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僧與何平

戰僧與何平

絕對沒有“懷才必遇”這回事,說這話的人,一定是自己已經“遇”了,才能回過頭來咬一口。不過,持這種心態的人,確實比較好過。

就算有絕世之才的人,運氣欠佳、沒有機會、不合時勢、不懂鑽營,也一樣會遭埋沒摧折,世人根本不知其有才──總之,還是要有點運氣才行。

不過,成天以為自己“懷才不遇”的人,也該徹底反省:到底自己有沒有“才”?有的是什麼“才”?有沒有設法去“遇”過?

唯一可以信取的是:“懷才應遇。”

第一章面目可憎的戰僧

他們千方百計抓住那高手了,結果那是個假冒的。

這人光着頭,身着虎皮外褲,皮膚很黝黑;他雙手給反縛着,一副求饒的模樣。“下三濫”何家的一眾高手,共分長、方、圓、高、矮、屈六派,其中“長派”的好手,共十三人,幾乎盡集聚於此。

他們三個月的布署,三十三天的埋伏,動用十三高手,結果只抓到個假冒的傢伙,誰都心中有氣。

所以他們審問這個人:

“你是誰?”

“我……我是戰僧。”

“啪”,那人臉上挨了一刮。

“說實話!”

“我……我是冒充的。”

“你為什麼要冒充戰僧?”

“我以為……冒充是他,便誰都不敢惹我了。”

“你怎麼知道林晚笑林姑娘在這兒的?誰派你來劫寶的?”

“這──這事恐怕江湖上是無有不知的了。大家都知道林姑娘親送翡翠玉雕‘月中霜里斗嬋娟’到‘斬經堂’,這一路上,很多人都在打主意呢!”

這人光頭上密佈了汗珠,彷彿他那樣說,罪就不止在了一人身上似的。

“下三濫”中“長派”的主事“傷人脾胃”何家頂回心一想:這也難怪!他們為了要佈局擒殺戰僧,便在各路放出風聲:武林中公認的美麗女子林晚笑,捧着絕世寶物,一路趕赴“斬經堂”。

他們算準傳說里那好色如命、貪財嗜殺的“戰僧”,一定會向林晚笑動手。

所以,他們早已遍佈埋伏。

只等戰僧來。

結果,戰僧遲遲未至,反而是沿路二百三十餘里,已冒出了五起人,要來劫美奪寶,其中有三批人還打着“戰僧”的旗號,但都給“傷人脾胃”和他胞弟與十二名手下及兩位幫拳的高手解決了。

可是,戰僧仍然未現蹤影。

見“首領”何家頂默不作聲,副主事“碎人心肝”何家威,頗能明了其兄長之意。

於是他向那名“囚徒”拷問:

“你是不是戰僧派來的?!”

“不是。”

“說,你跟戰僧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不認識他。”

“你叫什麼名字?”

“梁允擒。”

“‘九手如來’梁允擒?!”

“──正是在下。”

“難怪,是‘太平門’梁家高手,輕功果然要得,要不是早就布伏好,還真擒不下你。”

“現在我已成階下囚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萬望各位老哥高抬貴手,放我一馬,我梁某人決不忘大恩大德。”

“唉呀,你怎麼忘了。”

“忘──忘了?”

“你們‘太平門’梁家,和我們‘下三濫’何家,是不世之仇。你沒有聽過嗎?‘遇梁斬梁,見何殺何’,而今,是你姓梁的落在我姓何的手裏,嘿嘿嘿……”

“天哪,我可不知道會惹着你們!何大俠,諸位何大俠,求求你們,幫幫忙,饒了我,今生今世,我只報恩報德,決不與何家好漢為敵……”

“你既是梁家的人,料必是跟我們何家大叛徒‘戰僧’有勾結,且快從實招來,否則我要你肝腦塗地!”

“我連戰僧原來跟你們是一家子的人也不知道,又怎麼會跟他有瓜葛呀!我只知‘下三濫’一門不住派人對付戰僧,我還以為你們跟他八輩子都扯不在一起呢!”

“你不說是嗎?”何家威一揮手,他的兩個師弟立即動刑,一刀割下了梁允擒的左耳。

梁允擒慘嚎起來:“……我真的不認識他……我真的不知戰僧是誰……我真的──”

何家威一點頭。

梁允擒右耳又告鮮血淋漓落了下來。

林晚笑看得不忍,忙阻止道:“何必要這樣折磨他,我看他真的沒見過戰僧。”

何家頂這時卻開口了:“林家小妹,你心地善良,但江湖上有的是狡詐奸惡之徒,不這樣是無法懲凶的。”

他伸手搭向林晚笑肩膊,反問:“你不是要手刃戰僧復仇嗎?這樣容易心生不忍,怎能對付窮凶極惡的戰僧呢?”

林晚笑側身讓開了他的手勢,還是很不忍心。

她覺得要對付的是戰僧。

不是眼前這就擒的人。

何家頂只好“陪”她先到鏢行後院去,說是有事要跟她商議──商量的當然還是如何佈局擒殺戰僧的事。

未久,林晚笑回到武廳,何家威等臉上都有得色,遞上一張畫了押的血書給她過目:那名意圖行劫和污辱她的兇徒梁允擒,已承認一切都是戰僧唆使他乾的,死傷都是戰僧害的,與他人無尤。

林晚笑游目四顧,不見那人,問:“他呢?”

“他?”何家威這才省起,忙道:“哦,押下去了。”

林晚笑只見地上還留着好幾灘血漬,怵目驚心,除了兩隻耳朵之外,還有一隻鼻子,不由覺得一陣噁心。

“屈打成招,”林晚笑微蹙着秀眉,說:“這樣不好。”

“在江湖鬥爭里,沒啥好與不好的,”何家頂滿不在乎的說:“只有收不收效。”

“反正戰僧此人面目可憎,”何家威咔咔咔的笑了幾聲:“我們就讓冒充他的人也面目可憎一些,正是名正言順、報應不爽!”

忽爾,外頭響起了急哨之聲。

何家威微微變色:“有人闖入。”

何家頂卻大有奮亢之色:“太好了。”

“沒有人闖過來,我們這‘潛翔大陣’豈不是白佈置了!”何家頂興緻勃勃的道:“在外頭把關的是誰?”

“兩位‘高派’好手:‘陰陽神’何馬,‘黑白鬼’何獅。”何家威對手上子弟了如指掌。

“那就更有意思了。你幾時見陰陽神、黑白鬼也有失手的時候!”何家頂眯眼笑着,那神情就像貪財的人看到黃金、好色的人見着美女一樣,“就憑“太平門”那幾隻三腳貓,還夢想來救人,赫!”說著,又在不知不覺中把手搭到林晚笑的肩上。

林晚笑忽然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她本來是來協助“下三濫”何家這一組高手,擒殺戰僧的,但在跟這些人三十三天來相處之後,她現在只想最好戰僧闖進來,把這些人打個七零八落、落花流水算了。

要不是她應付得體,機警利落,恐怕早已遭何家這一干浪蕩狡詐之徒,污辱不知多少次了。

她覺得自己彷彿怕的不是戰僧的劫辱,而是這一干狼虎之徒。

奇怪的是,當她這樣想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

兩個人給丟了進來。

而且都爬不起來。

他們就是何獅、何馬。

“陰陽神、黑白鬼這回不只是失手,連腳都失去了。”

外面的人豪笑說。

──陰陽神、黑白鬼的雙手只給制住了穴道,但腿骨已給打斷。

進來的人,不算非常高大,但十分精悍。他的眉毛很濃,鬍子很黑,乍看眉須濃麗。假如他不剃光了頭髮,一定會比鬚眉更黑,他的眼眸就比鬚眉更黑,像一顆發亮的黑寶石。

何家高手紛紛大驚而起。

“是你!”

“我是戰僧。”他身上穿着烈烈如火的虎皮外褂,說話也發出燃燒的語音,“我不是‘太平門’梁家的人,那姓梁的冒充我固然可鄙,但把人如此折磨,屈打成招,更是可恥。”

林晚笑驚愕之餘也覺得有點親切,心忖不知何故?

──大概是聽到他也用“屈打成招”四字,心裏就生起一種親切感來了吧?

這就是戰僧嗎?

一看這個人的眼睛,就知道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一個惡人。

戰僧忽然問:“你就是林晚笑?”

林晚笑點頭。

她覺得眼前的男子像一頭月下的老虎,凶、猛烈,但孤獨的感覺卻比一切更深刻。

“我們無怨無仇,為何你要跟他們一道來陷害我?”

“我是洛陽‘不愁門’林家的人。我哥哥為人所害,家破人亡,滿門遭禍,我要復仇,就得要聚合助力。”

“所以你有求於‘下三濫’何家?”

“‘德詩廳’主持何富猛答應過:他願意助我。”

“條件就是你要幫他們拿下我?”

林晚笑點頭,不再說話。

對聰明人,是不必說太多的話的。

戰僧雙目虎虎:“何富猛說的話,你就信了?!”

林晚笑又點了點頭。

她點頭時候的風姿,足以令人心醉、心碎。她每一個動作,都帶着彈指聽聲、紅顏的寂寞。

戰僧仍虎虎的問:“所以你就為了要光復‘不愁門’,只好先犧牲我了。”

這次林晚笑搖頭。

戰僧在看她的時候,眼色明顯的柔和下來,看見她搖首的時候,眼裏甚至還顯現了一點凄然的神色。

“因為你是壞人,”林晚笑很坦誠的說,說來全無惡意,“人人都知道你是惡人。”

戰僧長嘆。

他的嘆息像一聲長笑。

“你錯了,我只是惡人,”他說,“但不是壞人。”

他從不向人解釋什麼。

這是第一次。

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子解釋這個他向來不解釋的事──他也不懂為什麼。

林晚笑聽了,莞爾一笑。

奇怪的是,對這樣一個陌生而且初見的男子,他說的,而她就信了。

眼前這個挺凶的人,她卻只感覺到他的率直、豪邁,還有孤獨。

孤清得就像黑夜裏的一盞燈。

山上的一抹涼。

“受死吧!”

兀地一聲大喝。

包圍早已展開。

何家“長派”十四名好手早已拔出兵器,重重包圍戰僧。

戰僧卻旁若無人,只顧與林晚笑說話。

這更使何家頂、何家威妒火中燒。

血也在燒。

──誰殺了這個何家大叛徒,可以連晉三級,賞銀一萬,直接在“何家三老”身邊任事。

何家“長派”好手,一向窮凶極惡。

他們完成包圍,準備出手。

但仍還沒有出手。

因為他們發現眼前的敵人有一個特點:

目中無人。

──戰僧眼裏,只有一個林晚笑,彷彿根本沒有他們這些人!

沒有人敢輕視“長派十三鷹”。

輕視過他們的人全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沒有人敢輕視他們。

沒有人敢。

沒有人。

沒有。

沒。

於是他們發動了攻襲。

──除了兩個腿骨折斷的人之外。

所以除了這兩人是腿骨折斷之外,其他十四人,全都是臂骨折裂,包括了老大何家頂和老二何家威。

隨手摺斷他們腕骨的戰僧,一面還在跟林晚笑談話:

“我不是來奪寶的,這種寶物我還不希罕。”

“那你來做什麼!”林晚笑也鎮定的問。

“我來看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那你現在看到了:我是來害你的。”

“所以我要罰你。”

“罰什麼?”

“這個。”

就在這時候,戰僧目含溫柔,手揮袖送,十四名在江湖上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高手,全都骨折了、折了骨,他一面還咐囑(像對自己的僕從說話一樣)道:“馬上放了梁允擒,否則我宰了你們。”

然後他忽爾猱身而上,貼在林晚笑的臉面,親了一親,之後滿目溫柔的洒然而退,撫了撫劍拔弩張的、不肯屈就的鬍髭,唉了一聲道:

“你實在美的毫無來由。”

然後就走。

由於走得太快,無袖的虎皮外褂彷彿還眩然的震蕩在眾人的眼前。

何家威含恨叱道:“這狗崽子!淫賊!”

何家頂則低聲呻吟道:“要對付他,恐怕只有請動何小七了。”

何家威聞言一震,失聲道:“‘孩子王’何平?!”

何家頂緩緩點頭,眼裏有一種複雜的神色:彷彿已然手刃仇家,但這仇人偏又是自己的胞弟。

林晚笑卻沒注意到這幾句話。

她只感覺剛才給那漢子吻過的臉頰,仍留下他鬍髭刺痛的微炙。

還有那對深情坦蕩的大眼,使她感覺到這勇悍的漢子,連同他臉上那一道刀疤,都是遺世獨立的。

第二章打抱不平的何平

“怎麼叫這麼一個天底下最輕浮的男子來承擔這最重要的任務?!”

這是在十年前,“下三濫”里掌管中樞的“何家三老”老大“德詩廳”廳主何富猛,在乍聽此重任由何平負責的時候,覺得簡直“不可置信”的反應。

那時老門主“何必有我”本來意屬“戰僧”何簽來主理此事,可是大家都不選戰僧;就連何富猛自己,對“戰僧”這年輕人的“所作所為”,也“很不諒解”。

他的師妹,“焚琴樓”樓主何太太和師弟“煮鶴亭”亭主何勝神都向他力薦這俊貌粉面、玉雕粉妝砌出來的人兒:何平。

他只好試着任用何平。

他以為這次“任用”了此人,這年輕人便會“消失於江湖”。

因為這“任務”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承擔得來的。

甚至是任何人都承擔不來的。

能承擔得來的,在“德詩廳”何富猛心目中,除了“何氏三老”和主掌何家“下三濫”大權的“何必有我”之外,年輕一輩的高手中,只有“阿耳伯”和“戰僧”二人能夠承擔得了。

──只惜“阿耳伯”身負巨責,那是枚“不能犧牲”的棋子。

──“戰僧”又太過桀驁不馴,那是枚“不聽軍令”的棋子。

──只有試試這何平了。

這一“試”,通常只有“死”。

因為這任務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只死無生”。

這“任務”是潛入“斬經堂”,在“四書五經”九大高手的嚴密佈防下,刺殺受“斬經堂”保護的“太平門”一流好手“天殺”樑上君,還要自“斬經堂”總堂主淮陰張李陳的卧榻枕頭底下,起出“下三濫”何家的家傳寶物“送別刀”,這才算“達成任務”。

──別說名動天下、威震武林、談笑殺人不搖頭的淮陰王張李陳了,就是“四書五經”聯手的“九大鬼”,乃至於樑上君,又有哪一人是好惹的?又有誰是能惹的!

