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秦淮風月
落日殘照,鮮紅的晚霞映得半壁彎空都似在焚燒一般。
灧紅的霞光灑落在秦淮河裏,泛起陣陣金紅的波光,燦爛奪目。
黃昏將盡,夜幕即啟,秦淮河一天的歡樂也快要開始了。
這時,河邊的畫舫都已燃起了燈,那一盞盞五顏六色的燈火聚在河邊,遠望過去,恍如是一條花龍,婉蜒逆着河水而上。
隨着夕陽的落山,夜幕低垂而起,秦淮河邊愈來愈是熱鬧,有那乘轎、坐車而來的遠方遊客,也有三三兩兩結伴閑逛從城裏而來的年輕人。
他們來的方向雖然有所不同,然而目的卻是一樣,全是為尋歡而來。
只有那些車夫、轎夫,為的只是賺取足夠的生活費用,他們送了主顧上船,有些回到城裏,有些則在岸邊的竹棚里停了下來,等待着回城的客人!
那些竹棚搭得非常簡陋,有些小店是供人飲酒用飯,有些則是供人喝茶觀賞河邊風光的,與夫子廟邊的酒樓歌肆比較起來,相差得太遠了。
此刻,那些賣飯菜的棚里,客人愈來愈多,幾乎都要坐滿了,由於這些客人大多是以出賣苦力的走卒為主,所以棚里顯得格外的囂鬧。
這些人雖然一輩子都可能沒機會踏上河邊的畫舫,但是他們所談論最多的卻也是畫舫上的姑娘們的韻事。
只要幾個人聚在一桌,來兩壺酒,話閘子便打了開來,不是某船的姑娘有幾個恩客,便是某船的姑娘功夫最好,說到酣暢之處,便是一陣哈哈大笑,接着來的則是竹箸四飛。
由於這些人都是執賤役的下人,他們根本不夠資格踏上畫舫……無論是最上等的,還是最下等的……卻因為虛榮心的驅使,才使他們更加大聲的把平時從主人嘴裏聽來的韻事,加以渲染一番說了出去,似乎在比賽誰說得粗野,誰就更能博得他人尊重……
這一片囂鬧雜亂的情形,每個棚子都是一樣,與河裏的畫舫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尤其是上游停泊的那幾艘較其他船隻要大上一半的畫舫,不但佈置得富麗堂皇,五彩繽紛,而且船上都有樂伎,陣陣的絲樂之聲,自船上飄出,使人聽了可以想像到置身畫舫里,該是何等的歡愉美妙……
不過誰也知道,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願望,這秦淮河裏近四十艘的畫舫,只要帶着五兩銀子,足可以壯膽去一趟。另外的十幾艘畫舫,則是有二十兩銀子就可以飲酒作樂直到夜深。
唯獨停在上游過了文德橋的三艘大游舫,則非是高官雅士,富豪貴客不能進入,要在那兒盡一夕之歡,千兩銀子也不算多。
尤其是停在兩艘紅色畫舫中間的那艘油碧畫舫,附近數百里無人不知這艘名為綺羅春的畫舫,是白冷秋姑娘所有的。
那白冷秋姑娘可說是花中之魁,不但長得美艷無雙,並且棋琴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所以來往之人無一白丁,全都是金陵城裏的高人雅士,詩壇俊彥。
誰都知道她的畫舫上為她題着綺羅春三個大字的便是父子兩狀元,當今大學士成墨林之子,現任知府成維翰大人所書。
有這樣許多因素,再加上她本身乃自由之身,不受任何人約束,是以她為秦淮河的畫舫,樹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典型與範式。
那便是無論帶有多少銀子,若是不通文墨,絕對無法上得綺羅春的畫舫,並且就算是淵博之士,白冷秋姑娘假使看不上眼,也不能被允許上船。
可是說也奇怪,儘管她有這麼高的身價,來往的人卻經常是身無分文的窮儒,他們到了船上,吟詩誦唱,飲酒作樂,往往不花一錢。
不過她這麼做,反而更增加她的神秘感,誰都想不通以她這等聰穎美慧,既不為錢財,又不為贖身,為什麼要在秦淮河邊過這種神女生涯?
