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要放,便輕鬆的放;
這突襲最要命的是:要人命的人正是要正救着他性命的人之命!
這不僅是絕招。
簡直是毒手!
雙指取目,極速。
布袋疾罩而下,也快。
孫青霞與麻三斤本在極近距離,何況正以內力源源輸入對方氣海穴中。
在這種情形下,就算換作是諸葛先生、元十三限這些頂尖高手,只怕也躲不了這奪命之一擊!
麻三斤甚至已感覺到指尖將那張俊美臉孔的眼珠挖出來、然後再將之悶死在布袋裏的歡快、刺激。
可是更刺激的事卻發生了。
就在他雙管齊下即將命中之前一剎,他卻陡地全身一空,然後一墜──他給人整個扔了出去。
像扔棄一口裝滿椰子還是石子什麼的廢棄麻包袋。
這一摔,他可摔得金星直冒。
這一來,他一戳一罩,全都落得空。
他本來已跌得葷七八素的、星轉斗移的,至少得要趴在地上半個時辰撐不起來。
但卻別看他肥胖累贅,他幾乎是一彈即起!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失了手!
大敵當前,怎容稍緩?!
他的身子才結結實實砰地落地,卻已像橡皮球一般的急彈而起。
可是他才彈了一半,便像冰塊一般凝結在那兒。
冰封了一般。
他的臉色也像是快要凍死的人一樣:
儘管此際正值曙光初現,大地回春。
可是他一點暖的感覺也沒有。
雖然他的眼前確是一片光明。
特別的光明。
光明來自他的咽喉。
他喉嚨給人抵住了一把刀。
一把白亮亮的刀,似吸收了所有的旭日黎明,凝聚於刀鋒上。
那是“百忍之刀”。
刀握在一人手裏。
──你只要看見他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個喜歡忍耐的人。
像這樣一個不能忍耐和等待的人,現在已用刀尖抵住他的喉頭,就算一刀殺了他,只怕也決不會有任何一點的不忍心。
這個人,劍眉星目,眼眉有若刀裁,鼻很尖挺,臉很白,手很秀氣,也很白。
當然更白的是他的刀。
麻三斤幾乎已恐懼得雙眼翻白,他想透出一口氣,但又恐氣未及呼出、吸入,刀已切斷他的喉管,所以他趕忙、匆忙、倉忙、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我……饒命……啊!原來是你!那真是太好了!孫大俠,我剛才遭人暗算,昏迷過去了,給你內力一逼,醒了過來,乍看以為是那些兇殘的敵人,便要自保,把人擊退再說──沒料卻是恩公您!……幸好,孫大俠機敏過人,可沒把你給傷着了,不然,我這輩子都會不安一世……”
他開始還有點口吃,但很快的便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孫青霞在聽。
冷冷的。
靜靜的。
比他手中的刀還冷。
眼神也要比他的刀更利。
講到一半,麻三斤發現孫青霞並沒有把刀收口,心中涼了一截,只期期艾艾的說:
“……您……您不相信我嗎?……我剛才在這山上,為了維護這些老百姓,跟敵人苦拼一番,以致身負重傷,暈死過去,才會錯以為您是敵──”
孫青霞將刀尖一挺。
麻三斤只覺喉頭一寒,立即什麼話都說不下去了。
還說的下,只兩個字:
“……饒……命……”
就算只兩個字,也說得斷斷續續。
孫青霞望定他問:“你知道你為啥暗算我不着?”
麻三斤想搖頭。
但頸又不敢動,只怕喉管給劃開了血口。
但他又不敢不答。
所以他只有轉了轉眼珠。
孫青霞冷笑道:“那是因為你身上發光。一個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人豈會有這樣強烈的氣光?可惜你雖會裝死,身上的光氣卻掩飾不住。如我真以全力灌氣於你,你這殺手一施,我豈有活命之機?”
然後他把刀稍向後收回一、二分,且問:“你可知道為什麼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嗯?”
麻三斤這次能夠搖頭了。
孫青霞冷冷地道:“因為你在‘殺手澗’對付和尚殺手時,從未真正出過手殺過兇手;而在‘一文溪’救人時,又從未真的盡過力救過人──我一直都不喜歡你這個人。我和鐵手遭受猝襲時,你又去了哪裏?你要是以為我是殺這些老百姓的人才出手,那為何面對面的下手你還認不出是我?何況,一出手就挖眼,不太狠些了么?!”
