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之 登壇1
1、裴府
南昌城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如僅以地理而論,它“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左通湘鄂,右攬兩江,南極閩粵,北拱朝綱。在當今天下的政治版圖裏,它可稱得上是頂頂重要的一個重鎮了。
如此重鎮,當然要派當今朝中的頭等能員前來鎮撫。
這個督撫一方的能員姓裴。
“一門滿床笏,父子三尚書”的那個“裴”。
裴督府可以說是南昌城裏最氣勢整肅、構築雍容的一處大宅了。
它佔地足有一條街那麼長。裴家街可以說是裴府的一條私街,黃沙鋪地,粉牆高砌。椒牆琉瓦就那麼隔斷了外面所有的塵囂辛勞,而裏面的清穆雅靜也確實頗符一代簪纓世族的風範。
裴府正堂的地面上,鋪的是一色青瑩瑩、堅實實的地磚。這個正堂的開間極大,足有五間九柱那麼深闊。柱頂的承塵離地也高,堂內陳設更是大方簡凈。那為紫檀庭柱撐挺拉伸出的寬闊空間,會讓無意間走入這正堂的人說話時都不由生起一分畏怯之感。
這時正堂中正有一個黑衣人影輕輕提身一躍。那一躍跨距極大,足有三丈。只見那個黑衣人躍起后的姿式也與一般武林好手迥異,他兩臂平伸,一對寬大的衣袖都被他雙臂崩緊拉直,那袖子伸至腕口后猛地一縮,扣成箭袖,緊緊地箍着那人粗勁的腕。
他的姿式如此雄撥矯健,可他的身量卻極為矮小——剛剛才過五尺,等閑身高的男子只怕都可高過他大半個頭。他的身材也由此微微顯得有些打橫,一眼看去,只覺粗礪。
可他的雙臂卻長,一張開,和他矮小的身軀交互一襯,更見其張翼之闊。照說一個人平伸雙臂后的長度該與他的身高相仿,可那人雙臂平伸之後拉開的長度分明要較他的身高還要長出足近尺半。而袖子的輕軟厚密也掩不住他襯於袖底的那雙臂肱頭間的一份結實精勁。他給人第一眼最突出的印象也就是他的臂,粗壯結實,似可勾掌叨啄、斷磚碎木的臂。
那虛蕩蕩的袖子這時顯出的不是飄忽柔弱、反而是激蕩凌厲之意。
只見他一躍三丈,落足之際,一雙黑底快靴在那青磚地上稍稍一點,短腿一蹬,便又重新躍起——‘燕子三抄水’,這本來極為平常的江湖提縱術施為在他手裏卻別有一種健翎矢矯、縱躍翱翔的氣勢。
他只兩個提縱就已躍到裴府大堂外那條青磚甬道上。然後身影猛地一伸、兩個起落後,一隻蒼鷹般的身影就已直落在正堂不遠處那一麵粉牆照壁上。
只見他在那照壁上僅停了一停,略做調息,雙臂卻不收攏,猶自張開,反刺背後,一身黑衣的身影讓人遠遠望着,映着青藍夜色,真恍如一隻端肩縮頸、機敏老辣的鷹。
堂內已有人喝了一聲:“好!”
那‘好’字一聲猶未落地,只見那人影已如飛般從那照壁上頭憑空搏起。他這一躍,卻是向那堂中重又撲去!
大堂上這時正坐了兩個人,堂內燈燭雖明,但因為空間過大,卻給人一種昏暗之感。只見正位上坐的那個人神情凝定。他出身富貴,體態舒軟,坐着的姿式不知覺間就給人一種舒服之感,雖然他座下的椅子那麼堅硬端直。
——這樣的椅子,雖然讓人一見就生威嚴之感,但想來坐在上面的人一定不會怎麼舒服吧?
