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義行護災銀 捨身救黎民
這一式奇妙的騰身之勢,突然施展,彷彿鑽天鷂子,一起乍落,仍然是落在了秦照當前。
由於起勢太快,麥小喬簡直不及防止,心裏一急,掌中劍運施劍炁之功,一劍直向著鳳姑娘背後直揮了下來。
麥小喬武功雖不及鳳姑娘之出神入化,卻也不可輕視,這一劍便具有強烈的殺傷功能。
隨着麥小喬揮落而下的劍勢,一道銀虹、白龍怒轉般,驀地直向著前行的鳳姑娘背後劈落下來。
鳳姑娘身子方落,已似乎感覺出背後的驚人劍勢,身子一個快閃,卻在迫不及待的一霎之間掣出了背後長劍,“嗆啷”一聲,架開了麥小喬手中長劍。
緊接着她劍身一抖,龍吟聲中,反向麥小喬前胸刺來。
麥小喬立刻感覺到一股尖銳的劍風透體而至,卻是冰寒刺骨,方自警覺到可能為對方七指雪山獨門劍氣,心裏一驚,挪身就閃,卻是略慢了一步,只聽得“刷”的一聲,隨着對方長劍走處,卻在她右肋長衣上,開了半尺長的一道裂口。
雖說是並沒有傷及肉身,卻也由不住使得麥小喬打了一個冷戰。
鳳姑娘一劍出手,再也不多留情。
“哼,你可是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下無情。”
長劍猝轉,捲起了一連串的劍花,劍分三處,同時間直向著麥小喬前胸三處要穴上刺了過去。
麥小喬長劍一個快轉,“叮!叮!叮!”三聲脆響,分別迎住了對方三劍,卻覺得對方劍上力道驚人,震得手腕生疼。
她當然知道自己絕不是鳳姑娘的敵手,只是當此形勢之下,也只有捨命一拼。
隨着鳳姑娘的連環三劍之後,麥小喬就地一個快滾,突然躍身直起,一劍如長虹掛天,在新月狀的劍光弧度里,猛力向鳳姑娘側面直劈下來。
設非是情急之下,麥小喬萬萬不會施展如此凌厲的殺手,她決計要施展出全身解數,纏住鳳姑娘,以便於秦照一行八人乘機脫逃。
鳳姑娘卻偏偏不讓她稱心如意。
隨着一聲輕俏的冷笑,兩口劍再一次的迎在了一塊兒,天空中濺出了一點火星,麥小喬只覺得對方劍上力道十足驚人,冷森森的劍氣像是千百條細小的冰蛇,劈頭蓋臉地分向她全身上下齊鑽過來,由不得使得她快速向後急急避開。
這一霎,鳳姑娘原可待機向她出手,只是那麼一來可就便宜了秦照一行八人,這卻是她內心無論如何也不能甘願的。
抽劍,飛身——
“嗖!嗖!嗖!”一連三個起落,再一次躡到了八人身後,無如這一次不比先前,蓋出雲和尚所安排的這一八人行列“白蛇銜草”一經展開,卻也有其神奇不測之妙,以鳳姑娘之見地,冰雪透剔,果真定下來仔細觀察片刻,便不難為她看出破綻,接下來的破陣奪銀,便屬輕而易舉之事。然而這一霎盛怒之下,她卻計不出此,一劍直向著眼前那負銀人背後刺去,劍出一半,才知是似真卻幻,眼看前行八人幻作一條白鱗巨蟒,在一片環身的白色雲霧之中,一路迤邐蜿蜒沒身於大片雲霧之中。
出雲和尚所以有此一着布施,自然早已將這附近地勢勘察得十分清晰。
原來眼前是一片佔地頗大的石林,千百根大小巨細石筍參差當空,星羅棋佈,密密麻麻,本身便已是一個待解的謎團,更何況老和尚這一番部署?
