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索命閻王
問過“河上翁”的病情,大夫面對玉柱子說:“先補身後治病,需要一筆為數可觀的費用,老夫不知你是這位老先生的什麼人,如果……”
他話未說完,玉柱子已由懷裏摸出一錠金元寶,往桌子一上放,說:“夠不夠?”
發著誘人的金光,在場的幾人都是眼睛一亮。
“夠,足夠了!”
大夫急力按住心中的衝動,又對夥計說:“馬上熬一碗上好的參湯,先灌給老先生服下。”
大夫自己取過筆硯,一邊寫了四五張藥方,然後對玉柱子說:“照單抓藥,按時服用。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在治療休養期間,老人家不宜再受風寒,因為他年紀太大,骨已成木,身上血肉俱在萎縮,已沒有抗拒風寒之力。”
玉柱子唯唯諾諾,心想:你只要能把他救治,他只要能醫治我的膀子傷痛,大家各投所好,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就成。
一大碗熬得稀爛的參湯,硬是灌進“河上翁”萬壽才的喉里,就聽萬壽才,打了個“噫”,自言自語的說:“這一覺可睡的不少時光。”
緊接着,他揉揉眼,欠着身子站起來,露出一臉吃驚的樣子,指着一眾人等,說:“你們是什麼人?我怎麼會在這裏?”
大夫指着玉柱子說:“是他看你快要虛脫而凍死在河邊,這才花錢雇夫,把你送來我這兒,呶!剛剛才給你灌下一碗老山人蔘湯,葯也給你抓了,這是這位小兄弟替你付的葯錢。”說著金錠在“河上翁”萬壽才面前一揚。
“河上翁”萬壽才一聽,戟指玉柱子道:“你在我老人家面前,充他娘的什麼好人?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
說罷,竟然一撩衣袖,鬚髮怒張,兩目神光暴射,精湛的眸芒看上去哪像個生病的人?
玉柱子一愣,先看看那個吃驚的夥計,轉而又看看這家藥鋪大夫,顯然希望他們有滿意的解釋。
只聽那大夫平淡的說:“‘臟乏力’天庭空虛,氣若遊絲,離死不遠,老夫如果不用老山人蔘喂補你的元氣,你恐怕不出一日夜,必將魂游地府。”
“放屁,學了那麼三兩手醫道,也敢在老夫面前賣弄,真是可恨!”說罷,起身就走,那種氣勢,誰看也要發火。
玉柱子一看“河上翁”萬壽才就這麼一拍屁股走人,也顧不得同藥店大夫招呼,更不管夥計的驚愣,急急追了上去。
外面天太黑了,當“河上翁”一出藥鋪大門,筆直的往城外走去,而玉柱子那麼隱隱約約的看着“河上翁”的身影,緊緊的追趕。
要知玉柱子身負重傷,無法運行功力,所以才一直無法追上“河上翁”,心裏自然是急,但同時也很吃驚,心想這“河上翁”年已九旬,原本氣息微弱的躺在小船上,怎麼一下子會在一碗參湯之後,步履如此沉穩而快速,難道那一碗老參湯,就那麼管用?否則這“河上翁”必然有着令人難以相信的武功——龜縮冬眠功。
玉柱子緊緊的追着“河上翁”,他不能再讓“河上翁”走掉。否則,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他。
一直追到那個河灣邊,看着他上了小船,而玉柱子也跟上去,但是卻無法開口。
突然,“河上翁”拉開矮艙門,一頭又鑽入艙門,黑蒙蒙的瞪着兩隻深陷的眼睛,說:“就算你小子做了一次功德,如今功德圓滿,你還跟來做什麼?大冷的天,我這兒連個炭火都沒有,難道你還要我回報你什麼?”
玉柱子伸手入懷,又摸出兩個金元寶,往老人面前一送,說:“萬老前輩,你請收下。”
“拿開,我不要看這種髒東西。”
“這不是髒東西,這是金元寶,有了它,你就可以有權叫別人來侍候你。”
“阿堵物有什麼用,世人卻屬我自清,上天生我到人間,並未給我一文錢。”
玉柱子一愣,半天說不出話來。
又聽“河上翁”說:“有錢人視錢如命,而你小子卻拿着金元寶送人,如果你不是個瘋子,也必是個敗家子,難道你還有事求我不成?”
他此言一出,玉柱子立刻上前,跪在“河上翁”面前,懇求的說:“老前輩救救我。”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你有事求我,要不然你會拿着黃澄澄的金元寶給人?世上人還沒有傻蛋到那種地步,只是……”
他頭往艙里縮,一面又道:“你走吧,阿堵物對我不會起作用,我老人家已三十多年未碰過金銀,我不能臨老‘變節’你快走,不要耽誤我睡覺。”
玉柱子不解地問:“難道你不食人間煙火?開門七件事,總得要銀子才辦得了吧。”
“如果我老人家餓死的話,除非是黃河的水幹了,黃河的肥鯉魚沒有了。”
“難道你見死不救?”
