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未到血冷時

三、未到血冷時

肉不多,分配起來頗有難度。

上好的肉粥是奉給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也要來一碗。水窈身上有傷,趕車的兄弟們總不能沒肉吃……一天一夜折騰下來,鐵打的金剛也撐不住。顏如語一邊聽着周遭的抱怨,一邊將一碗一碗乾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着,看着周圍的三姑六婆們墊着帕子翹着蘭花指,皺眉抱怨破碗太臟,又一個個喝得嘖嘖有聲。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果然是話到滄桑,曾鼐吟得抑揚頓挫,字字血聲聲淚。書齋中的運籌帷幄蕩然無存,他傷心憤怒得幾乎吃不下飯,被眾人圍着勸了半天,才勉強進了一點兒,又哀憤地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無常。老夫就是為了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這些人,這些人難道一點兒知恩圖報的心思也沒有?”

莫水窈低着頭,沉默。她確實沒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們居然冷淡至此,別說噓寒問暖安排住處了,一聽他們的來頭就個個緊閉大門,還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裏才勉強安身。

血案……畢竟已經過了十年了。抗爭沒有結果,委屈無處申訴,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關起門來過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煩上身。

父親昔日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計劃,到底值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着閃着,至少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拋棄自己的……

莫水窈心亂如麻,來回踱步,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顏如語知道她在想什麼,笑笑:“去吧,我們凌晨動身,你趕回來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點點頭,匆忙出門。繞過熟悉的池塘,穿過一片豆田,長畦上柔草撓着腳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村子的最高處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着青龍山腳。十年前,母親擦乾眼淚,從舊家嫁到這裏,而她,也是從這個院子裏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門,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變成了同一個節奏。她匆忙地整整鬢髮衣襟這模樣太憔悴了,娘不會心疼吧?

“誰啊?”裏面是懶洋洋的聲音,很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開房門,眼淚奪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裏,那個男人正在低着頭吃飯,母親的頭髮已經有了斑白,在低頭喂一個小孩子吃糍粑。院子裏,一個小男孩瞪着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來看你了。”莫水窈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母親連頭也沒抬:“哦,來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這麼多人進村,多大的事情,母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來打擾。

氣氛太尷尬了,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邊跑去。那男人悶聲催促:“閨女來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麼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親抱起那個小傢伙,好像就要轉身離開,“聽說你嫁了,嫁了就好好過日子吧。以前的事,別放在心上。我這兒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撲通跪在地上,“娘!你怎麼不看看我?你怎麼不問問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氣了?我這些年……”

母親轉過身子,聲音低沉緩慢:“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來,跪着像什麼樣子?阿龍,給姐姐倒杯茶去。哎喲,阿寶乖啊,娘帶你睡覺覺去,嗯?”

膝蓋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搖了搖頭,扶着門框站了起來:“我知道了……娘,我不該回來擾你們。田伯,謝謝你照顧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哐啷一聲擲下飯碗,回頭吼道:“怎麼也是你女兒,一走這麼多年,你想成什麼樣了?怎麼今天見了倒這麼見外呢?水囡,過來過來,坐下說話。”他說得雖急,但也沒有起身阻攔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頭,卻正好撞進一個懷抱里。顏如語一把抱住她,輕輕在她肩頭拍了拍,聲音低柔了許多:“不是想來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親轉過身,低頭笑笑:“是水囡的當家娘子吧?這丫頭不懂事,以後你要多費心了。我這當媽的沒用,照顧不了她,就想過兩年太平日子你們走吧。”

莫水窈剛要舉步,母親又在身後叫:“水囡……”

莫水窈渾身一震,卻聽母親淡淡地說:“幫我把門帶上。”

顏如語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許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滿臉鐵青,硬生生地把眼淚逼了回去,跺跺腳,反手合攏了那扇門,輕輕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本以為當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的未知天地時,就已經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開那扇門的時候,也推開了緊鎖多年的惶恐和畏懼。她忽然很想躲起來,躲在一個角落大哭一場,但顏如語帶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得虎虎生風。

“我一直以為,總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給爹爹他們報仇,總有一天我娘會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了下來,“姐姐,我真的錯了?”

