時無門。”

這個突然的變化,大出祁靈意料之外,聽這白髮老人的語氣,好像是與恩師有過深仇舊恨,果真如此,為何當初恩師並未講紫蓋隱儒彼皮有仇之事?

那老人冷笑一聲說道:“你娃娃天賦良佳,資質優異,尤其頗識解風雅,我老人家已有愛才之意,本想引你前去拜見紫蓋儒他老人家,可惜你娃娃竟會是那邋遢老道的徒弟,若不是我老人家深愛你那兩句詩,翠柳谷容不得你後退半步。”

這回祁靈更是驚詫不已,原來這白髮老人竟然不是紫蓋隱儒,看這位白髮銀須的老人,至少年逾古稀,他還口口聲聲稱紫蓋隱儒為老人家,那紫蓋隱儒該有多大年齡?

在武林中為人所記憶的三個高人,祁靈已見其二。恩師神州丐道究竟有多少年齡,行動上,他遊戲人間,滑稽剔透,無法看得出;在容顏上,他臉油垢,鬚髮骯髒,更是看不出,至於北嶽秀士姚雪峰,像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所以,在祁靈的印象里,神州宇內二書生是年齡未登古稀的人。

如今一聽這位老人如此一說,祁靈愕然望着那位老人,半晌說不上話來。

那老人忽然又極有慨意地說道:“我銀須虯叟老來偏愛文氣出眾之人,祁娃娃!偏偏你是神州丐道的門人,此地不容你久留,你去吧!”

祁靈不明白這位自稱銀須虯叟的老人,要他離去究竟為了何意,霎時間一陣來而無聲的勁道,居然一涌而前,力量之大,竟將祁靈站在那裏的身形,推得蹬、蹬,連退兩三步。

祁靈大驚,立即氣沉丹田,挫腰沉春,左手發胸微微一按,擋住源源而來的柔勁,這才挺身昂立,朗聲說道:“晚輩再三言道,專程拜見紫蓋隱儒老前輩,即使你老不願代為引見,便無須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晚輩迢迢千里而來,僅此一點誠心,你老也不應如此相待我這武林後輩。”

銀須虯叟君滕口中喃喃地說道:“老道近年來想必功力更是精進不已,這娃娃才不過是他門人,便如此了得,唉!”

言下不勝感慨之意,神色卻是有些黯然。

祁靈見他聽若無聞,沒有理會他方才一番話,正待飄身上前,問個明白。

忽然,柳蔭深處有人淡淡地笑了一聲,極其悠然的說道:“尹滕兄,你忘了你我乍來翠柳谷的約言么?管他任何人,要想進得翠柳谷,必須身有進谷的能耐。否則理他則甚!無非自尋外務煩神么?”

柳蔭深處如此輕閑道來,祁靈聽在耳里暗暗叫怪,聽這人的聲音,至多才進中年,可是聽這人的語氣,似乎比銀須虯叟尹滕的輩份還高。祁靈心裏當時一動,暗知忖道:“如果翠柳谷內再有第二人,這人必然是紫蓋隱儒無疑,可是,這人多年輕的聲音,難道比尹滕的年紀小么?為何尹騰尊重若是?”

果然,銀須虯叟尹滕轉向柳蔭深處說道:“老前輩有所不知,來人竟是”柳蔭裏面那人說道:“我知道了!不是神州丐道人的門下,誰能擋得住銀須虯曳的兩儀真氣的一拂,尹滕兄,南嶽數年,來這翠柳谷亦已三年余多:你這性急的脾氣,依然不見更改半分。”

尹滕不覺滿臉慚顏,站在那裏應聲說:“是”。

原來柳蔭深處那人說銀須虯曳出的一招是“兩儀真氣”,祁靈心裏一動,聽來異常耳熟。可是一時竟想不起在何處聽見過這“兩儀真氣”的武功,不覺為之神移。

銀須虯叟尹滕沉聲向祁靈說道:“紫蓋峰翠柳谷為避俗客來訪,當初定居此地之時,曾立下規約,任何武林人等,要想進入翠柳谷,不論來意如何,先須履行這項規約,否則翠柳谷恕不迎賓。”

祁靈此時倒是引起很多的興趣,應聲說道:“翠柳谷有何規約,晚輩自當遵守,請先示知晚輩,容我一試如何。”

銀須虯叟轉過去說道:“翠柳谷只有三事規約,說出以後,自問有此能耐,則請一手逐次履行,若自忖無此能耐,則及早離去,一行履行規約,便只有兩條路可走。”

祁靈問道:“有哪兩條路可走?”

