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第二次決鬥
費丹楓信任他自己的刀,他的刀有十六種變化,任何一種,都足以使一流高手喪命,費家的所謂“變化”。不是招式上的“變化”而是致命、狠辣的、融合各種奇門異術的“絕招”。
“你既是蕭秋水,便活不下終南。”
蕭秋水淡淡地道:“我不下終南。我上華山。”
費丹楓怒道:“把‘天下英雄令’拿出來!”
蕭秋水眼光注視遠處,彷彿只有終南那山、那水,方才值得他一看。
“你配嗎?”
費丹楓一下子憤怒得全身抖了起來——
不要生氣,費丹楓,不要生氣!
他暗自警告自己,一面抑制憤怒。
偏偏蕭秋水的眼裏又似乎有了笑意,彷彿以為他的發抖是因為懼怕——
我才不怕你!
費丹楓終於按捺不住,一刀劈出!
刀風霎時間佈滿了狹仄的膳堂。
蕭秋水的身形已飄出了膳堂,到了神殿。
刀風立刻又追到了神殿,且充斥了神殿。
蕭秋水又逸上了神殿,到了門檻。
刀風又粉碎了寺前門階的寧溢。
蕭秋水又飛了出去,到了擺在天壇前,那一口極大的、六人合抱寬的香爐邊緣上——
你這豈不是找死!
費丹楓心忖。他跟着也飛上了香爐邊緣。
寺里的人都追出來看:只見灰濛山景,兩人宛在天邊,衣袂飄飄,來往閃忽,背後是一片空茫的天色,好像連沁涼的空氣,裊升的香煙,也是一般無情。
大家卻沒有注意到圍觀的人叢里,多了五條戴竹籤的鮮衣大漢,靜靜地默視着。
費丹楓一刀劈下去,這一刀龍騰虎勢,不但可把人劈成兩半、也可以把鐵爐斬成兩半。
但是到了中途,刀勢全改。
刀改由刀背拍落,擊在香爐里!
“逢”香灰激揚,全進噴向蕭秋水!
然後費丹楓的刀橫掃,卻在刀柄間,忽忽二聲,噴出大量的毒液。而他空着的左手,也打出四、五種不同的暗器!
有些已經不可以說是暗器,而是毒物——活着的毒物。
隨便任何一樣毒物,或一件兵器,只要沾着蕭秋水,——蕭秋水必死。
可是蕭秋水沒有死!
他突然脫下鏢客的披風,一張一罩,便把費丹楓連人帶刀帶暗器包住——
當然連香灰也裹了進去。
費丹楓才掙扎了一下——才掙扎了那麼一下子,便不動了。
蕭秋水打開布包,費丹楓七孔流血,“砰”地倒在香爐里,身子炙着了香灰,“吱吱”
地燒響了起來——
也許他以刀拍香灰,褻瀆了神明吧?死了后連香都要燙他。
費丹楓中了自己的毒,——連香灰給他那一拍,都是有毒的。
所以他死得很快——雖然死得雙目凸露,死得不服氣!
這是蕭秋水第二次決鬥——
其實應該說,蕭秋水得“無極仙丹”之助,受武當、少林、朱大天王一系及權力幫一脈“八大高手”相傳后,第二次單打獨鬥,面對高手的對決——
蕭秋水是用了章殘金、萬碎玉連使“殘金碎玉”掌法時的“金五游龍”身法,退出寺內,而在香爐上乃運使“東一劍、西一劍”的“東忽西候”輕功與之周旋——但這一戰最令蕭秋水愉悅的是:他在博殺強敵時,用的卻是他自己的手法。
他已經越過前人,有了他自己。
他在與婁小葉一戰中,以對方斷劍絕招搏殺對手,已經稍具雛型:而這與費丹楓的一戰更能確立他的未來趨向。
他望着空濛的天色;天意無情、是在人心。每一個人都有他特殊的形式,而也有特殊的安身之地,所以也有特別適應他的生存方式和死門。
只要運用高超的武藝與智慧,找尋那安命之所,就能無敵,就像蛇畏硫磺,大象懼鼠,蝴蝶都知道季節流變飛往一個地方一佯。只有天地是闊大寬逸的,所以無理可襲。
蕭秋水站在香爐上發怔,遠眺蒼白的天色,加上深鎖的劍眉,裊裊上升未滅的香煙,倒在腳下的屍首,使蕭秋水看來猶如誅殺惡魔的天將,在替天行道后又生了大慈悲,故有憂色。
要不是有這樣的感覺:阿水、瘋女、秦風八、陳見鬼等必定已歡呼。
費家的其他五個人沒有上前來收屍,他們已不見了。
費丹楓一死,他們就溜了,逃得一個也不剩。
這屍首後來還是蕭秋水親自挖的墳墓,親自埋的。
他在墓碑上用劍刻了幾個字:
“費家的人”——
生為費家人,死是費家鬼。
他以為費丹楓會喜歡——
他當然不知道費丹楓是因為不想僅止作為費家的人,所以才野心勃勃,自詡高明,結果死於橫逆,成為費家的冤魂之一。
不過這也並不重要,反正終南山多霧,不久墓碑即生青苔,連那幾個字,也被蔓長得看不見了。只是那青苔不似一般綠茵,反倒是生得一片慘黃,長在墓碑上,乍看來就似一張人臉,不,像費丹楓生前的臉一樣。
蕭秋水決意上華山。“我也去。”陳見鬼說。“我們一齊去。”秦風八道。
“我們本來趕到陝西來,是要接蕭大哥過去,參加‘神州結義’同盟盛會。我們皆一致認為,這領導非蕭大哥莫屬,故此才要蕭大哥去一趟。”瘋女道。
蕭秋水這時再沒有謙讓。因為他已看出了這武林的情形,要一個年輕的“盟主”出來,一定要能代表的正道力量,而不只是“榮譽”而已,更重要的是“責任”。以及負擔起這個“責任”的“責任心”。
所以他只是問:
“是在哪一天?”