顏如語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不能昧着心腸說你沒錯,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說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了摸莫水窈的頭髮:“你還年輕,不管做錯什麼都來得及回頭。”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着拳,渾身緊繃到僵硬。她在堅持,但終於還是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我看上去,是不是像個笑話?”

顏如語忽然一陣心疼。這丫頭,沒人教導沒人指引,孤零零的一個人,除了嫁進曾家,不知道任何可以接近羅珙尰的辦法。她什麼都扔了,才發現自己的計謀幼稚得可笑。羅之涯眼看就要追來,母親的門緊閉,這些年來她憑着一腔孤勇左衝右突,現在才知道,一切不過是場笑話罷了。

嫌惡之心盡去,顏如語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來吧。你沒做錯什麼,沒有人有資格笑話你。”

她抱着莫水窈,像抱着當年同樣彷徨的自己:“我才是個笑話,你明白么?我一敗再敗,從來沒有勇氣再來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着那些人越走越遠,把我甩在身後……可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這個少奶奶。人人笑話我,連我的親生兒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兒也去不了。我已經逃了一次,我沒地方逃了,你知道嗎,水窈?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躲在床底下那個坑裏,想着就這麼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麼好難過的?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輕嗎?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在聲嘶力竭地喊叫。喊着喊着,兩個人就抱頭痛哭起來,莫水窈號啕:“姐,我對不起你……”

無助的眼對着無助的眼,流淚的面孔對着流淚的面孔,在這凄惶的天地間,她們只有互相握緊手。

顏如語搖頭哽咽,越說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話都倒給這個年輕的妹子:“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對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為躲了嫁了,一輩子就這樣了,可我哪裏知道,一輩子怎麼就這麼長哪!長得我後悔,長得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給我拔劍,我今天就傳你刀法。學會了,你給我滾得遠遠的,離開這個爛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沒看見,難不成一輩子就跟羅家的耗上了?”

莫水窈一抬頭,刀鋒已經迎面而來。她急急閃過:“姐姐……”

“破月刀專走偏鋒,實以偏,虛以正,人稱刀中斜道,實則略本求枝,猶如月有朔望圓缺,但不過是外人目中虛幻。月輪當空,千年不變,只在見與不見之間。你看好了……”顏如語聲音裏帶着哭腔,但身法絲毫不亂,緩緩將破月刀法施展開來,“初一路刀,一鉤明天下,月涌動江流……”

莫水窈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天賦不差,但是一直沒有明師指點。東嶽劍傳授的,不過是些基本的心法劍訣,與破月刀之間的差異,不啻千里。她強忍悲傷,緩緩將三十路破月刀訣記在心裏。顏如語點一點頭,回手間速度已經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從初一走到三十,變化無常,氣象萬千,哪裏是一個晚上就能領悟的?好在顏如語盡心講授,莫水窈全力拆解,兩人越斗越快,刀法也越來越熟。

莫水窈只覺得刀勢牽動身法,騰挪閃躲間生出無數變招,茅塞頓開,喜不自勝。顏如語自從昨日起才又摸刀,砍殺間也顧不得招式是否熟稔,這一對上手,也覺得昔日的凌厲縱橫漸漸恢復,滿腔的憤懣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變成刀風。

兩人越斗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路破月刀,才齊齊收手,一起長嘯一聲。

晚星下,猶有淚痕。

顏如語收刀:“我們回去吧。水窈,你天資不差,只要用心苦練,三個月內,必定別有天地……哈,我也算有個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謝姐姐……可是,姐姐,你勸我的話,為何不拿來勸勸自己?”