“我活了九十歲,從來不求人,你連這點骨氣都沒有,倒不如死了乾淨。”
玉柱子真的有些冒火,但他是在求人家,自然無法爆發出來。
於是,他悲哀地道:“老前輩,你總不能看着我跳河吧。”
“跳不跳那是你的事,也許你死在河裏,過一兩天我老人家釣的鯉魚會更肥美些。”
說著,“砰”的一聲,把艙門關了起來。
玉柱子愣住了,他覺得這“河上翁”實在不近人情。於是,玉柱子想起商城顧家藥鋪的大夫,他說的一點不錯,即使自己能找到這“河上翁”,恐也無法得到他的救助,必將無功失望而返,最後仍將由他把自己的左臂卸下來,而顧老大夫,似乎很有信心的在等着自己二次上門。
想起顧老大夫的手中鋼刀,玉柱子咬一咬唇,“撲通”一聲,跪在艙外的船板上,口中哀求的說:“萬老前輩,如果你不伸手救救晚輩,晚輩就跪死在你的小船上。”
艙內傳出微弱的鼻音……
而艙外,玉柱子卻雙膝跪在刺骨的寒風裏……
一個是一碗老參湯下肚,擁着老被棉被,睡得好不舒泰。
另一個,卻是忍着河面吹來的西北風,白綢披風裹得緊緊的,而牙齒卻在顫抖。
一直到四更將盡,玉柱子心中已充滿了辛酸之苦,他撫摸着披風上的兩朵蓮花,心中想着美若天仙的嬌妻:四天啦,蓮妹不知道睡的好不好?她會不會也在擁着被子,望着窗外,想念我呢?
於是,玉柱子眼眶有了淚水……
漸漸的,他雙掌合什,.抬頭望天,喃喃自語的道:“老天啊!把所有的不幸,統統都加諸我一人身上吧,可千萬不能讓蓮妹受到任何,甚至一滴痛苦,因為她是你創造的真正而又完美的女人,而我,卻不是你眼中的完美男人,所以我應該受盡折磨。啊……老天!什麼樣的苦難,我都擔下來,就是求你不要讓蓮妹受到不幸……”
也因為他有了勇於承受苦難的決心,於是,玉柱子咬緊牙關,忍受着冬夜寒風的吹襲,更不顧雙膝的麻木,他要這麼跪着,直到天明。
天明了。
因為附近傳來了雞叫的聲音。
玉柱子看天色,大概五更已近,他右手支向船甲板,吃力的欠欠身子,卻故意發出一些響動,希望能驚醒仍在沉睡中的“菏上翁”萬壽才,但他失望了。
非但如此,而且附近已有了行人,天色卻並未放亮,就在玉柱子陡然一驚之下,幾顆雪花,已飄在他的臉上,融化了水,而又流到了他的下巴。
這時候他才看清楚,原來要下雪了……
雪花像鵝毛般,開始落下來,所幸當大雪紛飛的時候,西北風反而小了很多,而氣溫也並不太冷。
於是,玉柱子想到了高山岩穴的日子,也想到了黑大叔嚴厲的教導,有時候岩穴外面,下着大雪,經常黑大叔會叫自己拿着鋼叉,走出去打獵,說是大雪天容易獵到野豹,而自己卻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因為他是受過刺激的黑大叔,而自己卻是背負血海深仇的玉柱子。
一念及此,玉柱子的心中,陡然間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流,因此,雖然外面下着大雪,而雪花已經層層的集在他的身上,而玉柱子卻毫無冷的感覺。
難道這就是“精神作用”?