銀虯叟尹滕哼了一聲說道:“一是相迎進谷,一是橫屍谷前。”

祁靈早就聽出這話中的威嚇之意,當時不由地一陣哈哈大笑,豪氣如雲,朗然說道:“何處青山不埋骨?能在南嶽紫蓋峰翠柳谷前歸天,倒是不失為人生一大雅事。尹老前輩!就請指示晚輩明白,晚輩不才,倒是甘願一試,即使不能如願見紫蓋隱儒,亦無憾事。”

銀須虯叟轉頭望着祁靈,點點頭說道:“好!你抬頭向上看。”

祁靈隨着銀須虯叟向右指出的上面看去,懸岩之上,危石旁立,危石之上,點着許多小紅點。

銀須虯叟說道:“這塊危石之上,占成十朵梅花,祁娃你頗識風雅,應該記得這裏暗藏着一句詩意。”

祁靈應聲贊道:“好個暗藏詩意‘十月梅花嶺上香’,危石變作梅花,倒是別具情趣。”

銀須虯叟接著說道:“十朵紅梅五十點,符合十月梅花嶺上香之意,誰能用‘漫天飛雪’的手法,運用暗器,站在翠柳谷前,將梅花摧去,這第一道規約,便算履行。”

銀須虯叟所站的地方,相去危石,也不過五丈不到之遙,要以“漫天飛雪”的手法一次摧去,實際上也就是滿天星的手法更進一一層而已。所用暗器不能少,少於五十枚,無法一一中的。又不能多,多於五十枚,顯得功力不夠。雖然比較為難,但是,一個使用暗器能手,不會引為難事。

祁靈聽在耳里,心裏暗暗地奇怪:“翠柳谷要是以這種規約想來阻礙外人進谷,豈非欺人之談么?這其間必然有可疑之處!”

祁靈心裏有疑,卻不動聲色地問道:“第二項規約,可否一併告之?”

銀須虯叟輕輕地哼了一聲說道:“翠柳谷內雖不大,卻是平坦一片,垂陽似幾,綠草如茵,流水清澈,惟獨谷口兩塊岩石深入地下,攔住嘉賓進路,如若不除去這兩塊大石頭,何以邀請嘉賓進入谷內?”

祁靈當時笑道:“妙得很!誰能搬開這兩塊石頭,便是履行了第二個規約,是么,尹老前輩?”

銀須虯叟咳了一下說道:“正是如此。這第三項只是請自行進入柳林,進入翠柳谷的後面。”

祁靈嗯了一聲道:“翠柳谷三項規約,看去則簡易,必暗藏殺機,晚輩愚昧之極,無法悟透,只憑運氣試試,尹老前輩是否要在此和監視晚輩履行三項規約?”

銀須虯叟呵呵笑道:“祁娃娃!履行三項規約,我老人家在翠柳谷內,隨紫蓋隱儒老前輩迎候如何?”

話聲一落,身形未作任何起勢,飄然隱入柳蔭深處,只剩下哈哈的笑聲,飄搖在翠柳谷外。

祁靈看在眼裏,暗暗點頭,心裏暗暗思忖想着,這銀須虯叟一身功力極為不弱,想必這紫蓋隱儒更是不凡。倒是不知道他們兩人的用意是善是惡,令人難辨。

方才聽他這三項之規,都不是難題,若是有惡意,其中必有玄虛;若是善意,又何必設此三規,硬性相約?

祁靈思忖良久,轉又一念想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遠來南嶽,就是為了討取擊敗北嶽秀士之方,豈容退縮。即使銀須虯叟與紫蓋隱懦用心不善,我也能就此離去,何況方才那一招“兩儀真氣”費人思量,也要追個明白才是。”

祁靈暗自想罷,便飄身落到銀須虯叟尹滕原先所站的位置,向右邊仔細看去。

五丈之外,有一堵高達六、七丈的懸岩,岩上有危石,看來搖搖欲墜。

石上紅點羅列,十朵梅形,再低頭看看自己腳下,青石雜亂無章,別無異樣。

祁靈暗自點點頭說道:“危石着力而墜,只怕危及眼前。”

一念及此,豁然而開,心境一寬,便落得自然,本該掏出閑雲老和尚所贈的“金星飛鈸”去飛擊紅梅,想到數目不夠,同時也不願意輕易動用這種貴重的暗器,便隨手抓起一塊石頭,暗用手勁,捏成碎塊,數對五十個握在手中。

祁靈回顧柳蔭深處,朗聲說道:“晚輩獻醜了。”

說著話一把碎石脫手而出,頓時滿天石雨,呼嘯一陣,齊向對面危石上飛去,祁靈倒是不敢大意,右手發石,功力提至七成,五丈距離何消一瞬時間,只聽得‘嚓”的一響,五十塊小石子,竟然只有一個聲音,同時擊中危石,而且每一塊石頭,都擊中上面的紅梅花瓣,原先是十朵紅梅,如今就在這“嚓”地一響,齊齊變作了十朵白梅。

祁靈昂然回頭向柳蔭深處叫道:“晚輩幸不辱命,這第一項規約已經”

剛一說到此處,只聽“轟隆”一聲,宛如地裂山崩,原來那塊千斤危石,竟在方才一把石子挾着勁道的一震之下,震松下面墊石,轟隆隆像搬了一座山樣的,塌將下來。

危石順看懸宕直滾下來,沿途毫無阻擋,落石如閃,聲震如雷,轉眼間訓落到祁靈所站的面前。

祁靈見狀暗叫不好,本來千斤巨石以奔雷閃電之勢,有若雷霆萬鈞地滾來,祁靈先一愣,閃身躲開,自是無礙,可是祁靈心裏想着:“如此可見,危石當頭是故意如此,既然是故意如此,其厲害之處決不止於此。”