鳳姑娘即使是見多識廣,當此黑夜,猝然接觸之下,也有些眼花鏡亂,弄它不清。
她仗劍直立,挑眉瞪眼,掌中劍指當空,一時卻不知向何方刺出,眼睜睜地卻看着形同巨蟒的八人運銀行列,一路奔馳消逝於石林之中。
她可是真的怒極了,認定着幾個假想的方向,縱身揮劍——劍芒如雨,灑落在崢嶸的石柱間,響起了一連串的脆響,石屑紛飛,劍氣縱橫,其勢甚是驚人。
一旁佇立的麥小喬只當她已看破了秦照一行八人的行藏,不禁大為吃驚,直到她發覺出鳳姑娘落下的劍勢,劍劍落空,這才略放寬心。
鳳姑娘一連十幾劍,劍劍落空,雖然這樣她卻並不氣餒,隨着她起落的身勢,劍下如雨,起落頻繁里,有如凍蠅沖窗,一劍比一劍猛,一劍比一劍變化莫測,只是追逐着那條行將消失的巨大白蛇。
這番景象看在麥小喬眼裏,不禁暗自吃驚,只怕在她凌厲的攻勢里,秦照等一行蹤跡終將不免暴露,想要橫身阻攔,卻又不知如何出手。
忽然,鳳姑娘身形猝起,帶着燦爛醒目的一抹劍光,陡地出現在麥小喬身前站定。
事出突然,倒使得麥小喬為之一愕。
“哼哼……你乾的好事。”圓睜着一雙杏眼,鳳姑娘狠聲道,“你既然存心跟我作對,我也就饒不過你,看劍。”
一劍穿心而至。
麥小喬早已蓄勢以待,連忙揮劍以迎,“嗆啷”濺出了一點火星。
她就勢身子一轉,躍出丈許以外道:“鳳姐——”
“誰跟你稱姐道妹?呸,臭丫頭片子。”
劍隨人轉,第二劍改刺為劈,一劍當頭直下。冷森森的劍氣化為一天劍芒,驟雨般直向麥小喬身上揮落下來。
麥小喬當然知道這位姑娘的非比尋常,卻也是臆測,直到與她親自交手之後,才領略到對方劍上功力的變化莫測,十足驚人。
這一霎,由空中直落下的劍芒,有如一天劍雨,簡直使她無從閃躲,麥小喬驚心之下,劍身力提,勉力施展出她九華劍術中的“分光化雨”功力,即見大片光華門處,叮噹聲中,已把對方加諸於她本身的劍光沖開一個破口,閃身而出。
鳳姑娘微吃一驚,冷冷笑道:“原來你倒也有些能耐,要不然也不會多管閑事了。”
話聲一頓,唇角輕啟,含着冷澀的笑靨輕嘆一聲又道:“我對你總算一再優容,手下留情了,剛才你明明有逃走的機會,你卻偏偏要自己送死,看來這是你命里早已註定的了……”
一霎間,她那張美得冶艷的臉上顯示出無限寒霜,眉梢眼角流露出隱隱殺機。
“你出劍吧,我讓你三招。”
冷森森的劍鋒,猝然間光華盡失,顯示出她果然履行諾言,前三招之內並無還擊之意。
只是顯示在她臉上的隱隱殺機,卻是有增無減,腳下輕移,一步步向著麥小喬身前接近過去。
麥小喬原本還有些內怯,主要是礙於對方的有恩於己,只是形勢既已發展到眼前地步,後退無路,也只得面對現實了。
“我不會跟你打的。”麥小喬慘笑着搖頭道:“你對我恩重如山——”
“不要再說了。”
鳳姑娘怒聲叱道:“我對你已經沒有恩情可言,過去的事不許你再提,哼哼,你以為提起這些就會讓我對你手下留情,那可是做夢。”
麥小喬一時為之黯然。真的,在面對着眼前這個足能致她於死命的“強敵”當前,她卻並沒有絲毫畏懼的感覺,也不曾想到要逃走的念頭,惟一的感覺,只是無限遺憾與歉疚。
她不能忘懷鳳姑娘加諸於自己的與父母家人的恩惠,雖然這種恩情在相對的“大節”
“大義”前提之下,顯得多麼渺小。但是在已將完成後者的使命之後,再來面對之時,卻沉重得使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因此,這一霎,在面對着鳳姑娘之時,她便只有感恩圖報與愧疚,卻興不起絲毫的殺機與敵意,實在是情理之中事。
鳳姑娘瞪着她,狠狠地說;“怎麼回事,我等着你出劍呢!”
“我不會跟你動手的……”麥小喬苦笑了一下道,“要麼,你就下手殺了我吧!”
說著她乾脆還劍於鞘,一雙明媚的眼睛,直直地向著鳳姑娘注視着,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只有遺憾而無畏懼。
鳳姑娘呆了一呆,恨聲道:“不行,你非動手不可,快拔劍。”麥小喬搖搖頭:
“不,我不能跟你動手。”
“少跟我來這一套,拔劍。”
“哧!”一縷劍風擦過麥小喬的面頰,鋒利的劍刃,簡直就已經貼在了她的臉上,只消略一轉動,那張姣好美麗的臉可就萬難保存。
麥小喬幽幽一嘆道:“你又何必非要逼我出手?你其實明明知道,即使我真的跟你動手,也打不過你……這又何苦?”