玉柱子心裏已有些發慌,因為天已快近中午了。
他有了餓的感覺,也因此有些輕飄飄頭暈的感覺。
像玉柱子這種身高體壯的人,特別經不住飢餓,因為飢餓對於一個粗壯的人來說,那是比挨一頓毒打還要難受,所以這世上,有些想要控制別人的聰明人,設法控制別人的肚皮,而控制肚皮的方法,卻有溫和性與激烈性兩種:所謂溫和性的控制他人肚皮,是按期少量的,予以施給,讓你吃不飽,卻又餓不死,永遠要聽他的;而激烈性的控制他人肚皮,那很簡單,不受控制,那就活活餓死你。
而玉柱子卻並非被人控制了肚皮,而是他自願的。
腰纏金銀,而自願挨餓,在這個世界上還找不出幾個,除非像玉柱子這種滿肚子苦水的人,才有這種“機會”。
一天將盡,天都快黑了,玉柱子跪在雪窩裏,而天空的雲層,有增無減,雪也下得更大了。
於是,玉柱子開始有些眼冒金星,除了四肢無力之外,他更感到心跳加劇,粗壯的身子,有着虛脫之感。
突然間,玉柱子發覺周身上下白雪花,變成了點點的寶石,發出七彩的光芒,是如此的可愛而誘人,他要去摘取,甚至去攫奪。
於是,他暴伸雙手,猛往前方抓去……
“嘭”的一聲大震,玉柱子失去了知覺……
卻是因為玉柱子身高體重,一頭栽向艙門,人也爬匐在熟睡中的“河上翁”的身前。
雖然,玉柱子失去了知覺,但是在雪花飛舞中,卻把“河上翁”給弄醒過來。
看着倒在身旁的玉柱子,探手摸了一下玉柱子的鼻息,“河上翁”萬壽才自言自語的說:“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今天才碰上一個同我一樣彆扭脾氣的人,難得,難得!”
“這小王八蛋真重。”“河上翁”雙手把玉柱子往艙里拖,一面罵。
關上艙門,“河上翁”萬壽才自言自語的說:“幾天沒有去黃河釣魚,連酒葫蘆都是空的”。
摸摸玉柱子,又自語的說:“像個冰人。”一邊把僅有的一張破棉被蓋在玉柱子身上,自己卻披上一件棉衣,戴上斗笠,足蹬塞滿破棉花的布鞋,走出艙外。
只見他極為熟練的把船划向河中,這距離黃河大約尚不到半里。
黑漆漆的黑夜裏,“河上翁”萬壽才,開始坐在船頭上,下鉤釣魚,偶爾還會聽他破鑼般的聲音哼唱幾句:
“黃河的水喲……噢噢黃又黃呀。
河水黃來其實是清喲。
成群的魚兒啊,樂其中來樂其中啊。
承平世間喲……噢噢清又清呀。
世間清來其實是濁喲。
你爭我奪啊,急他娘的無休止來無休止啊!”
“河上翁”萬壽才邊唱邊握着約竿。
如果說“河上翁”萬壽才對約魚有獨到之處,現在就可以得到證明,起碼從他的下鉤,就可確定,因為他掌握了“冬深夏淺”的放釣竅門。
其實,這是在河上釣魚的一般知識,冬天寒冷,魚兒大多都藏在水底,夏天,魚兒卻又在上層。
也真是幸運,過沒有多久,還真叫他釣到一條尺長的肥鯉魚。
哈哈一笑,“河上翁”一把抓住那尾拚命掙扎的鯉魚,掂了掂試試重量,自言自語的道:“夠了,夠了!”
立即收釣起錨,又把船撐到跳板地方,把繞繩系好。
原來這“河上翁”萬壽才,乃中原一奇,尤其釣魚,每次夠吃即成,從不多貪,雖身無長物,卻精神愉快,原本這“河上翁”萬壽才,精通草本,六十歲時,還是身處高山上,與草本為伍,但在一次救人中,失手把人毒斃,這才在一怒之下,由山居改為水上蟄居,而性情也跟着大變,但他的醫道,卻仍為江湖所稱頌。
玉柱子卻在“河上翁”萬壽才高歌的時候,就已醒來,但他心中集了一股怨氣,是以他要看看,這個老傢伙究意要怎麼樣對待他。
於是,他一直裝着昏迷的樣子,只拿眼眯着看。
就在玉柱子暗中窺看的時候,“河上翁”萬壽才卻極為老練的在船頭的地方,拉起一塊破布幔,同時又升起一爐炭火,就聽一陣刀鍋之聲,沒有多久,玉柱子已聞到一股從未聞過的香味,傳進艙里。
就在他垂涎欲滴而又飢腸轆轆的時候,突聽“河上翁”頂着落雪叫道:“想吃的快來啊,晚了可只有啃魚骨頭的份了。”
玉柱子心想: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已清醒過來?乾脆再裝一陣子。
突又聽“河上翁”萬壽才道:“這條肥鯉魚吃過以後,我老人家可真要好好睡上個三天三夜。”
一頓之後,又道:“這麼好的肥魚,沒人吃多可惜!唉,我老人家也吃不了,乾脆來個魚餵魚,兩不欠。”
說著,就要端起小鍋往河裏倒。
“等等!”玉柱子急急往艙外爬。
“啊哈,我還以為你這小王八蛋不怕餓呢!”