可是,何平都惹了。

這麼一個看來和和氣氣、愛好和平的小夥子,他果真斬殺了樑上君奪得了送別刀順便順手把道上“七零峰”的“八落山莊”夷為平地,在那兒有十五名殺手正待命出發夜襲“下三濫”何家莊,也一併給他一個人(不,一個孩子!)先行了帳!

達成任務的何平,仍是臉不紅、氣不喘、和和平平的。

“下三濫”正值用人這際,“德詩廳”何富猛在驚疑之餘,當機立斷,即把“送別刀”當作獎賞,贈給了這可怕的“孩子”!

從此何平一帆風順、扶搖直上!

不久前,何富猛自行去“不足閣”看望何平,正好遇上“太平門”有五名殺手要刺殺他,“德詩廳”何富猛親眼看見這年輕人,一面跟眼前之女子苦思對奕,一面手揮足抬便解決了五名刺客。

何富猛是一個細心的人。

他是“下三濫”老門主何必有我手上第一猛將,同時也是“何家三老”之首。

他不是事事都管。

但只要他管上的事,無有錯失。

他平時脾氣剛猛,少不中意,拍案而起,殺人如同草芥。

但在處理大事之時,他又極為審慎,巨細靡遺。

他一向妒才。

“人才”的存在向來對他是一種威脅。

──他自己的“出身”便是從低層起,一層一層的“打”上去,再一陣一陣的“打”下來的,如此,足足耗費了他四十八年的光景,才能在“下三濫”門裏爬上舉足輕重的位置。

人生有幾個四十八年?

他也極能“用才”。

他既妒才,又能容才;能不能用才的原則只有一個:

就看那“人才”為不為他所“用”。

──不能用、不可用之材,他就寧可玉碎、不作瓦全。

他發現何平絕對是個“人才”。

他對當年何平能在“斬經堂”出入自如,並能搶回“送別刀”,手刃樑上君、格殺“八落山莊”十五高手雖感詫異,但對現今何平能一面對奕一面殺退“太平門”五殺手,而且當時所下之五着棋子,無一不思路周密,遠布機先,這才令他驚震不已。

何況,何平能把“斬經堂”鬧個天翻地覆,便依然能跟“斬經堂”總堂主張李陳不打不相識、相交莫逆,如此看來,何平絕不止有勇,而且有謀,決不可小覷!

多年來,在“下三濫”一門裏,也出過這樣子的高手,那當然就是“戰僧”何簽。

──可惜這傢伙實在敬酒不吃!

這麼些年了,人才輩出,崛起折落,就這玉樹臨風粉妝寶砌一般的人兒,何平,才不遑多讓,不讓戰僧一人獨佔光華。

那次“黃河小軒”一見之後,何富猛立即要人收集“那女子”的資料。

因為他發現何平所下五子,每一子都留了手,只守不攻,縱攻也不含趕盡殺絕之力。

顯然何平留了情。

這樣一個外表平和、但內里殺着凌厲的何平,為何手下容情?想必是他待對奕者有情。

“德詩廳”何富猛一看那女子,心裏恍然。

當然了。

酒醉因為心碎。

情真才會情深。

──這樣一個女子,坐在那裏,像一尊矜持的瓷,但卻美得連星星都失去了距離的閃爍着:有誰不愛?

何平定力再高,也是個男子。

何富猛年輕時也風流快活過,甚至可以說,他是到老彌堅,風流不減當年。他是男人,他是愛女人的,他知道何平也是。他就知道,只要是個愛女人的男人,就誰都逃不過這女子紅唇、秀眉、美眸、玉面和淺笑、梨渦聯合佈下的天羅地網!

所以,他馬上把握住一個要害:

要安全收服這男子──

首先得要收服這女子。

資料送來了:

這女子是──

林晚笑。

──一個正設法、費心為她落魄失意的兄長恢復“不愁門”的女子。

這就好辦了。

只要有求於人,就有弱點。

有弱點便可以控制,控制了對方的弱點,那麼,對方的強處也等於是自己的了。

何況,林晚笑只不過是一個女子而已。

一直到很久以後,“德詩廳”何富猛才知道自己這一點有多大的謬誤。

錯得有多厲害。

林晚笑很溫順。

很乖。

她甚至令人擔心,因為像她那麼一個美麗女子,竟然不懂得說“不”;而像她那麼一位美麗女子,不懂得說“不”絕對是件令人擔心的事。

林晚笑彷彿還不懂得為自己擔心。

她只常為別人擔心。

擔心人着涼。擔心人傷心。擔心人不成功便成仁。擔心人太擔心。但她的擔心一點也不婆媽、嘮叨,甚至也沒有悲臉愁容,她一句話都勝過別人千言萬語,有時候還勝過千軍萬馬。

當“下三濫”的子弟給派去與“太平門”高手決死戰之前,心裏忐忑,常來找她,她只說:“我知道你一定能取勝,而且還能得勝回來。不過,就算不得勝,也一樣要回來。活着回來就是勝利。”

當大家聚在一起,商議大事,要她也提供策略,她只說:“你們都比我聰明,都比我勇敢。外面的事我不懂,我只懂的:你們的主意都是最好的。”

當大伙兒一起醉鬧,其中有些子弟興緻勃勃的要她一道參加江湖中人的盛宴,她只說:“我知道你們的朋友都是最優秀的,個個都比我能幹,我只是個小女子,我在這兒,只怕妨礙你們吃酒笑樂;但只要看着你們吃酒笑樂,我便是最開心的女子了。”

大家聽了,都很感動,都引這女子為知音。

誰都是這樣想:假使誰能娶着林晚笑為妻,那實在是莫大的幸運、莫大的幸福──甚至要比當“下三濫”的頭領更有意思多了!

當人人都是這樣想的時候,於是有不少私下的格鬥,都是為了爭取林晚笑的芳心,而私下進行的。

不少人受傷。

也有人死。

亦有人從此反目成仇。

然而林晚笑仍然巧笑倩兮也寂兮寥兮的當她的美人,美得極有說服力,美得有點失常的美着。

她在的地方,彷彿不是荷花特別香的地方,就是桃花非常多的地方。

而她不管寂寂的冬雪、還是漠漠的夏夜裏,她仍是依然無恙的唇紅眉黛的寂寞着。

她的笑意仍十分星星,這女子就算不躺下來也一樣身材修長着。

──娶到她真是幾生修來的福氣……

當人人都是這樣想的時候,她的力量已經形成。

“德詩廳”何富猛原來只想把她留下,並不是真的打算助她復興“不愁門”。可是,要幫她的人愈來愈多,要助她重振“不愁門”的聲浪愈來愈高,而她依然美得不驚匕鬯,美得不動聲色,彷彿悠閑得很快樂,又好象悠閑就是快樂;有時她又忙碌得很快活,就似忙碌就是快活。

就連“煮鶴亭”亭主何勝神、“焚琴樓”樓主何太太也對林晚笑不懷惡意,而且還常存好感。“德詩廳”廳主何富猛是最了解他這兩位師弟、師妹,他們倆連“戰僧”何簽都容不下,但對何平和林晚笑,卻絕對是例外。

──真是天之驕子,天之驕女:好一對璧人!

然後何富猛也發現了:林晚笑雖然溫順,但並不易欺;她很乖,但並不笨。

當“下三濫”子弟聯名合署第十三次“請准光復不愁門”動議上呈之時,何富猛已知林晚笑這小小女子的實力,已不可輕忽,更不能低估了。

他現在已不能把這女子逐走。

(他當然也想把這女子收為“己用”,但這樣一來,幾乎是等於跟所有“下三濫”同門為敵。)

(這種事他想做,但不能做,也不敢做。)

(──當然,明着不能做,可暗着做。)

而今唯一善策,就是化解。

把林晚笑變成是“下三濫”的人,忘了“不愁門”,那麼,“下三濫”便可增一高手、少一勁敵了。

要把林晚笑完全變成是“下三濫”的人,首先,要林晚笑先為“下三濫”的人。

林晚笑畢竟是個女子。

再美、再好、再不得了的女子,還是得要嫁人的。

──只要她嫁一“下三濫”的弟子,她便是“下三濫”的人了。

可是,要把這樣一個漂亮得不是漂亮可以形容的女子,嫁給誰呢?用什麼方式、選什麼人,才可以免去這一場隨時會因爭風呷醋而演變成同門大相鬥的危機呢?

為此,何富猛有點費煞思量。

終於他想到了,其實他也怎麼想結果都是一樣,因為在“下三濫”中,再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何平。

“愛好和平”,但一向喜歡“打抱不平”的,何平。

第三章四十一仰五十七伏

這句話的力量就像野火一般燃燒起來。

“你要不要娶她?”何富猛把何平傳召到“德詩廳”來,問了他這樣一句話,“如果你想,我們可以替你拿主意,把她許配給你,不過,你在娶她之前,先得要完成一件事。”

“殺了戰僧。”

殺了戰僧。

殺了戰僧!

──殺了戰僧?!

這句話轟的一聲,打進何平的腦海里,在一剎那間,他心裏像害了幾場病,幾場變幻,幾場虛驚,還有幾場破碎空虛,萬劫輪迴。

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戰僧。殺了……

──為了林晚笑,殺了戰僧。

──為了她,殺了他。

──為了愛人,所以殺了……

他能夠這樣做嗎?

──這究竟是門主的命令?還是廳主的意思?

眼前,這主掌“下三濫”何氏一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瘦矮老人何富猛,正以一種奇特的神情,望定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應該怎麼回答?

於是他想起了戰僧:戰僧那一張充滿鬥志的臉,那種可以衍生無窮力量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戰僧曾對他說過的話:

“黑道走得多,黑口黑面,在所難免。”

他無由的想起這句話,在這時際居然也有點好笑,他覺得:如果由戰僧來回答這個問題,戰僧一定會下決定得比他快、比他大膽、比他痛快。

看到戰僧的模樣,他們懷疑就算在烏魯木齊罵他一聲,他都會聽得到。

那漢子豎起雙眉衝著“太平門”八王中的“樹王”梁削寒,道:“你要我殺了‘孩子王’何平?!”

梁消寒雖跟他隔了老遠,卻仍給這人看得心中一寒,不過此際他身後是七七四十株不同的樹,而他布在石階兩旁的還有十一名助手、七名幫手,還有十三名高手,而戰僧卻還在八十四級石階之下,他可以不怕。

一個人要是不怕,也得先要“不怕得起”。

現在他就不怕“得起”──因為人多勢眾。

“是。”

“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他是‘下三濫’中年輕一代最強的一人,殺了他,我們便可以大挫‘下三濫’何家威風。”

“為什麼要我殺他?!”

“因為只有你才殺得了他。”

“還有沒有其他理由?”

“因為殺了他,有你的好處。”

“什麼好處?!”

“何平自‘下三濫’崛起以來,搶了你的鋒頭,壓了你不少威望,你殺了他,你便可以重振雄風。”

“別忘了,我也是姓何的。”

“就是因為你是姓何的,而且是給‘下三濫’何家元老掃地出門、天涯追殺的叛徒。”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因為你來了。”

“我來了不一定就答應你。”

“嘿。”梁削寒只冷笑,沒說下去。他的冷笑比說話說了更多的話。他沒說出來但笑出來的意思是:你已經來了,要是不答應,還能活着出去嗎?他沒有說出來,只是要留回一些情面罷了。“那你來是為了什麼?”他反問。

不是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下三濫”,你又何必要來!

戰僧與梁削寒相距八十四級石階,梁削寒高高在上,戰僧屈於下風,但仍然有一股氣吞天下的聲勢。

“我為什麼要來?”戰僧不知有沒有笑,但他的眉一揚,他臉上的刀疤就“笑”了起來:“你們不是抓了一個女子嗎?”

梁削寒笑了起來:“消息果然靈通。那是那個‘孩子王’最心愛的女子,把她抓了來,穩保何平不敢造次。”

然後他用一種“你我都是男人”瞭然會心的說:“你想要她吧?她是個很出色的女人。”

戰僧道:“我要她。”

“好!”梁削寒道:“殺了‘孩子王’何平,林晚笑就是你的了。”

戰僧搖首:“不一定要殺何平,我也要定她了。”

梁削寒臉色一寒:“什麼意思!”

戰僧看了看八十四級石階,然後開始起步,並繼續說他的話:“只要殺了你,也一樣可以要她──”他說了十二個字,已殺上第三十八級,十六名高手已在他蚯蚓一樣的劍光下蜷倒於地。

他一路殺了上來,哪怕還有一百八十級。

誰攔阻他沖勢的,都給他砍倒,如砍倒一棵棵小樹一般。

──戰僧居然不殺何平,反而衝著自己殺了上來,這可使梁削寒慌了手腳!

(早知如此,就不惹這煞星了!)

三十八級之後,戰僧的沖勢慢了許多。

因為阻止他衝上來的人越來越多。

而敵人之中,武功也越來越高。

但戰僧還是沖了上來。

敵人愈多,他打得愈是痛快。

高手愈強,他殺得更是淋漓。

他已衝上第五十二級。

梁削寒抽弓。

弓大如牛。

拔樹。

──以樹為箭。

彎弓搭樹──

運勁。

瞄準。

射!

梁削寒瘦得像連皮都包不住嶙嶙瘦骨。

但他全身的肉都像是鋼做的骨。

那一棵偌大的樹,一射而下,直奔戰僧,你絕對可以想像那有多巨多大多強多勁的力!

