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魔刀
無妄山。
山頂上,有一所茅屋。
大風起時,茅屋搖搖欲墜,看似要飛落懸崖去。
徐無害遙指道:“任笑玉就在裏面。”
沈虎禪的眉好像兩把嵌在花崗石里的黑刀,伏在額前更似老虎身上的紋:“還有誰在裏面?”
徐無害道:“雷唇。”
沈虎禪一揚眉就像老虎的一記全身撲擊:“‘電俠’雷唇?”
徐無害道:“正是‘青帝門’碩果僅存的總護法雷唇。”
沈虎禪的雙眼像黑色而閃亮的星子:“‘封刀掛劍’雷家的人都不好惹。”
徐無害眼珠轉了轉:“要不要改個時間、地點下手?”
沈虎禪望定他:“有更好的時間、地點可以下手?”
徐無害只覺得給對方看得有點心頭髮毛,只有搖頭,道:“我……沒有把握。”
沈虎禪冷冷地道:“既然沒有更好的時機,我現在就去。”
徐無害微吃一驚,道:“好,我們想個法子攻進去。”
沈虎禪忽長身站起,大聲道:“任笑玉、雷唇,我來了,你們出來吧。”
徐無害這回可是大大的吃了一驚:“你這樣……”
沈虎禪淡淡地道:“其實,他們也早已察覺我們來了,”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你要是害怕,可以先走。”
茅屋的門這時打了開來。
山風更烈。
出來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略嫌肥胖的人。
這人站在茅屋前,仰首望向岩上的沈虎禪,兩人對峙的時候,旁邊的徐無害感覺到似有什麼無形的事物在空中重擊一下,使他捂心發出一聲低吟。
這人道:“沈虎禪?”
沈虎禪拍拍高出後腦的木鞘,沒有出聲。
這人道:“我是雷唇。”這四個字,雷唇說來好像不費什麼力氣,但徐無害聽來,卻似空中行了四記雷鳴。
沈虎禪點點頭。
雷唇喝問:“你來幹什麼?”他站在茅屋前,別看他矮小,氣勢卻如守護整座山的神衪。
沈虎禪的回答很直接:“殺任笑玉。”
雷唇怒道:“你要趁人之危?”
沈虎禪答:“傷他的本來就是我,他本來就欠我一條命。”
雷唇怒笑道:“好,你也欠我一條命!”
沈虎禪道:“那我殺了你,再殺他!”
徐無害委實震驚於沈虎禪的口氣,竟如此之大,雲門雷家曾在五十年前揚言“封刀掛劍,退隱江湖”,但出來的子弟從不使刀劍,也自有過人的造詣,而且門人眾多,成就非凡,更精擅於火器,在江湖上多人尊敬,在武林中地位超卓,雷家的人,是誰也不敢得罪的。
雷唇獰笑道:“你來殺吧。”霍地抖開纏卷腰間的黑色柔鞭。
雷唇手上一使力,軟鞭啪的一聲響,乍聽以為有一株神木遭雷殛而折倒似的,鞭身粗若兒臂,佈滿逆刺鱗片,黑光油亮,不知是什麼東西編造的,迎陽光一照,好似千百道金花般的,使敵人眼神被奪得一片空白。
雷唇的鞭一出手,徐無害就拔劍。
他的劍似蜻蜒的尾,輕不留手。
他的人似蜻蜒。
蜻蜒般的掠起。
他拔劍的同時,那雷神的影子似的長鞭,已挾折木裂石於瞬間之威,疾卷向他。
要不是徐無害早一步已經掠起,他現在的人就像他原來站着的岩石。
岩石裂開兩爿,再裂為四塊、八片!
雷唇的鞭子、真有開天裂地之能?
徐無害的人似蜻蜒飛入了風暴之中。
風雖狂烈,但蜻蜒借力而翔,連人帶劍直刺雷唇。
雷唇沒有收鞭。
他只是瞪看銅鈴般的大眼,對看迎面刺來的劍尖,大喝了一聲!
徐無害全身如着電擊,像給迎臉打了一拳,劍勢一折,輕衣飛閃地掠回了岩石上。
沈虎禪的背後!