顏如語步履如風,好像充耳未聞。

莫水窈急道:“你已經為昨日後悔了,難道以後還要為今天後悔么?”

顏如語搖頭道:“我們不同。”

莫水窈索性橫臂擋在她面前:“有什麼不同?”

顏如語正色道:“你雖然嫁了人,但嫁得輕佻玩鬧,心性還是少女。你能回頭,我不能我有相公,有兒子,我是個婦人。”

她伸手想要撥開莫水窈的手臂,但莫水窈劈手攥住她的手腕,直視她雙目,大喝道:“騙自己很好玩么?你連自己都不看重,怎麼會看重相公兒子?你連人都做不好,怎麼可能做好女人?”

好像地火燎着凍土,經年累月的堅冰開裂了,顏如語的眼裏有了一絲久違的熱意,但終究還是淡了下去:“來得及么?”

莫水窈啄米一樣點頭:“一定來得及的。”

“來不及了!水囡”莫水窈的母親披頭散髮,四下喊着,“水囡!還不快跑!村前村后都來人了上山!你們快上山!”

莫水窈跳起來:“娘”娘是怎麼發現的?還是她一直就在偷偷守候?

母親聞聲回頭,母女倆的目光在半空遙遙一碰,母親拍着大腿喊:“走你小時候打柴的路,快!”

莫水窈狠狠回頭:“快,跟我來”

顏如語還是低估了羅家父子報復的決心,這裏是他們一手遮天的最後地界,他們不惜流血,也要抓住曾家人。

急匆匆地叫起一屋子人,已經聽見了遠處的馬蹄聲響,一群人跌跌撞撞剛鑽進山林,就看見數百火把,照亮了刀鋒。

沉睡的小村子被粗魯地推醒,雞飛狗跳,孩子哇哇大哭,馬蹄踏過農田沒錯,他們確實帶來一場大麻煩。

從半山腰向下看,只能看見領頭的人打馬來回亂跑,好像在高喊什麼。他自然發現了馬車和行李,也一定發覺了那一屋子人沒走出多遠。他在找路,這半夜三更的,沒有嚮導,要找一條上山的小路並不容易。

莫家村的村民們被一家接一家地趕出了屋子,他們哭喊,求饒,但心有靈犀地不提曾家人。

領頭的人已經憤怒得發狂,夜風甚至送來了若有若無的吼叫。

這是他最後的地盤,他志在必得。

莫水窈的身子僵硬了,她咬牙:“姐姐,我要回去……姓羅的心狠手辣,一定會去找我娘的麻煩。”

顏如語扳住她的肩膀:“水窈……”

莫水窈輕輕掰開她的手指:“翻過山,有條青龍江,過了江再朝北走就能出去。到了那邊,姓羅的手就夠不着你們了。姐,我對不住你,告辭了。”

她一擰身,沖了回去。

曾九霄急道:“她她,她這是去送死。”

顏如語深深吸了口氣:“你聽見了?一直朝北走,翻過這座山再過一條河就能出去。”

曾九霄一把抓住她:“小……如語,你要幹什麼?”

顏如語回過頭:“你看不見那些明火執仗的強盜么?相公,怎麼說,當年我也擔了個俠字名號。”

她幾步衝進人群,抱著兒子狠狠親了一口,猛地鬆手,也大步流星地衝下山去。

十年並不遙遠,村裡上了年紀的人都還記得,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羅家人縱馬執刀闖進村子,揪出了村裡最有學問和血性的年輕人,一刀一刀地活活砍死。

沒有王法沒有公道,從來都沒有過。

薄薄一扇門,什麼強權都擋不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小賤人是莫師爺的孽種!說,她去哪兒了?”羅之涯手中的火把幾乎燒着了村長的鬍鬚,“村前村后都有人,她們能到哪裏去?說!”