着!

戰僧大喝一聲。

他一手抱住了樹。

樹陡然而止,差半尺就要擊陷他的胸膛。

然後連人帶樹倒沖了回來。

那是因為戰僧抱着樹倒沖了上來。

其勢若箭!

樹就成了他的武器,橫掃千軍,攔阻的人如遭狂風落葉!

梁削寒的臉色像患了傷寒。

他是“樹王”。

從來就只有他以樹為武器──但而今這“武器”竟落入別人手裏,運用起來似還比他更具聲威。

他也長嘯一聲。

那是特別的嘯聲。

特別也是一種怪。

怪嘯甫起,樹動根搖。

戰僧已衝上了第六十三級石階!

陡然,石階裂開數個大洞,樹根突露,像是會動的八爪魚須一般,卷纏戰僧腳踝。

戰僧居然理也不理。

他身法雖然快,而且怪,但仍遭好幾條比大腿還粗的樹根纏住腳踝、小腿。

可是他頓也不頓。

身勢仍然往上沖,完全沒有顧礙。

樹根崩緊,發出令人牙齦發酸的聲音。

戰僧身形依然上沖。

沖勢莫可挽回。

然後梁削寒發現了一件事:

那幾棵樹,並沒有用它們的根扯住戰僧的雙腿,反而給戰僧把它們扯下了陷洞裏去,然後,戰僧雙足像拖了幾個孩子一般的──這些樹,砰蓬砰蓬的在石階上給戰僧扯了上來!

戰僧手裏還抱了一棵樹,但身法全不因此而略有減緩。

他甚至已回復前三十八級進的勁急。

梁削寒又嘶吼了一聲。

五棵樹,都“動”了起來,而且,還“走”向戰僧。

戰僧這時已衝上第八十一級。

他看也不看,手上的樹,直飛了出去,同時間,一運勁,已崩斷了纏在雙腳上的所有樹根,連腳下石階,一起震裂,從后掩殺上來的敵人,全立足不住。

他手上的樹,撞上那些“會動的樹”,全糾纏在一起,椏呻枝吟之際,戰僧已上了八十四階,然後他忽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間,便已穿過了林子,並且斫倒了九棵樹,迅速而詭異的接近梁削寒。

梁削寒一掌拍在一棵樹榦上。

那一棵樹至少有兩三萬張葉子,全像利刃一般,在旋風中飛罩向戰僧。

這種密集的暗器,誰也招架不了、擋不住。

不過梁削寒發現這全沒用。

因為戰僧已在仰卧之間一步便到了他眼前。

他按着蚯蚓一般的劍柄,離他僅三步之遙。

飛葉已完全擊空。

然後他聽見戰僧緩緩的、緩緩緩緩的、緩緩的問:

“樹王,你還有幾棵樹沒用?”

梁削寒也長吸了一口氣,道:“二十七棵。”

戰僧道:“要不要一塊都用上?”

梁削寒道:“不必了。何必自取其辱,況且你不一定非殺我不可吧?”

戰僧道:“我只要你交出林晚笑。”

梁削寒道:“好,她一根寒毛也少不了。”

戰僧道:“我也不會幫你去殺何平。”

梁消寒道:“我們還是朋友吧?”

“你還沒動剩下的二十七棵樹,我對你手下的人也只傷不殺,”戰僧說,“至少,我們不是敵人。”

“既然不是敵人,我有一事請教、一事相勸。”

“請說。”

“你那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是不是‘下三濫’中絕門輕功:‘蚯蚓大法’。”

“小道小技,只算‘小法’。”

“我收拾不了你,可是,你不殺何平,便等於仍是‘下三濫’何家的人,‘太平門’是不會放過你的。為何家而背上這黑鍋,值得嗎?”

“那是我的事。”

“我們的值年掌門人梁八公,你聽說過吧?”

“‘奇王’?”

“他不會放過你的。”

“我平生只放過人,不大喜歡給人放過。”

讓他救出的林晚笑,仍然美得令人有點發寒,火光映在她面上,帶着一些微而的雪意就像一種過份溫柔的掠奪,一陣十分輕柔的心疼。

她在的地方,有點香。

──卻似像她人已不在,留下余香。

她雙睫長長,像在垂廉里對剪綿綿幽夢。

“你為什麼要救我?”

她幽幽的問。

“我沒有救你,”戰僧凝視着她,用虎一般有力的溫柔,說:“你其實根本是故意給他們抓着的,是不是?”

“……”

長睫輕顫了一下。

“你是為了要助令兄光復‘不愁門’,所以才故意讓他們逮着的,是不是?”

“……是。”

“你以為不入虎穴就不得虎子,所以身入虎口,試圖說服‘太平門’的人,為你恢復‘不愁門’的大業?”戰僧氣得鐵衣如水波般折漾着,“你錯了,你是個良家女子,為了男人的事業,不惜把自己的清白置之不理,我佩服你有這等勇氣,但也鄙夷你這種行止!”

他的聲音像燃燒的火,怒而溫暖,“你置身於污泥中,以為憑堅決的意志便可以不染嗎?也不好好想一想相與的是什麼人,萬一你失貞失節而一無所得,豈不愚痴無比、自甘墮落?如果你誤了何平來救你,萬一他不幸為人所害,你良心可安樂?拿自己清白之軀這樣作賤,我瞧不起!”

戰僧越說越激動,大力插了自己胸膛三下,“中興門戶,是男人的事,你婦道人家,插什麼手!”

林晚笑並不激動,只冷屑的說:“……我就是個女子,我就是個弱女子!可是身負國讎家恨,我能不報嗎?你要我怎麼做、我能怎麼做?!”

戰僧仔細看去,才知道這女子原來已流淚了,但語音卻比冰雪還冷靜。他看到這女子傷心落淚的樣子,仍然美麗得如一拳把他擊倒。

他覺得她那麼樣的美法,坐在那兒也是他的一句驚語。

“你別哭,”他用一種全力以赴的冷峻,說並且強調:“那是你家的事,你哭了我也不會幫你。”

林晚笑果然就不哭了。

她以雪意的眼神看着火,彷彿能在火光中讀出火的句子。

戰僧忽然煩躁的拍開腰間繫着的酒壺,咕嚕嚕的喝數大口,然後一伸手就長着遞給林晚笑:

“你喝不喝?”

林晚笑微笑搖首,輕得像搖落睫毛上閃耀的淚光。

“我是一個天生體質連一點酒也不能喝的人,”她說:“我咳嗽。”

戰僧也不勉強,自顧自的飲了數口酒,忽然問:“不愁門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怎樣才能復興?真是!”

他說話的語調極其兇惡。

神情卻極溫柔。

林晚笑笑了。

她偷偷的、悄悄的、抿嘴笑了。

她不答,反而問他:

“你是怎麼知道我是故意給他們抓來的?”

“嘿!”

戰僧獵獵有氣的說:“像你這種女子,要不是有幾分情願,就憑太平門那幾個小蝌蚪還抓得了你?!”

其實林晚笑已不能斷定、更沒有把握,她給“太平門”的人帶走之後會有什麼“下場”。

──這樣回想起來,反而驚怕起來。

可是她不能不這樣做。

其實戰僧也不明白,林晚笑自小因“不愁門”給叛徒所害,弄得個家破人亡之後,寄人籬下,雖然伶俐過人,但也受了不少苦、忍了不可勝數的奚落,乃至她曾遭武林中有名的大俠龍喜揚的姦汙侮辱,雖然,不諳武藝的她憑了過人的膽色和機智,設計殺了仇敵和龍喜揚,但心也傷透了,傷透的心自然便不再顧惜自己的身子。

是以報仇之心愈熾。

恢復“不愁門”之念愈烈。

這樣,她便什麼都豁出去了。她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自己也知道在“下三濫”何家掌管大權的人,似乎並不熱衷於替她和兄長林遠笑光大“不愁門”,她只有靠自己了。

──可是,至少,“下三濫”一門裏至少有兩個對自己誠心誠意的。

“天之驕子”的何平。

還有“亡命之徒”的戰僧。

兩個都是有本領的人。

“你又沒有出家,”林晚笑卻轉了個話題,饒有興緻的問:“為何人稱你為戰僧?”

“我幼年時曾在少林學過藝,出過家,這之後,也一向不喜歡蓄髮,”他有點忸怩的用大手在短如乾的發茬爬搔了一下,惺惺然的笑說:“我好戰,有我在的地方就有戰爭,所以大家都叫我做‘戰僧’。”

“何平呢?”

“他不同。”戰僧哈哈的笑了起來,笑聲甚豪,語音卻十分孩子氣,“他是真的性情平和。”

林晚笑很喜歡男人這樣子。

推重跟自己不一樣的男子,這樣子才像男子:胸襟恢宏,絕不妒才,自信而爽朗。

“剛才你使的是什麼身法?”

“什麼什麼身法?”

“你剛才不是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破了梁削寒的‘樹陣’嗎?我就給藏在其中一棵樹的樹心裏。”

“管它什麼身法,只要管用便得!只要可以破陣殺敵,其實就叫四十一仰五十七伏又何仿!”

“所以……”林晚笑笑的時候,像春陽在雪上,那一種難以形容無法掩映的美,令戰僧心中有一聲呻吟。這時,林晚笑正說到:“你雖然不是和尚,但也叫做戰僧……”

他們好像在談出家的事,但男的女的,都仍身在十丈紅塵里。

第四章“阿耳伯”史諾

她遇上他,就像小溪匯入了激流。

他為她打了不少仗、做了不少事、殺了不少仇人。

“我才不是為你做的,”戰僧總是這樣聲明,“那只是一些該打的仗、該做的事和該殺的人。”

直至那一天,在長久的殺聲中,他有一種罕見的疲憊。

有時候,為了這種倦意,他很想從此天涯去,再不江湖行。

不過,現在他放不下,也放心不下。

他放不下她。

他對她放心不下。

他的仇人愈漸多了,有的是為她而結,其中包括了“小碧湖”游家的子弟、“蘭亭”池家的好手、“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殺手、“太平門”梁家的高手;也有的是為何平而結。

她曾勸他撒手。

“我不為你,我是為何平。”戰僧解釋道,“如果我放手,只有他一人幫你,那麼,他不是結仇更多了?他是我師弟,減少他的仇敵是我理所當然義所當為的事。”

直到這一晚,他因三度浴血苦戰,而覺甚累。

陡然,在深而長的幽黯中,他霍然坐起。

血腥味。

他嗅到血的味道。

血味來自房裏。

身邊。

他身旁倒下十三人。

倒在血泊中。

他這才醒悟:自己實在太累了,以致有敵人潛了進來,他在夢中依着本能殺了這些人,然後繼續他的睡眠,到現在才醒過來。

──“下三濫”何家一門的武功,就連睡着的時候,也一樣動作自如。

現在之所以驀然醒來,是他生起另一警覺:

有人潛入隔壁房。

對敵人進入自己房間而可以不醒殺敵,但一旦有人潛入鄰房便乍然而醒,對這點戰僧自己也不明其理。

他抄刀就踢開林晚笑的房門。

林晚笑呀的一聲,自被窩裏陡坐了起來,月光映着她的雪面,受驚的眼神受驚的肩,依然清依然艷。

一人正行至她的床前,忽有警覺,立即回首,無耳缺鼻,貌甚駭人。

那人回身只見一張刀疤的臉,攔在房門前,在月芒之下,神魔一樣。

他一咬牙,已打出一粒晶綠色的珠子。

珠子打着敵人的面。

那人一招得手,也不求攻,更不敢求功,立即飛身上樑,已穿出屋脊。

但一人長身攔在他身前。

依然是那一張有刀疤抹在頰上,神魔一般的臉。

那人立即翻身落地,跳回房中,想拿林晚笑當人質。

但那張神魔般的漢子又攔在他身前,還向他叱道:“梁允擒,你還待掙扎!”

梁允擒頹然住了手。

“你來幹什麼?”

“‘奇王’下令,要我請林姑娘回去,如果她聽話,他會考慮以‘太平門’之力助林姑娘光復‘不愁門’的事。”

戰僧望望林晚笑。

林晚笑抿着下唇,搖搖頭。

“滾!”戰僧喝道:“哪有這樣子的‘請’法!”

梁允擒如獲大赦,正要走,又猶豫。

“怎麼?”

“你兩位都曾放過我、救過我,有件事,我梁某人斗膽,向你提省。”

“說。”

“你得要小心了。我們‘太平門’值年掌門人‘奇王’梁八公,他是不會放過你的。”

戰僧一笑。

“誰知道。也許有一天,我也不會放過他。”

“可是,我知道還有一人,他也要殺你。”

“普天之下,要殺我的豈止一人!就算是庸材,也總有十人八人慾殺之而後快,何況是我!”

“但這人不一樣,你放過他,他未必會放過你。”

“誰?”

“何平。”

在這晚后,林晚笑常可聽聞,來自隔壁房間的來回踱步、插牆嘆息,也聽到在月華灑浸下的庭院裏,傳來霍霍磨劍和虎虎拳風。

──莫不是這虎一般的漢子有着落葉一般的心情。

林晚笑決定要回去。

回“下三濫”何家“德詩廳”一行。

回去見一見何平。

她要問他。

“你真的要殺死你大師兄嗎?”

其實,在月下磨劍、在房裏踱步、在院裏嘆息的戰僧,心裏也在問──哀哀、忿忿、切切的問。

何平也要殺我?

你也要殺我?

──你殺得了我嗎!