雷唇大喝一聲之時,亦發現沈虎禪始終立於岩上,動也不動,地上給雷肩一鞭打裂了一個大縫罅,他直似未見。
雷唇鞭如毒蛇,追襲徐無害。
沈虎禪忽一伸手,抓住鞭梢。
雷唇冷笑,回手一抽。
他知道自己這一抽的份量。
當年“神騎太保”程拾雲的白象鼻子,就是給他一抽之下變成了“無鼻笨象”。
可是沈虎禪一動也不動。
他的鞭直似給一座山吸住了。
大山。
雷唇左手一閃,五指指甲暴長,發出青藍色的厲芒,借力一掠,已到了沈虎禪的身前,五指已往他心窩直插下去!
沈虎禪依然沒有拔刀。
他一拳擊出!
雷唇中途變招,五指抓向那一拳!
武林中有言:“寧可遭雷電一擊,不可吃雷唇一鞭;寧可挨雷唇一鞭,不可遭雷甲一刺。”
“雷甲”就是指雷家的“指甲”。
所以雷唇對自己的指甲很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給他抓破一點皮,沈虎禪就得比一頭被宰殺的豬還不如。
徐無害也知道這一點,他大叫了一聲:“小心他……”
倏然間,雷唇五指所抓的變成了刀柄。
他發覺的同時,刀柄已順勢反挫,重重地擊在他肚子裏。
雷唇大叫一聲,臉都白了,徐無害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臉色會白得那麼凄慘的人。
何況雷唇本來膚色就很黑。
雷唇捂腹的時候,颼地一聲,茅屋裏閃電似的標出一點人影,直投向山下小徑。
沈虎禪的身形也急竄而出!
“靜若處子”不能形容沈虎禪的靜,他那種“不動如山”靜中暗藏殺着,同樣“動若脫兔”也形容不出沈虎禪這一撲之威烈彪悍。
那人影去得雖快,但已給沈虎禪截住。
劍光一閃。
銀色的劍光。
刀光飛起。
刀光壓住了銀色的劍氣。
忽聽一人暴喝道:“住手!”急掠而至!
這人攔在兩人中間。
持刀的是沈虎禪。
他的刀又回到鞘中。
他的木鞘刀仍壓住銀劍。
持稚子劍的是任笑玉。
他臉色慘白,氣喘不已,胸前還綁着紗布,雙眼盯住沈虎禪,蘊藏着悲屈的恨意。
擋在中間的人碩如壯牛,氣態豪強,正是唐寶牛。
唐寶牛憤然地望着沈虎禪。
沈虎禪冷冷地道:“你來做什麼?”
唐寶牛道:“你沒有理由殺他!”
沈虎禪的手已搭在刀柄上:“讓開!”
唐寶牛道:“你不能殺他!”
虎虎禪的五指緊扣住刀柄:“滾開!”
唐寶牛呼叫道:“老大!”
沈虎禪叱道:“滾!”
唐寶牛厲聲道:“大方沒看見你變成這個樣子!”
沈虎禪手背賁起了青筋:“別逼我!”
唐寶牛挺起了胸膛:“要殺他,好,先把我殺了!”
沈虎禪的眼中閃過一絲猶疑。
這時,徐無害忽喝道:“後面!”
雷唇連鞭帶人向沈虎禪罩了下來!
沈虎禪出刀。
徐無害這次終於看見了沈虎禪的刀。
當他向將軍報告的時候,只能說,他看見了那一柄刀,可是,完全無法追述那是一柄什麼樣的刀。
因為當時的情形太令他驚心動魄了。
刀光飛起。
首先是雷唇在半空中的血光,隨着斷鞭、碎甲、散發,直往山崖落了下去。
連慘叫聲都沒有。
然後是唐寶牛,當刀光回追任笑玉的時候,他挺身攔上,剎那間,一條精壯漢子,全身的筋給抽光了似的,倒在自己流出來的血泊中,同樣來不及慘叫。
任笑玉是想逃。
可是刀光仍沒有完,反而更盛。
他的稚子劍化作萬千碎片,他空着手站在那兒,山風很烈,他笑了一下,以一種英烈的姿態,走到崖邊,長吸一口氣,一躍而下。
“然後,”徐無害猶有餘悸的道:“一部馬車沖了過來,躍出一個翠衣女子,抱起唐寶牛,哭着說:“我不該讓你來的!”然後躍上車又走了,沈虎禪也沒阻攔。
“你那時候為什麼不跟去看看?“沐浪花在一旁問。”
“因為那頭老虎那時正問了我一句話。”
沈虎禪那時在問他:“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帶我回去找舒先生。”
“唐寶牛、任笑玉、雷唇是不是都真的死了?”
