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點點雪山
唐方一動也不能動,那些兇惡的毒蛇,全昂頸吐信,隨時飛攫而噬。
蕭秋水更不敢動。
他寧願自己給鷹啄、虎撕、獅裂,都不願唐方給一條小小的蛇咬小小的一口。
老人笑了。
他知道已控制住蕭秋水了。
可是他還要確保蕭秋水不動。
不只是“不敢動”,更是“不能動”。
所以蕭秋水雙腕、雙踝,也給纏上了四條碧、綠、紅、花的毒蛇。
他並不急着去取“無極先丹”。
數十年闖蕩江湖的經驗,已教他學會了“忍耐”。
少女更不急。
所以她笑:“姊姊你現在是不是動不了?”
唐方氣到臉都白了,看到毒蛇,更駭得煞白。
少女道:“我的毒蛇,沒我的號令,絕不走開,你知道吧?”
老人道:“我的也一樣。”他笑問:“屈寒山給你的是不是‘無極先丹’?”
蕭秋水這才想起,屈寒山臨死前曾說過:“小心……蛇王……”但他想起已太遲。
老人眯着眼睛笑道:“要是你不回答,我便殺了唐方。”
蕭秋水只好答:“是。”
老人笑道:“好。在哪裏?”
蕭秋水垂首,望望襟懷,他的手腳,都不能動,一動,毒蛇就咬下去。
老人摸摸他的頭道:“很好。”然後用手掏出了五顆丹藥,那蛇似會認人,見老人欺近,便不咬噬。老人取得仙丹,仰天長笑。
蕭秋水這才明白,為何屈寒山寧死交給自己,也不交給蛇王等人,原來這兩人也是追殺劍王者,想把仙丹獨佔的人!
老人張大了嘴巴大笑道:“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蕭秋水心裏發狠地想,服下去,吞下去你就知道……但又回心一想,萬一毒性發作時,兩個蛇王只要一人呼嘯一聲,毒蛇即噬了唐方,——自己倒不打緊,唐方要是傷了,那怎麼辦!
心下大急,叫道:“這葯有毒,吃不得!”
老人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拾起藥丸,趨近眼前細看,又大笑道:
“你年紀輕輕,也想唬我?!告訴你,我‘蛇王’只咬人,從未有人咬得着我——”
突然慘叫一聲,雙眼變成了碧綠色。
臉卻成了金色。
死金色。
“唆”地一條金碧二色的小蛇,閃電般自老人的後頭沒入少女的袖口裏。
老人怔怔回身,蕭秋水可以看見他的后脖子多了兩個小孔。
齒兒印。
汩汩的血滲出。
黑血。
連蕭秋水都怔住。
老人巍巍顫顫,眶眥欲裂,高擎手掌,指着掌心五顆藥丸,疾聲道:
“就為……為這……”
少女恭謹地道:“是的,大伯您教過,一個人分的好東西,總比兩人分的好。”然後又笑道:“這樣寶貴的東西,大伯得到,能分一顆給我才怪呢,”嘆了口氣憂愁地道:“偏偏我又想獨佔。”
老人嘶聲道:“好……想要……可以跟我討……我可以……給你……”
少女嬌笑道:“萬一大伯不答允,那可怎麼辦,先下手為強,大伯說過的,所以我忍住沒先拿。大伯的毒蛇很毒,我的手也不敢伸過去,等大伯拿到手,我才敢下手,大伯說過:
要殺人,就得忍耐……”
說著又“唉”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也不敢斗膽殺大伯。可是大伯說過:你要殺一個人,要趁他不能還手,最好趁他不能動又不敢動的時候。現在大伯不可動,一動,毒性就發作得更快了。”她笑得花枝亂顫又道:“所以我現在敢在大伯掌中取葯九了。”
老人混聲道:“你……好……好毒……”
少女施禮莞爾道:“卻都是跟大伯您學的。”
說著便一一取去了老人掌心五顆藥丸,老人啞聲呼嚷:“快……快救我……”
少女臉若寒霜,道:“大伯,我還是孩童時,你玷污我,又作怎麼說?!”