祁靈如此一急,也不過是一眨間的事,巨石已經泰山壓頂當頭轟至。祁靈忙不迭地崩腿一挺,人似脫弦之箭,“嗖”然而起,就沿着那滾下來的巨石,乘熱上拔,凌空高達五丈有餘。

五丈凌空,一大口氣,也不過是片刻功夫,祁靈自然下降,悠然一落,心裏卻在想到這第一規約,也不過如此。此念未了,身形已落地上,雙足剛一觸地,頓時情表大變,哪裏還有什麼巨岩高聳,碎石滿地?哪裏還有什麼垂柳如絲,綠翠如茵?眼前只剩下懸岩峭壁,峻岭山峰,險惡陰沉,一點沒有南嶽那種妙靈秀氣。

祁靈始而一愕,但是,他立即明白這才是第一項規約真正厲害之處,這分明是紫蓋隱儒巧意的安排,利用危石下墜而震飛下面的青石,進而散列成為禁制。果然如此,那須平心靜氣,來觀察脫身之策。祁靈雖然隨神州與道開頂授藝的時間太短,未能習得武功之外的各樣問。但是,祁靈飽讀詩書,涉獵極廣,三教九流百家之說,均曾瀏覽閱讀。所以對於這些奇門禁制,也頗有所得,如今輔以丐道人所傳授的絕頂武功,自然相得益彰了。

祁靈深自明白,像這種禁制,自覺之心而生,削壁懸岩俱是幻境。但是,如果你蹈足其間,雖然不致失足千石之下,卻要遭受比失足懸岩更危險,這就是設禁制的關鍵所在。

祁靈此時倒是鎮靜異常,他知道這種種情景,俱是幻由心起,先求定心,幻境自然自滅。這不是邪術,只是人的心靈當中所產生的海市蜃樓。

當時祁靈昂然而坐,斂其神,靜其氣,抱元守一,萬韶宗,渾然無我,頓時進入一個“定”字的境界裏。

這一“定”之際,半晌才緩緩睜開眼睛一看,群山圍繞依舊,只是不像以前那種視之可怕,聞之可怖的情景。祁靈悠然起身,頓時心中若有所得,突然昂首一聲長嘯入雲,振臂騰身,宛如大鵬奮翅,巨鶴凌雲,一抖身,轉側似閃,落身似箭,直向迎面一個深不見底的山谷中穿身直入。

祁靈剛一穿身谷內,頓時眼前一花,一陣風聲過去,祁靈急促中艱難劈收縮,雙掌急翻向下,藉勢一緩身形,飄然落地。

人一落地,哪裏有什麼崇山峻岭,分明自己是站在翠柳谷內綠草如茵的草地上。

祁靈當時朗聲向裏面說道:“晚輩幸未辱命,消去五十瓣紅梅花瓣,空過八禁制,從何方入谷,空越六斷,這一項規約,是否就如此符合規定?”

綠蔭深處,只隱約地聽到有人輕輕地哼了一聲,緊接着銀須虯叟揚聲叱道:“還有兩項規約,未曾履行,三項規約未全,翠柳谷不再作答。”

祁靈冷冷地哼了一聲,心裏開始覺得這位紫蓋隱儒有些奇怪,好惡難分,令人難以應對。

不過祁靈心裏卻又想道:“如果紫蓋隱儒和銀虯叟對我有不利之舉,方才我身在禁制之內,閉目行功,豈不是舉手之功么?”

祁靈如此想罷,霍然邁步,向前面不遠的兩個怪石走去,約莫剛走了三、五步,忽然聽到柳蔭深處有人說話。“祁娃娃!你技消紅梅,巧出奇禁,證實你不愧是神州丐道那老邋遢鬼的徒弟。今日翠柳谷內要大破前例,免除你娃娃再去履行剩下的兩項規約。”

這幾句話說得喘急有度,高人發明,不激不昂,聽在人的耳朵里,感到異常關切和舒適。

祁靈不自覺地拱手道謝,連聲說道:“老前輩破格引見,晚輩至感於心。”

言猶未了,只聽得柳陰深處,那人又說道:“尹滕兄誘代我出林相迎這位翠柳谷的小客人。”

說罷話,轉身拂袖,悠然入林。祁靈忽然想起翠柳谷三項規約,最後一項,就是由自己不需引導,逕入柳林之中。這分明是說這柳林之中,還有更難於對付的難題,不是奇門禁制,就是各種迷蹤。祁靈哪裏還敢稍慢,當時高叫一聲:“有勞前輩。”

腳不力蹬,手不擺臂,宛如出岫之雲,修然自若隨在銀須虯叟的身後,空身入林。

一入柳林,祁靈心裏微微一震,頓時覺得眼前情景為之一變,在祁靈的心中,聽方才紫蓋隱儒放話的聲音,至多相隔十丈,滿以為空赤十丈柳林,就可以看見紫蓋隱儒的隱居之地。可是,入林一看,才知道卻是大不然。

林中綠蔭成行,排列規則,密集處,宛如深巷無人,黑洞洞地一片,疏落處,卻也三、五數株,自成格調。

祁靈心裏如此一驚之際,銀須虯叟已經遠去數丈,漸入陰暗之中。祁靈這才知道尹滕老人,明是引導自己進入翠柳谷,實則在考察自己的功力。

祁靈對自己的腳下功夫,極有自信,雖不至踏虛飛,只要一點足,一彈腿,掠身一閃之間,至少也在六、七丈左右。

祁靈一時激起一股豪氣,頓時一緊腳程,掠身急追,兩個人立即一前一後,宛如流星趕月,電射風飄,在迷綠蔭深沉的柳林,趕成一個頭接尾,彼此相差三、四丈。兩人這樣一路疾左,轉眼工過柳林達四、五十丈之遙,祁靈心裏正止不住又暗自想道:“南嶽崇山峻岭,何來如此深的柳林?”