不。

要殺戰僧,決不是件易事。

這點何平深知。

要殺戰僧,得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但如果不殺戰僧,“下三濫”何家決不會再重用他。

何平一向是個有志氣的青年。

他要在江湖上有所作為,那是要許多天時、地利、人和的,否則,縱拼一己之力,能做的事只怕十分有限,能有成就也不過是些微少許而已。

所以他要仗勢力、實力、前人後輩之力。

因為他不能脫離“下三濫”。

──離開了“下三濫”,他就得從頭再來,人生能有幾個“從頭”?沒有了大樹無處遮蔭,他縱有通天本領,也難有所成。

何況,他自小承受“下三濫”何家的恩澤栽培,願為“下三濫”生,願為何家死。

而且,“德詩廳”何富猛交待給他的任務,他也不得不完成。

他知道“未完成上頭交待的任務”者的悲慘下場。

他英華正茂,只要上場,不要下場。

他更清楚何富猛交代下來這任務,一定會派人來監視他。

──既然監視得了他的,定必是“下三濫”中一流一高手。

這人選當然就是“阿耳伯”。

他可不願意落在“阿耳伯”手裏。

──得罪、不聽從“下三濫”上頭意見的人,一向聰敏的他當然知道是何下場。

戰僧就是個活例。

實例。

是以他沒有選擇。

他只有殺了戰僧。

──問題是:他能殺戰僧嗎?

他能殺了戰僧嗎?

(我能狠心殺得了戰僧嗎?!)

“阿耳伯”不姓何,原姓史,名諾。他四十一,但白髮滿頭、皺紋滿臉、耳朵特別大、樣子看去像七十八,是以人人都稱之為:“阿耳伯”,全名就是“阿耳伯史諾”。

就因為他不姓何,姓史,而能在“下三濫”何家得到“何氏三老”乃至至尊無上的“何必有我”識重,主掌何家大權一十九年,若不是有過人的本領、羨人的際遇,只怕想活上十九個時辰都不易。

當然,這跟他是何富猛“小舅子”的身份不無關係。

就因為他不姓何,所以,他縱有過人的本事,至多只能成為接近權力中心的人物,掌握部分權力,但十九年來,建功無數,卻仍未能真箇進入權力核心,成為掌握權力重心的人物。

對這一點,阿耳伯覺得很悲憤。

他有才能。

但有才有能,不一定就能有成。

像他在“下三濫”何家的地位,恐怕絕大部分的武林高手窮八輩子之力也無法企及,但“阿耳伯”並未滿足。

──人太易滿足就不長進。

要成就成絕世之功名。

要權就得號令天下。

要出名就不怕遺臭萬年。

要死就不怕死無葬身之地。

──因為他不是姓何的,但卻能在姓何的武林世家裏統管長、方、圓、高、矮、屈六派,但要打入權力重心,他就得要等。

等待時機。

──“下三濫”年輕一輩的才俊,能在武功、膽識、才智、手段上跟他比的人絕對不多。

若有這樣的人物,不是給他殺光,就是一早又附從於他,成為他的助力,也等於是他的實力。

剩下的是月半姑娘何嫁、減肥公子何人可、戰僧何簽、孩子王何平。

他只有等。

終於他等到了。

等到月半姑娘出嫁了,減肥公子戰死了,戰僧給逐出門牆,剩下的,就是一個孩子王了。

不過,等到只剩這個孩子王的時候,他也已行年四十有一了。

他覺得很慘。

出名、掌權、立功,要趁年少。要像西楚霸王一樣,叱吒風雲,雄霸天下,縱英年早逝,也算不枉此生了。遲成的功業,便沒幾分福氣、喜樂可享,大半生已蹉跎而逝,凄凄遲遲的才搏得些小名小利小權,那算什麼!

只是他還十幾歲的時候,“下三濫”出了個“減肥公子”何人可,驚才羨艷,他的每一戰均燦古耀今,每一役都教騷人墨客寫成了詩,那時候,遇着那麼個光芒四射、才華四溢的同門,他見着了也只有避之不迭。

等到他二十幾歲的時候,終於等到了:何人可意外中伏身亡,但他自己正直初露頭角之際,不意卻敗在一個女子手裏。

──月半姑娘!

他愛慕何嫁,以為能在“下三濫”十年一度競藝大賽中,能擊群雄、獨佔鰲頭,然後以此打動芳心,娶得何嫁,正式入贅何家,正正式式名正言順的成了何家的人,以後做事,便不必投鼠忌器了。萬未料到:他居然不是月半姑娘的對手!

這一役之失,使他顏面盡喪!

直至他設下圈套讓月半姑娘出嫁而遇人不淑,以致成了半癲女子后,他已三十齣頭了,正等重振旗鼓,干出一番事業來,卻恰好又遇上了戰僧!

他和戰僧龍爭虎鬥,你爾我詐,他鬥不過戰僧,但戰僧卻“敗”了。

──“敗”在戰僧不只是跟他斗,而是跟整個“下三濫”里要權當令的人斗。

一個人要是跟所有的人為敵,那就註定了他必然要失敗的。

待戰僧給何家視為“叛徒”后,“阿耳伯”已近四十了。

他再沒作為,那麼,此生也不會再有作為了。

這時,何平已冒出頭來了。

而且還扶搖直上。

最令他不忿和不甘的是:

──憑什麼“上頭”要把林晚笑許配給他,而不是我!

想起林晚笑,她那微笑帶媚的冷艷又七情上面來。

想到她,“阿耳伯”就覺得寂寞難耐。

自從月半姑娘使他喪心傾心而又使他慘敗受屈之後,他恨女子,直至見到像雪一樣燒着的林晚笑,他才復萌娶妻之念。

可是,大家都說:林晚笑快要嫁給何平了,唯一能和何平一爭長短的,大概只有戰僧了。

──可恨,有關林晚笑的婚嫁,怎麼從頭到尾,都沒有自己的份!

(彷彿自己就不配沾上林晚笑似了!)

他的恨意最濃的時候,“德詩廳”何富猛就派給他這一個任務:

這“任務”就是去“看着”何平去完成一個“任務”。

──何平的任務是去殺戰僧。

從接下這“任命”的伊始,不管是何平殺了戰僧,還是戰僧殺了何平,他都不能/不會/不許讓戰僧或何平任何一人還活着、活在世上、活在他的前路、活在他眼前!

第五章三十七抽二十九送

她遇上他,像浮雲閑遇湖心的天空。

這些日子以來,她知道在“下三濫”一門裏,如果還剩下一個好人的話,那好人自然就是何平了。

在“下三濫”里,也只有何平是待她真的好、真的想幫她。

何平比戰僧細心。

比戰僧溫文。

也比戰僧不動聲色。

何平的膚色白晰,雙手很小,比彈琴女子的手還漂亮。

他的刀也特別美,不管刀形還是刀名,像他的出手一樣,令人艷多於驚。

不過林晚笑也知道:戰僧也是個好人。

──戰僧與何平,兩人都在幫她,只不過一在暗、一在明。她清楚戰僧的為人:決不妄殺一個,身在邪道心卻正,而且十分愛護和關切何平,只要他知道有任何人要對何平不利,他就會先過去把對方打垮──雖然對方原來根本不想對付他。

──如果說戰僧如傳言中所說的一樣:是個邪道中人,那麼,林晚笑肯定這個孤獨而熱心的人,早已改邪歸正。

何平不該殺他。

那一次,她聽到戰僧一夜難眠,次晨,他一早背着蚯蚓劍出去了,林晚笑有些擔心,(戰僧最近常常帶劍出去,好像正在調查些什麼,連一向豁達豪邁的他也經常愁眉不展),到他房裏去看看,卻偶然發現桌上有一張摺皺了的紙條,她打開來一看,上面赫然以力透紙背,氣若游雲、清秀有勁的字體寫着:

“寧負天下,不負本門;

當年曾會龍虎廟,

我登絕頂天為峰;

冬至大寒,不死不散。”

林晚笑看了,心亂得比摺皺了的紙團。她映眼覺熟,這肯定是何平的字!她也知道大寒將近,而三十里開外,便有一座“絕頂山”,山上至高處便叫做“天為峰”,峰上有一座殘破的“龍虎廟”。

她明白了是什麼一回事。

於是她立即動身。

回到“下三濫”何家。

找到何平。

“你要找戰僧決鬥?”

何平畫梅題款的手一顫。

“你要殺死戰僧?”

何平垂目凝視他畫的梅,儘是寒雪一點艷。

“他是你的大師兄,他一直那麼維護你,看重你,你去要殺他……”

何平微嘆一聲,放下了筆。

“好,就算你非要殺他不可,可是,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他?”

何平始終沒有答她。

他始終沒有告訴她:如果他不殺死戰僧,就不能娶林晚笑;林晚笑不嫁入何家,何富猛一定會着人殺掉她。

林晚笑帶着點傷心怨意走了出去。何平太溫和了,像打在棉花上,全不着力,她勸不着,不如去勸戰僧的好。

“下三濫”何家就座落在“頂子溝”,溝子裏一向熱鬧,街邊擺賣,人來人往,熙攘不已。這時已近黃昏,林晚笑走過明麗橋,夕照映着水流,波心泛着斜陽,不管橋上還是橋下水映的美人,卻一般明麗。

她急急的趕着路,路上的行人驀望見她,都驚艷的驚艷,驚麗的驚麗,但美人自己卻不知曉,仍是想她想念着的人,趕她的路。

後來下點微微小雨,她撐開帶在身邊的小傘,這才不容易讓人瞧見她的容顏了,反而可以不驚草木、鬯匕不驚的走過繁華鬧市。

走啊走啊,林晚笑忽然覺得眼前的白衣人,有些熟稔,她驀的抬眼,撐着油紙傘向她對着面掠過後頭去的不正是何平么?

──一定是他,那麼溫和的神態,卻蘊含了一種不安的美……比暮色還溫和的他,還像他露齒一笑,好白的牙齒,赤子之心的笑容,接着已掠身行到她的後頭。

她立即回過頭去,搜尋他的蹤影。

──她出來的時候,他不是還在“下三濫”的書齋中畫梅的么?

然後,正走在她背後的人卻兀地停了下來,凄厲的望着她,兩隻眼珠突然凄厲的笑露了出來,像想說些什麼,但只能啞啞作聲,十指箕開,正要摸上自己的喉嚨,就在此際,遽然之間,他的喉管多了一道極其凄厲的傷口,並驟噴出一蓬血霧來!

這人原已貼得林晚笑極近,林晚笑是認得這個人的:這人是“小碧湖”游家的座下殺手,“無聲殺手”區吊拖。

──自己要光復“不愁門”,正是要向“小碧湖”游家報仇的舉措。

──這游家殺手已迫得自己如許之近,想必是正要下殺手。

──但何平卻已殺了他。

在鬧市、人潮中,何平如何出刀殺人,竟無一人目睹,然而已收拾了一大高手的性命!

林晚笑心中卻有一個想法:

這一刀無疑十分凄厲、也非常高明。

但那卻不像何平的刀法。

一向和平的他,內心有隱伏着如許巨大的殺性嗎?!

(啊,這是真的他嗎?還是她所認識的,反而是假的他?)

何平自此之後,繼續殺人。

持續殺人。

“阿耳伯”史諾從林晚笑回到“下三濫”找上何平,然後何平跟從她出去,在明麗橋上、眾目睽睽中斬殺“無聲殺手”區吊拖開始,每一次何平殺人,他都看在眼裏、記錄在案、上報“德詩廳”何富猛:

日期:九月初七。霜降。

時間:酉初。

地點:明麗橋上。

目標:“無聲殺手”區吊拖。

派別:現“小碧湖”游家護院。

傷亡:死。

殺人兵器:送別刀。

出手特點:在鬧市中下手,先區吊拖向林晚笑動手前而下殺手。出手一刀,未驚動街上民眾便已得手而去。看似一招,但未拔刀前先作三十七抽,拔刀后一招二十九送。

日期:九月二十二,立冬。

時間:子時。

地點:繼續吃飯店。

目標:“飛天遁”林山甲。

派別:“鷹盟”護法。

傷亡:死。

殺人兵器:送別刀。

出手特點:林山甲摸黑暗殺何平,但入房后反遭何平格殺。交手三招,刀勢三十七抽二十九送,林山甲授首。

日期:十月初六,小雪。

時間:午未之際。

地點:常常來酒館。

目標:“無息上人”尚小和。

派別:“浸派”副掌門人。

傷亡:死。

殺人兵器:送別刀。

出手特點:尚小和於酒館候殺何平。何平驀至,其時尚小和舉杯方飲,何平一刀三十七送二十九抽,斷杯斬喉,格殺之揚長去。

日期:十月二十一日,大雪。

時間:申至酉時。

地點:打五坡。

目標:餓鬼一族十七高手。

派別:大連盟舵主。

傷亡:死。

殺人兵器:送別刀。

出手特點:雙方相約決戰。以一敵十七,十七人皆死。刀法先二十九送,再三十七抽,何平遇傷更悍。餓鬼一族從此盡歿。

日期:十一月初六。冬至。

時間:丑至寅時。

地點:牛角尖。

目標:“吃花怪客”唐狷狂。

派別:蜀中唐門。

傷亡:死。

殺人兵器:送別刀。

出手特點:二人相約決鬥。何平以三十七記“抽刀法”盡破唐狷狂之暗器,再以二十九式“送刀法”殺之。何平負傷,不知輕重。

日期:十二月初九,小寒。

時間:巳時。

地點:老坑。

目標:“大忽雷”雷馬克。

派別:“封刀掛劍霹靂堂”雷家長老。

傷亡:死。

殺人兵器:送別刀。遭“旱天雷”炸着。

交手特點:二人相約惡鬥。何平以二十九送三十七抽刀訣,在“驚神指”與火器夾攻中斬殺雷馬克。

這是近日來何平的六場決戰。

“阿耳伯”史諾把六份報告,上呈“下三濫”中樞:“德詩廳”。

第六章“德詩廳”何富猛

何富猛是一個從不肯浪費:精神、精力、精液的人;他坐的姿勢很有威勢,但卻喜歡搖腳和捫鬍子。

當“阿耳伯”史諾把第六號檔案呈遞上“德詩廳”的時候,何富猛捫着灰白的須腳,說:“第七份該是戰僧何簽的了吧?”