“三少爺,查過了,沒有,整個村都沒有。”有下屬回報。

村長顫巍巍地打躬:“少爺,公子……那群人來過,我們不敢招呼他們,他們又走了。”

“放屁!”羅之涯舉着火把砸在村長背上,一下一下,火星亂飛,“碗裏的茶水還是熱的!他們上山了是不是?誰他媽走漏了風聲?帶路!你們給我帶路”

“少爺”村長慘叫起來,聲音極是凄厲,“這到處都能上山,我也不知道他們走了哪條路啊……饒命啊!”他伏在地上亂滾,村裏的幾個漢子已經握緊了拳頭。

羅之涯雖然怒極,但畢竟有所顧忌,不至於亂殺亂砍。他打了幾下泄憤,眼光陰森森地掃過人群:“我差點兒忘了,那小賤人還有娘家。是誰?站出來!別等我自己找出人來,那可就不好收拾了,嗯?”他冷笑得又輕又毒,滿是威脅。他跳下馬來,掂了掂手裏的刀,“牛氏,三十七歲,改嫁之後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今年八歲,小兒子今年”

他手中的刀背隨便在一個小男孩頭上敲了敲,後面的娘親驚恐萬狀,死死抱住兒子的腦袋:“不是我,大人不是我……”

羅之涯的面孔逼近:“那,是誰呢?快說,我耐心有限得很。”他一手拗住小孩兒的胳膊,向外一扭,小孩兒一聲尖叫,當媽的再也撐不住,喊着:“牛嫂子你別怨我,我……”

“姓羅的!”遠處一聲脆喊,莫水窈一手叉腰,一手單指,輕笑着向回一勾,“有種的,沖我來。”

風中,她巧笑嫣然,曾九霄的袍子套在她身上未免過分肥大了,只隱約看得見裊娜身形。

羅之涯吃過一次虧,哪裏肯吃第二回,伸手一招:“抓活的!”

馬背上八卦刀齊齊躍出,莫水窈見勢不好,拔腿就跑。她身段靈活,地形熟悉,心知八卦刀一旦合圍非同小可,只跑得拐彎抹角,上樹下塘,嬌喘微微。而八人始終在她身後緊追,不遠不近,猶如扇形,好像隨時準備合圍。

羅之涯遠遠看着,也不出聲。他知道八卦刀兄弟八人,內息深厚,刀陣嚴密,不僅能守,而且擅攻。再這麼亂跑一會兒,不用動手,莫水窈自己就該累倒了。

莫水窈凌空而起,足尖在水田中心倒扣的籮筐上一點,人已落在彼端。八人形影不離地跟上,起先的二人一左一右,也在籮筐上一點。他倆身形乍分未分之際,籮筐里寒芒急閃,漆黑的刀鋒撕開血肉,兩人直直跌入水田,各自捧着一條腿哀號。

“殺!”顏如語踢飛籮筐,水淋淋地一躍而起,莫水窈也奔回田中,彎刀和袖劍半空中一絞一分,直取眼前人,存心要在六人尚未形成合力之前再去一個。刀劍一左一右夾住面前的刀背,顏莫二人左右一帶,那人單刀脫手。顏如語半空中接刀,喝一聲“破月離手”,向正從背後襲來的一人擲去。破月離手刀威名實在太大,那人只唬得封刀一滾,才發覺不過是虛晃的一招。

莫水窈袖劍急出,輕輕一挑,那人的一截拇指已經飛了出去右手拇指一斷,此生是不必用刀的了。

顏如語讚許地點了點頭。這個關頭了,小妮子心裏還有善念,不曾斬盡殺絕。

“我就說么,合攻這種事,兩個最好,三個最多,四個已經累贅,七八個一起上,早晚要練成白痴。”莫水窈見八去其三,居然還有心情調笑兩句,“嗤,六合七星八卦九宮,一個個名字倒是好聽,是打架呢還是算術呢。”

“嗯,還有幾百人的合陣,你見沒見過?”顏如語面無表情地問。

“幾百人,那是放羊吧?”莫水窈一抬頭,呆住了,笑聲戛然而止水田四下已經被羅家的兵馬團團圍住。

羅之涯慢慢舉手:“殺。”

那幾個八卦刀刀手的性命,絲毫就不在他的考慮之中,鷹犬自有鷹犬的悲哀。

亂箭齊發。

彎刀和袖劍都是近攻的武器,隔了六七丈遠,二人毫無還手的餘地。

顏如語回頭道:“左右是個死,一起衝出去!”