看着玉柱子那種食相,“河上翁”萬壽才冷笑道:“你這小王八蛋,還敢在老夫面前耍無賴,如果我老人家沒看走眼,你這個小王八蛋早就過來了。我可要告訴你這小王八,你只要翹翹屁股,我老人家就知道你這小王八是要拉屎還是放屁。”
“河上翁”左一句王八蛋,右一句小子,聽到玉柱子耳里,反而覺得心頭暖暖的,認為是一種親切的罵。
其實論年紀,玉柱子可以當“河上翁”萬壽才的玄孫,就算罵幾句,也並無不當。
玉柱子邊吃,答非所問的,道:“萬老前輩,外面下着大雪,晚輩吃了你這美味可口,香醇難忘的清燉活鯉,已覺精神恢復,倒是老人家,你年事已邁,經不得風寒,快回艙中歇着吧。”
“你小子少給我老人家上弦,我不聽唱。”
一手指着玉柱子的鼻尖,又問:“你說有事求我,那就有屁快放,不要耽誤我冬眠時間。”
急忙放下吃剩的鯉魚,玉柱子單膝一跪,乞救的說:“老前輩救救我。”
“救你,可是有人要殺你?”
“不是。”
“既然沒有人殺你,而你又懷中多金,難道你是被金銀壓的快要斷氣了?”
玉柱子哭笑不得的,張口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想脫下衣服,讓老傢伙瞧瞧,卻是大雪天,又是半夜,小船上連個燈光都沒有。
尷尬的一笑,玉柱子訕汕的說:“能不能請老前輩移駕客店,我好脫下衣服,讓老前輩看看在下的傷勢。”
“噢,原來你是受了傷,才找我醫的。”
搖搖頭,“河上翁”萬壽才淡淡的,也無情的說:“受傷就該找郎中醫治,卻跑來找我這釣魚的,難道你不覺得走錯門,闖錯了道?”
玉柱子也搖搖頭,急切的說:“我即沒有走錯門,也沒有闖錯道,相反的,我自認萬分幸運的找對了人。”
表面上“河上翁”萬壽才一臉的不高興,但在他心裏,卻有着無與倫比的舒坦勁,只要是人,都免不了喜歡別人的奉承,即使是“河上翁”也不例外。
“小子,那你告訴我老人家,是誰叫你找上我的?”
玉柱子一怔,不知說出來好,還是不說出來好,要知顧老爺子也是郎中,可能當年他們同行,這要是來個“同行是冤家”,這老小子一不高興,說不定會把自己趕下船。
正當玉柱子三心兩意,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突又聽“河上翁”吼道:“你小子少打歪主意,快回老夫的問話。”
於是,玉柱子只好囁嚅的道:“是商城顧家藥鋪的顧老爺子,他的指引。”
“怎麼?你是說顧一刀呀!那小子可真能活,竟然還沒有死。”“河上翁”萬壽才搖搖頭。
其實他忘了,他比顧老爺子還大十歲,所以這就是他怪僻的地方,玉柱子心裏在竊笑。
要知數十年來,江湖上有兩個精通醫道的人,那就是商城的顧老爺子,他人稱顧一刀,一般受傷的人,或身體某處生瘡的人,顧老爺子總是以開刀為病人解除痛苦,所以在他的信念里,受傷生病或中毒,“刀到病除”。
相反的,在孟津一帶,或黃河兩岸,三十年前,“河上翁”的醫術,也甚為精湛,但他卻是個反對開刀的人,於是,他與顧一刀二人,成了殊途同歸的兩個奇人。
突然,“河上翁”萬壽才仰天哈哈大笑,連鵝毛大的雪花,飄了他滿口無牙的嘴巴里,他也不加理會,下巴上與雪一樣白的鬍鬚,被他笑的一陣顫抖,白眉下面的兩隻深凹在眼眶中的豆眼,也被他笑出了眼淚來。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想不到三十年後,我萬壽才的名聲。還是那麼響丁當,哈哈哈……”
“爬起來吧,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玉柱子一聽,大喜過望,立即站起來,伸手去扶“河上翁”,卻被河上翁一擋,說:“我還不需人挽,你也別太高興,說不定我也治不了你的傷。”
摸索着,取出一個打火鏈,就着火石,把一盞豆燈點起來。
玉柱子坐在艙中,褪下衣裳,“河上翁”萬壽才關好艙門,就着燈光,往玉柱子左膀上一照,心中也是悚然一驚,口中自言自語的說:“想不到這種歹毒的武功,還是留傳下來了。”
玉柱子一聽,心中也是吃驚,急忙問:“老前輩可有妙法施救?”
“這種掌毒,甚是奇特而歹毒,老夫一生中,曾治好過兩人,但那是在春夏之間,高山沒雪的時候,因為,這種掌毒,即無葯可服以除毒氣,只有開刀切除,才能一了百了。”
“難道當年老前輩救的兩人,也是以刀切除嗎?”
“放屁,老夫從不用刀治病。”
“那該怎麼醫法?”