鳳姑娘冷笑了一聲:“這麼說,我也就不必多費事了。”話聲一頓,反手撩劍,銀光一轉,直取小喬咽喉。這一劍十拿九穩,萬無一失。
猛可里,“嘶——”一線銀光射空而至。
出手人顯得高明之至,無論時間、部位、準頭,俱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尤其重要的是勁頭兒夠足,“叮”一聲正好迎着了鳳姑娘出手的長劍劍尖。
是一枚大小如同桂圓核兒般的銀色鋼珠,滴溜溜圓,通體銀光程亮。
發暗器的人,可能是用“彈指金丸”的出手打法,手指上功力驚人,以至於猝然與鳳姑娘的長劍接觸之下,硬是把這口劍的劍鋒震出去半尺開外。
緊接着這枚暗器之後,“嘶——嘶——一”另有兩股尖銳的疾風,直向著鳳姑娘臉前劃到,月色里但見兩點銀星,直取鳳姑娘那雙剪水雙瞳。
自然,要想傷害像鳳姑娘這等身手之人,可不是容易之事,這一點,發暗器的這個人心裏可是十分清楚,是以這一雙亮銀丸如其說毒手加害倒不如說迫使鳳姑娘退身離開來得恰當。
鳳姑娘在面對着這般十足力道的一雙暗器之下,身子霍地向後一個倒仰,腳下就勢用勁“哧”反縱出去。
她的身法實在已經夠快的了,可是發暗器的那個人,卻顯然佔着地利之便,待機作了適當的掩護,身子一起即落,在鳳姑娘落定之先,他便已隱身眼前那片崢嶸的石林之間。
鳳姑娘一聲怒叱,急起如鷹,猝然飛身石林,卻已失去了那人蹤影。
“這番情景,對於冷眼旁觀的麥小喬來說,實在是一個難得的逃走機會,她便不客氣地回身就跑,施展出全身的功力,一路倏起倏落,縱跳如飛,一口氣馳出了三數里遠近,眼前來到了一片荒山野地。
麥小喬定下來喘口氣,還真累,身上可都見了汗了。
附近山風上面像是有狼在叫,聲音凄厲,耳邊上卻意外的聽見一絲淙淙的流水聲音。
麥小麥理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嗓子眼幹得發疼,聽見了水聲,便由不住尋聲望去:一道潺潺流水,打山頂上一路婉蜒下來,水淺得都露出了溪床,不足二指深,時斷又續,總算源頭不竭,還能涓滴成流,就已是十分難能可貴了。
麥小喬心裏無限凄涼,望着流水不禁微微嘆息一聲,這般狼狽光景,倒是前所未有。
身上的汗被冷風一吹,透體生寒,怪不是個滋味。
她緩緩步向溪邊,跪下來掬了一握清泉,方自飲了一口,即覺出了身後有異,倏地轉過身來,迎接着她轉身之勢的,卻是冷森森的一口劍鋒,以及比劍鋒更冷的一張臉。
這張臉原是極美麗的,只因涵蓄了過多的怒火,也就變得令人望之生畏。
“你跑不掉的,我在這裏等你有一會兒了。”
敢情是繞了個彎兒,最終仍然落在了她的手上。鳳姑娘心裏充滿了被人嘲弄的氣憤,瞧她那副樣子,真恨不能一劍在麥小喬身上刺一個透明窟窿。
麥小喬心裏一陣子發涼,想想倒覺得好笑,既然橫豎都逃不過她的掌心,倒不如處之泰然,看看她又怎麼處置自己?
經過了這麼一段緩衝時機,她思忖着秦照等八人大概已暫時脫離了險境,自己總算在這一項義行上盡了維護之責,也就差堪告慰。
那麼,剩下來的就只是自己個人生死的問題了……
“你就看着辦吧!”
說了這句話,她緩緩地由地上站起來,面對着鳳姑娘那口冷森森的長劍,並沒有絲毫退縮畏懼之心,說來可笑,她這一趟明面上像是探訪梓里,了解家鄉災情,其實也只有她自己心裏明白,倒是有一多半兒是衝著關雪羽來的。想起他來,就讓自己臉紅、心跳,心眼兒里喜滋滋地。然而,曾幾何時,在她無意之間,獲知了他與鳳姑娘之間的發展,似乎已到了如此微妙的地步之時,這番事先的熱情,便急轉直下,一直到了眼前的冰點地步……有了這樣的心情,什麼事也都無可無不可了。
面對着眼前鳳姑娘這個當今一等一的高手,麥小喬的感觸可是包羅萬象,極其複雜。
感情的觸發極其微妙,生死既不足畏懼,剩下的便只是一番“天君泰然”,麥小喬超然的感觸情操,在這一霎間,競然升華到對眼前敵人的欣賞……
自古英雄惜英雄,美人惜美人……如此一雙壁人便是天南地北刻意地去察訪,捉對兒,也不容易,上天卻安排她們會在了一塊兒,殘酷的造成了她們之間的對立、殘害……
實在有損於造物者的原意,卻是奈何……奈何?