可他在這把椅子上已坐了多年。從很小很小時,他大概就已預知,自己的一生幾乎註定就是要在這樣的椅子上端坐而度的了。
“勞心者冶人,勞力者冶於人”,這是他從小在嚴親口中聽到的最多的一句庭訓。可那時他還不知道,‘勞心者’究竟是要怎麼樣的操勞其心。
他左手陪坐的是個年老之人。那人頷下微有須髯,幾近純白,看年紀已過六十,腰桿卻挺得比坐於主位上的人還要直。剛才那叫好之聲就是他喝出的。他不是別人,卻是已致仁歸隱的前國子監祭酒胡玉旨。
胡玉旨祖藉南昌,在這個城中,也足以稱得上是一方之望了。他表字祭九,南昌城中,能讓他侍坐於側的,只怕也沒有別人,只有裴琚了。
坐於主位上的人正是裴琚。
只見那昏黃黃的正堂中,裴琚的臉色若明若暗,連侍坐於他身側的胡玉旨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所慮。
胡玉旨一直用眼角在默默地打度着裴琚,他在忖度,這個坐撫一地的一方諸候,這個令天下督撫、朝中大佬也不由不為之側目的當朝巨擘,他此刻心裏倒底在想些什麼?
——江西一地政局清整、市井安定,可這個讓外界小民不由不仰視的人、這個雄踞高座於江西督撫之位已垂七年的人……他會這麼看嗎?尢其此時此日,在九江陳去病一朝發威,突然捉得華溶,不顧鷹潭華家之忌直接解押至南昌督撫衙門后的此時此日。
——狂風起於萍末,這在外界小民們看來僅只是一樁姦殺案的小事,它所勾連而起的風波只怕就遠不僅此了。
只有十多天時間,華溶的那個案子在按察司的衙門就必須了結的了。胡玉旨參預江西督府機密,心裏情知滿江西的人都正在看着裴琚。而裴琚一直能拒‘東密’於江西門戶之外,實是因為:這其實是一場民心之爭,他一向沒有給‘東密’什麼可乘之機。東密之勢當今之所以能夠風起雲湧,胡玉旨知道,他們成勢的原因說到根底的根底,實是因為,當今朝中,雖滿朝金紫,但有多少權貴,就已構就了多少積怨。那怨氣暗結鬱勃,沉壓地底,正是有這一股怨氣,才能托起東密之勢一朝而飛,滿天地里振翅,到處都聽聞得到他們的聲響。可那些權貴們知不知道他們正在玩火?庶民不可欺,匹夫不可辱,可持續的發展才是真正可持續的剝削,竭澤而漁從來都是智者不取。就算胡玉旨也是出身一方士紳之族的顯貴,可為了平時自己同儕之人的所作所為,有時他甚或都覺得:‘東密’這一場勢力的暴發未嘗不好,那是和他一樣出身望族的權貴們極需遭受的一場懲戒。
可鷹潭華髮、弋陽蒼顏,這兩戶人家,如何能夠開罪得起?又怎麼能夠開罪!
——萬車乘窺視江西已歷多年。如有開罪,必會留給他以可乘之機。
胡玉旨想起今早才接到的線報,腦子裏又想起了一個詞:清流社。
他當時接到線報時,說與裴琚知道,就見裴琚抬眼向西北望去——陳去病、就是他那個總角之交的陳去病,是他恰在這時猛燒了他一把邪火。華溶一人本無足道,可他抓得可真是時候,他本該知道陳去病謫居江西,不遷不調已歷七年該不是什麼好相與,可還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在肖愈錚突然撒手、朝中再無人可與‘東密’之勢力一較短長時,突然施放出這一把邪火。
他是為了什麼?——是因為‘清流社’砥柱已倒,他才會適時出手,架橋撥火,把那一股邪火全部引向自己?
當朝之中,已無人敢與杜不禪與萬車乘正面抗敵,所以他要逼出自己?
裴琚的心理忽生出一絲蔑視,對清流社的蔑視,也是對普天下人的蔑視:他肖御錚所獨力創建‘清流一社’,雖於社成之日就遠避社外,可清流一社名噪一時。他這個妹夫知不知道,在他身故后,清流社發出的第一號追殺鈞令,居然就是要誅殺他的髮妻?