“死了。”徐無害大聲地同答,這是他再也肯定不過的事。
因為他畢竟看過那一把刀。
那一把他形容不出來的刀。
像一個噩夢。
“不會有問題的,”“假將軍”王龍溪道,“翡翠是我們的人,她的戲演得好,別人要演死人怎瞞得過她。”
“唐寶牛也不是個善於偽裝的人,”燕趙說了這樣的一句,將軍馬上點頭。
——在將軍的心目中,燕趙的話比誰都有份量。
“只是;”燕趙又說話了,他說話很輕、很慢,帶看濃重的鼻音,聲音很好聽,“你見過的,沈虎禪手上的是一把怎樣的刀?”
“魔刀!”徐無害幾乎脫口而出:“你們沒有看見,那真是一把魔刀!”
眾人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將軍才幹咳一聲,緩緩地道:“我們要用這個人,當然就不能都去看這一把刀。”
他頓了頓,悠然道:“不知道舒先生那兒成不成事,管他是真是假、是忠是奸,先毀了青帝門這個心腹大患,總是件好事。”
“這件事有杏姑娘出馬,准錯不了。”慕小蝦在旁連忙加了這麼一句話。
將軍宛似沒有聽到慕小蝦在說話。他只望向燕趙,以尊重的眼神。
燕趙淡淡地道,“就算沈虎禪殺友求榮,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敵人的敵人不一定就是我們的朋友。”
將軍笑了。
他留意到許多被掃興和不以為然的臉色,但他想的就是這句話。
這句該由燕趙來說的話。
沈虎禪沒有說話。
他本來就不多話。殺了唐寶牛、任笑玉、雷唇之後,他就更沉默寡言了。
他不說話,舒映虹只好說話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不知是在安慰還是在勸解,“任何人殺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都不免會有些難受。”
沈虎禪雙眼凝視前面的一處牌坊,牌坊后氤氳着霧,像一個鬼域昏冥的世界。
“除非,”舒映虹補充道,“你找到充份的理由,不得不殺他的充份理由。”
一個人要殺自己的朋友,心中當然難過,但是,自古以來為殺害自己朋友而難過的人實在不多,因為他們都為自己找到開解的理由:
——誰叫他不仁在先!
——誰叫他先犯了色戒!
——我不害他,他就會來害我了!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他算什麼東西,小人得志,頤指氣使,這江山還不是教我替他打下來的,我既可以造就他,也一樣可以毀了他!
——我這是自衛,逼不得已!
——我這是替天行道!
——弱肉強食,這是權力鬥爭中免不了的一個環節!
——要成大事,總要犧牲!
諸如此類的理由,使他們傷害甚至殺害了朋友,依樣高枕無憂,心安理得。”
唐寶牛魯莽闖禍,貪花好色,手上又沒有真功夫底子,最近還闖下了大禍,“舒映虹很知機的為沈虎禪找理由:“你不殺他,准給他誤事,又哪裏能得將軍信任?”
沈虎禪依舊盯着前面的牌坊。
牌坊下,密雲昏布。
“東天青帝真的在裏面?”沈虎禪問:“你肯定?”
“我肯定。”舒映虹知道沈虎禪已經把心神放在格殺東天青帝的身上,“每年一度,他都要來吸神山,以玄陰之氣,植元陽之功,圖恢復他昔日的功力!”
“青帝門已經沒落,任古書也是個脫了爪牙的老虎,除了一個祖浮沉……”“神判”祖浮沉一直都是東天青帝的心腹,忠心耿耿。
沈虎禪長吸了一口氣,道:“東天青帝雖沒有了爪牙,他的武功雖失,但思考能力並沒有失去。”
他緊緊盯着在濃霧裏似有似無的牌坊:“他布下‘星羅牌坊’九處死門一處生地,我還是無法破得了。”
“這你可以不必擔心。”舒映虹悠然道:“我們已經抓住這老狐狸的破綻。”
沈虎禪冷冷地道:“我不認為任古書會留下什麼破綻。”
舒映虹道:“任古書當然沒有什麼破綻,但是,只要等下去,一個人的一生必定有些時候會露出破綻。”
“一個人在失意或太得意時都難免有破綻可襲;”沈虎神道:“可是,我們是現在就要殺東天青帝,總不能就此等他一生。”
“其實也不用等太久;”舒映虹道:“我們只等一樣事物。”
“什麼事物?”