阿耳伯答:“據我所知,何平已下戰書,約了戰僧大雪時在絕頂山天為峰決鬥。”

何富猛點點頭,好像很滿意的樣子,又像是不經意的問:

“從這六份殺人檔案里,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有。”

“說。”

“自從何平約戰戰僧之後,他每隔一段時候,便殺一敵,一敵比一敵更強。他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激起自己的殺心和殺志,壯大自己的信心與殺力,以俾在殺氣至旺極盛之時,一舉格殺戰僧。”

“還有呢?”

“既然何平還須燃燒自己的殺意與鬥志,可見他自己仍無十分把握可殺得了戰僧。”

“有道理。何平確是在激勵自己的鬥志與殺勢,而且他殺的人,都是向來與本門為敵的人。”

“是,所以,”阿耳伯的拳頭緊了一緊,小心翼翼的說,“何平似乎還是相當忠於本門的人,不過,他殺的敵人中,大多是他個人的死敵。”

何富猛沒有馬上接下去說話,小眼珠似在深陷而多贅肉的眼眶裏端詳了阿耳伯一陣,才說:“儘管他殺的人都不同,但殺人的絕招仍是一樣。”

“是。”

“他使的是‘送別刀’,刀法是三十七抽廿九送。”

“你可看仔細了?”

“確實無誤。他連殺六批人馬,刀法相同。”

“那就是說,他把‘下三濫’的極品刀藝,已練到第二十一重了。以他的年紀火候,算是千年難遇。”

“是。”阿耳伯的指甲已陷入手心裏,聽別人稱讚自己的仇敵,確需要極強的剋制功夫,“他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材。”

“戰僧的絕招是‘四十一抑五十七伏’,只怕也練到第二十三重了。他們兩個,正是旗鼓相當,這場龍爭虎鬥,端是有意思得很。”

“是。”

“你在我面前,很壓抑,而且,也很老實,一向以來,不敢在我面前說謊、進讒。”

“屬下不敢。”

“其實如果你謅媚、挑撥、離間、搬弄,我一樣看得出來。但你對我很忠心,這點我知道。所以,無論像何平還是戰僧,這樣的人材留在‘下三濫’,恐怕你不易能長久立足,而我,也難保會有一天……”語氣拖長,不下斷言。

阿耳伯馬上就說:“那些跳樑小丑,能奈廳長何!他們連挽鞋都不配!”

何富猛笑了:“你這句話像是阿諛!不過,聽來是蠻悅耳的。長江後浪覆前浪,一代新人殺舊人。你我不可不防。門主一向不輕易信人,罷黜扶植,用人手法天威難測,所以……”

何富猛用手指圈撩着他的鬍髯末梢:“我要何平娶林晚笑,其實是下令他殺戰僧;我要他殺了戰僧,其實是讓你升上來。他殺了戰僧,又娶了林晚笑,必定成眾矢之的,為人所妒。林晚笑這樣好的女人應該由你來娶,由我來玩,這樣好的女子你我都不能放過……這種事情,咱們一向合作無間、也合作愉快。”

阿耳伯垂手低首,恭恭敬敬的道:“是,是……”中指指甲,微“啪”一聲,已經拗折掀翻了開來。何富猛這才正色道:“所以,不可留的、不能留的,應該除惡務盡、斬草除根,為了‘下三濫’的基業,還有我們和‘太平門’的合作大計,這些事,你就好好辦的吧!”“是!”

“阿耳伯”史諾明白“德詩廳”何富猛的意思:

無論是戰僧還是何平,誰也不能讓他們任一人活着。

世上本來就不可能人人活得長、活得好,但有人為了自己可以活得長一些、好一些,而不惜使別人活得少一些、更壞一些。

戰僧與何平的火併,在所難免,但為了確實能使這兩虎相鬥,阿耳伯知道自己必須要“緊盯”一個人:

那就是林晚笑。

憑她和何平是江湖上“公認的一對璧人”的關係,以及與戰僧“天涯知己相伴隨”的交情,也只有她,有這個份量和力量,阻止得了這對武林中出自同一門同一派但身處不同道上的絕代雙驕,他們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決戰。

所以,“阿耳伯”史諾的任務就是要阻止她的阻止。

林晚笑曾經問過戰僧。

戰僧只磨刀,不語。

──他平時待她很溫柔,但有關何平的事,他很沉默。

林晚笑勸過何平。

何平只微笑,仍是畫他的畫。

──他平時喜歡畫梅,但這段日子他喜歡畫蛇。

林晚笑決定不再勸說什麼。

反正她知道他們在什麼時候決鬥、在什麼地方進行。

絕頂山上有座天為峰。

天為峰上有座龍虎廟。

──戰僧與何平,想必就在那兒決一死戰。

她已下了決心:

她一定要阻止他們的決戰。

她認為何平不該殺戰僧,因為戰僧是個在邪道中的好人。戰僧為何平,敉平了不少敵人與阻力,何平不管為了什麼理由,都不該殺戰僧。戰僧也不該殺何平,因為何平是“下三濫”中唯一的好人。何平曾在“何必有我”面前數度為戰僧請命,而且曾向“德詩廳”、“焚琴樓”、“煮鶴亭”請求收回對戰僧所下的決殺令;戰僧殺誰都可以,決不該殺何平。

更重要的是,因為戰僧與何平都是她的朋友。

好朋友。

她極喜歡戰僧,她喜歡他連拿杯子、揩汗、穿鞋的時候,都有男子氣概。

她寂寞,但戰僧猛烈。

她喜歡跟戰僧闖蕩、闖禍、闖天下。

她喜歡戰僧一副野渡無人舟自橫、睥睨天下、我行我素的神態。

她關心戰僧,希望他不那麼孤獨、那麼猛烈、那麼揀盡寒椏不肯棲。她希望他好、他越來越好、他比她活得更好。

她願與何平度過今生今世。

她不希望這兩人中,有任何一人死。

大寒那天,她僱人把她的桿橋抬上了絕頂山,然後她自己以莫大的意志,攀上天為峰,找到了龍虎廟。

龍虎廟因地處遠僻,並不宏偉,加上上一任主圓寂之後,已無人留在廟裏,廟宇年久失修,久無香火,蛛塵遍佈。

林晚笑看到殿前有一口佈滿灰塵的香爐,還有一隻塵封的大鐘。

──廟雖小,鍾爐卻大。

該藏身在鍾里,還是躲在香爐里好呢?

香爐有透風的銅蓋。

(爐里是空的吧?)

她引頸往裏張望──

突然,完全意外的,她看到香爐里有一張臉:

一雙如酒壺般大耳、白髮滿頭、皺紋滿臉!

第七章天登絕頂我為峰

戰僧是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快意恩仇的人。

何平任俠,卻能忍辱負重,且深藏不露。

史諾則不然:假如你不小心踢翻了他居室的花盆,他亦不會因此而去燒掉你的房子,而是索性把你的家,變成是他的。

這就是“阿耳伯”史諾。

不幸的,林晚笑卻落在他手裏。

她仍在香爐里。

香爐里還有另一個人。

“阿耳伯”史諾。

她已不能動彈、不能叫喊,阿耳伯正對她有所動作的時候,幸好有人來了。

──縱是這樣,林晚笑也可以感覺到縱隔着衣物,仍能感覺到那“獸性的”異動。

不過,礙着大敵當前、辦好大事再圖盡情享樂,阿耳伯才沒進一步進行她的輕薄。

這座破廟,平時是不會有人來的。

外面陽光甚好,蒼山映雪,仍冷得沁人。

忽然陽光一黯,來的人未入廟門,已有一種虎嘯的聲勢。

林晚笑熟悉這種聲勢。

那是一種威。

──一種男子氣概。

來的果然是戰僧。

他腰間懸着蚯蚓般的曲劍。

他的手始終搭在劍鍔上。

他也始終愁眉不展、來回踱步、負手嘆息。

──他是不安、難過、還是不忍?

(不忍殺害他的師弟,還是急着殺敵等得不耐煩?)

林晚笑感覺到一種詭異的笑意,正自貼緊她的阿耳伯唇邊綻開……

(戰僧你快走!)

(這兒有豺狼在伏擊你們!)

(而你們卻還要傷害彼此!)

不知何時,陽光泛花,山鳥又恢復了清音,流水自遠方傳來琮。

一切都“活”了起來。

活得特別快樂。

林晚笑更熟稔這氣質。

──一種王者的氣派。

(他來了。)

來的果然是何平。

他在門口的陽光中閃了一閃,走了進來。

戰僧向來都很熟稔何平,不過這幾年都沒見過,饒是這樣,何平一飄進來的時候,他那特殊乾淨的氣質、點塵不染的白衫、還有他那光潔白皙的膚色,仍是在他眼前耀眼生花,亮了一亮,白了一白。

像在酩酊間浮了一大白。

何平乍入廟門,信步而止,面對戰僧的亂髯虎目,也長長的、長長長長的、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兩人都來齊了。)

(人來齊了好戲就要上鑼了。)

林晚笑感覺到她身邊的那蹲伏着的彷彿連呼吸也終止的人,鼻下人中之間滲出了汗。

(何平你走!)

(你們快走!)

(可知道你們這對英雄好漢的火拚,正切斷了多少期待英雄相惜好漢互重的人之肝腸!)

何平的手,搭在緋紅色的刀柄上。

送別刀。

──他來送誰的別?

戰僧的手,緩緩離開了蚯蚓劍。

他的心呢?

──可是像在水裏的蚯蚓一般蠕動不已?

何平笑了。

笑意平和。

“你比我早來。”

戰僧也笑了。

他笑時比怒時更豪。

“我一向比你早到。”

“我不早,也不遲,我只守時。”

“所以我是你師兄,而且生不逢時。”

何平的聲音有點哽咽:

“師兄……”欲言又止。

戰僧笑道:“你還叫我做師兄!不怕門規森嚴么!”

何平誠摯的道:“不管怎麼,你都是我的大師兄,除非,有一天,你真的背叛‘下三濫’。”

戰僧一笑,這次的笑不是豪,而是澀,攤了攤手,苦笑道:“可是‘下三濫’上上下下,都當我是叛徒。”

何平道:“你不是的。你是為了‘下三濫’好,所以才無法忍耐一些門眾的惡行,你出面制止,言行太直,數次開罪了‘德詩廳’、‘焚琴樓’、‘煮鶴亭’三位主管,故而在‘下三濫’何家不能立足。何家少了你,如失右翼;‘下三濫’少了你這等人物,那是個蒙受不起的損失。”

戰僧道:“還好,‘下三濫’還是有你。你英雄出少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何平激動了起來:“大師兄,我是怎麼出身的!我不是因為門主‘何必有我’特別栽培,我也不會有今天!可是,如果不是大師兄您一手把我帶大,那我是什麼!我啥都不是!你跟‘屈’派鬧翻,為的是當日他們欺侮年少未更事的我!你之所以與‘阿耳伯’史諾鬧得這般水火不相容,還不是為了我!我的功夫、基礎,完全是你指導、啟蒙我的!我的信心、才華,全是你激發、鼓勵的!每一次出了事,你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擔,但立了功,都推給了我。如果不是你,大師兄,我,我能有今天嗎?!”

戰僧道:“每個人成功都有他的遇合,不能全說是別人提攜、幫忙的。我幫你,我只是據理力爭而已。我跟你一樣,也愛‘下三濫’,期望‘下三濫’何家不會真的變成下三濫的流派,能夠光明正大,名揚天下。所以,我做我該做的──”

何平道:“但你卻得不到你該得到的。當年,我們蕩平風涼山、橫掃八瓦崗、力敵巨瀾江、直搗大連盟,咱們並肩兒作戰,那是多麼的痛快啊!如果不是你暗裏助我,解決張李陳,我能在‘斬經堂’奪回‘送別刀’嗎?如果不是你暗中幫我,‘八落山莊’之役,我早已送命了!而今,我獨持大廈,在‘下三濫’里,既要提防小人,又要對付奸佞,唉……有時真羨慕大師兄您,能自來自去、在江湖風浪中做個自在人!而我……只願在‘下三濫’里以一己之力,讓‘下三濫’的名字,有一天,能變成‘第一流’的意思。”

戰僧長嘆道:“小師弟,你明白就好,我已很安慰了。要改革‘下三濫’,得慢慢來,是急不來的。你跟我是不一樣的人,雖然我們都愛‘下三濫’,都喜歡林姑娘。但你和我,還不是一樣。你自小聰敏,得人寵護,受人提拔,我也是特別喜歡你的其中一個。你看,‘何必有我’門主極少重用年少,對你則另眼相看;你所辦的事,皆討人喜歡。而我則完全不一樣。我自小要自己學武、自己讀書、自己打天下。我性直,做事無法拐彎抹角,吃了虧自己知道,惹人厭也沒法改。你勤奮好學,人緣又好,步步高升,一路順風,現在成就早已超過我了。我呢?我已成了江湖上的孤魂野鬼,幸還有你記得我,我已經很感動了……”

何平道:“說來慚愧,我這棵溫室里的小花,既蒙長上照顧,而照顧我最多的,還是大師兄你;要不是你,我早已給人擠兌下去了。可是,林姑娘一身傾心於大師兄的雄邁豪放,她跟我,只是六藝有知音,你跟她才是……”

戰僧道:“你別安慰我了,你跟她才是天生一對。你看,你們在江湖上的名聲,才是珠聯璧合;就是外貌面容,也是金童玉女、人間天上!我跟她?一個這樣子的小家碧玉,我這浪子野人怎配得上!為了林姑娘的將來,我也當有點自知之明。其實,一路以來,我就不敢有逾份之想。小師弟,你萬勿辜負林姑娘的一番美意是好!”