裴琚冥思之中,忍不住要遙望長安:欞妹,欞妹現在她怎麼樣了呢?
他也不是很為之掛心。其實在他心裏,人世就是這樣的,爭競也就是這樣的——你有那個匡清天下的願望,就要有擔承天下人以誅你為務的覺悟。
可欞妹,她是被牽連進來的。
他的心裏忽有一種狂笑的聲音:而他努力操持,所要護要保的這一場典章文物,連同紈絝者輩,不是也時時恨不得窮天下之力以奉自己一人?他們甚或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礙眼擋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在這一點上,自己又與肖愈錚的尷尬處境又有什麼區別?
人生就是這樣——居高視下,因為所處也高,往往反覺得會有一種顫微微的危勢。所有的清嚴整肅、政通人和、萬業清寧都只不過是種種勢力矛盾在還可以調和時一場短暫的幻象……裴琚的眼圈是黑的,在忙過了整整一天的應酬公務、寂寞返宅后。可如今,幻象已破,這麼多年來他努力勾兌,全力調和的一鍋稀粥在這一刻終於君臣干犯、五味相忌、急火猛煎、鼎毀鼐崩地爆發出來。
不為別的,只為東密之勢,已浸潤江西。
那黑衣人影這一撲分明已不似剛才縱躍而出時那般舉重若輕,而是傾盡全力。
只見他這一躍足有五丈,只兩撲就已撲至堂前。到了堂前,他一點石階后重又一縱而起。堂前有匾,匾名‘鏡清若水’。那人在堂前匾下身子忽微微一頓,一手伸出,一把就在那大堂正匾后抽出了一把刀——長僅兩尺、闊卻近尺半的刀!
堂上那胡玉旨不由已經色變。
他見蒼華忽然躍出,以為還象平時一樣,只是於裴琚公務繁冗,寂悶難奈時小小一演身手,與裴琚小作暇憩。卻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那匾后掣出一把刀來!更沒有人會想到裴府正堂的大匾后居然還會藏有一把刀!而且那刀身闊得如此奇異,分明就是馳名江湖的‘闊沉刀’:
盡有黃沙馳驍駿,
長空雁落不成陣;
請君無定河邊走,
水闊魚沉無人問。
——那號稱‘黃沙百戰、長空雁落、一刀風起、魚沉水闊’的‘闊沉刀’!
而且、拿着這把闊沉的刀是蒼華——裴督府里的侍衛統領,總護院、蒼華!
——鷹潭華髮、弋陽蒼顏兩姓中,雖高手如雲,但也僅有兩人能以名括姓,‘雍容揖讓華者蒼、凌厲剽悍蒼者華’二人中的蒼華。
那黑衣人抽刀之後,身子平伸,雙臂一張,竟如一隻蒼鷹般憑高滑翔而下,一撲就撲向了那大堂中的正座。侍座於側的胡玉旨已再也坐不住了,大叫一聲:“蒼華,你想幹什麼!”
他一拍椅子扶手,人已騰地站起。那蒼華來勢端的凌厲,只見眨眼之間,他就已撲到堂前案頭。他這一擊當真目不容瞬,快得連一雙老眼突然亮如狐狸的胡玉旨也全不及防備。
他此時已顧不得什麼,再無心故示閑暇、自期淡定。一吸氣,只見一抹淡青色的書卷之氣就在他這一呼吸間已在他那本近於青白色的臉上升起。他吐聲一喝,五指如鉤,一爪就已向那蒼華抓去。
蒼華悶不出聲,左腿反攻,一足就向胡玉旨胸前踏去。
胡玉旨低吭了一聲,心頭卻已大驚,怎麼這小子使出的竟然是搏命的招術——以一己之命搏以裴琚一命?鷹潭華家倒底給他下了什麼死令?
那蒼華手中的刀勢略無鬆懈,分明是拚了受創也要將那裴琚制於一刀之下!