那八卦刀的領頭老大也喝道:“好!”

轉眼間,他們已經落在同一陣營。

莫水窈抬頭:“姐!”

兩人一起躍起,顏如語將落未落之時,莫水窈左腿斜飛,踢在顏如語右腳足心,顏如語借力橫越田地,身如游鴻,彎刀直指人群中的羅之涯擒賊先擒王,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但就在此刻,顏如語餘光掃過,見八卦刀那五人已經轉身,齊齊向著莫水窈劈去他們或許無力抗衡這百人的馬隊,但是可以除掉羅家的眼中釘。

“該死的!”顏如語不假思索,破月刀離手飛去。頃刻間,這柄漆黑的彎刀似乎奪去了黑夜的蒼茫,舞成一團旋影,刀作龍吟,在夜空中嗡嗡有聲叮,叮,叮,叮,叮!刀鋒和刀鋒相觸,五柄刀的刀路被齊齊封堵,但破月刀似乎更加激起了血性,一遇封架,立即反轉而起,無聲無息地劃過對面人的咽喉。一停之後,才有濃血淋漓地自創口噴出。

五具屍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濺得莫水窈一臉泥水。

破月刀正嵌在最後一人的胸口。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什麼刀,難道真的有魔性?

但顏如語的身體也墜落了下去,一柄長矛穿過她的小腿,她立掌如刀折斷了矛柄,但是人也已經站不起來了。

“姐!”莫水窈忙奔了過去,把破月刀塞回顏如語右手,伸手就要拔出矛頭。

“不成。”顏如語搖搖頭,“骨頭斷了,起不來了……水窈,扶我。”

看着這兩個女人狼狽地從泥水中爬起,一時間,居然沒有人敢繼續下殺手。那柄刀還穩穩地握在顏如語手中,刀鋒上是看不透的黑。

沒有人敢一攖其鋒。

“讓開!”

一輛着火的馬車從人群外直衝進來,車廂和馬尾都燃燒着。驚馬如瘋如狂,在人群中左右衝突,兵丁們的坐騎再怎麼訓練有素,究竟還是畜生,立即亂成一團。

接着是第二輛第三輛第四輛……這些都是曾家逃難時的馬車,是誰放了這把火?

莫水窈回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娘……”

遠處,那個身材瘦小的婦人正舉着火把,一邊將稻草堆進車廂,一邊毅然點火。

只要混亂,就有機會。

人馬踐踏,田中岸上你挨我我蹭你;火點燃火,馬閃避馬,有人跌下來,有人在指揮,有人在閃避當然,也有人絲毫不為所動,只冷冷地看着兩個四下尋路的女人。

“走!”莫水窈架起顏如語,在亂軍中拉住一匹驚馬的轡頭,一手將顏如語托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鞍,狂奔而去。

羅之涯拉弓搭箭,瞄準了莫水窈的後背。

一樣黑糊糊的物事不知從哪裏砸了過來,正砸在他欲放未放的箭鏃上。羅之涯手一偏,落在泥湯里的,赫然是一架古琴。

“高山流水”四個字,貌似還是自己的手筆。

羅之涯覺得有趣了:“曾兄也玩英雄救美?”

曾九霄挽着袖子,擦擦汗這一通跑下山,他累得不輕。他拱手笑道:“兩個都是我的女人,曾某再不才,也不能坐視不理的。”

羅之涯覺得更有趣了,仰天大笑起來。

曾九霄搖頭道:“羅三少,這縱馬劫掠良民,明火執仗打家劫舍,你心裏,難道真的沒有王法?”