麥小喬美麗的眼睛,靜靜掠向鳳姑娘的臉,也許是她的這番恬靜氣質、從容姿態,感染了鳳姑娘,以至於她的那番盛氣凌人,多少也為之收斂了一些。
“咦!你為什麼要這麼看着我?”
鳳姑娘不甘心似地落下了手中的劍。
“怪不得,”麥小喬說,“你長得很美。”
“美就美,為什麼還要加上‘怪不得’這三個字?你倒要說說看。”
“那當然是有原因的……”麥小喬微微一笑說,“我以為你的美遠比你手上的劍更鋒利,世上的男人,很少有招架之力的。”
鳳姑娘冷冷一笑說:“你是不是在說你自己?”
“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很美。”麥小喬淡淡地微笑着,“但是我卻喜歡追尋美的一切……也很懂得去欣賞美麗的人……”
“美麗的人?”
“就像你。”麥小喬怯心既去,侃侃而談,“我以為一個美麗的人,也應有一顆美麗的心,否則便只見其丑,而無視其美,那便是令人遺憾之事了。”
鳳姑娘嚶然一笑,卻立刻又繃住了臉:“你的意思是在說我,雖有一張美麗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罵人不帶髒字,可夠損的。”
“是么?”麥小喬搖搖頭道,“正好相反,我卻以為你的心也跟你的臉一樣美,只是,有時候你卻故意不表現出來而已。”
“少廢話。”鳳姑娘厲聲道,“你以為這麼說,我就會饒你一死?那可是想錯了。”
說時她重新握緊了劍,劍上光華燦爛,顯示着她再一次又引發了殺機。
麥小喬無奈地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無懼一死,倒是你一再猶豫……只怕你仍然還是下不了手吧!”
“沒的話,我只是在想你到底該不該死……一旦決定,我便會毫不留情。”
“我為什麼該死?”
“你為什麼不……該死?”
“是因為我放走了姓秦的捕頭?”麥小喬冷笑道,“你難道不以為我應該這麼做?”
“那是你的事。”鳳姑娘冷冷地說,“可是站在我的立場來說,你便非死不可了。”
“還有別的理由么?”
“這已經足夠了……”鳳姑娘忽然冷下臉來道,“你拔劍吧!”
“為什麼?”麥小喬微微一笑,“是因為這樣,你才比較容易下手?”
“那倒不是,是因為這樣比較公平一些。”鳳姑娘道,“你的武功很高,足可與我一拼,你又為什麼故意放棄這個機會?”
麥小喬低頭想了一想:“好吧,如果你一定要這樣,也未嘗不可,雖然最後的結局並沒有什麼不同。”
說完這句話,她隨即掣出了長劍。
鳳姑娘點點頭說:“我讓你三招。”身形一轉,已閃出了六尺開外。
麥小喬冷冷地道:“沒有人能讓我三招,雖然你的劍術比我高明得多,可是我的人格可不比你低,你出劍吧!”