他前撲之力才及案頭本來已盡,身子不由地就向下一墜,可這時他左手忽一伸,一掌就向那紫檀大案上按去,僅憑一隻單掌就撐住了那紫檀大案,身子吊空而懸,右手揮刀一割,這一刀一出如風,瞬息間直奔至裴琚喉前不足一寸之距。
胡玉旨卻忽喝了一聲:“停!”
那一刀果然應聲而止,蒼華停住了——因為胡玉旨的一隻右手已經扣住了蒼華腰間的肝膽要害。胡玉旨一向凝定的臉上卻不由細細地滇出一層冷汗:他雖拿捏住了蒼華這小子的肝膽要害,但以蒼華之能、在‘華髮人家、蒼顏世仆’中除華家老太太與蒼九爺之外幾允稱第一青年好手之能,他可全無把握在這小子揮刀一擊前廢他於傾刻。
而裴琚——是不能死的。這世上,有一些人絕對不能死,他們的死必然會導至一場翻然局變。比如肖愈錚,比如裴琚。
場面一時彷彿凝固住,就是有一根髮絲拂動的聲音,只怕都會清晰可聞。那蒼華一臂撐案,一臂前伸,人平平地橫在那似與之同時於瞬間凝固的案頭,好似凝固了千百年般,右手的刀逼在裴琚的喉前不足一寸。
——如果他發力,裴琚固然必鮮血飛濺,而他、只怕也要立時肝膽俱裂。
蒼華的眼直直地盯着裴琚的眼睛,他沒有看向胡玉旨,他看的是裴琚,只有裴琚。
胡玉旨身量極高,蒼華不用看他,只要眼角掃着他那為燈燭映在案頭的影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已要發力而動。他看着裴琚時,自己一張闊而粗陋的臉上,一雙眼色卻是深的。
他隨侍裴琚已歷七年,幾乎從裴琚一到江西就已開始,這也是鷹潭華家送與裴琚的一份大禮。裴琚當局執政,得罪豪強勢力處原多,他們要送與他一樣防身利器。這利器就是蒼華。
可七年下來,他依舊沒有看清這個裴琚。
記得當時,華家老太要裴琚親自在他們門中二代弟子內挑一個人時,絕對沒有人想到他挑的會是蒼華。
蒼華自幼身量矮小,久遭嘲笑,心中存滿的本儘是鬱勃不平之氣。直到今天,他還記得,那日裴琚在華府別墅做客,本來候選的並沒有他。
——好長的一長排,足近十數個華、蒼兩家的年輕好手站在大堂上,等着裴琚挑選。裴琚對華老太拱手稱謝,蒼華卻不在隊內。他在院中的一顆大白花樹下正掃着地。他不知那是什麼樹,他的心情不好,他恨那些大如白碗的花,恨所有大的、廣闊的讓他聯想到自己身材的事物。
可裴琚——他萬萬沒想到裴琚,那一天挑上的居然會是他!
對於幾乎所有那些得意洋洋的、在身量比他高出尺許的人,他心中只有俯視之意。可只有裴琚,只有裴琚讓他心頭這一生第一次升起了一種除蒼九爺外、唯一讓他自覺渺小的仰視之意。
裴琚那天按住了他手裏的掃帚,問道:“你願意做我的侍衛統領嗎?”
事後蒼華也曾無數次想動問裴琚當初挑選他的原因,但一直都沒有開口。有一些事,已不必問,只需要做,做得配得上裴琚這一份知遇。
——蒼華的手定定地握着自己的‘闊沉刀’,彷彿胡玉旨那一隻佈滿‘坑儒真氣’的手不是扣在他自己的肝脾之間。他的一雙眼還是盯着裴琚。
裴琚臉上的神情卻靜得連一根眉毛也沒有動一下。他的面色是黃的,沒有一絲表情的那麼黃。只見他忽然伸手,在案上端起那一杯他飯後常飲來用來消食的普洱茶,輕輕啜了一口,然後才從容地對蒼華道:“你想告訴我什麼?”