麻三斤越聽越心寒,只囁嚅道:“我……我……您……您誤會了……”
孫青霞哈哈一笑,“我沒誤會。你若回答得了一個問題,我就饒了你!”
麻三斤只覺還有一線生機,忙不迭的問:“你問、你問,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實……”
孫青霞也懶得聽他胡謅下去,只一字一句、連刀帶刺的問:
“你剛才叫我做‘孫大俠’──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姓孫的?”
他寒着臉冷着眼瞅着從頭皮發寒到心裏直結冰到了腳底的麻三斤,一個字一個字的再說了一句:
“──你幾時得悉我就是那個人人皆得而誅之、萬惡不赦的淫魔孫青霞?”
麻三斤說不出話來了。
他現在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錯得有多厲害。
他知道孫青霞是不會放過他的:
──孫青霞不是鐵手,鐵手抓到了犯了法的人,會送官衙審辦,可是孫青霞不會。
他的劍就是審。
也是判。
就算他手上換了刀,也是一樣。
可是麻三斤仍有希望。
因為孫青霞仍有疑問。
──這“疑問”未攻破之前,孫青霞未必敢殺他。
果然,孫青霞問出了這個疑問:
“龍舌蘭現在在什麼地方?”
麻三斤聽到了這句問題,才打從心底里透出了一口氣。
他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候到了。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放了我?”
孫青霞想也不想,道:“會。”
然後他附加了一句:“但,只一次。下回你落在我手上,我一樣殺你。”
這是條件。
聽來非常合理。
麻三斤卻是打從心底里笑了:他是個多疑的人,自然不見得孫青霞答允了他便會以為一定會守約,但只要這魔星肯跟他交換條件,那麼,其他的人便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極可能還會出手救他的了。
──因為,匿伏的人已沒有了“退路”。
所以,他只是要孫青霞一句話。
這時候,孫青霞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眼前這像一口布袋的胖子,不但不像是肉在砧上給徹底打垮,反而是像正張開了布袋,等君入瓮。
生起這種感覺的主要原因是:
他感覺到麻三斤體內的“光”又愈來愈濃,愈來愈烈了。
──其實只要是活着的人,誰都會有這種“光”,正如“氣”一樣,有的是紫色,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黃色,有的是綠色,有的是雜色,有的是灰色,甚至有的是五顏六色;而每一種“光色”代表了自己的運氣與心緒:例如紅色是代表了當事人的浮躁和剛強,而黑色則表示了厄運和死亡。
誰的體內外都有這種“光色”,只看有沒有讓人看得出來,自己有沒有感覺得出來而已。
──如果麻三斤只是求饒,只在怕死,又怎麼會有這種“陰謀得逞”了的異彩?
就在這時候,有半聲哀喊,幾乎要比蟋蟀掙動更低、還弱,卻仍是給孫青霞聽見了。
他馬上辨別出聲音的來源:
那是女子的哀呼。
──就在崖邊的荊棘林里!
他疾轉過身去──而就在他轉首的瞬間:正好發現有兩箭正向他射到!
這箭矢體積小。
細。
且幼。
發射時,竟是無聲。
也無息。
──連風聲也不帶,但依然快、更加速!
如果孫青霞不是先聽到微響,及時轉身,可能就真的沒發現這兩箭!
他現在才猛想起:
為什麼連身經百戰的鐵手也得在急湍奔流里挨上兩箭了。
──因為這箭射得真箇防不勝防!
要不是當時鐵手及時出手,只怕自己也得吃上一矢!
箭射來!
孫青霞長身而起,飛鳥投林:
他不是避。
而是直掠向那箭射來處!
──比箭還迅!
箭快!
人更疾!
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後果幾乎是馬上發生:
孫青霞人刀合一,激飛了迎面而來的一矢。
另一矢射空。
射空的箭剛好射向麻三斤。
孫青霞並沒有殺麻三斤:其中理由,可能是因為他仍未肯定確知龍舌蘭的下落;也可能是他太有信心,隨時可以再逮殺麻三斤;亦可能他把殺麻三斤一事,假手於他的同黨;更可能他即時判斷:假如他一刀殺了麻三斤,便已來不及反攻偷襲者而奪得先機!