“有一種臭味難聞的百葉草,生長在高山上,凡是有這種草生長的地方,附近就沒有毒物存在,毒蛇蜈蚣,更視此草為剋星。”
他一聲長嘆,又道:“只要能找到這種臭味極重的百葉草,連莖帶葉,加以搗碎,就敷在你這傷的地方,三兩天之後,必然會冒出陣陣難聞的毒水出來,那時才算痊癒。只可惜,如今大雪天,高山積雪,除了有一種動物,具有尋找葉草的本能,或能找到之外,老夫也實難醫治你這種掌毒。”
玉柱子又是一驚,不知是什麼樣的動物,有此本能。
心念間,玉柱子隨口問:“老前輩說的是何種動物?”
“當然是猴子了!”
玉柱子心中狂跳,強壓住一股衝動,急問:“猴子怎麼會知道我需要那奇臭的百葉草?”
哈哈一笑,“河上翁”萬壽才笑道:“只要把傷處叫猴子聞一聞,他就會攀高山,爬危崖,為你摘去,只可惜大雪天到哪兒去找一個聽話的猴子?”
玉柱子答非所問的又道:“即便有猴子,又能到哪個大山上去尋找百葉草?”
“上天安排好,是山就有草,西去就是八百里長的伏牛山,只要能找個猴子,稍養幾日,自然可以為你效命。”
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突然發現了親人一般,那種喜悅,就像是王母娘娘的仙桃,一下子落到他嘴巴里一般,大叫一聲,猛力一跳。
就見那隻小船一陣晃蕩,幾乎被他踩個洞。
突聽“河上翁”萬壽才喝道:“小王八蛋,你想恩將仇報,拆了我的家呀?需知草藥雖有,埋在雪裏,你既挖不到,又沒有猴子效勞,你小子不覺得高興的早了些?”
伸手入懷,玉柱子摸出兩個小金元寶,說:“在下自己庸俗,但卻是一片誠意,望前輩笑納。”
“滾!我老人家看了這玩意就有氣,你可知道‘金子惹禍,元寶燒身’這句話嗎?我老人家還不想死,你小子儘早拿回去。”
“可是,可是……”玉柱子無法把手收回去。
“可是個屁,把這玩意送給那些多金的人,他們是不嫌多又不怕髒的人,因為他們的心,比這金子還要臟。”
玉柱子有了尷尬的感覺,面前這老小子,他不但是怪人,也稱得上是奇人。
怪人是異於常人的。
而奇人卻是做事令人費解,令人迷惘。
就着微弱燈光,玉柱子爬在破棉被上,極為恭敬的對“河上翁”磕了兩個響頭。
只聽“河上翁”萬壽才冷哼一聲:“既虛假,又庸俗。”
虛假是不切實際,口是心非,而又表面文章。
庸俗則是難以人目,讓人看了作嘔三日。
終於,玉柱子爬出艙外。
他也剛在艙門外站好,就聽那扇艙門,“砰”的一聲,又密密的合了起來。
“萬老前輩,多謝指點迷津,玉柱子拜別了。”
他話聲一落,人已跳上跳板,往客店走去,而且走得很快,因為他有點害怕萬老頭再開口罵人。
天還沒有亮,玉柱子已急不及待的跨上他那匹“踏雪無痕”千里馬,抱起猴子,策馬朝着洛陽方向騎去。
如今可好,一切的希望,在繞了一個令人無法想像的圈子以後,又回到猴子身上。
如果這一次被救,那麼這頭猴子已是三次救了自己的命。這種奇遇,只有奇迹不斷中,才能領會到這隻猴子的可愛。
也因此,當玉柱子離開那家“第一客棧”的時候,也特別買了一猴子最喜歡吃的栗子。
當玉柱子趕到洛陽,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但玉柱子為了趕路,卻並不進城遊玩,不過遙望洛陽高大雄巍的城牆。玉柱子不由也想起小時候在京里的日子,也不知是哪個城門外,還有人拉場子賣藝的、玩雜耍的,不過這時正是吃飯時候,場子上已沒有人,大概都回飯店吃飯去了,只有三兩個人,正在那兒掃着積雪。
玉柱子騎着高大的“踏雪無痕”千里駒,懷裏抱了個猴子,一身純白的大披風上綉着兩朵醒目的蓮花,雖然左膀酸痛無力,但仍掩不了他那種少年英勇的模樣。
本來,玉柱子出身在王府,生得白白胖胖的,只是在成長學藝過程中,才被磨練得銅筋鐵骨一般的壯,皮膚也顯得即黑且紅。但在這幾個月裏,玉柱子有一半時間,可以說是養尊處優,尤其與蓮妹結為夫妻之後,更是很少再受那風刮日晒之苦,也因此,玉柱子開始有了變白跡象,而這卻也是正常現象,本不足為奇,然而,他這麼一轉變,卻成了英氣勃發的美青年。