蒼華的臉上忽起知遇之意。
他那逼頸一刀的刀鋒這時忽然泛起的不再是冷氣,而是——一種堅定執着的溫熱氣息。
所有的冷似乎都被他逼到聲音里了,只聽他冷冷道:“從正堂前的照壁撲起,如果有人要刺殺裴督都,真正的好手,據我測算,只要三呼吸。三呼吸之間,絕不拖延,殺手立至!胡祭酒果不出我所料,是修習過‘坑儒真氣’深藏不露的一代高手。可就算有他侍衛於側,如果真有高手潑膽來犯,且不惜命殞,只怕雖有胡祭酒在側,裴大人也定難逃此劫。”
“裴府護衛防衛極密,這三年我也曾傾心謀慮過。但護衛們雖人人驍俊,畢竟距超卓好手還有一段差距,平常來襲倒也罷了,但如果真有絕世好手前來……”
“……這正堂前的粉壁一擊就是咱們裴府防衛的一大漏洞。”
“我只是想提醒裴大人切勿掉以輕心。咱們的侍衛雖都算得上好樣的,可、據我線報,這次‘清流社’真的請動了高人。就是不說他們,‘東密’也是虎視於側。來人只要有人引開了護院侍衛們的注意力,只要登到了這照壁之上后,其後的一擊就是令裴大人無法萬安的一大疏露。”
裴琚靜靜地聽着,聽罷點頭:“但還有你在我身側。”
——即有你在我身側,料來我可以確保無虞。
蒼華臉上的神色卻微微一黯。
裴琚馬上感覺到了,他望向蒼華的臉,目光中忽有一種瞭然之意。
“可是你蒼九爺已在召你回去?”
蒼華的臉上忽生憂憤。他黯然地垂下了頭。
他是敬佩這裴督都的,雖然他一向並不了解他。但裴琚那養尊處優的身軀不管坐到哪裏,都會給他有一種感覺,那感覺只有四字:堅如磐石。
蒼華不了解裴琚——在試圖了解這個當朝巨擎失敗之後,他早已不再試圖了解他了。但他看得出這個當政執守為一方安定所盡的力。他想告訴裴琚的只有一件事,這件事不是用說而是用做來告訴的:他蒼華仰慕他,而且,情願用生命為他潑出一腔熱血。
可是,沒錯,就是在裴琚此刻身處亂局,命懸一發之際,蒼九爺忽然召他回去!
士為知己者死,當日裴琚於華、蒼二姓中,單單選中了身高才過五尺的自己。由此一事,已成知遇!可放在華蒼二姓與裴琚之間的這一場紛爭突起的棋局中,他根本無權擁有什麼個人的情感,他只能成為一顆默然啞聲的棋子。他生是蒼家人,死是蒼家鬼,他無力反抗蒼九爺的決定。這是華、蒼二姓給裴琚的第一個臉色,在這之前,他們已小小向陳去病發動了一場殺局。
用意只有一個:你、究竟放不放華溶?
蒼華握刀的手忽然加力,僅僅府外,僅僅在這個貌似平靜的裴府院牆之外,他就不知道新近來了多少裴督府一直潛藏的對頭。而清流社這次邀來的兩人,就是有他蒼華在此相護,傾盡全力,也不見得敢確保能擋住那兩大當世高手的聯袂一擊。
何況……
——這一次出刀,就是他的臨去留言,他不放心——他是真的不放心這個難得的為官還算儘力、不全以一己私慾為務的當政執守,不放心就這麼把他一個人丟棄於這風波激蕩的濁世暗流里。
裴琚微微調了一下呼吸,一閉眼,眼瞼一垂,就遮去了他眼中所有可能為外人察覺的神色。只聽他靜靜道:“那好,你去吧。為人處世,族規家累,種種在身,豈能盡如已意?我不怪你,也不會攔你。”
他忽端起面前那黃楊木縷空雕就的一個大大的茶杯,長飲了一口,再一遞就遞到蒼華唇邊。
蒼華看了他一眼,一仰頭,單手支案,並不松刀,就着他手裏喝了一大口——他知道這是裴督爺在相送自己。
這一口淡淡的普洱茶喝下,卻有兩脈死泉似就要在蒼華眼底活泛起來——他萬萬不可再呆下去!再呆下去兩眼中的軟弱濕意會是他控制不住的。
好男兒,來時當跳蕩,去時亦決絕。只見他右手忽然一拍案,那把‘闊沉刀’就被他拍在了案上。
他閉目仰頭,抬首長吸,一口長氣吸罷,便開聲道:“裴大人,這柄刀就留給你做護身之用吧。它日如有兇徒來犯,叫他認清了我蒼華的‘闊沉刀’再下殺手。否則,嘿嘿,您生時,為家規所限,我與您彼此只有賓主之誼,進退由不得我。但如您不測,那吊主復仇,專諸一劍,就是我蒼華的私人之誼。縱是華家老祖宗與蒼九爺,也再管不得我蒼華的‘闊沉’之擊!”