──絕對別小看只一刀就了結一條人命的片瞬之間,高手交手,定生判死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間。
所以,但凡武林高手愈能把握時間,因為他們比誰都更了解一剎片瞬的可珍可貴。
是以,孫青霞雖沒馬上殺了麻三斤,但對麻三斤而言,危機依然:他在霎時間失去了孫青霞的蹤影,半口氣未舒,一箭已射到他眼前!
──那還是他同黨的箭!
孫青霞擊飛了箭!
投向山邊!
掠入荊棘林里!!
撲向敵人!!!
敵人不只一人。
而是三人。
三個人都沒想到孫青霞非但沒給箭射死,還能迎着箭沖了過來:
他們就算有人想到對手能閃開了箭並且反擊,也斷未料到這反擊竟會那麼快、那麼絕、那麼驚人急速!
三人中,一人正張着弓。
但沒有箭。
箭已射出去了。
他已是一流神箭手,幾乎是在同一剎間已射出了兩支箭。
他當然就是“叫天王”麾下“四大天狼”中的“天狼神箭”陳路路。
──剛才在鐵手身上所着的二矢,也是他伺機下的手。
可是他現在就沒有得手。
且失了手。
孫青霞已至。
他的手剛還搭在第三支箭上,已不及射出,又無法招架,眼看刀光一閃,只有一策:
退!
他一退,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師兄弟。
查叫天的另一名座下“天狼”:
──“天狼劍”耶耶渣。
耶耶渣當然也沒料到孫青霞會反擊得如此之速。
本來他手上還箍着一個少女。
他正捂着那少女的嘴巴。
那少女上身的衣衫已給扯得七零八落,而他的下身的褲子也早已鬆脫了下來。
那少女還在掙扎。
──大概,那半聲悲鳴就是她喊出來的吧?
可是他現在已沒有了選擇。
假如孫青霞先落下來、或停一停、抑或吆喝喊話,這才出擊,他還可以馬上脅持住那小姑娘:雖然她不是個什麼重要人物,但至少也可以讓孫青霞“投鼠忌器”。
但現在已不能。
因為沒有機會。
孫青霞一到,一刀已砍了下來。
白光一閃。
當頭斬落!
刀鋒冷。
刀意狠。
刀風厲。
刀勢猛。
刀法絕。
刀勁毒。
刀氣烈。
──這一刀是連同冷、狠、厲、猛、絕、毒、烈一齊一併一道在一剎一瞬一霎間砍向耶耶渣!
要他的命!
要命的一刀!
──這一刀很要命!
耶耶渣當然要命。
他只有放開了那女子,雙手提劍一擋。
──他的劍是一把古劍,極重極沉,是戰國時代那一種至少重八十斤以上,斫不死人也可以撲死人、撲不死人也足可砸死的那種純青銅淬鍊的古劍!
使這種劍,當然要天生有膂力。
事後,耶耶渣猶覺僥倖:
要不是他當時正好使這把“沉戟古劍”,他是絕對擋不了、架不住那“魔君”這一斬!
不過,就算他現在也沒擋得住、架得了孫青霞這一刀。
古劍應聲而斷。
白光撲臉。
耶耶渣畢竟已趁這一攔之勢,往後疾退,離開刀光。
雖然險象還生,他終究仍得以生還。
事後,孫青霞想起仍覺遺憾:
要是這一斬,他使的是趁手的劍而不是刀,這隻“天狼”還焉有命在?
孫青霞一出現,就嚇走了陳路路。
一出刀,便迫退了耶耶渣。
然而荊棘林里還有一個人。
一個光頭的和尚!