何平道:“大師兄,你這樣,對你自己是太不公平了!當日,咱們對抗‘太平門’時所犯的錯,是我的失着,但你全認在身上,才給人抓住把柄逐出門牆的!你說你不配林姑娘,那我配么!你有大才,但際遇卻……我只有小才,但算是有點運氣。”

戰僧笑了一笑,道:“這世上本來就絕沒有‘懷才必遇’的事。說這話的人,一定是自己已經‘遇’了,才能回過頭來一口咬實。當然,這樣想,確是心裏會比較好過。世間有不少懷絕世之才的人,只要運氣欠佳、沒有機會、不時勢、不懂鑽營,也一樣會給埋沒掉。試想如果這人不幸夭折,或其才能根本沒有發揮的機會,世人根本未知有其才,又怎麼用才呢?有才的人,還得有點運氣。不過,成天以為自己‘懷才不遇’的人,也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才’?有的是什麼‘大才’?究竟有沒有設法去‘遇’去?像我這種人便是。”

何平喟然道:“也許,唯一可信的是:‘懷才應遇’。應遇而未遇,欠缺的除了運氣之外,就是勤奮努力、耐心毅力了。大師兄,像你這樣子的人物,要是願意屈就,早已受各方爭相招攬了,但你就是……”

戰僧道:“你約我今天來這裏,我還以為你是找我比拼的。”

何平道:“上頭是要我殺你。”

戰僧道:“上頭?”

何平道:“‘德詩廳’何富猛。”

戰僧忽然剔起了一隻眉毛:“既然是他下的命令,那麼阿耳伯也必……”

何平眼珠一轉,道:“想必如是。”

戰僧忽道:“那你是奉命來殺我的了!”

何平淡淡地道:“我為啥要殺你?”

戰僧反問:“那你回去如何交差?”

何平道:“如果你真的是‘下三濫’的叛徒,我一定會殺你,但你不是,只是何富猛和阿耳伯他們要殺你而後快而已!而且這只是‘德詩廳’何老大的意思,如果是‘至尊無上’何必有我的命令,我可就不能違抗了。”

戰僧道:“那你約我來這絕頂山、天為峰幹啥?”

何平道:“我想勸大師兄回去。”

戰僧道:“回去?哪裏?下三濫?”

何平道:“如果大師兄願重返何家,小師弟願為唱道。”

戰僧斷然道:“不必了。回去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勾結金賊,謝了。‘下三濫’何家幸虧就有你這些人在,否則,早教我滅了。”

何平怫然道:“如果你敢攻打何家,我不自量力,也會跟你力抗到底!”

戰僧道:“我殺的就算是排斥你的人也不行?”

何平也決然道:“除了蟑螂老鼠,誰在何家都是我何家的人!”

戰僧道:“好!咱們這一回,是見上了。多年前,我們分手也在這兒,天登絕頂我為峰,我出得來,就不打算回去何家的了。我跟你,但願為友不為敵;咱們一在江湖一在家,不負初衷,各盡其力!”

第八章峰登絕頂我為天

“至尊無上,何必有我,他老人家是一個很英明、很會用人的人;”何平再次的問,“你在外也流浪夠了,風霜遍了,回來為何家效力吧,我可以代你跟他說去。”

“他?不是他暗中把弄,‘下三濫’哪有那麼多鬥爭,那麼多敗類?我寧願當他的仇人也不能當讓他瞧不起的人!”戰僧斷然的道,“你可以不滿意,但我要的是一條完全是我自己的路。”

何平頹然道:“你的路,很不好走。”

戰僧道:“但那是我的路。”

何平道:“這些年來,你一直跟我不同路、不同道。”

戰僧道:“也許我們是同途異路、殊途同歸。”

何平道:“本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你只願你行你道,只留我自行寂寞長路了。”

戰僧沉重、誠摯的道:“小師弟,這些年來,你我一直就是不同的人、不同的際遇。你一上來就受人嘉許、為人賞識、有人支持、讓人相助,你玉樹臨風、泱泱氣派;我呢?我是過街老鼠、動輒得咎,犯了事,必歸我名下,做對了,無人理會。所以我破教出門,入了邪道,只要心存正義,根本就不理會有沒有讚許、認可。你是枱面上的人物,光大何家,照顧晚笑,都全仗你了。”

何平道:“大師兄,其實,我也羨慕你能夠獨戰江湖、漂泊天下、無拘無束、閑雲野鶴。我辦不到。你在邪道,卻為正義而戰;我在正道,卻身在下三濫。”

戰僧呵呵的取笑他道:“哈哈,咱們一個改邪歸正,一個改正歸邪──雖說各有各的緣福,牽強不得;但比起你來,我還是痛快愜意多了!”

何平淡淡一笑問:“有一天,我們也會正邪合一吧?”

戰僧剔起了一隻濃眉:“哦?那恐怕先得神魔大火拚一番了──”

遂而正神問:“師弟,你側身‘下三濫’,所持的大概也是這點大志,圖的不外也是有一天能摧陷廓清,重整何家門戶,逐鹿天下吧?”

何平祥和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幾可令人震怖的堅毅之色來:“正是,我也等待這一天。可是,在這一天未來之前,我要做出許多忍耐,甚至許多犧牲。大師兄,你在江湖,正有天登絕頂我為峰的豪概;而我,人在何家,也有峰登絕頂我為天的抱負。”

兩人相視大笑。

廟瓦為之輕顫。

塵埃抖落。

何平在笑聲將歇時抽刀。

抽刀之手勢甚美。

刀勢甚輕。

刀作一聲輕吟。

刀略緋紅,溫柔得像美麗女子的臉。

戰僧凝視着刀。

──送別刀。

──這刀為何要拔出來?

──為何拔刀?

──為什麼刀要在這時出來?

──這把送別的刀,要送誰的命?

──它到底要為誰依依送別?

“其實我約大師兄來,根本就不會動手的,你看,”何平遞上了刀,說:“我的刀根本已給‘大忽雷’雷馬克炸毀了,如果用來跟你的蚯蚓劍交手,我只是找死而已。我倒是另外約了梁八公,就在天為峰決戰,那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戰僧這時也注意到了刀口中的裂紋,所以他斷然的說:“我不插手,但刀已將斷,你不能再用此刀。‘奇王’也決非省油的燈,他手上的‘風、林、火、山’,也都是辣手人物,你不能去送死。”

何平一笑:“我不用送別刀,我用什麼?”

戰僧道:“你用我的蚯蚓劍。”

說著,把劍遞上。

何平不接。

遲疑。

戰僧卻一把奪過送別刀,並把自己的蚯蚓劍也塞入何平手裏,“你還猶豫什麼。你大敵當前,我的劍就是你的劍,而我的劍法都已早教了給你,你拿去用吧。”

何平接過那彎彎曲曲的劍,沉重的說:“當年,在斬經堂之役,你替我奪得了送別刀,所以,我才能在那一役一鳴驚人;今天,你又送我你的絕世名劍,我要不能以此擊垮‘奇王’梁八,那就太負你厚望了。”

“你走吧,”戰僧要他放心似的、有力的說,“這兒有我,決不教她傷了一發毫。”

何平握在手裏如一條活蛇似的蚯蚓劍:“如果我能殺了‘奇王’,”他慎重、凝重的問:“我怎樣才能把劍還給你?”

“你一定殺得了他。”戰僧的話肯定得如同泰山燕然勒石,然後他陡地大笑起來,笑里彷彿有着濃烈的苦味,“我還會回到這裏來。我想,這幾天,你還是會來找我的。劍你是不必還我的了,只要你不是來取我的性命就好。”

何平的神情,很有些大惑不解,然而就在這時候,傳來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好像有很多隻木屐,一齊敲響了地面。

遠遠傳來另一種念經的語間,喃喃復喃喃,滿山遍是,念得甚不清楚,但仔細聽去,語間固是蒼宏虔誠,但卻不似是一般經文,而是極其惡毒詛咒的語言,只是用一種念經文的聲調念出來,就彷彿令人生起很虔誠、很肅穆的感覺。

戰僧與何平均往外一張,只見天為峰的蒼穹上,飄曳着數十隻五顏六色、色彩斑斕、不同形狀(有的像一串蜈蚣、有的像一間房子、有的書着一張凶神惡煞的人面,有的則是一隻夜壺!)的風箏,都印了個“梁八”二字圖案。

何平神色凝重:“梁八公來了。”

戰僧也十分凝重:“風、林、火、山也來了。”

何平忽對戰僧道:“這是我的仗,由我來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明裡暗裏幫我,但這一次,我要求你不要插手。我的仗由我來打,你的路你自己走,我有我的路。”

“好。”戰僧道,“我也有仗要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各不相干。我只是去看,這樣可好?”

何平咬咬他那薄薄而紅紅的下唇,道:“隨你便。”

說著就行了出去。

戰僧也跟了出去。

戰僧與何平兩人並沒有打起來。

他們走出了龍虎廟之後,殿前的香爐蓋子咚地給頂了開來,白髮蒼蒼、一臉皺紋的阿耳伯,挾揪着林晚笑,站了起來。

香灰簌簌落下。

阿耳伯用手摸着林晚笑。

他早已點了林晚笑的穴道。

他摸得是那麼用力,以致她完全能夠感受到:那不只是欲,還有火。

──慾火!

第九章寧負本門,不負天下

忍痛遠比忍辱難忍,但忍辱決比忍痛難受。

林晚笑曾受過辱。

污辱。

所以她知道這男人現刻想的是什麼。

他用的力量令她感到痛楚,她在痛楚中設法清醒,在清醒中設法要怎樣應付這一隻嗜血的禽獸因看不到一場兩敗俱傷而激發的獸慾!

“阿耳伯”伸手解開了她的啞穴(只是啞穴),並把她的頭按到香灰里,急促喘息着說:“叫吧,我喜歡聽女人慘叫。”

“他們並沒有打起來。”阿耳伯嘿聲道:“不過,你還在我的手裏,外頭還有梁八公。等我先享用了你之後,他們跟‘奇王’的交手也會有了一個結果,我有你在手裏,不怕他們不就範。”

然後他的手離開了林晚笑的要害,匆促的一面脫林晚笑的下裳,一面鬆開自己的褲子──就在這時候,一個厲烈的聲音在後頭響起。

語音如同鐵石,每一個字彷彿都在空氣中星火四濺:

“你別想再拿林姑娘來做要脅,我可以讓你穿回褲子,拔鞭一戰。”

阿耳伯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如果還要挾持林姑娘,你便立刻死在這裏──我說的話你可以不信。”

阿耳伯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從林晚笑狂喜的亮眸中看到他背後那麼神一般的影子。

“可是,你已沒有了蚯蚓劍。”

“但我有送別刀。”

“送別刀你不趁手。”

“你可以試試。”

“林晚笑還在我手裏。”

“你的命在我手裏。”

“你要是敢殺我──”阿耳伯獰笑道,“你這輩子都休想回‘下三濫’何家了。”

“寧負本門,不負天下。”戰僧道,“要不是你和何富猛這等人主持‘下三濫’,濫殺門內正義之士,何家又怎會給稱為‘下三濫’?你們勾結金兵,暗通西夏,裡外為倀,朋比為奸,像你這種人,我殺一個和一百個都不眨眼!”

阿耳伯目光閃動、白髮晃動,“好,算我怕了你了,我把林姑娘還你──”

倏然之間他雙手十指如電已扣向林晚笑身上死穴。

(他仍然是要拿林晚笑作為人質。)

(顯然的,他對力拚戰僧並無把握。)

就在這剎間,林晚笑忽一張口:

噴出一口香灰。

阿耳伯眼睛一閉,就在這一霎之間,一道白光,帶着艷紅,就這樣過去了。

他的一雙手,已齊腕斷去。

阿耳伯慘嚎一聲,戰僧一腳把他踢出廟門之外。

“別殺我,別殺我……”阿耳伯仍慘嘶不已。

“你已經廢了,在‘下三濫’里活着也只是個廢物。我不殺你。”戰僧收刀的時候,發現刀上的裂紋更顯了,“我要殺的,是隻手遮天、無法無天的何富猛!”

然後他向驚魂未定的林晚笑,用一種少有的溫和,說,“後院有口井,我帶你去洗把臉,好嗎?”

林晚笑只匆匆洗了臉、凈了身子,就說,“你怎麼知道我躲在香爐里?”

戰僧道:“我們都猜想你會來阻止我們的決鬥的。另外,何平也料想阿耳伯一定會在這兒附近伺機伏擊。所以我們格外的留心。香爐上的灰塵,留下了痕印。我和他故意離去,再由我潛回來看看:你是不是已落在他手裏。”

林晚笑恍然道:“哦,那不是史諾的,而是我的。他要暗算你們,所以很謹慎,一點痕迹都不留。我匿伏是善意的,所以沒打算要隱瞞得好。你這是第三次救了我。”

然後她幽幽一嘆:“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麼事?”

“你帶我去看何平與奇王的決鬥。”

“你去也幫不上忙。”

“可是他萬一有事──你也幫得上忙啊。”

“好,我帶你去。不然,你也不會安心的;”戰僧說,“不過,你放心,奇王確是可怕的對手,但要收拾何平,決不是輕易的事。”

上得了天為峰,他們就看見何平與“奇王”梁八公的決戰。

“太平門”的輕功是武林中坐第一把交椅的,而梁八公的絕招,是在於“奇”。

他童顏鶴髮臉通紅,頭大身小四肢長,他手上的武器,時拆了一道木橋狂舞,時在溪中撈了一條鯉魚為刀,時以他頭上的一條銀髮為劍,出招之奇,恐怕比天馬行空還要空馬行天。

不過,年輕、沉着、堅忍不拔的何平,始終以蚯蚓劍法,從容應對。

一會兒,戰僧和林晚笑看見何平跟一棵大樹作戰,一會兒又跟塊大石頭交手,他自己拼殺得聚精會神,但梁八公卻讓過了一旁,伺機偷襲。

林晚笑在遠處,見此情景,詫問:“怎麼會這樣子的?”