以她的容貌與學識,只要她肯點頭,有的是量珠捧金,迎娶她的富豪,但是她從未考慮及此。
甚而據傳說連成維翰知府要娶她作妾,都被她一口拒絕——
她的身世如謎,且又如此神秘,使得她的名聲愈來愈響,反而有更多的人都想求得一見,甚而有遠從北京趕來的王孫公子,攜着巨金而來,等了半個月都無法見她一面的……
有關她的傳說愈多,秦淮河的生意愈好。有許多人到別的畫舫去招妓作樂,倒是為了想見她而見不着之故。
這一天,竹棚里的茶屋又傳出一個消息,說是昨日成知府的令堂六十高壽,白冷秋姑娘趕去祝壽,已被成老夫人認為義女……
於是這個消息紛紛在竹棚里傳播着,幾乎每一個人都曉得白冷秋姑娘又攀上這麼一個貴親……
就在竹棚里熱哄哄的談論著這個消息的時候,一個身穿青衣,腳登黑靴的年輕人,走進了一家叫萬家香的小飯店。
他進了硼內,逕自穿過那些把腳架在長凳上,正在高談闊論中的客人身邊,走到靠近竹牆角落的一個位子上去,坐了下來。
這時滿屋裏坐着的都是腳夫走卒之輩,他們全都是衣衫簡陋,形貌粗魯之輩,這青衣人一走進來,頓時使得在高談猛飲中的那些人全都停住了話聲,向他望去。
可是他們才只望了一眼,便都又垂下頭來,不敢多望,甚而連談話的聲音都小了下來。
那青衣人長得劍眉濃黑,星目膽鼻,俊逸秀麗,本是令人不由多望兩眼的美男子,應該使人注目才對。
然而他那緊抿的嘴唇,冷厲爍亮的眼神和嚴肅的瞼色,卻使人見了之後,有股寒冷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不敢多望。
他到壁角坐定之後,沒有呼喚夥計,目光冷冷的凝注着擺在桌上的箸筒,似在入神之中。
那身兼廚房大師父和掌柜雙重職務的大胖子,正在櫃枱旁用竹籬隔出來的廚房裏炒菜。
他渾身的肥肉被爐火一烤,汗水直流,抓着搭在肩上的毛巾,不住的在身上猛擦,手裏的鍋杓依然運轉如飛,在鍋里撥動着。
當他盛起一盤菜,突然發現店裏的聲音小了下來時,忍不住探首向里望去?
他一眼望見那青衣人坐在壁角,頓時皺了皺眉,自言自語道:“怎麼這個怪人又來了?”
這時在店裏招呼客人的夥計定了過來,說:“老闆,那個怪人又來了。”
“來了又怎樣?”掌柜的說:“你快去招呼人家呀!”
“我……”那個瘦小的夥計苦着瞼說:“我不敢。”
“怕什麼?他會吃了你不成?”掌柜的說:“你快點招呼他,他吃完了飯也就走了,不然弄得所有的客人都走開了。”
他說完了話,見到那夥計依然站着不走,瞪了他一眼,叱道:“你還不去?”
那夥計畏畏縮縮的向壁角走去,臉色勉強堆着笑臉,說:“客官,你要吃什麼?”
耶青衣人冷冷的望了他一眼,道:“一碟素菜,半條魚,一盤滷菜。”
那個夥計囁嚅問:“你是要用飯還是喝酒?”