突然一揚手,那金碧色的小蛇又閃電般在老人耳邊咬了一口,再迅急地收了回去,少女道:“……何況,蛇王畢竟只能一個;”她笑得十分得意:“我食了這些葯,當不當蛇王,要看我高興不高興的事。不過——蛇王還是只准有一個;”她妙目望着臉色轉灰黑色的老人,又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她伸出一隻手指點點老人的鼻子道:
“這——可都是大伯您教我的哦。”
就在這時,老人忽然喉底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
他突然尖嘯一聲,連人帶身撲了下來。
少女的臉色變了,老人居然還有還手之力,她意想不到。
她真正意料不到的,倒不是老人超人的體力,少女所養的金碧毒蛇,除了她自己的解藥,絕沒有辦法解救,而老人之所以還不死,是因為他血液里的毒液。
他養了幾十年蛇,也抓了幾十年的蛇,各種各式的毒蛇,他都碰過,而且以蛇成了名,又以蛇的首尾相應啟悟,調教了另一個“蛇王”,他自己自然也被毒蛇咬過無數次,都仗了他的獨門解藥,以及療毒之法鎮製法毒效,才能夠安然無事,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體內的毒液,已潛有二十三種,以毒克毒,所以金碧毒蛇的毒液雖注入了他的體內,但毒液並不能一下子流入心臟,導致猝亡。
他尖嘶遽發,蕭秋水身上“嗖、嗖、嗖、嗖”四條蛇,一齊飛射而出,噬向少女。
少女大駭,也尖鳴一聲,唐方身上四條蛇,也松纏彈出,與那四條蛇半空接住,攔鬥起來。唐方一旦得脫,一揚手,二枚蜻蜓鏢,打向少女!
少女雙肩被老人搭扣住。
她一張口,竟咬住老人的咽喉。
老人雙目翻白,喉管“格格”有聲,他體內的抗毒素質,能抵受金碧毒蛇的毒液,卻抵不住少女的咬噬。
少女手一揚,金碧毒蛇閃電般飛出!
三枚蜻蜓鏢,打入少女雙肩,一枚射偏,擦頭飛過!
蕭秋水已至,一掌打出!
這時唐方懼呼一聲,己被金碧毒蛇咬中。
蕭秋水一急,全力一掌,“砰”地一聲,少女倒飛起,撞碎了一尊金剛菩薩像,蕭秋水的功力,現刻何等之高,少女中掌,當即斃命。
兩個“蛇王”,都死在伏虎寺內,只不過是一前一後間的事兒。
蕭秋水飛掠過去,金碧蛇直咬住唐方的小腿不放。
唐方臉色因痛苦與恐懼而全白。
蕭秋水大吼,也顧不得那麼多,一手抓住了蛇身。那蛇久經訓練,何等厲害,一給捉住,立即回噬。
但蕭秋水此刻的功力,實在可怕,一急之下,力由心生,竟硬生生把毒蛇搓成肉醬。
唐方這時呻吟的一聲。蕭秋水也顧不了那麼多,“波”地撕開唐方小腿上的褲管,瞥見傷口,青黑色的一線,已化成千指百爪,蔓延向上,直至膝蓋間,蕭秋水不顧一切,張口往傷口便吸。
一吮一吸,然後吐出,開始幾口,儘是黑水,最後才見鮮血,這時唐方才叫痛起來,顯然是傷口毒性大減,麻癢消失,才知劇痛。
蕭秋水當不放心,也不避嫌,伸手往少女襟里搜,掏出了幾瓶葯,他心中哺哺自念:
你生前太惡毒,死後行行好,救救唐方,我冒瀆你的屍體,也迫不得已,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其實蛇毒力甚強,若不是蕭秋水內功過人,毒力難侵,這用口吮毒間便得中毒斃命。
但見幾瓶藥粉,有些寫內服,有些寫外敷,蕭秋水忖思,蛇王身上的葯,多半就是蛇傷之葯了;但又認不出哪一瓶有用……當下不管一切,能敷抹的就敷上,能服食的就給唐方服下。
又過半晌,唐方的雙頰才有了紅潤,但因金碧蛇的毒力實在厲害,蕭秋水雖急智過人,先吮毒,後用葯制住,但畢竟不通醫理,所以餘毒猶在,唐方竟發起燒來。
蕭秋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中天微明,星稀月殘的時候。唐方竟發燒而暈了過去。
蕭秋水站了起來,急得來回地走,終於“噗”地跑在如來佛像面前,默禱道:
“南無如來佛菩薩,小人蕭秋水在此懇求,願唐方吉人天相,菩薩打救,縱令我倆不得見面,間隔萬水千山,咫尺天涯,令我忍悲受苦,終生不歡,我也情願……”
這時佛燈已近燃盡,忽暗忽明,似使洗象池畔的粼光一般;菩薩寶相莊嚴,一堆碎了的四大金剛相在殿中橫排着。
“噗”地一聲,燈火全滅。
殿中頓時一片黑暗。
良久,蕭秋水的眼中,漸漸閃現星星灰暗的微明。
黎明將至。
遠處一些許晨鳥輕喧。
啾啾不已。
殿外大霧。
殿上有人。
蕭秋水忽地嚇了一大跳。
平素他警醒過人,而今卻因心繫唐方,有人行近,也不得知。
只見來者兩人,似煙似霧,在晨露中大步而入。
蕭秋水急,擋住唐方前面,要看清楚前面的人。
這兩人是准?——
難道是兩條“蛇王”復活?