風姑娘想了一想,點頭道:“好,我就領教了——”
劍起平胸,有如秋水一泓。她卻往後退了一步,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微微收攏了,細細地看着對方。
麥小喬明知對方劍術遠比自己更高,廝殺之下,凶多吉少,萬難倖免,只是事到臨頭,已無能再行迴避,求仁得仁,也就毋庸多想。
有了這番心理準備,她反倒心態平靜安寧下來,把一支長劍直抱當胸,隨即上身前傾,打開了門戶。
鳳姑娘忽然冷笑一聲,腳下頓處,游蜂戲蕊似的,忽然來到了麥小喬身前。
隨着她前進的身子,驀地閃出了一道劍光,直向麥姑娘左面身子疾斬過來,簡直快到了極點。
這一手劍招,確實已領會劍中三昧,妙在是鳳姑娘出手之先,根本就看不出一些兒動態,一口長劍,簡直不知掩藏在哪裏,待到劍光一現,其勢已是白刃加身,隨着她前進的身子,一股腦兒地,直向著麥小喬身上疾撲了過來,觀其氣勢火候,已有身劍合一之境,就劍術而論,這已是爐火純青地步,厲害之至。
一片劍光,夾雜着鳳姑娘飄起的袖影,有如雪花罩體,麥小喬猝然身上一寒,已為縝密嚴謹的劍氣緊緊裹住,再想從容抽身,談何容易。
麥小喬卻不甘心這樣的受死——她的劍術造詣雖不如鳳姑娘如此火候,但九華劍術卻也有其令人側目,不同凡響之處。
雙方之間的接觸,的確微妙得很。
迎接着鳳姑娘四面加身的劍氣,麥小喬採取的戰術是點線的突破。一線劍光,出自麥小喬,這一劍揮落的劍勢,不啻是她積結了全身功力的一劍化全力為一線,其尖銳鋒利可想而知。
果然,這一劍是鳳姑娘萬萬沒有料想得到的。劍光划處發出了極為細小的一絲異響,緊接着即把鳳姑娘環繞身側四周的劍氣砍開了一道裂縫。這種現象說來實在過玄,其實無非是劍術達到了一個相當境界,就算是親睹之下也難以看出端倪,而當事者二人本身的感覺卻極為清晰。
鳳姑娘娥眉乍挑,身子快速地向側面閃開一個角度,麥小喬的身子即由那個沖開的空隙之處閃了出來。
雖然這樣,其情勢亦危險到了極點。
隨着鳳姑娘揮落而下的大片劍芒里,麥小喬雖然全身而出,身上衣衫卻已多處片碎,形勢極為險惡。
把握着這一霎良機,麥小喬的身勢向下一塌,長劍猝翻,劃出了一個劍圈,這一招名叫“劍極圈”。劍勢一出,鳳姑娘連頭帶腳,便都在她的劍鋒照顧之中了。
鳳姑娘冷笑一聲,上軀忽地向後一仰,那窈窕的身子,隨着麥小喬劃出來的劍圈,也成了一個圓圈。
這番勢子實在太快了。
呼——呼——劍光一轉,鳳姑娘已翩然落身圈外。
麥小喬“噯——呀——”一聲,其勢已是脫身不及,鳳姑娘再一次施展出她“身劍合一”的傑出身法,人到劍到,霞光展處,麥小喬只覺得右面肩上一陣子發涼,其寒刺骨,卻已為鳳姑娘尖銳的劍尖深深刺了進去。
拼着一劍之痛,麥小喬身子猝然向左方一個快轉,掙開了對方的劍勢。
可是不待她身子站穩,鳳姑娘的第二劍已出手刺到。
寒星一閃,麥小喬只覺得咽上一涼,只當是這一劍定將刺穿了咽喉,死於非命,卻是沒有想到鳳姑娘竟然在危機一瞬間,收住了劍身。
劍尖直直地指在麥小喬咽喉上,麥小喬只覺得身上一涼,已為對方冷森森的劍氣把整個身子鎮住,定住了穴道,挪動不得。
麥小喬只覺得全身發涼,除了肩上方才被劍刺傷之處有些熱熱的感覺,可以意識到,那是正在淌血。
兩張臉,幾乎都是蒼白的顏色。
四隻眼睛緊緊地對視着,雖然是黑夜裏,彼此卻都能清晰地感覺出臉上的沉重、忿恨表情,也都能領會出彼此激動的血脈變化。
“我原本可以殺了你……卻下不了手,算了,饒你一命吧。”
退身,收劍,錚鏘一聲,寶劍入鞘。
緊接着,她深深地向麥小喬瞥了一眼,倏地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之後,麥小喬才像是轉過氣來,她原以為這次是死定了,卻沒有想到,竟然在鳳姑娘劍下羞辱地又逃得了活命。
說真的,這一霎她心裏壓根兒可沒有丁點兒的喜悅的感覺,在猝然戲劇性地恢復了知覺之後,剩下的只是無比的悲哀與羞辱,眸子一酸,兩行熱淚汩汩落下。
陣陣寒風襲過來,地面上落葉沙沙作響……
麥小喬只覺得身上出奇的冷,兩片牙床不往地打顫,腦子裏閃過了鳳姑娘方才臨去前的那深深一瞥,那一瞥包涵着勝利的姿態與無比驕傲,更似有憐惜與同情。
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麥小喬的感覺毋寧是自己真的已經死了。
死了遠比活着要好。
這是她生平從來也沒有受過的奇恥大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眼淚不停地在往下淌着,血也不停地往下滴着。她的臉更為蒼白,美麗的眼睛,光彩頓失,只是戰慄在凌晨之前的寒風裏。
“我死了吧,幹什麼還要活着?”腦子裏閃着這個念頭,腳下情不自禁地移動了一下,這才感覺出她真的還活着。
流水淙淙——卻像是一道透骨的冰河,靜靜地穿過了她的心,流進了她的血脈里……
她彷彿又被凍結住了。
邁越過眼前淺淺溪流,踏過了巨細不一的鵝卵石散佈的河灘,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腳下一步高一步低,心情真是沮喪懊惱透了,偶然抬頭,窺見到那閃爍當空的一顆星辰,光色藍汪汪的——那就是所謂的紫微星了。
長久以來,民間流傳着的一句傳說:“第一眼看見紫星的時候,別忘了許下你的心愿……”
麥小喬踟躕着停下了步子。
“我的心原是……”
“我……的心愿……”她恍惚地思忖着,“我的心愿……關……雪羽……”
莫名其妙的,她是想到了關雪羽,尤其微妙的是一想到心愿,立刻竟聯想到了他?