“光?”
“什麼光?”
“燭光。”
第十二章紅燈籠
濃霧中,挑出了一盞紅燈籠。
舒映虹疾道:“燈籠的方向是活門,快……”他話未完,發現身旁的沈虎禪早已不見。
濃霧裏,牌樓下,有三個人。
一個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臉疲色的老人。這是東天青帝。
一個臉削得牙籤般的漢子,身子單薄得像茅草,緊抿着唇,目光四下遊走,但五官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跟他單薄的氣勢很不相配。他正是“神判”祖浮沉。
還有一個是女子。
這女子穿杏黃色的衣服,提燈籠的手勢很美。
可是老人彷彿有些怫然的對她斥叱道:“吉兒,你不該在這個時候亮燈的。”
祖浮沉也疾叱道:“快熄了它。”說著遙掌就要拍去,想以掌力擊滅燭火。
突然之間,他掌勢一變,向上一擊。
“砰”地一聲,雲霧倏地四散,又自四方聚合,端的是一種風捲雲涌的氣象!
呼地一條人影落了下來,身形一晃。
只不過是一晃之間,祖浮沉已亮出判官筆,挺身而上!
濃霧又合攏起來。
交手是在濃霧之中。
不聞叱喝聲、兵刃碰擊聲,甚至也沒有凌厲的刀氣掌風——只有濃霧驟飛倏聚,時散時合,暴擁疾卷,可見雲霧中的惡鬥,慘厲激烈!
忽然,祖浮沉臉色蒼白,自濃霧裏一步一步退了出來。
一個碩大的身影在濃霧中出現。
祖浮沉喘息道:“是你?”
東天青帝也愕然道:“是你!”
沈虎禪沒有答話。他背後的刀柄像古樹般聳立。他大步踏出了濃霧,走到牌坊底下,正面着對東天青帝。
祖浮沉苦笑道:“沒想到是你。”
東天青帝也嘆了一口氣:“沒想到會是你。”他這句話是對那杏衣女子說的。
杏衣女子道:“我也沒想到會是你。”
東天青帝愣了愣,“哦?”
杏衣女子道:“你見我資質聰悟,對詩詞歌賦都很有天份,所以才收我為徒的罷?”
東天青帝挪揄似的一笑,凄涼地道:“我一生收了三個門徒,全是叛徒,青帝門裏三個一手栽培出來的大將,全是逆賊。我以為這次收個聰穎可愛的女娃子……哩!”
杏衣女子垂下頭道:“我也不想叛你。”
東天青帝搖首嘆道:“我不明白。”
他稍揚高了聲調,問:“你說什麼都是‘萬人敵’的女兒,怎麼……”
杏衣女子打斷道:“問題就在我不是萬人敵的女兒……萬人敵只有兒子,沒有女兒。”
東天青帝銀眉一挑,失聲問:“那……你是……?”
杏衣女子抬起水靈靈的眼眸,有些替東天青帝難過似的答:“將軍。”
“我是將軍的女兒。”
東天青帝顫聲道:“你……你不是吉兒……”
女子溫婉地一笑,道:“我是杏兒,不是吉兒,楚杏兒!”
沈虎禪在一旁這才看得較為清楚:杏衣女子杏臉、杏目、杏色的嫩膚,有一種古典美人的柔弱,但卻是青春女子的明快利落。這女子無論舉手投足,都帶了一種頗有古風的舞姿,無論說的話有多重,可是神態都十分溫婉,同時神態也很溫柔。
誰知道她就是江湖上,“將軍的愛女”,“三面令旗”中的唯一女將:楚杏兒。
沒有楚杏兒及時挑出一盞紅燈,沈虎禪自知攻不入這“星羅牌坊”。
那溫婉的女子彷彿感覺到沈虎禪在觀察她,雖沒有回眸過來,但是笑了一笑。
這一笑,笑得極其柔麗。
東天青帝道:“我以為有這麼純真笑容的女孩子……不會太虛偽。”
“越是笑得純真的女子,越容易騙人。”楚杏兒道:“我也不知道爹要殺你,他只叫我這時侯亮出紅燈,不過,凡有沈虎禪第一次出現的所在,就得把座中最有名望的人殺掉……我也沒想到會是您。”
東天青帝苦笑道:“所以你服侍我的那段日子是真情的了?”