戰僧凝重的說:“梁八公是施展了‘障眼法’,把一木一石都變作是他,何平看到的人是幻像。”

林晚笑擔心得“哎”了一聲。

──何平正好險險閃過梁八公的一記偷襲。

“你別怕,也別擔心;”戰僧卻雙眼閃着亮光,“奇王該用他的輕功和內力對付何平,他對‘下三濫’的第一流高手施展奇術和幻術而不施他的絕頂輕功,反而是以短擊長。”

果然,眼看何平正專註於跟天上翱翔的兀鷹比劃,但在梁八公正從旁偷襲之際,蚯蚓劍遽然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刺出三十七抽二十九送。

血濺。

梁八公哼聲而退。

疾退。

林晚笑正喜上眉梢,戰僧濃眉一皺,“不好!”他說。

“怎麼了?”

“梁八公掛了彩,要逃,他手上‘風、林、火、山’要群毆,你在這兒,不要動,我先去把他們截殺再說!”

這時,薄暮中看去那些閃耀的星光,忽然增大為一把把熊熊的天火,卷燃向何平,風力也遽然增強,連同着繫着風箏透明的線,磨割向何平。

但戰僧已殺了過去。

他揮刀。

抽送之間把風箏線斫斷。

他殺入火光之中。

山為之動。

樹為之搖。

動搖間,林晚笑發現不知有多少自林木間閃出、又閃入林木里;而這寒山絕谷的奇石怪岩,時而幻象化成怒虎,時而變成一群猛鷹,時而像一對偷歡作樂的男女,時而變成一條激走的蛇!

林晚笑人在局外,這樣看去,已夠動魄驚心,何況局內的人!

然而戰僧卻在陣里,每一刀都斬出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大氣大魄;他屹立不動,見招破招,紮根大地,聚大地力對敵反挫。

他的刀是平平刺出,不是像刺進樹榦里,而是像他的刀給吸了進去一般對穿了樹榦;他的掌拍在山壁中,好像是用溫柔的手拍一拍戀人的肩,但山為之搖、地為之震,山裡樹里,發出來的都是人的慘呼。

何平仍然舞劍。

梁八公邊走邊以一沙一石一木一草來掩護,他時而變成一隻草鞋,時而變成眇了一目(另一隻眼變成暗器飛射何平)、時而變成一隻蛾、一口釘子、一隻蒼蠅……

他振動山石草木,變成各種奇陣,以圖阻截何平的追擊;他更幻化成兩面拍擊的銅鈸、炸起千道金光,變成腹中有七子悲歡的面譜,或化為一隻人頭龍身馬腳鷹翅牛尾的怪物,飛遁而去,以來嚇阻何平的追殺。

但何平咬着牙,那一隻應屬於女子的、白皙的手,仍追擊着他。

梁八公藉着熟悉地形和絕世的輕功,為擺脫何平往深壑一躍而下,何平卻追斬了下去。

戰僧在作戰中大叱:“不可──”神功斗發,傷人無數。

林晚笑這才算目觀:這個一向文質彬彬、有點女孩子氣的男子,狠起來到底有多狠。

他完全不理會。

他不管危險。

他躍下絕谷深壑。

一面落下,以足藉山壁、孤松、突石、蔓藤借力彈落,祛去急降之力,但落得更急,半空截住梁八公,一劍連閃三十七次耀二十九下,血雨紛飛而落,敵人已遭斬殺,然後他再一口氣連作五十七起四十一落,遇石點石、遇松攀松、遇藤扯藤、遇壁踏壁,用一切辦法一氣呵成飛登上山頭,終於勉力躍上山頂,才不支倒地,臉若紫金,唇角溢血。

戰僧這時已擊退“風、木、火、山”。其實這“奇王”的四大護法,一見主人已遭斬殺,也不敢戀戰,棄甲而逃。

林晚笑再不顧一切,奔向何平。何平正全心打坐,運氣調息,脈搏至力急促。戰僧端詳了何平一陣,掏出兩顆九字金丹,讓何平服下,並向林晚笑道:“他沒事的,只是在格殺奇王的時候,他用盡了力氣以致內里出血。他現在不能也不宜下山。我送你們到龍虎廟歇歇,之後我還有點事,要下去一趟,你守着他,兩個時辰之內,不許他胡亂走動,以免內傷惡化。待他恢復內力后,你和他才一道返‘下三濫’何家去。”

林晚笑帶着四分寬懷六分凄迷的問:“你……你要去什麼地方?”

戰僧豁然一笑:“你放心,我去哪裏,都是個寧負本門、不負天下的人。”

第十章寧負天下,不負本門

失去遠比從未得到過痛苦,而且還痛苦得多了。

何富猛坐在“德詩廳”的八龍交皮大椅上(他只能坐到八龍,九龍是何必有我才可能有資格坐的),躊躇滿志之餘,正想到如何完成他的:三年坐大,五年盡除門內異己,七年統攬“焚琴樓”和“煮鶴亭”,十年推翻“至尊無上”何必有我,十五年內獨步天下、稱霸江湖。

──幸虧他還不太老,還來得及。

所以,他要對現在他已把握住的事物牢牢的把握住,不要讓它隨便被人攫去──還是那句老話:失去要比從未有過痛苦得多了。

──如果他能有個供他享樂的女人,能有林晚笑那樣出色,那該是多賞心的樂事啊!

想到林晚笑,也不知是怎的,他忽然生起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這種感覺全沒來由。

──可就是不祥。

(像這樣一個溫香玉軟的女子,怎麼會令人有不祥的感覺呢?)

──那是因為想到她,就不期然的想起何平,想起何平,就想起戰僧,而這些人,都是何富猛欲拔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叮”的一聲,他彈指已射出一枚指甲大小的飛釘。

──這小小的一口飛釘,至少可以把六頭大水牛炸粉碎。但卻如泥牛入海。

一人自暗裏行了出來。

虎皮短褂,虎目含威。

──正是戰僧。

何富猛心中一涼,知道史諾大概完了。

“你居然有面目回來?”

他故作鎮定捫着鬍子道。

“你這種人也有面目在這裏,我為何沒面目回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還有‘長派’的何家威、何家頂,‘屈派’的何馬、何獅,‘長派’的何三丈,‘圓派’的何童、何未完,‘方派’的何手訊,‘矮派’的何血車、何老怪,‘高派’的何花香,倒行逆施,私通外賊,胡作非為,排斥忠良,我只有殺了你們,‘下三濫’才能成為‘第一流’的世家!”

“就憑你,能辦得到嗎?”

“辦不到我就不會回來。”

“‘阿耳伯’史諾在哪裏?”

戰僧把一隻斷手,扔到他面前。

何富猛目光收縮、瞳孔收縮、連人也像是“收縮”了起來,似一支快全速射出去的箭矢。

“何平呢?”他叱問。

“他受了傷,”戰僧道:“如果他現在回來,史諾已死,門裏再也沒有壓制他遷升的人,你一定會對他先下手為強,所以我先來殺了你。”

何富猛冷笑:“你待他那麼好,不見得何平待你也一樣意誠。”

戰僧坦然道:“他是個人才,他是我師弟,也是我兄弟。我為他做的,也是為‘下三濫’何家做的,我從不求回報。”

“你別以為有潛進來的能耐,就有出得去的法子;”何富猛道,“至少,你已驚動了我,我決不會讓你自入自出如此自在自如的。”

“我也不會馬上就走。”戰僧握刀,戰意激熾,“至少我要把你、何馬、何獅、何童、何未完、何老怪、何血車、何花香、何三丈、何家頂、何家威十二人殺了才走。”

何富猛剎地脹紅了臉,叱道:“狂妄!”

他正運聚“九五神功”,要跟眼前這魔頭、大敵全力一拼。

──“下三濫”的功夫全非江湖正道,而把一些江湖異術、詭技、奇招、雜藝深加鑽研、發揚光大而自成一家。

──“九五神功”是何富猛獨擅的奇功:只要傷人任一臂、一指甚至一發,即可攻入內臟,制敵於死。

戰僧緊握“送別刀”。

──他除了要以這一柄刀為這怙惡之人送一場生離死別之外,他也聚運他的“移此類推魔功”。

──這奇功能在中招前一剎已把五臟六腑要害要穴全移到一處,以軀殼骨肌硬受對方一擊,並把握這一剎作出反擊。

他既然來得了“下三濫”何家,若不把這些罪魁禍首殺光,他是不走的。

因為這些人在這兒尸位素餐,正礙着何平的革新大業;而且這些人也必定不會放過何平,遲早有一天,何平會喪在他們手裏。

與其如此,他不如捨身為何平盡去障礙。

何平傷勢已平復之後,帶同林晚笑回到“下三濫”何家,赫然發現:這兒曾經發生過極其激烈的格鬥,傷亡甚巨。來人先是直撲“德詩廳”,並殺入“六派”總部,喪命的人計有:

“矮派”何血車、“圓派”何童、“屈派”何獅、“長派”何家威、“長派”何三丈,另外何訊,何未完與何花香皆負重傷。

而何富猛亡。

身首異處。

──刺客負傷,殺出重圍,逃去。

何平與林晚笑驚疑未定,何太太與何勝神已急傳“至尊無上”之令:

──急召何平。

在“至尊殿”上的何平,心中仍是驚疑未定。

“你知道是誰幹這種事?”

“……”

“能打下‘下三濫’何家的人,必然是何家的人,別人硬攻計取都休想入雷池一步!”

“難道是…………?”

“戰僧。”

“他?!”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

“你不知道?”

“我……”

“他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對。其實這也不能說錯。他深知咱們何家不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有號令天下的勢,主要是因為某些人私心太重、私慾太強。這些人大都想剪除你,或瞧你不順眼;”何必有我說,“所以,他就替你先下手為強,殺光了他們再說。”

“這……”何平汗涔涔下,“這怎麼可以?”

“不錯。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這樣子的做法,是咱們何家決不能容的。他殺了咱們何氏子弟那麼多人,就算是替咱們清除了障礙,也一樣要付出代價。”

“是。”

“何平,這是咱們下三濫何家生死存亡之際,我一向看重你,現在就要派給你一項重大的任務。”

“請尊主吩咐。”

“的確,現在在本門內橫行恣虐的那一派人物,已死的死、傷的傷、亡的亡。你如果無所行動,別人會以為是你要借逆徒之手來清除異己,這樣對你的聲譽反而是極大的壞處,極大的傷害。我要你秉公行事,為同胞報仇,殺了戰僧何簽!”

“……是。”

“戰僧跟何富猛一戰之後,受傷決然不輕。你殺了他,何家年輕一代便無人可與你相峙,我會升你上主持‘德詩廳’,替代何富猛,你從此可以安心為我做事。我年紀大了,日後,我這位子,也遲早是你的了。你若是為了私情小義,而不把當良機而立斷,那就有痛悔不及了。”

“……是……”

“他為你殺何富猛等人,天下所知者,恐只你和我而已。你為本門殺戰僧,則天下皆知你的大義。如果你沒有勝算,我可立請‘煮鶴亭’和‘焚琴樓’派人助你,但這功,我還是私下意屬由你來立的。其實要不是我借他去剷除這幾個必腹之患,他能在我門裏自來自去嗎!你已格殺本門強敵梁八公,再誅戰僧,連立二功,我便可立升你為‘德詩廳’廳主,另將為你作主,使林姑娘與你聯婚大喜。其實戰僧若在,對你而言,反而易節外生枝。這是要害關頭,你自己怎麼說?”

“……尊主美意,屬下感激零涕。我是‘下三濫’的人,也是何家子弟,更是尊主一手栽培出來的人。我一向的抱負是:寧負天下,不負本門,蒙尊主厚愛,我自會把事辦好,尊主放心。”

“好,”何必有我終於臉露滿意之色,“好個‘寧負天下,不負本門’,也不枉費我多年來對你培育的苦心!”

何平背着蚯蚓劍,匆匆離開“下三濫”何家。

林晚笑問他去哪裏。

何平只說:“我辦完事就回來。”

林晚笑央他帶她一起去。

何平溫和的說:“不方便。”

說完他就走了。

他走了之後,林晚笑也匆匆離開“德詩廳”,並在“頂下溝”的郊道的田陌上,揮手放出了三青一藍、三紅一黃的火箭旗花。

──她在召喚誰?

第十一章寧負閣下,不負本人

她對他的熱情和關心,跟飛蛾對火是一樣愛的。

她覺得何平是去冒險。

──因為危險,所以不告訴她。

她感覺到何平是去找戰僧。

──她看了那些傷口,雖然她的武功很差,但卻一向冰雪聰明:有這等聲勢殺人而去的,除了戰僧,還有誰!

如果何平是去找戰僧決戰,她更要去。

──因為這次恐怕是決一死戰。

她隱隱覺得:戰僧殺這些人,是為了何平;何平理應不會為此而殺戰僧的。

──問題是:何平殺得了戰僧嗎?還是戰僧會殺了何平?

(難道戰僧與何平,不能並存,一定要分出個你死我活?!)

林晚笑深信戰僧仍在“天為峰”上。

──他似乎仍在等待什麼。

林晚笑也猜想何平是夜上絕頂山。

──他正在攀他生命中另一個艱苦或是卓絕的絕頂。

但她憑一己之力,是決然趕不及的。

她只好靠人。

──一個弱女子身處於武林,唯一的辦法,就是仗人相助,才能有所作為。

幸好她是美麗、聰明、而且善解人意手段高明的女子。

燈火星沉之際,人已趕到。

人來如風。

身手瀟洒,身法更是飄逸。

──可惜那一張臉,在該長耳朵的地方沒長耳朵,在該長鼻子的地方卻是一個大洞,就差沒在該有一雙眼睛的地方剁下了一隻。

來的當然就是“九手如來”:梁允擒。

“林姑娘,有何差遣?”

“我要借你的腿一用。”

“九手如來”梁允擒第一次初會林晚笑,是他要打她的主意,給“下三濫”的何家威、何家頂所擒,林晚笑卻為他說情,以致,後來為戰僧所救。

第二次,梁允擒奉“奇王”之命,潛入林晚笑居室想擒她回“太平門”,但再為戰僧所制,而且因“詆毀”何平而觸怒戰僧,幸得林晚笑為他說項,他才得以保住性命。

這之後,梁允擒感恩圖報,偷偷去找過林晚笑,交給她“二式三花四開八旗箭”,囑她如果遇險遇危、遇難遇事,均可發放此旗花箭號,他便會來助她云云。

林晚笑現在便用上了。

──“太平門”最長的是輕功。

她現在心急如箭。

“你要去哪裏?”