他——關雪羽竟然在她心目中佔有如此地位?誠然是不可思議之事了。
“不……不是關雪羽。”她自己告訴自己說,“沒有他的事……我的心愿應該是……”
“應該……是!”
舍掉了那個“負心人”關雪羽之外,居然腦子裏一片空空,該當是數不完的心愿才是,偏偏這一霎心裏千頭萬緒,像是攪亂了的蠶繭絲頭,硬是抽不出那個“許願”的頭兒來……
天上的大星星在照耀着她閃爍淚光的兩顆“小星星”,這一霎她心緒紊亂極了,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偏偏又哭不出來。
紫微星光依然燦爛,她的心卻似已然枯萎,再也打不起一些興頭兒了。
痴痴地,倚着一方巨石坐下來,手裏的劍“當”地一聲,觸及石面,濺出了一點火花。
這一聲脆響,使得她猝然為之一驚。
看見了劍,想到了可怕的死,而“死”這個字,此時此刻已沒有什麼可怕的意味,對她來說,反倒似有一種欣慰,一種鼓舞——人死如燈滅,生既不能快樂如願,死也就不再那麼可怕了。
這口劍已被她緊緊地握住,橫在眼前,出現在她腦子裏的意念,只有兩個——死抑或是不死。
這可也並不是一件很容易決定的事,而眼前,麥小喬卻已是十分認真地在考慮這件事了。
眼睛——痴迷朦朧。牙齒——死死的緊咬着。劍——抖顫得那麼厲害……
忽然揚過來一陣風,風裏夾雜着一些細小的沙粒,打在人身上,觸膚生痛。
一條人影,巨鶴也似的由當前不遠處拔空而起。隨着這人起身的勢子,傳過來一聲深沉的嘆息,肥大的灰色長衣,激鼓着空氣,發出了呼嚕嚕一陣聲響。
這人好俊的一身輕功,起落之間,已到了麥小喬身前不及尋丈之處。
“何苦——何苦——”
話出人起,隨着他洒脫的起身之勢,大袖揮處,再一次揚起了大股的疾風,直向著麥小喬身上捲來。
對麥小喬來說,這人的猝然出現,真是有“醍酬灌頂”之勢,陡然間為之清醒過來。
發自這人的大股袖風,好強的勁道,幾乎把麥小喬吹得仰倒下來。
緊接着這人第二次前落之勢,已顯然來到了她正面當前,勢子太快,太過突然,簡直連他的臉都來不及看清,這人已再一次施展“流雲飛袖”功力,“呼——”一聲,直向著她手上長劍捲來。
這一次麥小喬可不容他再行得手,在他袖勢未到之前,便即刻抽劍、拔身,飛縱了出去。
這人原是無意要傷害她,是以一招失手,抽身就退,起落如風,一沾即退,“呼—
—”便退出三丈開外。
麥小喬可不容別人這麼戲弄自己,清叱一聲,緊接着這人身後猛追上來。
前面那人身法絕快,只是有意無意之間,放慢了身子,是以麥小喬乃得在第二次縱勢里,直撲到了他的身後,掌中劍向前一抖,直刺向對方背心。
那人身子向前一撲,雙手乍張,“呼嚕嚕”發出了大片風聲,狀如巨蝶。麥小喬的這一劍,可就是差着那麼一點點沒有刺着。
麥小喬立即抽身,欲待發出第二劍,這人卻極其利落,疾如旋風地轉過身來。
“哧”,麥小喬這一劍,較諸前一劍可是更具威力,直刺對方面門。
星月下,對方這人皓髮長眉,身佩念珠,敢情是個和尚——出雲大師父。
麥小喬心中一驚,“哎——”了一聲,卻是招式用老了,若收劍已是來不及,一劍直刺向對方眉心。
大和尚“呵呵——”一聲,兩臂開隔,合著向正中一擊,“啪”一聲,已把小喬發出的劍身夾於掌心之間。
“阿彌陀佛,大姑娘稍安勿躁。”
語聲出口,那一雙巨掌卻是緊緊地夾着對方劍刃不予放鬆,麥小喬掙了一下也沒有脫開,可就有些臉上掛不住,動了火兒。
“咦?你這和尚幹什麼?我又惹了你什麼啦?幹什麼你老是找我麻煩?”