羅之涯冷笑着看着他:“原本倒還有一點兒,可惜……尊夫人自作聰明,將卷宗放在了家父的奏章里。哼哼,曾大少爺,從此以後,扶蘇鎮再也沒有王法了。”

曾九霄又搖搖頭:“是么?你回頭看看?”

村中最高的兩處院子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被改造成了小小的壁壘,泥包濕草和石塊壘起了大半人高。“堡壘”後面有點點星火,排成一個“之”字形,蜿蜒到山間,漸行漸遠留下來的全是精壯男子,女人和孩子們已經跑了。一個漢子正在拉扯莫水窈的母親,口中罵道:“不是和你說了嗎?女人都上山去!”

“三少爺,你這樣窮追猛打,水窈他娘不答應,一村人也不答應,沒辦法。”曾九霄前所未有地氣定神閑,極度興奮的腦中忽然湧起個念頭,要寫篇長文,駢四驪六的,把自己擲琴和高漸離擊築比上一比。

羅之涯又好笑又好氣:“曾九霄,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往日沒這麼大膽子,是什麼人在給你支招?”

“啟稟大人”人群中,一名小卒慌慌張張地跑來邀功,“是我。”

那小卒子低着頭:“好叫三少爺得知,我平生好名,最怕旁人搶功叫村民築防的是我,出主意給馬車點火的也是我,叫曾公子拖延片刻時間的還是我。我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來了,差點兒誤了事。”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年輕的,甚至還沒有長鬍須的面孔,額頭上有晶瑩的汗珠,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全是得意,“我叫風雪原,最愛行俠仗義抱打不平。近年來正在江湖闖個名號,還望羅三少爺成全。”

這少年年輕得可怕,一臉的誠懇,好像真的在說拜託您快點兒,濫殺無辜也好,恃強凌弱也好,怎麼都行,給我個機會吧,千萬別走。

羅之涯在猶豫,他摸不清對手的底細。這個少年做事沉穩利落,出面之前已經將後路全部安排好,心思之深沉,已經是老江湖的級別,但偏偏說話沒頭沒腦,好像有恃無恐一般。

羅之涯皺眉:“風少俠,這是羅家的私事,你何必插手?“

風雪原做無奈狀:“本來也不該我管,偏偏在扶蘇鎮外有個不長眼的官差喝茶水不給錢,我忍不住教訓了他幾句,他就端出羅府來嚇唬我,我這才忽然想起來,原來水窈妹妹說的惡霸強梁就是你們這一家。”

曾九霄咳嗽了一聲這個“水窈妹妹”聽起來實在是不舒服至極。

羅之涯的臉色變了:“什麼官差?”

“喏,就是送這個的。”風雪原從懷裏取出個信封搖了搖,又大模大樣地塞了回去,繼續道,“我教訓他之後呢,就隨手拿了這玩意兒,後來想起來怎麼也該到貴府上說一句。可惜去得不巧,三少爺已經出府,老將軍又已經歸西了,我實在找不到人,才一路跟着你們追到這兒。”

羅之涯大吼:“你說什麼?你說我爹怎麼了?”

風雪原壞笑:“這個我可不敢搶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做的,老將軍坐在椅子上就忽然一命嗚呼了。聽說大少爺二少爺都在邊關,府里已經着人報喪,如今正好像熱鍋上的螞蟻,那叫一個亂啊。我好心好意幫了一會兒忙,可惜在下年少無知,只能添亂,無可奈何,只得過來報信。”

他的笑容更加燦爛,這個“添亂”只怕不是謙虛之辭。

羅之涯舉刀:“你!”