“三月十二。”
陳見鬼即道:“那天陰雨。”
秦風八皺眉道:“腥風血雨。”
這兩人是丐幫的重將,在裘無意嚴訓之下,對星象、卜卦、氣候、時令等都有特殊了解的異能。
“我會去的,”蕭秋水道:“但是我要先辦完這件事再說。”
“那麼我們一起去,”阿水說。
“反正要回去,就一道回去。"劉友也道。
“一齊去闖蕩也好,”蕭秋水對阿水等笑着調侃道,“可別又摔跤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於是一行五人,同上華山。煙霧空濛,山風颯烈,他們自終南山出發。
到了玉泉書院,蕭秋水等人雖藝高膽大,但也素聞西獄華山的。
“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他們在這“千古華山一條路”下,酣飲清泉,然後才背上行囊出發。
所謂行囊,秦風八與陳見鬼二人,大大小小的麻袋背了十七八包,也不知是什麼物事。
蕭秋水等人都知道丐幫門戶中有許多奇文異規,所以並不過問。
阿水,換上一襲朱赭勁裝,膝上還是照慣例,開了兩個洞,以免摔跤時把褲子磨破。劉友,還是瘋瘋癲癲,神經兮兮的,不過也有幾分姿色撩人。蕭秋水心想:要是那好色的林公子在,一定過去打情罵俏,那說不定會被忽發花痴的劉友咬上一口。
他心裏想着,不覺暗笑。旁人看去,只見他眉帶憂色,卻精悍過人,穿白衣長衫,介於文秀與英氣之間,很難捉摸。
“蕭大哥,如果你當上了‘神州結義’的盟首,你有什麼打算?”
這時陽光照在松林中,一絡一絡的陽光,好像到了樹枝遇到了彈性似的,反照下來,灑在人的身上,好像細雨一般舒暢。蕭秋水仰着臉好像在鵲飲無私的和照的陽光。陽光好金好亮,當華山的風揮過,全座山的松樹都搖首擺腦,發出“呵呵”的聲音。這就星華山有名的松濤。
“沒有打算。”蕭秋水答。“我是從一座山,走至另一座山。”蕭秋水笑得溫煦如春陽:“我不是去打獵的,我愛這些山。”
瘋女和阿水都似懂非懂,好像松風在訴說些什麼,是華山上那秦宮女玉姜的故事吧,還是齊天大聖打翻太上老君煉丹爐的傳說……她倆不懂。
陳見鬼說:“不過一般的領袖都是先有所允諾,他出任后要做什麼做什麼的……”
蕭秋水望着對面的山。這邊的山柔靜陰鬱,對面的山被金色的陽光灑得一片亮晶。
真是好象仙境一樣,有什麼喜樂的事,如昇平的音樂,在那兒樹梢間盪跌着、回樂着的……
“我不是領袖,我只是決鬥者,或寧寫詩、繪畫、沙場殺敵。”
秦風八道:“那你跟什麼決鬥?”