突然前面銀須電叟尹滕一停身形,只不過是一轉眼間,祁靈如影之隨形,飄然落到。銀須虯叟哈哈一笑,說道:“祁娃娃!你這麼小的年齡,卻有這麼厚的功夫,不愧是神州丐道的門徒。”

祁靈神定氣平地站在一旁,拱手說道:“老前輩太過誇獎,晚輩不勝其顏,晚輩以一步之差,始終相隔數丈,老前輩如此說來,晚輩真要無地自容了。”

銀須虯叟聞言呵哥一陣大笑,突然有人說道:“祁娃娃!你在銀須虯叟尹滕兄身後,能夠追個不即不離,你已經值得驕傲了。當今之世,能在銀須虯叟身後相隨而不掉的人,為數可不多啊!”

銀須虯叟本是張着嘴,仰天呵呵大笑,此時卻紅着臉退後兩步,躬身說道:“老前輩此言,倒真如祁娃娃方才所說,令尹滕無地自容了。”

祁靈此刻一望此人不過三十多歲的青祖儒士。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兩道清眉,淡淡地持去遠山似黛。如果要是在二十幾歲左右,那真可以算是“眉目如畫”四個字。一身青祖不知什麼質地,空在身上,飄然出世超塵之概,兩隻手背在身後,悠然而立,令人一見塵念俱消。

祁靈一見之下,便驚詫世間竟有這等俊美的男人,想不到這樣一位三十幾歲的俊貌懦土,就是大名鼎鼎的宇內二書生一紫蓋隱儒。

祁靈心裏不覺又想到,恩師分明要同下衡山,求見紫蓋隱儒,且一臂之力,以便前往北嶽恆山,去應北嶽秀士之約,為何恩師不願修書薦介,甚至連一件信物都沒有交付自己?難道恩師與這位紫蓋隱儒,素不相往來么?

如今依祁靈如此一觀之下,深深覺得紫蓋隱儒,兩眼神光如電,沒有一絲邪僻的光彩,清澈如水,明亮如鏡,必然是一位立身端正的武林前輩。像這等人,恩師豈有不屑與之往來的道理?設若恩師真的不屑與之往來,又何必命自己門人前往求教?

祁靈一時心中思潮如涌,正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忽然聽到紫蓋隱儒微笑說道:“祁娃娃!你心神不定,是忘卻你此刻的目的,或者你後悔你所求非人?”

祁靈聞聲一震,立即躬身應道:“晚輩系奉家師之命,專程前來南嶽,拜見老前輩。”

紫蓋隱儒點點頭說道:“神州丐道近年來性情大變,較之以往已仁慈很多,與昔日那種疾惡如仇的火烈脾氣,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他命你專程前來風我,想必是為了北嶽姚雪峰,又有何種惡行不能容忍之故。”

紫蓋隱儒如此一言道破,祁靈吃驚之餘,連忙應聲說道:“老前輩明察秋毫,晚輩豈敢有所蒙敝。”

紫蓋隱儒略一沉吟,那雙星眼,突然閃出異樣的光彩,向祁靈問道:“神州丐道近年來未曾一動收徒之念,祁娃姥!你是何時才歸於老道的門下?”

祁靈垂手肅立,恭謹地答道:“晚輩於月前蒙家師垂青,收列門牆。”

良久,紫蓋隱儒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丐道人竟然肯摒棄他的真元,為你開頂授藝,可見他對你娃娃的鐘愛地步。

祁靈躲身應道:“師恩天高地厚,晚輩刻骨銘心。”

紫益隱儒輕輕地“哼”了一聲,“以你之見,你恩師丐道人與北嶽秀士姚雪峰兩人之間,功力孰高孰低?”

祁靈聞言頓時為之愕然,他不知道紫蓋隱儒突然問起這件事,用意如何?

祁靈不覺抬起頭來,望着紫蓋隱儒,但見他面露笑容,一無那種令人不敢仰視的眼光,而且使人還有一種親切的感覺。祁靈的心情雖然是感到奇怪,卻不似方才那樣忐忑不安,當時便應聲說道:“晚輩不敢妄言直上。”

紫蓋隱儒微笑說道:“神州丐道一生拓落,不拘小節,他的門人,不應如此拘於俗札。”

祁靈想了一想,說道:“如果依晚輩大且淺見,在泰山玉皇頂上,北嶽秀士以突如其來的一劍,挾雷霆萬鉤之勢,襲擊晚輩,恩師倉促硬對一劍,北嶽秀士卻趁勢而去,顯然未占勝。”

紫蓋隱儒臉上笑容慢慢收斂起來,向祁靈說道:“你娃娃眼力不差,當今之世,除去那些隱世埋名的世外高人之外,武林之中,神州丐道是唯一能勝過宇內二書生的人。”

祁靈一聽,暗自奇怪忖道:“這宇內二書生不是包含你本人在內么?為何突然有如此自謙的真意。”