他一語未罷,左手一撐,人已翩飛而起。只見案后燭焰一縮,昏黃的光影中,蒼華那矮小的身影已向堂外逸去。
裴琚耳中猶聽他說道:“清流社這次不只出動了社中好手,據聞,還請來了兩大高人。‘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嘿嘿,是什麼號稱什麼《鍾靈賦》中的人物,周翼軫與木衡廬!”
說到這裏,他身影已逸出堂前的照壁之外。
他忽仰天而嘯,這嘯聲分明是要給伺伏於暗的敵手聽的,只聽他矮短的身子發出的嘯叫卻如虎吼龍吟:
可憐無定河邊骨,水闊魚沉何人問;
可憐無定河邊骨,水闊魚沉誰人問!
2、孰為可托者
裴琚踱着方步從自己的書房走向那個小偏廳時,心中還在想:到底是什麼人,不肯通名,卻能逼着自己的長隨一意約請,定要逼自己前來私底一會?
他走去的方向是裴府後園,這裏地處隱秘,來的人想來走的也不是正門。那人一定是在自秘蹤跡了?
裴琚要去的那個小偏廳匾為:憑風寄水,所以也叫‘寄水廳’。
時近申時,外面的花月清幽,寄水廳內卻燭光微黯。
裴琚一走到寄水廳門口,就見一個女子嬌俏俏的身影正自俏俏地憑窗而立。
裴琚稍稍加重了一點腳步,那女子已先聞聲辨人,開口叫道:“三哥。”
裴琚的臉上劃過一絲驚喜:“欞妹?你怎麼會到了這裏?”
裴紅欞一旋身,裴琚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呵呵,讓琚哥看看,這些年你可變樣了沒有?”
說著,他一聲輕笑:“我的意思是——變醜了一點沒有?”
裴紅欞的臉上嫣然一笑,那笑意映着燈花爆出的一點燭紅,燦成一派嬌艷。
裴琚看到她一笑,不由就想起童年的時光,沒來由地就覺開心起來。只聽他道:“你可還記得——小時那個阿病多少次總是那麼傻獃獃地望着你,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最後有一次才道:‘你就不能變醜一次我給看嗎?哪怕只丑上那麼一小會兒?哪怕只丑上一次?’”
他提起舊事,裴紅欞也忍不住大笑起來。裴琚更是十分高興,用手指扯了扯裴紅欞鬢邊散出的一綹頭髮——但不會象小時那樣欺負得她感到痛了,含笑道:“好了,現在阿病不在這兒,我欺負下你也沒人為你出頭了。——你怎麼一個人來的?沒有跟隨嗎?你這臉……你這臉怎麼了?”