“用飯。”
青衣人似是連話也不願多說,短短的說了兩字,便緊緊的閉上了嘴。
那個小夥子見到青衣人那副樣子,不敢再多羅嗦,點了點頭,像是逃走似的匆匆定到廚房邊。
掌柜的胖子聽完了夥計的菜名,撇了下嘴,說道:“這傢伙派頭不小,可是荷包太干,你還是快把他要的菜送去,讓他早點吃了走路吧。”
那個小夥子唯唯諾諾,找了個大盤子,在菜櫃裏挾了三樣小菜,裝了一缽子飯,送到青衣人那兒去。
當他走過去的時候,本來就已是心中忐忑,有點不安,等到行至青衣人的身邊,突然發現那冷漠懾人的青衣人正在玩弄着一雙筷子,桌子已堆着一小堆蒼蠅。
他愕了一愕,還沒想通是怎麼回事,已見到那青衣人用筷子在虛空中挾了兩下,竟把從他面前飛過的蒼蠅挾住,放在桌上。
這個小夥計張大了眼睛,覺得非常有趣,一時之間倒看得呆了。
那個青衣人似是發現有人在背後注視自己,倏然回過頭來,冷冷的望着他。
這個小夥計呵了一聲,只覺對方目光如刀,使人看了心中不由一寒,他連忙垂下了目光,不敢與對方的視線接觸,垂首端着盤子走了過去。
“客官,你的飯菜來了。”
青衣人接過盤子擺在一邊,說:“你把桌子擦擦。”
這小夥計應了一聲,慌忙取下搭在肩上的抹布,把桌上的蒼蠅擦掉。收起那支挾過蒼蠅的筷子之時,他忍不住再三看了看,想不到這種普通的竹筷子,放在那青衣人的手裏,竟是如此神妙,連飛着的蒼蠅都挾得下來。
那青衣人見到他這副傻樣子,微微笑了一下,說:“你們這個店真臟,到處都是蒼蠅,可是菜卻做得不錯。”
這個小夥計見到青衣人一笑之際,嘴角浮起兩個深深的酒窩,使得整個神情完全改變,就如同在嚴寒之中吹過一陣和暖的春風似的,使人心裏覺得一陣溫暖。
他想不到一個人的表情有如此大的變化,並且在這樣冷漠威嚴,寒霜滿臉的年輕人面上,竟然還有男人少有的酒窩,使他在一時之間都看得傻了。
等他定過神來的時候,他已見到那青衣人的臉色回復原先的凝肅。
他乾笑一下,說:“我們這兒大師傅的菜是炒得不錯,在附近誰都知道……”
那青衣人冷冷的打斷了他的話聲,說道:“你沒事了吧?我要吃飯了。”
這小夥計訕訕的笑了笑,收起端飯菜的木盤,像是逃樣的離開了青衣人的身邊。
他回到了廚房,才覺心裏定了下來,剛吁了口氣,那肥胖的掌柜已走了過來,向他問道:“二柱子,你今天的膽子可不小,我看你跟那個怪人還聊了大半天,到底說了些什麼?”
二柱子搖了搖頭,說:“沒什麼,他只是說老闆你的菜做得很好……”
“呵!他這麼說!”掌柜的胖子望了那青衣人一眼,說道:“其實他還沒有吃到我炒的菜呢,像糖醋活魚、青豆蝦仁、紅燒魚唇,都是我的拿手好菜,哪樣不是頂瓜瓜的,只怕他沒錢吃……”
“那個人真怪!”二柱子說:“他長得那麼漂亮,整天都是板著臉,讓人看了害怕,尤其是那雙眼睛,真跟刀子一樣,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老闆,我還看到他有兩個酒窩呢……”
“哦!他還跟你笑?”掌柜的胖子道:“我還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笑!打從他前天到這兒來起,什麼時候有人見到他笑過,整天寒着一張臉,好像人家欠他多少錢沒還似的……”
二柱子道:“老闆,真是奇怪,看他那樣子不像一般人,可是他卻是那麼窮,每天在這兒吃十文錢的飯,吃完便跑到河邊去站着……”
他故作神秘的悄聲說:“昨晚我遠遠的跟在他後邊,看見他站在河邊朝着綺羅春望去,一兩個時辰都不動一下……”
“大概他是聽到白姑娘的名聲,想要白姑娘請他上綺羅春……”
胖掌柜的道:“我看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憑他那張死瞼,人看了都心寒,別說白姑娘了……”
“老闆。”二柱子道:“我剛才看見一樁稀奇事情,那怪人用筷子挾蒼蠅呢!”
胖掌柜呸了一聲,說道:“用筷子挾蒼蠅有什麼稀奇?我還能挾蚊子呢!”
“他不是擺在桌上挾。”
二柱子道:“他是在蒼蠅飛的時候,這麼挾的……”
胖掌柜愕了愕,道:“二柱子,我看你是昏頭了,這怎麼能夠挾到蒼蠅?又不是死的?”
“真的。”二柱子道:“我看到他一筷子一個,快得不得了。”
“別胡扯了,快去做你的事吧!”