楚杏兒咬咬下唇,這小動作使她更稚氣:“任爺爺,其實,我也很喜歡您的。”
東天青帝語音十分凄涼:“那總算不枉咱們相交一場……當然,我也極疼你的,就當你作……你就不能為了這一段真情而不動手么?”這最後的一句,以這一位曾經叱吒武林風雲一時而今武功全失毫無反擊之力的老人口中問來,更覺愴痛。
可是楚杏兒溫婉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極其堅毅的表情,這種堅毅的表情只可能出現在極少數性格堅強的粗豪男子臉上,此刻在這麼溫婉的一張女性臉上呈現,很是奇特。她說的語音十分溫婉:“不。公私我一向分得很清楚。爹的命令我從不違抗。”這幾句話以溫柔清婉的聲調說來,卻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周轉餘地。
東天青帝呆了一呆,慘笑一聲,不再言語,左右手無力地垂下,搭在椅旁的扶欄之上。
祖浮沉盯着沈虎禪,道:“你也來湊熱鬧?”他胸前血漬擴大,這種情形必然是因創口深劇,血水不斷地溢出,否則不可能在片刻間染紅了全身。
沈虎禪道:“對不起。”
祖浮沉冷哼道:“你要殺就殺,假慈悲做什麼?”
沈虎禪猝喝了一聲:“出來!”回手就飛起一道刀光,在濃霧間一閃而沒。
只聞一聲悶哼。一人蹌踉而出,左手掩着右眼,神色惶懼,前額一綹發,自髮根連頭皮被那一記刀光削去。
這人正是舒映虹。
舒映虹萬未料到沈虎禪會在這時候向他出手。
他既未提防,那一刀,他接不下,不過,沈虎禪也似乎無意要傷害他。
沈虎禪只是把他驚出來,他問祖浮沉道:“我道歉是在你我交手中,他暗算了你。”
祖浮沉冷笑道:“若不是他那一劍,你的刀也未必傷得到我。”
沈虎禪道:“我若知他出劍,也決不在那時候出刀。”
祖浮沉目光閃動:“那好,我們另約時間,再來一比高下。”
沈虎禪斬釘截鐵的說:“好!但是今晚我要殺了東天青帝。”
祖浮沉道:“你為什麼要殺他?”
沈虎禪道:“我為將軍而殺他。”
祖浮沉嘿笑道:“將軍?”
沈虎禪沉重的道:“將軍。”
祖浮沉道:“你不能不殺?”
沈虎禪道:“不能不殺。”
沉默了半晌,祖浮沉揚眉道:“我不許你殺。”
沈虎禪長吸了一口氣,道:“那我只好連你也殺了。”
祖浮沉把胸一挺,判官筆一揮,道:“你動手吧。”
沈虎禪突然虎吼一聲,跌出丈外。
鮮血,自他嘴邊溢出來。
可是祖浮沉直挺挺的站着。然後,血水自他鼻樑上噴泉般濺起。
祖浮沉仆倒下去,倒在他自已的血泊中。
舒映虹在那剎那間,什麼都看不到,只覺眼前一亮,刀光似乎已飛到了他的眼前。
他揮劍急退,待站定時,眼前殘局已定:沈虎禪傷,祖浮沉死。
只剩下一個毫無還擊之力的東天青帝,以及自己這邊的三個人。
於是他獰笑道:“青帝,枉你妄想跟將軍作對這許多年,到頭來,落得這般下場!”
東天青帝臉上浮現一個凄涼、無奈而且完全絕望了的笑容,他的手已緊緊在他那張奇特鐵椅的扶手上。
沈虎禪倏地大叫道:“不要讓他碰那扶手!”
舒映虹一驚,揮劍要去斬東天青帝的雙手,可是東天青帝已扳下的扶桿!