當玉柱子走過洛陽城外的街市時候,卻引起不少的目光注意,但他卻並不放在心上,在一家飯鋪前面下馬,飯鋪中早有人在座,十幾張桌子,坐得滿滿的。
玉柱子找了一個人少的桌子坐下來,簡單的要了一碗牛肉湯麵,大冷的天,也只有吃碗熱辣辣的面,才能去去寒氣。
玉柱子的一碗面,也只吃了一半,突聽外面人聲鼎沸,剎時間,一鏢人馬,圍住了這家飯鋪。
“人在哪兒。”一個身穿天藍色的棉袍的中年漢子,左手還握着一把帶鞘的鋼刀,褲管上纏了一條細緞帶,蹬了一雙翻絨棉鞋,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正指着掌柜的要人。
一屋子食客都愣住了。
望望圍在飯鋪外的侍衛,玉柱子似乎憶起當年王府的情形,而眼前這些人,不就正是王府的侍衛嗎?只是不知道是什麼王府。
掌柜的是個很年青的人,戴了一頂瓜皮帽,帽頂上還有一顆鮮紅的,用絨繩挽的一個櫻姚大小的花結,穿了一件醬色長衫,老棉鞋,雖然看上去年輕,卻生得一副老實相,一眼看上去,就會讓人覺得,三腳踹不出個屁的老實人。
“總管爺,你老大駕光臨,不知要找哪一個?”
“就在西城外擺場子沒有幾天的四個兄妹。”
“噢!你說要把式的三兄一妹四個人呀。”
“不錯,就是那四個,他們人呢?”
“回總管的話,他們一早出門,至今未返,有些東西,還放在小人的店裏,要不要我帶路,總管爺你去瞧瞧?”
只見那個叫總管的,對門外十幾個衛士打扮的人,一揮手,說:“好好看守着,不準人進!”
說罷,跟着掌柜的走向後面。
也只是不久一會兒,就聽那叫總管的人,氣咻咻的當先走出門外,就見他一翻身跨上馬鞍,同時一揮手,喝令眾衛士也一齊上馬,這才對肅立在一旁的年輕掌柜,沉聲說:“他們一定會回來的,不過你可要記住我的話,只要他們四個,或任何一人回來,你得馬上給我通個信,除非你不想在洛陽地面混了。”
一擺馬頭,當先往城中馳去。
卻見那個年輕掌柜,唉聲嘆氣,自言自語道:“跑江湖賣藝的,怎麼會惹上王府的人,這不是在找死嗎?”
玉柱子聽得真切,想想剛才那個中年帶刀人,他必然就是王府的總管了,那種不可一世而狗仗人勢的氣焰,就知不是什麼好東西。
本來,玉柱子想插手管管這碼子事,但他繼而一想,自己傷重,不能運氣,只得搖頭一嘆,起身付賬,出了飯鋪,上馬而去。
原本,這是件什麼事,玉柱子卻不清楚,他也不要弄清楚,因為,他已無能力來管這檔子事。說句實在話,他已是自身難保,萬一聽到令人無法忍受的事,自己又能如何,管嗎?憑什麼?
玉柱子本來是不管的,而且他已走出西城那個方向有二十多地,原本他是要往有高山的地方走去的,好像事情已被老天安排好似的,就在他剛剛走過一排枯枝滿樹的柳林,在一處土坡的半腰上,正有三男一女,圍在一堆火旁烤火取暖,還有一些刀棒之類的東西,放在四人身旁。
他們一看到玉柱子緩緩騎馬而來,其中一個肚大腰圓,身材魁偉的虯須大漢,暴伸猿臂,抄起身旁一根鐵棍,虎視眈眈的怒瞪着玉柱子,那樣子顯然是要拚命。
玉柱子在馬上一晃三盪,冷然對這莽漢笑笑,不疾不徐的,從這四人身旁走過去。
也不過才走了四五丈遠,就聽一個女子聲音,說:“你們看人家那個樣子,決不會是什麼壞人,咱們別瞎疑心。”
聲音是平淡的,但卻非常悅耳,因為那聲音實在太像蓮妹的聲音,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孩子,而說出的話卻柔情似水。說話的人無意,但讓聽的人,難免會動心。
而玉柱子就是這樣,也許是他太懷念嬌妻蓮妹的關係。
於是,他在深思,既然不能伸手支援,至少也可以替人家拿個主意出來,有道是:見面三分緣。
終於,玉柱子在走了快半里的時候,又調轉馬頭,緩緩的騎到四人面前停住。
突聽那個虯須大漢戟指玉柱子說:“你又回來做什麼?”
“幫你們呀!”
