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手痛砍腳
招展書和林乃罪一走,回百應依然坐在他那枋木製的太師椅,只栲栳般龐大的頭回了首,向後面的帳幔瘂聲道:
“風四叔,你怎麼個看法?”
只見一人徐徐自幔帳後步出。
這人很高,個子很長,人也很瘦,至少有七尺高,但此人是腿修長,上身卻短,身形本來極雄壯,但小腹卻突凸了大塊贅肉,顯得高度全耗在一雙大腿那兒去了,不過人卻眉目如畫,整個人看去也有點像自畫裏走出來一般。
他一雙手也特別長,不但垂手可逾膝,甚至可以沾及腳踝,如果不正面去看他的人,而去看他的影子,倒是像猿猴多於像是一個人。
回百應跟他說話的態度,跟先前與林乃罪、招展書完全不一樣:他待招展書十分威嚴,對林乃罪也相當倔傲,但面對這回千風,臉色則和緩多了,語氣也沉緩些,唯一不變的是:他仍大刺刺的架腿開叉盤坐在檀木太師椅上,好像是一個巨寇領袖在審判他犯錯的手下嘍啰一樣,又像一頭怒豹隨時等待出襲,更似一隻巨型的蜘蛛已結好了網在等食物自投羅網。
——畢竟,“七殺”回千風在“妙手堂”里算是前輩名宿,而且,還是跟過回百應爹爹,“天狼搜魂叟”回億雨一併同戰江湖,力創“妙手堂”。
此人可能出道得早,也可能因保養得好,容貌不因歲月流逝而老。
但他確是經驗老到。
眼光也老。
——聽說出手更是老練。
他說話也很老練,而且語音總是愉快和達觀的,“聽來,百響真的是受了賄賂。”
回百應一面用力的抓扒着滿腮絡幫子的怒戟鐵鄂,以致發出軋軋怪響,彷佛那兒很癢,用手指頭在那兒搔扒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一面懊惱的說:
“可惜還是發現得太遲了……我們堂里,為了他的貪婪,已犧牲太大了。”他兀自忿忿:“他以前負責收買劉是之,並沒有得到什麼可貴的情報,但卻讓我們付了不少錢,一定全都中飽私囊。”
回千風道:“劉獅子是只老狐狸,也是兩面人,論鬥智,百響決非其對手。”
他接着又說:“到底,他是池日暮身邊的軍師,他用假消息來哄住百響,卻自百響那兒取得了我們重大情報——這可能就是為什麼近兩年來‘蘭亭’池家能東山再起,在幾乎滅於我們手上的情形下,又能死裏逃生,敗部復活死灰復燃的主要原故!”
回百應漸漸聽出了回千風的意思:“你是說……百響不是真要出賣‘妙手堂’,只是鬥智莫如劉是之罷了?”
回千風又帶笑的提供了一個新的觀點:“我的看法是:百響失手迫使方邪真加人‘蘭亭’,也不儘是壞處,至少是這邪物一入池家便替我們誅殺了狡詐深沉的劉軍師。”
回百應搖頭:“劉是之計謀很深,但武功不高,他做一切事,先從為一己私利出發,蘭亭池家對他好,他就替池家出力,要是對他不夠好,他有可能為別家出力,如果有日把他自己的利益和蘭亭池家的利益一齊擺放,要他作個抉擇,我很懷疑這驢人的娘咕棘個巴拉崽子會怎麼選擇!可是方邪真則不同!這娘希屄的年青人,一是武功高,而且是高極了。二是他狠,他出手狠極了。三是他恨,脾氣恨極了,金的銀的女人他都不要,就一味替蘭亭池家建功立威的,一味狠勁兒專撿我們的人和地盤來砸,害得我們兩個月來折了四百多人,斷了七個地頭五種行業!四是他要報仇,認定是我們殺了他親人,專找我們來啃!五是他跟蘭亭池家有姻親關係似的,小碧湖的蜉蝣誘他當官,供應局、製作局全奉他職銜,他不幹;女公子那乾娘兒們,美色甘辭誘他人彀,他?看都不看!——對付這樣的敵人,可比劉獅子難多了,而且也壞事多了,咱們惹上他,忒也麻煩大了!”
回千風也十分同意:“他是個棘手人物。一上來,就先誅殺劉獅子,在蘭亭里已無掣肘,池日暮寵他,池日麗也信他。他以放手大有作為,蘭亭里的‘黑旋風’小白、‘拚命三郎’洪三熱都無有不服他的。他的家人已死乾死盡,這使得他更無顧礙。雷二和百響那一次找‘蜚廉子’、‘藍星子’、‘紅星子’和‘飛星子’誅殺方邪真老爹和幼弟,以亂他心神,挫他戰志是大大失算,結果反而逼使這個邪神義無反顧,殺盡四星,投身池家,誓與我們為敵,不死不休!這是雷二和百響在那一次行動中最大的後患——還是後患無窮哪!”
回百應又在扯他太長太翹的髮腳,並且大力拔他的戟張的(字:上草頭,下替)腳,彷佛他一不高興,心生懊惱,就會拔自己的鬍子、摔他自己的亂髮似的:“最壞事的是:雷二叔重創,對我們而言,好比弄跛了一隻腳;大敵添了個方邪真,我們好像砍掉了只手臂——池家只去了個劉是之,卻是正好清除了瘀血和腐肉!
他忿忿不平的道:“我們自己的手已夠痛了,卻仍失手砍斷了自己的腳!”
回千風道:“但這也有好處。”
回百應咕噥道:“——這也會有好處!?腳都斷了,臂傷未愈,這會有什勞子的好處?”
回千風的語音仍令人愉快:“好處還不止一個。”
回百應瞠目,搔着頭皮,不時發出軋軋如鐵杵磨石之聲,還一大把一大把頭皮屑像鹽巴似的落下來,落到他(字:左曾,右勿)腳、落在他肩上,甚至飄落到地上,到處觸目可見,那是一大塊一大抉,粘血積垢的頭皮!
“我想聽下去。”他喑啞的道:“你倒要給我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