這和尚赤精了上身,在如此涼風送爽的清晨里,居然滿頭大汗、滿臉油光,頸上還掛了一圈黑砂楠木珠。
他胯下有一個人。
一個女子。
一個昏迷中的女子。
她仰躺在一截枯木上,衣衫已給剝落了大半,水綠的衫色襯托出白皙的柔肩美乳,乳坡左、右、中間上各有三點鮮亮的紅硃砂痣,映入孫青霞的眼帘,像三點相思的記認。
那女子已有點醒意,正喃喃自語着,偏着頭似要拒抗那外來的侮辱,以致美麗的臉頰上鋪滿了髮絲,像新娘鳳冠前的流蘇。
黑流蘇。
她的衣衫和褻衣已給掀落至腰際,纖腰盈一握,腰下的臍像一個失足的夢,而在那柔和的三角地帶,還露出了一叢幽幽的絨緞一般的毛髮。
與臉上的黑瀑樣的發恰成對映。
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美,尤其是鋪排在那麼雪白晶瑩的女體上,況且她玉靨上還有那一抹艷紅的傷痕未消。
她醒着的時候是恁地一個英烈女子。
她昏睡過去的時候比誰都柔弱。
她是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似乎除了“金花神捕”白拈銀之外,在京師武林六扇門裏,誰也比不上她風頭勁,名聲更火紅。
但她此際只是一個柔麗荏弱的女子。
甚至比任何民間女子更柔更弱更無助。
她當然就是:
龍舌蘭。
孫青霞一看,震了一震。
他是心靈震動,但手依然穩如磐石。
刀更定。
刀光更厲。
刀尖飛出了利芒──
一刀急刺這和尚!
這瞬間之變,不容稍緩。
更不容任何人喘氣。
孫青霞一上來就將計就計,制住了麻三斤,然後一旦發現了他同夥藏身之地,在對方發動突襲之同時反攻,使陳路路不及放箭求退,而耶耶渣倉急之下也一刀給他迫退,先救了那小姑娘,然後在發現了龍舌蘭受欺凌的剎間,他已向那淫僧發動了攻勢。
如果他在這些行動中只要稍停,或者想一想才出手,那麼,他的敵人那麼多,而至少有兩個弱女子落在武功高強的敵手手裏,他卻只有一個人,豈能佔得了上風?製得住先機?
可是他不。
他一下子就攻入敵陣,打散了他們。
這幾個行動中,兔起鶻落,所向披靡,只有在乍見龍舌蘭裸體之際是震了一震──而且,這種心靈裏頭的震動,他是久久未消,久遠不消的,而且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消失的了。
然而他卻是一個浪子。
一個“淫魔”。
他自然見過不少女人的裸體,而且大多是極美麗的女子,極美麗的胴體。
但卻都沒這一次的震動。
也未曾有過這般的震動。
──事後,他也不明白為什麼?
何以?
他的刀快。
反應更快。
可是那和尚也非同等閑。
──要是孫青霞一闖入荊棘林第一刀便砍向他,他就死定了。
但不是。
孫青霞得先解決“天狼箭”,再迫退“天狼劍”,然後才能輪到這和尚。
不過他最恨這淫僧。
所以出刀也最狠。
那和尚雖然正淫興大發,在滿足施手足之肆,正要進一步有所行動之際,便發現敵人已然攻入。
他立即返身。
應戰。
他已算是極快。
但刀光更快。
刀已到了他左太陽穴。
他避不開。
躲不及。
甚至連招架的機會也沒有。
但他畢竟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在這千鈞一髮里,他只做了一件事:
一手扼住了龍舌蘭的咽喉。
刀陡止。
刀在和尚的額角。
手筋盡露。
手就箍在龍舌蘭的頸上。
一切都靜了下來,刀沒有刺下去,手也沒有再發力:
只龍舌蘭眼睫毛顫動,似將悠悠轉醒。
大家都僵在那兒。
就算是陳路路、耶耶渣也搶救不及:
那和尚已在刀尖下,臉都白了。
但他手裏卻有人質:
一個弱女子。
孫青霞的眼比刀還利:
“你就是煩惱?”
和尚金魚般的眼轉動着,幾乎要突破眼皮:
“是。”
孫青霞道:“枉你還是出家人,卑鄙!”
和尚道:“既知我名,還不棄刀!”
孫青霞:“你先放開她。”
煩惱大師:“你知道我不會。”
青霞:“那我殺了你。”
煩惱:“你殺我我就殺她。”
孫:“好,我收刀一寸,你減一分力;我刀離你頭一尺,你就全把她放下。你守信,我就守約。”
和尚:“可以。”
便要動作,孫青霞喝止道:“你若要放,便輕輕鬆鬆的放,休得要使詐,否則──”
和尚額汗滾滾而下,舐舐干唇,強笑道:“我只怕你說話不算數。”
孫青霞:“我先收刀,你放人,反正,我刀離得愈遠,你越安全,對你沒有損失。”
煩惱大師十分煩惱,但反覆思慮,覺得還是“搏得過”,便道:“好,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