這時他才驚訝地發現裴紅欞那明眸素齒間、左頰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燙痕。剛才還是一派兄妹重逢、偶話當年、言笑融融的無忌——彷彿那一切都還僅只發生在昨天,只是不小心被時間這個小偷整整竊取了十年——可這一望之下,那燙痕如此真實地從那彼此完全隔絕、對對方全然無知的生活里凸現了出來,似乎訴出着所有時光的流轉中、生活底里處的那一份艱險煩難。
裴紅欞也靜了下來,她輕輕掠了下鬢髮,忍住那笑意底下不知覺就要浸出的紅淚,微笑道:“沒什麼,只是我經歷過的一場兇殺中的一點遺迹。”
寄水廳中猛然一寂。裴琚默然地搓着手,有傾才道:“東密之人這些天一意追殺、不肯放過的就是你?”
裴紅欞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裴琚立直身,心頭一慘:他久知近幾月來東密‘滅絕王’法相手下屢有異動,但他們行事隱秘,裴琚雖有猜測,卻也不敢確定他們要追殺誅連的竟真的不避孤寡!
——而小妹幾乎可以說,手無縛雞之力!
他完全想像不出這幾個月小妹是怎麼度過來的。有一種想再次象她小時那樣把她擁抱入懷的衝動——象當年一樣,在她一場噩夢初醒時那麼把她摟之在懷。
可裴紅欞的背脊似乎無聲地挺了挺,無聲地拒絕了他的慰撫之意。
裴琚定了定神,從兄妹之情中清醒過來。他思維縝密,含笑道:“愈錚死前,可是留給了你什麼東西?”
裴紅欞沒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靜默中已讀出了答案,只聽他一怒道:“那個窮書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當他的閑官就罷了。生前他不能給你一刻安穩也就算了,連死了也攪得你不得清靜!”
他很少動怒,這時一怒之下,只覺氣血翻湧,一伸手,就向身側案上猛地拍去。他這一下拍得極重,指上一隻名貴的漢玉搬指已經拍得粉碎,這時他卻聽到小妹靜靜地開口道:
“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願——意——”
裴紅欞輕輕地一垂首,但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膽怯,反是一種剛烈。她不是那種慣於在人前表現自己堅決的女子,總覺得那份堅決、她如忍不住萬一不小心露出的堅決,會不小心冒犯這個平靜而疲沓的人世——她還有什麼不滿?愈錚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業託付給了她,她還有什麼不滿?她別無它言可答,也只有三個字:我願意!
——小妹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縷無力感。那無力感伴同着歲月的滄桑,近來時時會在他的心頭浮起。
半晌、他才啞聲道:“那他交給你的是什麼?”
裴紅欞知道對這個一向才智卓著的兄長沒必要隱瞞,但她還是靜靜地看了她三哥好久,才從領口慢慢地掏出一樣東西。
只聽她清銳銳地道:“誰想到這個東西竟會惹來東密如此震怒……”
“我只知道它叫——”
“《肝膽錄》。”
“這就是愈錚留給我和小稚母子的唯一的東西。”
裴琚的手猛一拊額,這一拊拊得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他的腦門都被自己拍得有些發紅:
“這世上果真還有這個東西?”
他的感喟似驚似嘆。接着,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干啞:“小妹,你知道,當初你嫁給肖愈錚時,我是很有點瞧不起他的。這個出身寒微的窮丁,卻憑白拽着一身不知哪裏來的酸硬骨氣,滿世界裏去硬碰。可是,這些年下來,我卻是要佩服他了。當今朝中,人人萎縮,自老相國丁中書撒手而去后,還敢在朝中一逞風骨,傲然立世的卻也只有你那個愈錚了。這些也還罷了……硬氣代不乏有,我現在佩服他的卻是:他原來真的掌握那個隱隱一直在一個小圈子裏流傳、說是存在於世的一樣絕秘。嘿嘿,嘿嘿,東密勢成已久,屢思變局,可為了你郎君一介書生,與他手中自構的一冊僅在傳聞中的《肝膽錄》,居然潛忍多年,不敢輕發一試!這份膽略,嘿嘿,就算上你三哥我,並世之中,只怕也無人能及!”
說著他一低頭,目如鷹隼地盯着裴紅欞:“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肝膽錄》中所書,到底是些什麼秘密?”