紫蓋隱儒忽然又一正顏色說道:“神州丐道能勝過宇內二書生的不是他那把七星紫虹桃花劍,而是他的掌力。”

紫蓋隱儒此語一出,泰山玉皇頂上的往事,頓上祁靈心頭。泰山比劍,當時祁靈雖然絲毫不識武功,可是如今回憶所及,無論是北嶽秀士一招揮劍斷石,以及最後硬對一劍,雖然北嶽秀士終於敗走,但是,卻未盡然是真的不敵而去,就在北嶽秀士離去之後,神州丐道面色深沉的情形看來,也深為北嶽秀士的劍力所吃驚。

可是,此刻紫蓋隱儒卻明白地指出,神州丐道只有掌上功夫不僅可以擊敗北嶽秀士,更可以使紫蓋隱儒為之不敵,祁靈為之惶然了。

在神州丐道將祁靈開頂授藝,打過奇經八脈,融匯全身功力精髓之後,泰山一月,神州丐道已經盡囊授自己所學,最後連終生不離的號稱天下第一劍的七星紫虹桃花劍贈與祁靈。在祁靈來說,在開功上可以說是一步青雲,立即列身武林翹楚;在神州丐道來說,已經是仁盡義至,師德無涯了。可是,今天紫蓋隱儒言下之意,神州丐道掌上功夫才是天下第一,武林無敵。然而,神州丐道卻從來沒有傳授祁靈任何一招一式的掌上功夫。

祁靈不能不為之一愕,他並非驚詫恩師藏私,而是想到自己任重道遠的未來歲月。果然如紫蓋隱儒所言是真,恩師唯一能剋制北嶽秀士的掌上功夫,未曾傳授,祁靈日後前往北嶽恆山生花峰,豈能取勝姚雪峰,翻轉十幾年前的沉冤舊案么。

而且,祁靈也回想起在少林寺內,自己有恃無恐地與北嶽秀士相對,那當時危及眉睫的事,若是經岳秀士當時出手,不僅自己處境艱危,更要無端損及師門盛譽,想到這裏,祁靈不覺冷汗如注,遍體生津。

紫蓋隱儒望着祁靈,忽然說道:“祁娃娃!凌空飛石,力道千勻,你能劈空相阻否?鴻毛隨風,輕若無物,你能震散於無形否?”

祁靈遠沒有聽懂紫蓋隱儒的話,忽然只見紫蓋隱儒身形不動,倏然向後飄退八尺。左手單掌一揮,右手立即虛空一托一送,平地飛來一塊石頭,朝着祁靈迎頭砸來。

祁靈心裏已然明白紫蓋隱儒的用意,沉春不動,右手提足八成真力,得近處,突然翻掌向外一揮,勁風起處,只聽得“轟隆”一聲,那一塊飛石在祁靈掌力一震之下,一頓而落,化作一陣石雨,飛濺四開。

紫蓋隱儒輕輕笑了一聲,忽然右手一招,青衫長袖一拂,從地上拾起一根鳥雀羽毛,去勢極為緩慢,悠悠蕩蕩地向祁靈飄去。

祁靈功力未散,真氣依然凝取,右掌扣勁拳心,登空一揚,“呼”地一聲,掌風呼嘯而去,風聲勁道雖然沒有方才一掌強烈,卻也是凌歷異常,直劈而下。

那一根羽毛被掌力一劈之下,呼地一聲,應手而飛,飄蕩得不知去向。

祁靈當時不禁臉色為之一紅,收掌低頭說道:“晚輩功力不夠,震石不碎,劈羽不散,慚愧”

紫蓋隱儒搖頭說道:“你掌力剛勁有餘,陰柔不足。神州丐道獨創一格,舉世無雙的三陽綿掌,果然是沒有傳授於你。”

祁靈站在那裏既羞且愧,半晌說不出話來。

紫蓋隱儒仰天輕輕長嘆一口氣,說道:“神州丐道為人,我知之甚深,他不是藏私而不予傳授,而是”

說到此處,忽然頓了一下,復又接著說道:“日後你自然知道,為弟子者,不能有所懷疑於其師,你娃娃知道么?”

祁靈連忙惶然說道:“晚輩豈能稍存欺師滅祖之心!如此天地也難容。”

紫蓋隱儒點點頭說道:“你娃娃的來意,我已明白,你且隨我在翠柳谷內小住一段時期,看你機緣如何。”

自從紫蓋隱儒現身和祁靈談話以的事,銀須虯叟一直站在一旁沒有說一句話。

紫蓋隱儒忽然微微笑道:“尹滕兄是否因為記恨於神州丐道昔日一掌之仇?而要遷怒於祁娃娃的身上?”

銀須虯叟老臉不禁為之一紅,連忙應聲說道:“老前輩既然迎為翠柳谷的賓客,晚輩豈敢輕言尋仇,只是,這翠柳谷”

銀須虯叟突然臉色變得惶恐無比,退後兩步,低頭說道:“晚輩不敢!”

紫蓋隱儒忽然又長唷一聲說道:“尹滕兄,請將你的住處稍作收拾,祁娃娃要在你那邊小住幾天。”

銀須虯叟應了一聲,拱手行了一禮,從身側飄然而過,掠身之間,走到對面的茅舍前。

祁靈心裏又止不住在想道:“論年齡,銀須虯叟分明比紫蓋隱儒大出許多,可是照他們言語舉止看來,銀須虯叟對紫蓋隱儒謙恭畏懼之情,不遜於主僕之間,這究竟是何道理?”