“絕頂山,天為峰,龍虎廟。”

梁允擒背林晚笑趕到絕頂山的時候,天剛破曉,霧氣奇重。

他們到了天為峰,旭日已升,鳥驚喧。

待到了龍虎廟──廟裏並沒有人。

“你要來這裏幹什麼?”梁允擒很是納悶。

“找人。”

“找的是什麼人?”

“戰僧與何平。”

梁允擒聞言大吃一驚,道:“你找他們?!他們會來?!”

“怎麼?”林晚笑仍心繫二人,以致心不在焉。

梁允擒大為懊悔背她來這裏。事關何平嫉惡如仇,他自己是“太平門”的人,給何平撞上了准性命休矣;至於戰僧,梁允擒想起他的虎威便心驚。

這時,他聽見有步履聲傳來,並朝着龍虎廟門口趨近。

梁允擒心頭一急,便不顧一切,先行點了林晚笑身上幾處軟麻的穴道,接着又封了她的啞穴,一閃身滾入了鍾底,並把銅鐘絞索徐徐扯下,罩住兩人,並向林晚笑低聲解釋道:“林姑娘,對不起,我是全無惡意的。我只是不敢招惹這兩個煞星而已。他們見着我,斷不會放過我的。我們先行躲上一躲,待會我覷着時機,自然會溜,溜之前定必解開你之穴道,你再和他們相敘吧,這就暫且委屈你一陣子了。”

林晚笑心頭雖急,可是又有什麼法子?

為了傳音之便,這口鐘里鑽有幾個小孔,梁允擒滿懷歉意的把林晚笑移近孔眼,讓她看得見也聽得到,但就是不許她聲張,所以也封了她的啞穴。

來人負手步入廟裏。

他原來玄檀一般的臉色,變得一片慘白。

──看來他受傷不輕。

受了不輕的傷。

(連梁允擒也不禁疑惑了起來:誰能傷得了戰僧?!)

──在梁允擒的心目中:戰僧是無對無敵的。

“德詩廳”中,何富猛那一擊,實在令他幾乎五臟離了位、肺腑為之倒轉。

何富猛似早已洞悉他的刀法“三十七抽二十九送”之決,所以才能無誤地擊中了他;要不是他即時以刀法使出身法配合劍決的“四十一仰五十七伏”,恐怕現在橫屍在“德詩廳”中的不是何富猛,而是他。

但他也殺了何富猛。

那一刀殺得甚烈,幾乎刀為之斷!

他雖然是受了重傷,但一行進來,天生野獸的本能,仍使他確定:有人闖入廟裏來。

“出來吧。”

他說。

白影一閃,自廟檐飄然而下。

“是你?!”

那是何平。

“好厲害,我才沾屋瓦,你便知道我來了。”

戰僧喜道:“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何平道:“所以你回到這兒來等我?”

戰僧道:“你已回過‘下三濫’何家了?”

何平冷然點頭。

戰僧道:“我殺了何富猛和跟他胡作非為、朋比為奸的那一票人。”

何平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如果他們不死,他們一定會對付你,至少,會牽制你,使你在家一無所為。”

“你這樣做,是背叛何家、傷害‘下三濫’。”

“我說過:寧負本門,不負天下;寧負人,不負義。”

何平垂下了頭,過了好半晌,才緩緩的道:“你這樣做,都是為了我,我很感激你,但是──”

戰僧笑道:“只要日後你可以在‘下三濫’放手改革,我便可以放心了:從此浪跡天涯,誠心為你和林姑娘祈福。”

何平忽平和、平緩、平靜的說:“你這麼偉大,真要是成全我,何不多做一件事?”

“哦?”戰僧不明所示。

“只要再多做一件,便再也沒有遺憾了。”何平帶點小孩子氣央求般的語氣,說:“好嗎?”

“你說,”戰僧覺得義不容辭,“你說了我盡一切能力為你做到。”

何平說:“你一定做得到。”

戰僧問:“什麼事?”

何平突然出劍。

劍光快如迅雷。

劍比劍光還快。

戰僧來不及閃、躲、避,他一身絕世本領,因不防未備,只來得及身子動了一下,劍光便已刺入了他的肚子裏。

何平拔劍,臉不改容,再攻。

戰僧悶哼聲中,已拔刀。

粉紅的刀,格住了劍。

何平曲劍一拗,崩的一聲,原已有極大裂紋與缺口的刀,折而為二,卟地這一劍又刺入戰僧的胸膛里。

躲在銅鐘里的林晚笑,目睹這一切的時候,想叫。

但她叫不不出來。

幸虧她叫不出來。

戰僧退了好幾步,喘息,臉上呈現了十分痛苦的神色。

他慘然道:“……我若有提防……你未必是我之敵。”

何平冷然道:“說實在話,我估量過,如果跟你對決,勝算只有三成機會。雖然你的絕招都教了給我,但在戰志上,我一直都比不過你。”

戰僧慘笑道:“所以……昨天你才不與我交手……而說了一番話,使我去闖‘德詩廳’……?”

何平冷冷的道:“先要鷸蚌相爭,才有漁人得利;先來兩虎相鬥,才有獵人得手。我一向不當老虎鷸蚌,只得漁獵。”

戰僧臉色更是慘白:“那麼……你誘我交換這柄‘送別刀’……也是早有預謀這一劍的了……”

何平冷冷冷冷的道:“事實上是一切都早有預謀,只等何必有我下令殺你,我便可以為你送別了。如果不是我故意把近六場決戰的刀訣竅門讓史諾覷得,上報何富猛,以你的武功,他豈能傷得了你?!我曾數度力阻‘下三濫’全面出動追殺你──因為憑他們之力,根本就殺不了你,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沒察覺嗎?何家派出來殺你的人,或死、或傷在你劍下的,全都是我的敵人。”

戰僧慘痛的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何平冷冷冷冷冷冷的道:“我是個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就一定得要做別人不做、不能做、不敢做、不會做、做不來的事。你是‘下三濫’的叛徒,不殺你,何以立威?何以服眾?另外,你武功稍勝於我,留你在江湖橫行,怎能可料有一天不也橫到我頭上來?那時殺你,卻已遲了!何必有我要我殺你,我完成任命,先時又已格殺梁八公,兩功並立,必升廳主;此外,你死了,林晚笑除了嫁給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所以,殺了你,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隨着流濺的血,戰僧臉色慘白如刀,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看來,林姑娘……實在不該嫁給你這種人的!”

何平淡然道:“這種事,你已管不了了。”

戰僧痛苦的道:“我本來一向都不該管你的事。”

何平淡淡的道:“咱們是兩個人: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幸,我幸運。你懷才不遇,我懷才必遇。所以,是我殺你,不是你殺我。你管我事,是你自己多事。”

戰僧痛苦的捂胸:“……你說的對,我這一輩子都識錯了人,管錯了事。”

何平淡淡淡淡的說,“我殺你的事,功是立了,但不會親手結束你的。你聽,‘煮鶴亭’和‘焚琴樓’的人已來到廟外重重的包圍了,他們才是來殺你的。我只重創了你,人是他們殺的,這樣一來,江湖上的朋友就知道我情至義盡,已放你一條生路,所以你死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了。”

戰僧痛苦的閉上了雙目,再也不說話了。

何平仍用他那淡淡淡淡淡淡的語音,溫和的說:“再見了,老友。我是個寧負足下,不負本門的人。”說罷,用他那雙秀氣如女子的手,輕輕的拍了拍。

於是,外面的人就如狼似虎、喊殺震天的攻了進來。

何平卻在此時用一方潔凈的絹布,抹揩着那沾了血的慣畫梅花的手,一面飄然灑意的行了出去,一如行雲流水。

林晚笑親眼看見:不甘就戮的戰僧,仍然負傷苦戰,他殺傷了一批又一批狠命攻襲的人,殺紅了眼、殺紅了血、也殺紅了全身、更殺紅了廟。

但他負傷太重,終於不支,最後反撲震退眾人之後,他掠上神殿,以斷刀斫下自己的頭顱。

由始到終,從圍殺戰僧到打掃廟裏戰場,誰都沒有發現銅鐘里有人。

──有此功力發覺這一點的兩人:戰僧已死,何平得手后亦揚長而去。

等到“下三濫”的人捧着戰僧的屍首揚長而去之後,驚魂初定的梁允擒才敢扯起絞索,掀開罩鍾,解開了林晚笑的穴道,溜了出來。

“我……我們……該怎麼辦哪?”

目睹這驚心慘劇的梁允擒,說話成了結結巴巴。

林晚笑兩頰像映着火樣的紅,映着她肌膚的雪意,令人有一種仇火恨焰的感覺。

──從這件事伊始,她目睹一切、聽到一切,就像闖進了一個蜜蜂世界,耳畔眼前,儘是嗡嗡作響。

“我有一個要求。”

林晚笑呵氣若蘭的說。

“你你說”

梁允擒心頭不禁砰砰跳。

“今天你看到的事,你發誓不要說出去──說出去了,對你對我都沒好處,只會遭人滅口。”

“是……是……”梁允擒大為恍悟。

然後他便看到這女子堅決、堅麗、堅清的姍姍下跪,向殿前神像祈拜。

──她大概是感謝神明恩典;幸好那一干殺手沒發現他們兩人吧?

──其實該感激我點了她穴道才對。

想到剛才驚心動魂的一幕,梁允擒也慌忙跪了下去,拜謝菩薩保佑之恩。

他當然不知道林晚笑在祈拜些什麼。

林晚笑用一種只有自己才聽到的語音祈求:神明菩薩、皇天在上,給我力量,給我智慧,我要光復不愁門,不,更重要的,是給我權力,給我助力,我要殺了何平,為戰僧報仇……

她已下了決心為他報仇。

這雖然看來跟她無關,但戰僧救過她三次,他是不該死的。那一幕既教她親眼瞧着了,她便不會放過用如此虛偽卑鄙手段殺害他的人──不管殺人者是誰!

她已恨到骨髓里去。

──而且只覺得累。

一種老女人才有的累。

不過,當她祈拜完了之後,再站起來的時候,又變得容光煥發,風流勝昔,含笑帶媚、不可方物,像個新出爐的女子。

她問梁允擒:“你們‘太平門’里,誰最有權?”

她這樣問的時候,目光流轉,帶着極精緻柔美的笑容;但她心中只有一個堅決的信念:縱耗上一生,也要為這件事抱不平、殺何平、為戰僧報仇!

後記:一江春水向東南西北流

“結局”是十八歲時候的作品,那時是在馬來西亞、霹靂州、美羅埠,成文之後,寄到台灣顏元叔、胡耀恆主編的“中外文學”去,意外的給發表出來,真箇欣喜若狂。“中外文學”是繼夏濟安、夏志清等創“文學雜誌”、白先勇等創“現代文學雜誌”之後,當時台灣現代文學的大本營,在那兒發表學術論文和創作,甚受注意和重視,編者與作者,絕大多數都是教授級、博士級、系主任級、院長級等“超級人物”,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能在那兒發表作品,而且還是武俠小說,絕對是一個意外之喜(這之後,我又在“中外文學”發表了不少作品,“武俠詩”尤多。)

記得小說刊出來之後,文章中還有一個錯處:那就是把“四月初四”寫成“三伏天”,結果,一位頗負盛名的老教授即投書“中外”,勉勵之餘,還指出我的謬處,我便在出書時作出了改正(見七七年“四季版”之“鑿痕”一書)。坦白說,能“驚動”這等人物有教於我,我是不勝榮幸的。那時的我,中學尚未畢業,而“中外文學”之前之後,都沒再刊登過“武俠小說”。無獨有偶,陳慧樺主編的“現代文學”雜誌,也發表了我另一篇武俠散文;“迷神引”,更早些時候,馬來西亞最“老字號”的純文學刊物:“蕉風月刊”,也發表了我的“武俠極短篇”:“刀”,這都是約莫在七零到七二年間(十六到十八歲)的事。

後來,我把四千字的“結局”在十年後重寫了一次,便是九萬字的“殺人者唐斬”。

“雪在燒”是八六年的作品,刊登在目前仍在出刊、是繼“中外文學”後台灣純文學的具代表性的刊物:“聯合文學”中。那是武俠評論名家、“聯經版”“近代中國武俠小說名著大系”的主編葉洪生先生代約的稿,其中有一段趣事是:發表之後曾志偉喜歡這篇名,把它“借用”了,拍成一部以台灣鄉村為背景的電影(內容與我無關,與我作品也無關),由譚家明執導。為此事,朱延平還特別找我喝茶、請我吃飯,讓我多交了幾個好朋友。

去年九月,台灣“聯合報”繽紛版主編馮曼倫約稿,我因適逢是最忙的一段時間,至今年三月才能執筆,既然遲交了,就決意寫一篇比較“像話”的作品給她,於是為“雪在燒”續寫“戰僧與何平”。

常在文中提到或強調寫作年份和歲數,當然不等於向讀者宣佈自己如何“天才橫溢”或“驚才羨艷”,因為就算十五歲便寫出絕才巨著,三十歲反而成了“小時了了”,也大有人在。雖然多年來都為把武俠和文學的結合而儘力及努力,但如果一心以為自己的作品就是文學加歷史,只怕萬一進不了文學史,卻只吃了文學屎。年齡跟作品好壞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但依據年齡和寫作年份、背景與環境,對常看和長期看我小說的讀者而言,比較可以了解其間的脈絡相承,進而對文字所流露的心態和意念,也更加可以進一步掌握和體會。

創作的心路歷程對一個作者而言絕對是重要的,要不然,一江春水向東南西北流,那麼幾時它才能匯合百川、注入大海不回頭?

稿於一九九零年三月六日:出版“自由人”版“溫瑞安武俠周刊”之“大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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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幫八會九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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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僧與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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