胖掌柜說完了話,走回廚房去,二柱子望着他那胖胖的身軀,發了一會愕,抓起筷子在處空挾了兩下,搖了搖頭,去招呼其他的客人去了。
那青衣人吃飯的速度很快,就這麼一會工夫,不但把一缽子的飯吃完,連盤裏的菜也吃得乾乾淨淨。
他緩緩站了起來,掏出幾枚制錢丟在桌上,默然的走出了竹棚,向著河邊行去。
二柱子收了錢,擦好桌子,走到棚外去望了望,只見那青衣人像前兩天一樣,走到河邊,望着停泊在上游岸邊的綺羅春畫舫,不再轉首。
他站在竹棚外看了一下,嘴裏嘟囔着說:“這人真怪,一連好幾天都站在那兒望個不停,我看他就是望一輩子,只怕也見不到白姑娘一面。”
他想起自己在這兒呆了一年多,除了看過幾次有人用轎子接白冷秋姑娘到城裏去之外,從沒看過她露過臉,儘管傳說中白冷秋是如何美若天仙,他卻連遠遠見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他想到這裏,他真恨不得跑過去告訴那青衣人不要再站在河邊痴等了。
望着青衣人那頎長的身影,二柱子突然覺得自己也很可憐,日日只想着一看白冷秋姑娘一面,卻從未見過。
他嘆了口氣,正想轉身定進硼里,已見到五個大漢高聲談笑着從竹棚前行過。
那五個大漢都是頭戴壯士帽,足登薄底靴,身上穿着緊身勁裝,外面罩着一件綉着一支金獅的紫緞錦袍。
他們每人身上都佩有刀劍,齊都敞開外袍,昂首闊步的向著文德橋而去。
二柱子見到他們打身邊行過的時候,所談論之事,不是保鏢時經過某某地方,遇到一些綠林大漢,便是在某地嫖妓時遇見的幾個絕色粉黛……
他聽得津津有味,竟然不知不覺的跟在那五個大漢身後,他的心裏真是萬分羨慕這些鏢客們所過的日子,恨不得也能跟這些鏢客一起走。他晃晃蕩盪的定了幾步,還沒有覺察出自己究竟在做什麼,那五個大漢已一齊停了聊,轉身向他望來。
其中一個滿瞼絡腮鬍須的大漢沉聲喝道:“咄!你鬼鬼祟祟的跟在爺們身後做什麼?”
二柱子在他們一轉身時,便已轉身要定,這下見到那絡思大漢朝自己瞪眼,哪裏還敢回話?連忙拔足便走。
他才走出兩步,頸后的衣服已被人抓住,嚇得他不由發出一聲驚叫。
“他媽的,你鬼叫什麼?”
那個抓住二柱子衣服的絡腮大漢把他提了起來,面對面,問道:“小子,你跟在大爺們後面做什麼?”
二柱子全身懸空,嚇得魂都幾乎飛了,結結巴巴的說道:“大爺,小的是飯店裏的夥計,沒有要做什麼……”
“哼!”那絡腮大漢冷哼一聲道:“你他媽的還要扯謊?”
二柱子見到這大漢揮起斗大的拳頭在眼前晃動,嚇得魂不附體,慌忙道:“小的不敢扯謊,小的……小的只是聽大爺們說得好玩,所以才……”
那絡腮大漢裂開大嘴笑了下,把二柱子放下,罵道:“你他媽的只曉得好玩,像那種刀頭舐血的日子叫你遇見了,只怕膽都會嚇破。”
二柱子嚇得出一身冷汗,雙腳酥軟,幾乎站立不穩,他望着面前這個高大的漢子,不敢就此走開。
絡腮大漢不屑的撇了下嘴,道:“小子,你既是這裏的夥計,該曉得這秦淮河邊,哪一個姑娘最漂亮?”
“當然知道!”二柱子說:“這周圍數百里,誰不知道秦淮河的姑娘個個漂亮,其中又以白冷秋姑娘更是美如天仙……”
“白冷秋?”絡腮大漢問:“就是什麼綺羅春畫舫上的那個娘們?”
他見到二柱子點頭,笑着道:“他媽的,這娘們的名氣可真大,咱們在北京早就聽過了,就想瞧瞧她到庭長得多美,這下逛到此地,怎能不上去?嘿!小子,綺羅春畫舫停在哪裏?”
二柱子說道:“大爺,白姑娘不是隨便就見客的,她……”
“他媽的!”絡腮大漢道:“老子來了,她還能不接?你快說地在哪裏?”
二柱子打了個顫,指着靠近上游的那艘大船說:“那艘綠船就是綺羅春。”
那絡腮大漢朝上游望去,笑着對他的同伴道:“咱們今兒個找到那娘們,大家好好的先樂他一樂,明天到杭州城去好還的玩一場。”
他們沒有再為難二柱子,跨開大步,談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