紫蓋隱儒指着其中一間說道:“祁娃娃!你且在這間房子裏和尹滕兄隔壁而居,被褥單薄,高山酷寒,以你的功力足夠抵禦。”

祁靈稱謝之餘,心裏禁不住想道:“這三間茅舍,銀須虯叟住一間,我住一間,另一間是舉炊生火之地,紫蓋隱儒他自己住在何處?”

祁靈正在疑惑不定,忽然聽到紫蓋隱儒說道:“我愛登高遠眺,才選擇南嶽,所以我的居處也較此處略有不同。祁娃娃!你且隨我前去我的居處,我有要事和你相談。”

說著話,身形已自飄然凌空拔起,離地三丈多高,悠然宛如風送殘雲,直向那幾棵老樹上掠去。祁靈不敢怠慢,凌空一個起落,直向樹中落去,進人樹蔭,眼前情形霍然大變,原來在離地兩丈多高的樹枝上,架着一間精緻的木屋。

這間木屋真是巧奪天工,精緻絕倫,橫架在三、四棵大樹之上,好似建造在地上一樣,門窗俱全。祁靈若不是親眼看見,真不相信,在這樣的古樹當中,竟然有這樣的精緻房屋。

紫蓋隱儒站在門口,指着大門對面不完的一根橫枝說道:“祁娃娃!請你坐在那上面,恕我不讓到房裏坐。”

說話語意之柔和,使人如沐春風,不像是名震宇內的武林高手,卻像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兄長,祁靈坐在樹枝之上,默默地忽然又想起北嶽秀士。

這兩位名列“宇內二書生”的武林高人,都是看去如此年輕,而且是如此英俊挺秀。可是,北嶽秀士所給予人的是一種邪僻的暴戾之氣,而紫蓋隱儒所給予人的卻是和藹可親的感覺。可是正邪之間,雖在一念,卻是以毫釐之差,有千里之別。

紫蓋隱儒微微地笑着說道:“你我雖是萍水相逢,難得你能來到南嶽,誠然有緣,如今我有一事相煩,祁娃娃能助我一臂之力么?”

祁靈隨聲應道:“晚輩力之所及,當為老前輩效勞。”

紫蓋隱儒說道:“從今夜開始,我要獨自閉關七日,內修一項功力,在我閉關期間,不容有任何相擾,否則,走火入魔,前功盡棄。所以,我要你每夜坐在這棵大樹之前,面向翠柳谷口,為我護法七天。”祁靈說道:“晚輩自當竭盡所能,盡忠職守。不過”

紫蓋隱儒搖手說道:“有一事要特別緊記在心,無論來者何人,你不許離開原位,來人不闖過你這一關,他決不得入。而且,只許用掌力相阻來人,毋用兵刃。”

祁靈忽然心裏一動,連忙問道:“老前輩是算定有人要來相擾么?”

紫蓋隱儒也為之一震,隨即笑道:“你相信武林之中,果真有人會未卜先知么?我只不過預料會有人來,若然不出我所料,則你用掌比用兵刃為佳。”

祁靈雖然對這件事充滿疑問,但是,見紫蓋隱儒已經沉下了臉,收斂起笑容。怕如此追問下去,引起他的不快,當時便唯唯應是,不再多言。

紫蓋隱儒忽然又露出笑容,說道:“銀須虯叟已經準備好了午餐,你可前去炮餐一頓,好好調息一回,入夜時分便逕自前來此間。”

說著便進入門內,掩上房門,寂然無聲。

祁靈從樹枝上飄然下落,回到那一排茅屋之前,就聽到銀須虯叟在說道:

“娃娃!翠柳谷有我老人家守在此地,從無三尺之童進入谷內,今天你竟然破格被迎為翠柳谷的賓客,你應該知道這是難得之事。”

祁靈應道:“晚輩自應引為畢生之榮。”

銀須虯叟招手說道:“來!來!想必你已餓腸轆轆了,山居南嶽,沒有美味,精茶淡飯,僅堪飽腹,方才許老前輩已經交待,要好好招呼你,不能讓你受到委屈。”

祁靈接着問道:“許老前輩?”

銀須虯叟點頭說道:“對了!紫蓋隱儒是老前輩的武林名號,許冰如才是他老前輩的尊諱。”

銀須虯叟的遙頭說道:“你是奇怪我尹滕若大一把白鬍子,為何尊稱許老前輩如是。不許你問,年輕的後輩打聽前輩身世,至為不敬,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如要你有緣份,日後自然慢慢會知道。

祁靈一聽銀須虯叟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色嚴肅,凜然不可侵犯,不由低聲應道:“晚輩知道了。”

銀須虯叟嘆了一口氣說道:“武林之事素重恩怨分明,受人點滴之惠,當報湧泉,但是與人有生死恩怨,當報湧泉,但是與人有生死恩怨,卻未必要生死相搏。我銀須虯叟隨許老前輩漫遊深山,靜居幽谷,已經深深了解一些好生之道。”

銀須虯叟一口氣說到此地,頓了一頓,祁靈點頭說道:“老前輩所論極是,君子不負恩,但是,對於怨恨之事,能鬆手時且鬆手,冤冤相報,總不是了局。”

銀須虯叟忽然老態龍鍾地呵呵笑道:“是啊!十幾年前,我激於氣憤,曾經力斗令師神州丐道,幾乎一掌喪命,例想不到事隔今天,我又在衡山之谷,款待神州丐道的門人。”

祁靈變顏恭謹地拱手說道:“前輩不牽怨不記仇,晚輩當尊為師範。”

銀須虯叟忽然又擺擺手,呵呵笑道:“言多必失,不談也罷。來!來!