“阿彌陀佛。”大和尚說,“女施主莫非忘了,我們曾有過一個約會?”
“我當然沒有忘記,你要我辦的事我已代你辦好了,可是你……”
由於老和尚一雙手兀自緊緊夾着她的劍,麥小喬可就更為惱火:“你到底放不放手?
再不鬆開我可要罵你了。”
老和尚一雙雪白的長眉,頻頻眨動不已,聆聽之下,一個勁兒地在口念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還有個完沒有。”麥小喬心裏早就不對勁,受不得委屈,一時語音顫抖,都快要哭了,“你到底是放不放手嘛,想不到連你也來欺侮我……我可是……”
心裏一陣子發酸,眼淚可就奪眶而出,點點滴滴灑落塵埃。
“女施主說哪裏話來?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可不能幹下糊塗事……俗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麥小喬心裏嘀咕着,這個老和尚可真討厭,怎麼我的心事他完全知道了呢?
想到這裏,不禁抬起眼睛來了,瞧了他一眼,有些害臊地說:“你到底要怎麼樣啊?”
大和尚說:“只要姑娘打消了尋死的念頭,老衲就發還姑娘寶劍,要不然,嘿嘿嘿……”
麥小喬動了一下眉毛,更是有些羞惱,想了想,輕嘆一聲道:“我的事你又哪裏會知道?你鬆手吧!”
老和尚一雙瞳子可是明察秋毫,麥小喬臉上早已消失了那一種殺氣,死志既去,大可無憂。
“阿彌陀佛!”嘴裏再一次念着佛號,老和尚可就鬆開了緊夾着對方劍刃的雙手。
麥小喬猝然收回了劍,狠狠地瞪了老和尚一眼,才把寶劍插落劍鞘。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姑娘一念回心,來日必後福無量,吾佛保佑,南無阿彌陀佛!”
麥小喬白着他,幽幽一嘆,苦笑道:“你是出家人,哪裏明白凡俗人生之事?這些倒也不去說它了……噢,對了,老師父,你可知那批賑災銀子,可曾平安運走了?
老和尚清癭的臉上,掛起了兩道笑容,卻是不無凄慘地道:“托姑娘的鴻福,總算暫時相安,只是……”
“只是怎麼樣了?”
“只怕前途尚多險難……老衲力盡於此,也就無能為力了。”
“啊?”麥小喬瞪大了眼,“什……么?難道……”
“姑娘不必多慮……這件事你我都幫不上忙……老衲也曾為此事起過一卦,最終卻是吉利的,這就很難得了……”
麥小喬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心裏忖道,這和尚武術極高,看來亦不比鳳姑娘差,如果他真能出手,助上官方一臂之力,想必成功大有指望,只是,他又何以說幫不上忙呢?
老和尚一雙炯炯瞳子滴溜溜在她臉上轉過,卻似已洞悉了她的“心有所思”,他卻以一個慈藹的微笑,掩飾了他的遺憾與歉疚。
“姑娘你已為此事盡心儘力,可以無憾了。”說到這裏,他不自禁地又再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不可說,不可說,世間事盡多謎語,其實種因得果,一念既得,一念亦失,惟愛恨長相廝守,至死不渝……”
麥小喬眨了一下眼睛,搖搖頭,表示不能理解。
輕輕嘆了一聲,她說道:“我可不知道,你說些什麼。大師父,我們三次見面,總算是有緣,喂!我還不知道老師父你的法號怎麼稱呼呢?”
其實前此,千手神捕秦照曾提及過和尚的法號出雲和尚,這原是麥小喬不該不應忘記的,她卻偏偏不曾留意,未曾聽進耳中。
老和尚銀眉頻眨,“阿彌陀佛——”長長地念了一聲佛號,忽地眉開眼笑道,“你我相識不淺,姑娘卻還不認得老衲是哪個廟裏的和尚……這就是了……”
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一頓,瞳子裏散發出炯炯光華,訥訥道:“老實說,老衲對姑娘並不陌生,姑娘的大名,確曾久仰之至……”
“噢!”她原本想要走了,聽了這句話,倒不禁觸發好奇,定下了腳步。
“老衲提一個人,姑娘可曾認識?”
“誰?”
“燕羽,”老和尚隨即又改口道,“如今的化名是關雪羽,姑娘可認得?”