“我看你不是想幫我們,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麼好心,你還是請吧。”
玉柱子笑笑,正準備回頭,就聽那個年不過十七八的女子,柔聲說:“大哥,你怎麼可以對人家這樣說話。”
“要怎麼說話?還要請他坐在這兒烤火不成。”
“那也不為過呀。”聲音柔美,如果玉柱子閉上眼,還真的以為是嬌妻劉蓮呢。
“如果我猜的不錯,你們就是招惹王府的四人,是不是?”
鬍鬚一翹,鯰魚嘴巴一咧,大漢怒喝的道:“是又怎樣?”
“我在離開洛陽你們食住的那家飯鋪,正好遇上王府總官,親率十多衛士去抓你們。”
環視一下驚愣的四人,又道:“能驚動王府總管親自出馬,可見你們弄的漏子極大,如果你們這時候回去,一準會被促到王府。”
他仔細看了一眼那個女的,心中不由驚為天人,如果嬌妻蓮妹是一朵盛開的海棠,那眼前這個女的,就是含苞待放的玫瑰,她們雖不同型,但嬌艷卻無二致。
只見她,雙眸在眼眶中打轉,而在她那俏麗溜尖的鼻子下面,那張紅似櫻花的小嘴,雖然綳得緊緊的,但在微微一翹一翹的抖動下,似是有着難以啟齒的話,無法說出來一般。
突聽另一個年輕的,不過二十來歲的青衫套棉背褂的青年人。猛然自火堆旁站起來,惡狠狠的一拍胸脯,厲聲叫道:“他娘的,咱們去同他們拼了。”
卻又聽另一個低頭撥弄火堆的人,漫不經心的說:“小弟,坐下來,要拼也不在這時候。”
玉柱子一聽,微微一笑,道:“看樣子,你們是兩不退讓,一方要抓人,另一方卻準備拚命。”
說著,玉柱子緩緩下馬,人也湊到火堆旁一蹲,淡然的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那虯須大漢,似是這幾個人的兄長,因為另外三人都在拿眼看着他。
一聲長嘆,虯須大漢好像泄氣的皮球,萎頓的跌坐在火堆一塊大石頭上,他似是在內心中整理一樁難啟齒的事,又似無從說起似的,看了一眼玉柱子,相當謹慎的說:“人要倒霉,就是喝稀飯也會被噎死。”
回頭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那個女的,這才說:“我們是兄妹四人,從我們爹那兒學了一點武技,跑江湖賣藝。你這位兄弟是知道的,咱們這一行,長年在外流浪,跑東到西,為賺錢受累,風刮日晒,為餬口而玩命,唉。”
一聲長嘆,眼眶濕潤,這虯須男子又道:“去年,爹撒手丟下我們四兄妹,西歸道山。為了生活,我只好奉着爹的神位,帶着弟妹,四處賣藝,來到洛陽。還是五天前的事,一場大雪,讓我兄妹困在那家飯鋪兩三天,昨晚雪停了,今天一大早,我們兄妹就在洛陽西城外拉場子,才不過兜那麼兩圈賞錢,老實說,大冷的天,還不夠我兄妹喝碗稀飯的。也是該出事,突然有個年幼二十來歲的年青公子,大踏步走入場中,這個年青人打扮的十分闊氣,一身錦鍛衣裳,後面還跟了個僕從,一進場中央,指名要同在下小妹過兩招,而且還叫那個僕從,掏出一錠銀子,丟在揚中,說是不論誰勝誰敗,這五兩銀子算是給我們了。”
他似是說到關鍵地方,才緩了口氣又道:“當時我們把他當成君子,也就讓小妹與他過過招,並以不傷和氣,點到為止,特別事先聲明,卻哪裏想到,這位公子卻甚是了得,一開始就一路搶攻。不過我小妹卻仗着輕功,與之周旋了十幾回合。正在我小妹準備退出認輸的時候,突見這小子哈哈一笑,出招輕薄我們小妹,他哪下流招數,說出來我這大鬍子臉都會紅。”
他話一落,就見那個年輕的罵道:“他奶奶的,真不是個東西。”
卻聽那個柔美嬌脆的聲音,說:“大哥,別說了。”
豹眼一瞪,虯須大漢又道:“是我們兄弟一看,不由火起,一聲招呼,就把那年輕人圍住,一上來他還不把我兄弟放在心上,但他哪裏知道赤眉三雄,並非什麼紙糊泥巴捏的,沒有十招,就讓我一腳踢翻在地,本想圍住教訓他一頓,但我卻想到:強龍不壓地頭蛇,於是就把他丟在地上的五兩銀子,以一招‘平地奔雷’,踢入那年青人的腰裏,希望他能知難而退,卻哪裏知道,銀錠卻能傷了他的肋骨,看着他‘哎呀’不停的,在那個僕人的攙扶下走去。”
“嘿然”一聲,虯須大漢似是無可奈何地說:“他走了,但是圍觀的人卻告訴我們,惹了禍事了,他們說那是肅王爺的小兒子,叫我們快逃吧。你看,我們連回飯鋪都不敢,就坐在這兒發愁,還有我爹的神位,也都放在飯鋪,也不知怎麼辦法,去拿回來。”
玉柱子一聽,肅王爺,那不就是四伯父嗎?他竟然外放到洛陽,自己如今這個樣子,不知他認不認得?