裏面午餐已備,吃過飯,你娃娃還需休息。”

祁靈也確是飢腸轆轆,餓火中燒,當時便也不再客套,坐在木幾之前,虎咽狼吞風捲殘雲,頓刻將一木盤黃梁米飯,吃得乾乾淨淨。

當祁靈飽腹之餘,銀須虯叟已經回到自己房裏悄然無聲的休息了。祁靈走到門前,眺望翠柳谷外,但見綠柳依然濃蔭如翠,陽光當頂,遍谷金黃,偶爾一片白雲悠悠而過。覺得自己這一個月以來,也正是如同白雲蒼狗,變幻無常,而未來前途又將如何,也不是自己所能預料。既然興嘆,心靈空寧落寞,轉回到茅舍之內,端坐在木榻之上,安然調息,功行一適之後,又酣然入睡。

祁靈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到他睜眼醒來,已經是日墓黃昏,茅舍陰暗。祁靈忽然想起紫蓋隱儒囑咐自己入夜護法的事,急忙一躍而起,但見茅舍杳無人跡,銀須虯叟已經不知去向。

祁靈不敢稍待,立即一蹬雙腳,電射穿身,掠過茅舍屋頂,像是一支勁箭,破空而起,只一個起落,停身在古樹之前,便揀定一根突出的橫生樹枝,上拔騰身,坐在上面。

入夜時分,南嶽翠柳谷前,倒是較之白天失去那一份寧靜,紫蓋隱儒的樹上房舍,一燈昏黃,寂然如故。祁靈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暗自忖道:“等到七天紫蓋隱儒閉關功成,不知道能否應允助我一臂這力,北上恆山。”

想到心頭積怨,祁靈不禁彈然而起,站在樹枝上,掃視一周,心想:南嶽翠柳谷前,有誰敢如此深夜來到此地?而且,紫蓋隱儒十數年來隱居山間,分明是與世無爭,又有什麼仇人,會趁閉關之際,前來施襲?

想到放心之時,一伸雙臂,正想站在一樹樹枝之上,練習一回師門絕藝。

忽然,一聲輕微的嘯聲,由遠而近,破空而來。

這一聲嘯聲不高,卻是悠遠,入耳動心。分明發出嘯聲這人內力之深沉,已臻化境,才能如此舒放自如,遠近隨意,翠柳谷除去銀須虯叟,別無三尺之童,這嘯聲定然不是尹滕所為,豈不就是有人尋來么?

深夜尋來翠柳谷,而且炫露功力,此人來意之不善。祁靈如此微一嗟嘆,耳際嘯聲忽然倏然而止,眼前一條黑影,嗖地五,遠從翠柳谷茅舍之前,挺身一拔,沖逃忽起,至少在六丈以上。一折身之際,人在半空中像是驚翅下降的大鳥,悠然下落。

來人就在如此一拔一落之際,已經相距祁靈所坐的樹枝不到四、五丈之遠。

照來人如此身形看來,優美飄逸,輕功已經不沾一絲火氣,而且一拔六丈有餘,當前武林,能者已是為數不多。祁靈坐在那裏又不能擅自移動,只有輕聲叱喝道:“何方朋友膽敢來到翠柳谷前夜探虛實,難道你不知道翠柳谷的規矩么?”

來人一聽有人發話相攔,似乎有些意外,正待掠身而前的身形,為之微微一頓。

祁靈明知道來人功力極為不弱,若不及早阻攔;只怕一疏忽之間,讓他入古樹叢中,驚動了在閉關行功的紫蓋隱儒,不僅祁靈有負紫蓋隱儒之託,更陷紫蓋隱儒於絕境。

無奈昨天紫蓋隱儒一再叮嚀,不能輕自擅離原地,並且還明言,只要祁靈在原地盡了心力,其餘後果如何,概與祁靈無關。

祁靈只好再次叱聲喝道:“那位朋友想是深夜迷途,誤入南嶽翠柳谷,翠柳谷主人寬大為懷,不深追究,請速退出谷外,勿自取其辱。”

那人似乎對祁靈的叱喝,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只聽到極其寒冷的一聲冷笑,深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這一聲冷笑之後,人像一溜輕煙,轉眼就飄落到祁靈所坐的樹枝之前。

雖然此時夜色蒙蒙,祁靈已經把來人看得清楚。身材修長,一身寬大的黑衣,掩不住均勻適度的身形,臉上戴着黑色面具,只露着一雙攝人心魂的眼睛,閃着。

祁靈不由自主地一按樹枝,人從樹枝上站起來,寒着聲音說道:“朋友!

你不聽在下再三忠告,休怪翠柳谷不近人情”

祁靈言猶未了,那人從地上一彈而起,竟然也站在另一個樹枝上,和祁靈面對而立,相隔不到一丈。

祁靈不禁為之大怒,心裏想道:“此人欺人太甚!”

