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沒有臉目的人

第二回 沒有臉目的人

華山北峰即為雲台峰,東西皆絕壁,峰頂有北極閣,既雄麗,又秀美。真是天蒼地茫,霧雲飛散,群山盡失,好似到了絕境。

北峰上,沒有人的蹤跡。

蕭秋水從費逸空要放煙火向“山峰上”的人示意誅殺梁斗等人,斷定被擄的人必在華山五峰上,可見究竟在哪一峰呢?

北峰沒有,即赴中峰。

北峰以南,有嶺中間突起,形同魚脊,謂之蒼龍嶺。嶺左鑿有小道,闊不及尺,下臨絕壑,深不可測,行人至此,緩扶壁過,耳可觸石,故名“擦耳崖”。

如果在這隘道上埋有伏兵……

沒有伏兵。

卻有血跡。

斑斑的血跡,令人怵目驚心;但沒有屍體。

屍首必在格鬥后給扔落山澗——

是誰先來過?

蕭秋水等人越山脊而上,兩崖深不見底,凡險峻處,如身置太空,肝搖膽撼,即名“閻王脊”。乃華山絕險之地,行人視為生死關頭。在這綿豆三里的“蒼龍嶺”中,孤壁絕懸,非莫大勇氣無法前行。

蕭秋水等雖藝高膽大,但見此天險,也不禁興人豪莫如天之念。

蒼龍嶺龍脊山脈之盡處,乃最高處,倘再前進,但從崖下折身反度,亦稱“龍口”。龍口之上,有峰“五霄”,即為中峰。再上為“余鎮關”,關額題曰“通天門”,杜子美詩所謂”箭指通天有一門”,即指此門。

相傳當年韓退之登此“龍口”。道途未辟,陡險更難,並此而豪氣盡,在“龍口”逸神原處,刻有“韓退之投書所”,而韓昌黎也有詩云:“悔狂已咋非,垂戒仍鐫路”。在這蜿蜒如龍,石色正黑,鎮守東、西、中、南峰四崖的金鎖關上,緩緩定下兩人。

兩個頭戴笠桅,身着華衣,腰系金蘭袋的兩個人,自上而下,和寂無聲地走來。

就像兩個幽靈般的人。

到了此時,費家的高手可謂傷亡過半,這走下來的一男一女。卻又是誰?

這兩人從魚脊般的山坡上走下來,且無風自動,衣袂捲起。

秦風八和陳見鬼都要衝上前去,蕭秋水攔住,大聲道:

“在下蕭秋水,來意是找回我的兄弟朋友,請兩位前輩示予明路。”

那男子陰陰地道:“你能來得了這裏,想必已過了三關。武功必然了得……”

那女子幽幽地道:“你跟上官望一族,多少都有些關係的?”

蕭秋水一怔:上官望族?蕭秋水不能理解,他只知道“慕容、上官、費”是武林中三大奇門,至於上官族跟費家有什麼瓜葛,他可不曉得。

但是陳見鬼知道。陳、秦兩人對武林掌故,似比他們的武功更要高明一些。

他立即悄聲告訴蕭秋水:“上官族的族長就是上官望;據說昔年費家之所以與慕容家為敵,就是為了上官望。結果上官望出賣了他們……以致費家孤立無援,節節落敗。”

秦風八也道:“這兩人很可能就是費家的‘亡命鴛鴦’,費漁樵次子費士理和其妻皇甫漩。”

只聽那男的森然道:“不錯,就是我們兩個。”

那女的黯然道:“我們都是沒有臉的人。”

他們說著,各反手一拳打飛自己頭上的竹笠。

笠飛去,出現在蕭秋水等人面前的,是令人顫慄的情境。

這兩個人,臉上一片模糊,竟全無臉目——

兩個穿華衣,但失去五官的人!

連藝高膽大的秦風八,陳見鬼都驚得不由自主,往後退去。

“不錯,我們是沒有臉目的人。”

“我們要候到手刃仇人,才能恢復臉目。”

烏雲密集,涌蓋卷積。這兩人在桀桀笑聲中,長空飛來,一人執雉刀,一人持眉尖刀,飛斬過來。

蕭秋水的心亦如烏雲蓋涌,起伏不已,怎會有人真的沒了臉目!