風雪原甩了甩長發:“敝師兄有言,鋤強扶弱,切記后發制人。三少爺,你說兩個女流之輩有什麼好打的?來來來,我們活動活動。”

他似笑非笑,一雙眼睛殺氣逼人。只見他右手輕輕一招,銀光閃過,羅之涯左側的七八柄長槍齊齊斷裂。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招數,只有一個銀色小球在他掌心滴溜溜亂轉,好像隨時隨地就要彈出。

羅之涯的面上一陣陰晴不定,終於吼了一聲:“走!”

目送羅家人遠去,風雪原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半靠在曾九霄身上:“我的媽呀,這祖宗總算走了。”

曾九霄奇怪地望着他。咦?這小子不是一直在挑釁,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

風雪原回頭,理所當然地大叫:“你以為我是誰?這百十號人真刀實槍的,這麼好打我早就上了!”他輕輕推了曾九霄一把,勾肩搭背地向前走,不住口地恭維,“收工了打烊了!我說九霄兄啊,你這麼頂天立地的一站,還真像個爺們兒。”

曾九霄沉着臉,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這小子難道有什麼陰謀?可自己現在窮困潦倒,哪有他看得上的東西?

一看見莫水窈,曾九霄就什麼都明白了。

莫水窈一邊料理着顏如語腿上的傷口,一邊微笑着聽風雪原“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的策略。她摸出懷裏的小木牌,扔了過去:“我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風雪原擠擠眼睛,“說正經的,跟我走吧,借刀堂需要人手。”

曾九霄哼道:“胡說什麼,成何體統!”

風雪原也哼了一聲:“她留在你這兒才成何體統呢。水窈,你考慮考慮,天下不平,借刀一用。畢竟一己之力難成大事,我借刀堂人才濟濟……”

莫水窈似笑非笑:“我好像聽說尊師不問世事,令師兄雲遊四海,一心重組借刀堂的,只有風少俠你一個人吧?”

風雪原臉紅了:“千里之行,總要始於足下。現在是我一個,加上你不就兩個了?我師兄沒理想沒追求,不代表我也是。”

曾九霄忍無可忍:“風少俠,你的理想追求總不會是在下的小妾吧?”

風雪原目光一轉:“顏俠姊,家兄和顏中望顏大俠也有些交情,顏大俠十分挂念你,不如……”

顏如語正在輕輕撫摸著兒子低聲說話,聞言,手就是一抖。

熙官抬頭笑:“娘,你要去哪裏?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曾九霄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許走。如語,再給我一次機會。”

顏如語默然:“我給了你十年的機會。”

曾九霄急道:“你何嘗真的給過我機會?你何曾坦誠對過我?如語,熙官在這兒,我在這兒,家在這兒,你要去哪兒?”

風雪原遠遠地說風涼話:“天下之大,處處為家。”

曾九霄忙打斷了他:“罷了罷了,水窈我留她不住,風少俠,我求你莫要打我夫人的主意。”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冷落了妻子十年,或許,還有補償的機會。

風雪原點頭:“那這樣吧,我送各位上山青龍山幾位當家的倒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主兒,我們還有那麼點兒交情。風聲未定,各位還是先在他們寨子裏躲一躲。然後我和水窈直奔京城,想法子把這卷東西送上去。老頭子歸西了,朝廷有什麼舉動,誰也說不準。”他站起來,拍拍莫水窈的肩膀,“行啦,裝什麼小媳婦。打起精神跟我去拜山,善後的事情多着呢。”

莫水窈被他推搡着向前,只回頭看着顏如語一家三口頭碰頭的旖旎,好溫馨的畫面……

顏如語看着莫水窈忙碌起來,充實起來,一時間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兩個年輕人,加在一起也不過三十多歲,再大的傷痛疲憊,一覺睡醒立即活力十足。他們在籌劃未來和明天,過去對於他們來說,就好像一大團垃圾,說扔了,就扔了。

曾家老爺子雖然對這種行徑深惡痛絕,但人生在世,難免要事急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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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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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未到血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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