一想到“欺人太甚”四個字,祁靈右手立即一翻胸前,叱喝道:“朋友!

你若以為翠柳谷之人易欺,就請你接這一掌。”

雖然紫蓋隱儒指出神州丐道未將生平絕學“三陽綿掌”相傳,但是,祁靈的功力深厚。這一掌劈空,掌力霸道,豈止是虛空破石,數丈之內,掌力隔空打人,絕不是泛嚳武林等親之輩所能承受。

祁靈掌力提足九成,立意一掌擊退來人,使他知難而退,否則,一旦真的拼起來,既不能移動位置,又不能拔劍相迎,豈不是變成束手挨打的局面么?

可是,當祁靈一掌劈出的當時,對面那人微微一哼,身形一晃,宛如黑燕掠空,閃電直撲祁靈身邊,不僅閃避開祁靈劈來的掌力,而且右掌起處,一招“天王蓋印”,泰山壓頂迎頭按向祁靈當頂。

祁靈悚然一震,深覺來人身法之快,令人心驚,避掌發招,貼身工攻入,都是一瞬間的事。若論祁靈當時的處境,憑着他的功力,避招,卸勁,只是輕易可行的事。可是如果要避閃來人這一招“天王蓋印”,自必要離開原來的地方,離開原來地方豈不就與紫蓋隱儒諄諄叮嚀相背么?

祁靈事實大當時連思慮的時間都沒有,閃電一轉之際,只有一個意念,便是:不能離開原地。

眼見來人一招“天王蓋印”迎頭壓來,祁靈右掌內圈上托,“呼”地一掌,硬發一招“舉鼎架梁”,直迎上去,只聽得“叭”地一聲,雙方手掌一按,各自不動,雙方都站在樹枝上,硬較上了功力。

就在手掌互接的瞬間,祁靈突然心裏一震,心裏暗自忖道:“這人手掌柔滑如脂,掌心其熱如火,是何道理?”

正當祁靈功行右臂,勁走掌心,幾乎是全力發掌之際,正好此時也有一股火辣辣地勁道,從對方掌心直涌過來。祁靈大驚,不知道這一股火熱的勁,何能不為自己的掌力所阻,竟能直貫過來?

但是,此時勢如騎虎,即使這火辣辣的掌力,已經攻入心臟內腑,祁靈也無法收回掌力。

幸好來人那一股火熱的勁道,似乎達到適可而止的程度,當時和祁靈對持不下,不分高低。

如此相持不下,約莫過了頓飯光景,祁靈散開渾身禁制,似乎渾身經脈別無異樣,當即忍耐不住,提足全身七成功力,悶哼一聲,震掌出手全力攻將過去。

對面來人彷彿心有預知,正好祁靈散去全身禁制,蓄力反攻,來人低嘯一聲,猛地一撤右掌,腳下一點,人像風送流雲,倏地倒退數丈,一轉身形,凌空倒撲之間,轉眼又消失在無邊夜空天際,飄杳無蹤。

祁靈眼送來人遠去,又不便追趕,長虛一口氣,散去全身功力,站在樹枝上,心裏只覺得一陣茫然。覺得這人來得突然,去得奇怪,而且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雖然飄身遠去,卻又不是真正的敗走,上來究竟為了何事?

此時山間又歸於寂寥,連風聲都歸於靜止,祁靈站在樹枝之上,心神仍然沒有一絲鬆懈,全神警戒着四周。

天色已明,料來已無差錯,祁靈飄身下樹,回到茅屋裏,彷彿聽到銀須虯叟的微弱鼾聲,頓時引起祁靈一夜未睡的倦意。便索性躺在床上,和衣休息。

這一閉上眼睛,錯錯沉沉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一覺醒來,茅舍之內,已是滿室金黃,夕陽如火。

一抬頭之際,又見木几上擺好了一木盤黃梁米飯,想是銀須虯叟為自己所準備的,再看銀須虯叟的房裏,已是人聲俱無,想必又是外出。

祁靈頓時一點感激之意,油然而生,想這銀須虯叟近日如此忙碌,仍然不忘為自己準備飯食,想到他若大年紀,愈發為之不安。

門外夕陽淡,涼風漸起,衡山夜幕又將展開,祁靈不敢多作耽擱,只要一入夜時,便要前去為紫蓋隱儒護法。於是,便匆忙捧起木盤,拿起竹筷,正要用餐時,忽然祁靈心頭一震,幾乎將手中的木盤跌到地上。

原來祁靈捧起木盆,拿起竹筷之際,忽然一眼瞥見右手自手腕以下,都呈現一種淡淡的紫色。

祁靈頓時想起昨夜在古樹枝頭,和那位蒙面黑衣怪客互較一掌的事,當時只感到對方掌心炙熱,也別無異樣,沒有想到居然手掌全變成紫色。

如果不是昨夜硬對一掌的結果,別無任何痕迹可尋,手掌豈會如此無端變紫。

正是祁靈想不透手掌突然變紫的道理,忽地一聲低嘯,起自谷前,亦如昨夜那嘯聲一樣,悠遠低回,令人心動,祁靈心裏一動,拽衣出門,反身一掠,直向昨天那棵古樹的橫枝上芽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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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劍(上官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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