裴紅欞靜靜地望着他,在三哥面前,再也沒有必要隱瞞了。
她看了裴琚很有一刻,才道:“三哥,我知道,想來你也知道,萬車乘也知道。”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忽然她猛地一拍,‘啪’地一聲就把那紙羊皮小卷扣在了案上。只見她雙目直盯着裴琚:“它就在這裏。”
“你是不是真的要看?”
“只要你給我一個承諾,這東西,現在你就拿去。天底下拿得動它的,只怕現在也只有三哥你。”
她看着裴琚,似要在三哥眼裏榨出一絲膽色來。
——愈錚死前說,這《肝膽》一錄,是當今關聯至重的一個所在,不止干涉到他一個人的性命,而且關涉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甚或天下蒼生之命。她記得愈錚臨終前對自己說:“這個小冊,你可以交託的,當今世上,也許只有兩個半人……”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渺茫,似乎也料不定裴紅欞究竟找不找得到那兩個半人。
——那兩個半人中,排在第一的人不可說,不能說,肖愈錚也僅只告訴了她一句隱語;第二個人,裴紅欞印象中記得極清,他叫丁夕林,水部郎中丁夕林。
至於那排在最後的半個人……
那就是她的兄長——裴琚!
裴琚臉上的神情瞬息數變,裴紅欞看着自己一向寧定、外人常評為‘每逢大事有靜氣’的三哥,他的心裏分明在劇烈地交戰着。
她轉過身,眼裏忽然染上一點濕意。那不是為傷心,而是忽然感到蒼涼——人生代謝原如此,就是親如兄妹,經年不見,一霎開懷,最後不知不覺間就已纏繞糾葛上的還是這些人事。她知道,琚哥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琚哥了,而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自己。
或許自己的此番前來,也不過是他本已糾纏煩亂的生中不得不面對的一局亂棋。
裴琚雙手互搓,只聽到一連串輕微的骨節響聲在他雙掌之間響起。裴紅欞驚異地看着他——這聲音不象是自己一向溫潤如玉的三哥所發出來的。那指節之聲一聲聲在她耳里噼噼剝剝地響着,然後聲音忽止,如暴雨初過,裴琚的鬢側忽然微浸出了一層汗。汗一出,他手指間的聲音就忽停了,似乎那汗已泄去了他渾身的精力。
只聽他靜靜道:“你要我給你做出什麼承諾?”
裴紅欞手忽從懷裏掣出了一個小小絲囊,有些自愧,卻更多的是堅決地道:“附心蠱,就是這個附心蠱。只要你肯讓我把這附心蠱種在身上,它日你一旦有違承諾,我有能力隨時取你性命就可以。”
這《肝膽錄》究竟是什麼東西,竟讓她不得不說出這樣冷狠的一句。裴紅欞口裏說得很淡,但她自己也覺得這不象一場兄妹間的談話,而象是……
裴琚的眉毛忽然一蹙,他第一次認識裴紅欞似地看着眼前這個小妹——附心蠱,她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然後他忽然一笑:“這東西的誘惑確實很大。我知道裏面究竟裝有多大的權利。”
頓了頓,裴琚才道:“但如果是這樣,你要的承諾是如此之重,那麼,三哥不要,你也最好把它忘掉。我們是不是找一個合適的時機燒了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燒,即要燒得隱秘,卻又可以讓東密和清流社中人知悉。”
他臉上淡淡地含着笑,裴紅欞卻只覺一聲長哭聲在自己心頭響起。就算當日遭‘長安悅’所棄,她心中也沒有這一種‘天下何寄’的感慟——三哥不接?連三哥居然都不肯接?他還要自己燒了它!
但、能嗎?她能嗎?這一份重擔,她原來還指望可以就此而卸!
——《肝膽》一錄空垂世。
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如果三哥不接,如果他要強逼自己把它燒了,如果自己就算保得下它來、卻永遠找不到那可接之人,那愈錚就是傾此一生,結得一錄,不也僅成‘紙上蒼生而已’?
——縱使嘔血圖匡助……
也不過、紙上蒼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