蕭秋水不禁毛骨悚然!
霧漸散去。站在他前面的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高大威猛,頎長碩壯。
這高壯剛強的人冷冷地看着蕭秋水,又冷冷地望向唐方,終於道:
“我帶她回去。”
他一共只說了五個字。蕭秋水只有點頭。因為他知道他是誰了。
唐門,唐剛。
唐方的毒,只有用毒世家唐門高手方才可以解救。
在唐剛身邊,還有一人。
這人忠朴,耿直、誠摯、老實。
方方正正的臉,肯插雙劍。
蕭家老二,蕭開雁。
蕭秋水真是好久沒見到自己的親人了,他禁不住在這晨曦里淚流滿臉,喚了一聲:
“二哥。”
蕭開雁的個性,忠耿樸實,跟蕭秋水的個性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他看來比上次灘江畔上滄桑、惟悴得多了。
這半年來他未涉足江湖,只是留守桂林,怎會反而蒼老得更快,沙場奔馳,取敵首級,或闖蕩江湖,長街械鬥,都是大丈夫、大將軍痛快豪狂的事!——
可是留守的好漢呢?!——
忍辱負重的男兒呢?!——
古來征戰的將軍,生死俄頃,但快意長弓;惟不能出戰的將士最寂寞。
留守的蕭開雁聽到大哥蕭易人在點蒼山戰敗軍潰的消息,終於放棄了留守,偕唐剛一齊趕了過來。
峨嵋山上,詭秘的傳說,無疑也吸引了他和唐剛。
唐剛抱唐方離開。
唐方所中的毒,連唐剛都無法即解。
他只能把唐方的命暫時保住。
只有唐門的女主人:唐老太太能解。
唐剛抱唐方離開時,唐方猶未醒來。
在晨霧中,蕭秋水瞥見唐方白生生、俊俏俏的側臉輪廓。
一絡烏髮散下來,披在臉上。
蕭秋水忽然哭了,他跪下來:只要唐方不死,他矢誓不管盡一切力量,都要見到唐方,都要維護唐方。唐方啊唐方。
唐剛走了。
霧氣還在,旭日已升上來了。
蕭秋水看着唐剛高大的背影,抱着唐方大步下山。
“我跟你一齊去……”
“不行。”唐剛冷冷地望着他,“數百年來,外姓子弟,未得允可,絕不能擅入唐門半步。”
蕭秋水發現這人不但像豹子一般剽悍,也似豹子一般無情。
唐門是唐方的家,他喜歡唐方,唐家的規矩,他只好遵守。
“守規矩”,在蕭秋水狂逸的一生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唐剛遠去——
唐方也遠去。
迎着旭日,蕭秋水仍是跪着。
晨曦的霧氣未散,山上氤氳着霧。
蕭開雁在旁看着他這個自小在家裏被認為“荒誕不經”的弟弟,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
他們倆人的性格迥異——
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
但此刻蕭秋水的感覺,蕭開雁能了解。完全地了解。
此刻殘雪未消,草木披霜,旭陽在空漠的天上,淡相映照,山巒在遠方,一層又一層,無所盡了,都是寂寞的雪。
山脈綿亘,氓山萬重,大瓦屋、小瓦屋山在南北。不涉高寒處,安知天地闊,這時太陽漸漸如熔鋼般熾熱,彈跳上雲層,漫天雲霧由藍轉紫,由紫變紅,又由紅變黃,再由黃變白,碧雲藍空下,捨身岩刀劈般的百丈巨壑,北望北部,西可見貢嘎山和點點雪山。
蕭開雁低聲說:“該走了。”
蕭秋水緩緩站起來,這時太陽已升到無盡蒼穹中了,他說:“我們到金頂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