心念間,玉柱子隨手人懷,掏出一錠銀子,對虯須大漢說:“你們這回事,由我攬下了,不過你們暫時還不能返回那家飯鋪,等我辦完一件我必需辦的大事之後,我陪你們上洛陽。”
看到同樣的一錠銀子,看到穿戴幾乎相同的公子模樣,赤眉三雄似是有了戒心,就連他們的小妹,也用懷疑的眼光,一眨不眨地望着玉柱子。
“朋友,你的好心,我們心領,銀子你還是收回,我們的事,我們總會想出個解決的辦法,你還是請吧。”那個原本低頭撥弄火堆的老二,搖着頭說。
就聽赤眉三雄老三也冷然的說:“打從今天起,我才相信天下沒有白撿的銀子,小妹。往後你自己可要特別小心,咱們赤眉鎮大山裏的狼,已經夠多了,想不到大地方到處都有狼蹤。”
玉柱子自然心裏明白,伸手拍拍虯須大漢的肩頭,笑道:“我不怪你們多心,不過我可以告訴各位,我是個娶了媳婦的人,而且我也深愛我的妻子。”一邊把銀子塞在大漢手中,緩緩翻身上馬。
“等等!”
玉柱子抱着猴子,望着四人愣愣的樣子,笑道:“可是問我名姓?”一頓又道:“我叫玉柱子,信得過我,就暫時找個地方躲幾天,等我辦完事,咱們一起回洛陽。”
突聽虯須大漢叫道:“好!我們相信你,前面有個小城叫伊川,我們兄妹就在伊川城東的福來客棧候駕。”
玉柱子笑道:“就這麼說定了,不過我想問你們,我要找個有高山的地方,伊川是不是順路?”
“過了伊川,就是伏牛山區,想找高山,那可方便的很,只是不知道,你兄弟找高山幹什麼?”
玉柱子慘然一笑,說:“受人暗算,身受掌毒,為了消除身上這要命的掌毒,必須要找一處高山,尋找一種奇臭的百葉草。”
虯須大漢豹眼一亮,精神似是一振,含笑說:“玉柱子兄弟,能不能讓我看看你那傷勢?”
玉柱子一怔,急問:“你會治傷?”
“我爹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曾傳授了我兄妹兩手醫治外傷的處理方法,你說的百葉草,我們在家鄉的時候,就曾在附近的山上採摘,而調治成膏藥。”
只見他大嘴巴一咧,笑道:“不是我泄你的氣,像這種天氣,高山積雪何止丈深,你到哪兒去采這種百葉草?”
玉柱子一聽,心頭一緊,撫着猴子說:“我全仗這猴子幫忙了。”
搖搖頭,虯須大漢又道:“在平常,山上沒有積雪的時候,猴子可能會替你找到百葉草,但高山上如今積雪極深,你想想,猴子能潛入雪裏嗎?不容易呀。”
玉柱子一怔,說:“一座高山,總不會都埋在雪裏吧。”
“這種百葉草,卻只有高山頂上的凹處,而且是陰濕的地方才有,我看這樣吧。先讓我看看你的傷勢再說。”
於是,玉柱子又翻身下馬,去至四兄妹的火堆旁。
“傷在哪裏?脫下衣裳讓我看。”虯須大漢說。
玉柱子有些猶豫的說:“這不太方便吧。”一面望着赤眉三雄的小妹。
哈哈一笑,虯須大漢坦蕩地說:“這你就不必顧慮,江湖兒女,只要心中坦然,不存邪念,也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你只管退下衣裳。”
玉柱子只有尷尬的笑笑,把上衣脫松,吃力的把左膀子露出來。
不約而同的,赤眉三雄與他們的小妹,都是大吃一驚,只聽赤眉三雄老大,雙眉打結,摸着玉柱子的黑紫帶有令人壓惡的斑點掌傷,說:“中間紫黑,外圍鮮紅,傷勢有擴大趨勢,唉!”
他這麼一嘆,玉柱子心裏一沉,難道自己真的逃不過這致命的一劫嗎?
於是,他垂下頭,因為,一股無名的惆悵,正襲上玉柱子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