……就在這一遲疑與憂慮間,先勢盡失,兩柄長刀,比風雲還要密集,飛卷蕭秋水。

蕭秋水立即穩若大樹,無論對方兩柄刀如風雨交加,他仍舊老樹盤根,不為所動。

叱喝連聲,這一對夫婦,華衣飛閃。出盡渾身解數,搶攻蕭秋水。

如果蕭秋水此時反攻回去,在這雷電風雨的刀法下,只怕很難有活命之機一但蕭秋水一開始就用守勢,抱定決心:“等”。

在他還沒有完全摸清這對夫婦的攻勢時,“死守”是一種最好的應對方法。

蕭秋水專心全意,發揮着鐵騎、銀瓶的武當劍法,這跟藍放晴與白丹書的疾迅候忽劍法,又大相異趣——它只是用最少的精力,最少的身法,卻以“黏”、“帶”、“按”、“封”等字訣,借力打力,使敵人為之筋疲力盡。

此刻費士理、皇甫漩就有這種感覺。

而且越戰下去,這種感覺越深。

“亡命鴛鴦”簡直已氣喘如牛。

但他們也立即改變戰略,一陣快刀后,忽以寬袖一遮臉孔。

蕭秋水依然鎮定以劍招化解來勢。

他們袖子一挪,張口一噴,只見一團火和一道黑水,直射蕭秋水。

就算蕭秋水退避,也來不及;撲前去,則只有送死——就在這時,蕭秋水不見了。

費士理夫婦只覺眼前一空:蕭秋水己不見。

就在這一愣之際,”呼”地一聲,蕭秋水雙腳鉤住岩石邊緣,又整個人“盪”了回來。

費士理、皇甫漩急忙伸手入腰畔的金蘭袋中去。

已不管他們所拿出來的是什麼兵器和暗器,蕭秋水已不給他們第二次機會。

他雙掌拍出,正是“殘金碎玉掌”,這閃電般的一擊,在兩人未將手掏出袋子之前,已按在他們額頂上——

可是沒有拍下去。

然後蕭秋水一個跟斗,翻落在丈外,飄然落地,抱拳道:“承讓……”

費士理、皇甫璇二人“幸而”沒有臉目,否則一定是臉色極為難看……,對方以一人之力,擊敗了他們兩人。

又過了好一會,天微微下着小雨,費士理才澀聲道:“你……你究竟是惟?”

蕭秋水不想多造殺戮,所以仍然恭敬地道:“晚輩蕭秋水。”

皇甫漩仍然驚疑地道:“你……真的不是上官一族的人么?…那……那你又來此做什麼?……”

蕭秋水情知事有蹊蹺,於是道:“在下跟上官一族,素不相識。在下來此,不過是因好友兄弟,全力你們費家的人所擄,所以上華山來討人……可是沿路上都遇至!截殺,在下不得已為求自保,搏殺多人……”

費士理聽到此處,長嘆一聲,向他的妻子沉痛地道:“錯了!錯了!這次老爺子錯了!

既要對付上官族的人,何苦又惹蕭秋水!”

皇甫漩凄婉地說:“老爺要激蕭……蕭大俠出來,是為了‘天下英雄令’,有了這面令牌,朱大天王才會幫助我們,恢復家聲,並且對付上官族的人……”

費士理悲聲吭道,“現在對付個屁!舊仇未雪,卻又惹強仇,反讓人乘虛而入……事已至此,朱大天王又哪裏有半分支援!靠人打仗要失敗,靠人吃飯是混帳!爹!你怎麼這般糊塗呀!我們已錯了一次,還不夠嗎?!”

皇甫漩扯着她丈夫的衣袖也哭道,“天——費家的災難,怎麼沒窮沒了……?!”

這可把蕭秋水、秦風八,陳見鬼,瘋女都愣立當堂,不知這對“沒有臉目”的夫婦,在搞什麼玩意,總之讓四人如同丈八金剛、摸不着腦袋。

蕭秋水懇切地道:“兩位……我們真的不是上官望族的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費士理毅然又堅決地,向他同樣沒有臉孔的妻子說。

“……上官族的人定必到來趕盡殺絕,又何必再害人?我們不必守在這裏,讓爹一個死守東峰……”

他妻子凄然點頭。費土理向蕭秋水道:“你的朋友們就被困在南峰老君廟中……”

他拿了一大串鎖匙,道:“因有敵來犯,該處已無人把守,你們自個兒進去,……我已經毀掉那兒的機關,救人無礙……”

蕭秋水接過鎖匙,其他人都很欣然。但心裏已被這對“沒有臉目”的人之傷情所吸引着。

“究竟是為了什麼?……”

“費家與上官族有什麼過節……?”

他們七嘴八舌他說。蕭秋水誠懇問:“這釋友之恩,秋水銘感五中。但無功不受祿,我等一路上山,都發覺有人跟蹤,似是與費家為敵……”

話未說完,費士理悸然疾道:“是不是五個身着不同顏色,頭戴竹笠的人?!”

“是。”

只見費氏夫婦兩人身形為之搖晃,蹭蹭蹭退了三步,對視嘶聲道:“他們來了!”

“爹危險!”