麥小喬微微怔了一下,隨即點了一下頭道:“認識的。”
她焉能會不認識這個人?倒是“燕羽”這個名字,卻是她第一次聽到。記得初識雪羽時,那一夜到他所下榻的麥家祠堂去拜訪他,自己就猜出了關雪羽不是“他”的真實名字,而對方並沒有否認,也就是說默認了。現在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叫做燕羽,這便是說,他是不折不扣的燕家的人了——武林中極具聲望、鼎鼎大名燕字門中的後裔傳人。
提起了燕字門,她其實早就有些懷疑關雪羽是那裏出身的,只是未待證實而已。如今忽然知道了,心裏仍不免有些震驚,卻也有些被人欺騙的感覺,心裏酸酸地,涼涼地……真不知是什麼滋味。
“阿彌陀佛!”老和尚的一聲梵唱,真是有醍酢灌頂之勢,麥姑娘才忽然把眼睛落在了他的臉上。
“原來你就是石頭嶺的出雲大師父……我久仰你的大名,以前太失敬了。”
說了這幾句,她心灰意冷地垂下了頭,早先為了心上人雪羽之事,她巴不得能夠早一點立刻見着這個和尚,好多好多話都想問問他,曾幾何時,這個人見着了,甚至於就在眼前,卻是意興闌珊,欲語還休。
人際的變化,世事變遷如白雲蒼狗,真是太微妙了,太虛幻縹渺不着邊際了,想着想着,她臉色亦更蒼白,只覺得身上無比的冷,落下來的眼神兒,只是看着老和尚的一雙芒鞋,散亂了的髮絲,在凌晨的寒風裏籟籟顫抖着。
她的心早已紊亂,像亂了的絲團,一時想要找到那個絲頭簡直不易。
出雲和尚喟然發出了一聲長嘆,他本人新受創傷,數十年靜修向佛,心如古井,只為那一念塵緣,插手管了這件閑事,結果差一點把自己毀了,出世之人理人世之事,一如濕手抓面,再想要抽回一雙凈手來,幾乎是不可能之事。
“女施主此行還有未了之事么?”
“我……”
苦笑着,她搖了一下頭,看着出雲和尚,冷冷地道:“大師父,你問這個幹什麼?”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訥訥地道,“這件事姑娘已盡了全力,不必再多費心思了……天冷了……你一路風塵,已是疲倦不堪,且到老衲的出雲寺里往上幾日,觀禪定心,這些對姑娘會有些裨益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麥小喬聆聽之下,呆了一呆,心裏不禁思忖着,原來這個和尚早已窺知了我的心意,只是不予說破而已。咦,他又是如何會得知的呢?
想着一雙眸子驀地向和尚逼視過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一連宣了兩聲佛號。
體要小瞧了這兩聲尋常的佛號,尤其是出自出雲和尚這等高師之口,真有去濁生清,降魔收心之效。麥小喬聆聽之下,只覺得一片祥和泰然,先時的落寞、凄楚竟然大為緩和,心靈深處,居然跳躍起一點新生的喜悅音符。
雖然,那只是極為短暫的一霎,但是在小喬目前離死不遠的心情之下,不啻極其清新——那是一種起死回生的振奮,何等難能可貴。
“好吧……”麥小喬微微一笑,“只是大師父你卻要答應我幾個條件。”
“阿彌陀佛,姑娘的心意,老衲知道,且隨老衲去吧……吾佛有知,南無阿彌陀佛!”
他每宣一聲佛號,麥小喬心靈上即會升起一種平和之感,只是過後,又復故態如前,可見“明心見性”功業之艱巨,非一朝一夕即可見功,這就促使她滋生出無限向佛之心。
然而她卻警惕着老和尚的別有居心。
“老師父,不瞞你說,我心情愁苦,難以排遣……很願意到你的廟裏,住上一陣子……也許永遠住下去不再走了。”
“使得,使得,阿彌陀佛!”
“我想……我想要拜老師父為師,一心從佛——”
老和尚聆聽之下由不住“呵呵”有聲地笑了。
“是么?這件事容后再說吧!”
“不行!”麥小喬寒聲道,“老師父你現在就得答應我,我不是跟你說著玩兒的。”
“好吧,我收你這個徒弟。”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又自宣起了佛號。
“還有,我住在廟裏,老師父你不可對外人說起,我不要任何人知道這件事……請你老人家務必要答應我。”
出雲和尚銀眉頻眨,一雙慈祥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直向著她臉上注視過來,緊接着的一聲佛號卻使得她心蕩神搖,無限惶恐不安,立刻使得她警惕到自己是否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