蕭秋水臉中掠過李沉舟那空負大志的眼神……他說:“我跟自己決鬥。”
“我不懂。”連秦風八也嚼咕着。
“要跟自己決鬥……”
蕭秋水笑了,“首先要擇劍,排除萬難、找到自己……”他誦詠着兩句:
“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他信步前行,走上千尺幢。石上寫“回心”兩字。還有石壁右書“當思父母”,左書“勇猛前進”。這千尺幢扶搖直上,不知深遠,僅一鐵練供手攀扣,上天開一線,幾至爬行,始能宜立,是謂萬夫莫開之勢。蕭秋水微笑,把他頭上的儒巾解掉,綁在"回心石"上,然後洒然前行。四人茫然相顧,只有跟着過去。他們並不知道,這是少年脆弱的蕭秋水,進入成熟生命的伊始……
回心洞天插壁立,登華山僅此一道。
蹬道共二百七十四級,既陳且長,陰森逼人,陰凌凌空,出口只有一個,圓若盤盂,古稱天井。
在此狹仄的洞口,有一塊鐵板,只要一經封蓋,即與山下的人斷絕了。
此刻“天井”沒有封蓋。
蕭秋水的身子幾與蹬道梯級平行,昂首望去,猶可見一絲天光——
但蕭秋水望不到“天井”旁的事物。
所以更不知道那兒匿伏着有人。
四個人。
費洪和費曉。
費洪和費曉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費洪與費曉身邊的兩人。
一個人,書生打扮,但臉色慘青,一柄掃刀,就擱在從千尺幢登百尺飛峽的蹬石上。
這人不曾抬頭,但沒有人敢走近他:連費洪、費曉都不敢。
在“天井”隘道上,有一婦人,高大,挽髻,長臉,高顴,雙手高高舉起一柄劈掛大刀。
刀漆黑,至少重逾七十來斤,而婦人臉上凝布之煞氣,卻至少重若萬鈞。
他們正在等待。
等候蕭秋水一步一步走上來。
蕭秋水扶級而上。千尋的壁谷,群山深遠處,那麼靜靜的翠谷,真該有唐方迎照在陽光下,吹首小笛……蕭秋水是這般想。
仰頭可眺重嶂疊翠,奇峰叢峙的高山;俯視則可見潺潺長流,清可鑒底。那高山是我,那流水是唐方……不知是什麼樂曲,給蕭秋水改了歌詞,這樣地唱。
然而危機布伏在蹬道的盡頭。
那是必殺之機。
那一男一女,是夫婦,而且是費家的要將。他們就是費鴉子與封十五。
費鴉子是費漁樵的長女,她專霸之名,傳遍武林,使高傲慢倔的沒落世家子弟封十五,也有平常之癖。
封十五就是那慘青臉色的漢子。“封家掃刀”本是天下聞名的“八種武器”之一,後來封家敗落,為唐家所摧毀,封家使掃刀的高手,只剩他一人。
他向自負傲岸,又不肯將絕技授人,“封家掃刀”於是沒落,他也因此入贅費家,心裏有懷才不遇的志魄,所以出手就似每一刀每一掃都要別人以血來洗他的恥辱一般狠絕。
費鴉子的劈掛刀,封十五的掃刀……在江湖上、武林中,是二絕。但他們驕傲得從不肯合擊過。所以費鴉子守着“天井”,封十五則望着山谷。
費鴉子的劈掛刀高高舉着……
還有十來步,就到“天井”之處了,蕭秋水俯手仰着,看過去,望不到什麼。
然而那首歌,遙在蕭秋水心裏縈迴不絕。那松風籟籟地吹過林子,催動了蕭秋水的衣角:是要細細地告訴我什麼嗎?蕭秋水沒有聽見,他想,一定是唐方寄溪流,傳山風,寫在雲上、水上的話語。
他真懊惱他未曾聽見。
然而風,是逆着吹的。
也就是說,風是鑽過“天井”,吹送下來的,風穿過費鴉子高舉掛刀的衣角,費鴉子全神貫注,雙手高舉,所以不能捺住衣袂。
“來的確定只是蕭秋水和丐幫的人嗎?”
“還有廣東五虎的人。”
“那不打緊。肯定上官族的人不在嗎?”
“不在,他們的人,都出來了?”
“你們二個,去通知山上,”費鴉子道,“你們四個,留在這兒。”
“幾個小毛賊,還用這般陣仗?”
封十五冷冷地、毫無表情地訕嘲着,他被費漁樵安排到這山隘上截殺上官族的人,他本就覺得大材小用,很不服氣。所以他就採取不合作的態度,把掃刀放在一旁,閑着沒理。
費鴉子也沒理睬他。她也自信她應付得了,不過她是費漁樵愛女,遇事甚有分寸,先囑她自己的子女費澄清、費寶貝、費心肝等人先上山報告去,卻把哥哥費逸空的一對兒子:費洪與費曉留下來。
“能殺丹楓的,多少有些能耐。”費鴉子道:“不可以輕視。”
她明知一個蕭秋水沒有什麼了不得,但她定是要在這隘仄的進口裏施狙擊,除此強敵,這是她的本性。
費洪與費曉目睹過蕭秋水的本領。他們知道蕭秋水並不好惹,所以弄了一塊巨大石頭,對着蹬道,準備姑母一擊不中時,再推落石塊,蹬道如此狹隘,石塊滾下時,一個也躲不掉——
其實誰能躲得過姑母那百發百中,且意想不到的一擊呢!——
如果躲得過,也成為這石下冤魂罷了!——
就算連石也砸不死他,還有姑父的掃刀——他們雖是費家的人,但卻知道誰也躲不過封家的掃刀。
所以蕭秋水是死定了。
蕭秋水離石蹬隘口只有幾步路了。
然而他心裏還是在響着他認識唐方時的那首歌……
郎在一鄉妹一鄉;
有朝一日山水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