便急欲掠出,蕭秋水作勢一攔,費氏夫婦把身形一凝,目光甚有敵意。蕭秋水說:“究竟怎麼一回事……?兩位對我有釋友之義,請告訴在下。或可盡微薄之力。”

夫婦倆對一眼、兩人卻見識過蕭秋水的功夫,皇甫漩顫聲問:“你……你願相助我們?”

蕭秋水斷然道:“那要看我們的朋友是否無恙。”

皇甫漩急道,“無恙,無恙……老爹擒他們,只是要逼你出來,旨在‘天下英雄令’……絕對沒有傷害他們。”

費士理嘆一聲,道:“諸位,我夫婦倆之所以沒有臉孔,不是天生如此,而是易容之術……”

蕭秋水頗首道:“我看得出來。可那是為了什麼?”

費土理道:“只因我倆奇恥大辱未雪,血海深仇未報,便誓不以真臉目見人。因望將功贖罪,怕使到費家更勢孤力單,才不敢求一死。”

皇甫漩道:“這真是血海深仇……”

費士理道:“如俠士肯相助,我則盡情相告。二十年前,祖父費仇為慕客世情所敗,黯然西返,即專心訓練門人,望我爹爹……就是外號人稱‘一線牽’費漁樵能重振家聲。我爹費盡心機,將篡奪家產的伯父……費晴天……毒殺后,聯合全家,那時我家聲勢如日之中天。……那時卻是上官族面臨被唐家滅族的時候……”

費士理聲音里無限感慨:

“那時是上官望一族為唐門所迫,博殺過半,上官家高手,只剩下‘四小絕’,即是上官望、上官予、上官景龍及上官泰山四人…那時他們來投靠我們,說是兩家聯合,求費家助他們一臂之力,始不為唐門所滅,那時候是上官望族長親自來求,我為之心動,所以與阿漩一齊去懇求爹答應的……卻不料……!”

費士理悲吭地說著,皇甫漩也激動得全身抖哆着:

“我們把上官家滅族之危,挽救過來了,卻也得罪了唐門的人……所以在武林十年一度世家爭奪賽當時,唐門以第一高手唐堯舜出手,擊敗家父……而上官族此時已投靠‘權力幫’,趁費家人心大沮之時,撬牆挖角,騙走了我們不少人……待我們發覺時,已很遲了,上官望還帶人施殺手……那時‘四小絕’已成了武林中的‘四大絕’了……殺了我們七,八名重要高手,然後才揚長而去……”

費士理激動得全身顫抖:

“於是費家又一蹶不振,而上官望人臉獸心,不斷前來騷擾我們。他們有權力幫撐腰,更有恃無恐……我們不得已,只好投靠朱大天王,以求自保,這樣卻又得罪了權力幫,唆使上官族速滅我家。……這才引起了奪‘天下英雄令’之心,望得此令便可號令群雄來援,卻不料又因而得罪了少俠,成了朱大天王的利用品與犧牲物。……”

蕭秋水感喟地嘆道:

“哦,原來是這樣的,那我們也受了上官族的利用,來作前鋒,破了你們所設的陣勢……”

“便就是這樣,而上官望得乘而入,全因我們夫婦推薦;所以我們恨絕了他。”費士理悲憤莫已:”我們自知是費家罪人,罪孽深重,不望有諒,只求留得殘生,手刃上官望……

而我們在費家中。亦無臉目做人,所以把膜皮蒙在臉上,不再以真臉目示人;實無顏對天地、父母、友朋……”

皇甫漩悲聲道,“但家裏也不見諒……所以我夫婦倆地位盡失,從此家人不屑與我夫婦說話,並起了疑心,這一次固守華山……僅把鎮守俘虜一責,交予我們而已……”

費士理截道:“那是應該的!誰再願意相信我們?!誰肯信任我們?!……我們作了對不起費家的事,卻死留不走,因知費家雖然看來人情冷漠,但極需要人手,我們生為費家人,死為費家鬼……我們不能走!”

蕭秋水感喟地道:“能有賢伉儷這等將功贖罪,死守不走的心意,確屬難得!舉世天下,富貴近之,貧賤去之,說不定還老羞成怒,返回頭咬一口,洋洋自得,可恨至極!……

單為兩位悲慘遭逢,蕭秋水原盡綿力,助兩位以報此深仇!”

費氏夫婦大喜過望。費士理喜道:“那少俠是先救貴友,還是……?”

蕭秋水疾問:“令尊而今身在何處?”

皇甫漩搶着回答:“就在華山東峰‘博台’。”

蕭秋水仰望天色,負手搖晃着鎖匙。

“那五人想必已趕過頭去,救人如救火,非急不可,我們先去看令尊大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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