舒映虹的身子立時僵住。
他想起了“星羅牌坊”的傳說:如果不知裏面安排的九道活門,武功縱然再高,也根本無法攻進,只要觸動其中一道死門,定必死無葬身之地。
就算攻進了牌坊,牌坊樞紐下埋的炸藥,也足以把任何事物粉碎於一瞬。
舒映虹一旦想起這些,心都冷了。
沈虎禪本也掠了出去,但可能因他被祖浮沉擊傷之故,行動緩了一緩。
就這樣行動略緩,沈虎禪撲近時,東天青帝已扳下了扶手。
一時間,一切都靜到了極點。
控制炸藥的樞紐已旋開。
炸藥即將爆炸。
炸藥終於爆炸。
整座牌坊,炸成萬千碎片。
連原來堅硬的花崗岩,也炸陷了一個丈余的深洞。
在附近的走獸草木,炸成粉碎,無一僥倖。
“那你們是怎樣逃出來的呢?”將軍在“將軍府”里問。在他面前的是衣衫碎爛猶有餘悸的舒映虹。
“在炸藥未爆炸前的一剎那,那頭老虎突然撲上前,揮刀,砍斷了東天青帝座下椅腳,果然下面出現了一個深洞,他把我和杏姑娘都掃入地窖去,一路滾了下去,然後爆炸聲就響起了……”舒映虹觸目驚心地說:“真是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眼前僅是一列列的強光,飛砂走石,全撲蓋在我頭上、身上、臉上……我還以為我死定了呢!”
他說的“那頭老虎”當然就是沈虎禪。燕趙沉思着道:“那頭老虎一定覷准了東天青帝必留下後路,不致玉石俱焚,而在當時的陣法裏,無疑任古書座下極可能會有機關。”他目光銳利而頭腦清醒地道:“他砍斷了東天青帝的生路,也等於為你們鋪下了活路。”
“沒有沈虎禪推那一把,”舒映虹兀目驚心地喃喃道:“我早就炸成碎片了。就算跌到深洞裏,泥石紛紛打下,我也不知是否渡過此劫。”
燕趙淡淡地道:“那是東天青帝留下的活路,所以一定是炸藥威力不能及之處,你們一定能活的。”
王龍溪接道:“所以失去功力的東天青帝和身受重傷的祖浮沉,就一定活不了。”
將軍道:“沈虎禪,好一刀。”
燕趙卻替將軍問了一句本來應由將軍一早就問的話:“那麼,杏姑娘呢?”
“炸藥一爆,木斷石碎,我們三個人一齊下去,然而,在天搖地動中,屑石雨般打下,堵斷了我的路……”舒映虹吶吶地道,“我和杏姑娘也就……失散了。”
王龍溪怒道:“你怎能讓杏姑娘跟你失散?”
舒映虹漲紅了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燕趙忽道:“他非跟杏姑娘失散不可!”
王龍溪抑制着怒火,但已忍不住目光向將軍一瞥,冷然道:“哦?舒老三不該負起保護杏姑娘的責任么?”
“應該。”燕趙道:“只是,杏姑娘是故意失蹤的。”
王龍溪忍不住提高了聲調:“你說什麼?”
燕趙閉上了嘴,什麼也不說了。
“是這樣的,”將軍說話了:“杏兒是照我的意思去做的。”
王龍溪也合上嘴,鐵着臉色,不說話。舒映虹卻怔住了。
“可是,”燕趙這時候向將軍道:“我不明白,要是那炸藥真的爆炸了,而沈虎禪來不及……”
“不會的。”將軍笑道:“要是那頭老虎來不及出刀,杏兒也早已知道活路,那麼,留在地上挨炸的,是任古書、祖浮沉、外加一個沈虎禪。”
“所以,”燕趙微笑道:“沈虎禪到現在還沒有死,那是因為他未曾殺假將軍,而又真的殺了東天青帝,救了舒先生。”
將軍淡淡地道:“你果然是我的敵人。”
燕趙肅然道:“謝謝。”然後問:“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將軍道:“你問。”
燕趙道:“在此次的事件里,小玉會不會出手?”
將軍點頭。
“那就沒有問題了。”燕趙笑道:“小玉和杏兒,雙劍三飛,所向無敵。”
將軍道:“不過,小玉最近倒是升了官。”
燕趙揚眉道:“哦?”
“官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將軍似臉有憂色:“只是小玉正是從青年得志到中年,又當了官,顧慮難免就多了。”
燕趙表示同意:“何況小玉是聰明人。”
將軍笑道:“蠢人是當不了大官的。”
燕趙道:“所以小玉一定能當大官。”
將軍道:“可惜他這個官,正是萬人敵轄下的。”
燕趙想了一想,道:“就算是萬人敵的麾下,只要他一天仍愛着杏姑娘,那麼,還是你一聲號令之下就倒戈而起的心腹。”
“但願……”將軍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