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圓時節
十四勇士已只剩下八人,他們也都面色蒼白,喘息不已,但仍然顯得很剛毅、很無畏。
他們護着辛荑,飛快地退向島中心。因為他們已經發現了正撲向岸邊的柳紅橋等人。
影兒尖叫着沖了過來:“大哥哥,大哥哥!”
柳紅橋也在大喊着風淡泊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在喊着自己的親人,結果是誰也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
風淡泊轉頭,看見了師父,看見了影兒,頓時如五雷轟頂一般僵住了。
但他馬上就清醒過來了。
他不能見他們!他不能迎上前去!
絕對不能!
樂漫天突然低叫道:“跟我走!”
他們都已取出了耳中的布團。樂漫天一扯風淡泊的袖口,兩人箭一般沖向島中心。
在柳紅橋等人看來,他們是去追擊辛荑去了。於是所有的人也都尾隨着他們飛跑。
華良雄卻呆在原地沒有動。他同樣也不願和柳紅橋朝面,但他不能現在就走。他還要等到事情了結了再說,而現在事情遠沒有結束。
*********
樂無涯衝上街、卻發現滿地都躺着人——老人和孩子。
樂無涯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察覺他們並沒有死,只是被人點了昏睡穴。他這一停滯,斷舌老人已飛快地趕了上來。
拐角處一群人沖了過來,樂無涯當然要抬頭看一看來的是些什麼人。
除了一雙眼睛,他什麼也沒看到。
那是一雙十分奇異的眼睛。那雙眼睛裏飽含着無限的柔弱、酸苦、無助和無奈,似乎還有隱隱的淚光閃動。
那雙眼睛在無聲地哀求他,乞求他的保護,似乎是在說:
“樂無涯啊,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你是天下最強壯的男人,你是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你難道忍心看着別人欺辱我嗎?我需要你的保護,需要你愛我,為我趕開追我的惡人。”
樂無涯知道自己不該看那雙眼睛,但還是忍不住要看,不忍心移開視線.
那雙眼睛的主人此刻顯得如此孤苦無依,如此弱小膽怯,偏偏卻又如此美麗,使他忍不住要保衛她,呵護她。
可理智在告訴他:“樂無涯,這個女人是在誘惑你。她是想利用你,希望你為她賣命。她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的存在對你極其不利。你不應該幫助她……”
然而,理智的聲音越來越弱,要保護她的願望越來越強烈。
那雙眼睛又在說話了:“樂無涯,追我的人要殺死我,要污辱我,污辱你的女人,你能忍受嗎?他們已經殺死了你的許多忠心耿耿的部屬,毀壞了你的基業,你能忍受嗎……”
樂無涯的心被那雙眼睛說服了。
無論如何,他必須保護她,不能讓來人殺死她。
他的命運和她是連在一起的,柳紅橋他們既已攻破了編幅塢,就是他的死敵,他必須殺死他們。
如果他殺這個女人,徒然使柳紅橋稱快,而且也顯得自己很不夠男子漢大丈夫的標準。
現在他的理智也漸漸在幫辛荑的眼睛說話了。
實際上,促使樂無涯決定和辛荑聯手對敵的,究竟是他的理智還是她的攝魂術起了作用,連樂無涯自己都不知道。
或許,兩者都有。
辛荑的眼中蘊滿了無限的感激和濃濃的情意,似乎是在說:“謝謝你,老爺。”
樂無涯冷冷哼了一聲,喝道:“我不殺你。但希望你我同心,全力禦敵。”
辛荑柔聲道:“好的。”
他們達成這種默契的時間似乎很長,但實際上很短很短,也不過就最短短的幾句話工夫。
柳紅橋等人已經出現,正狂呼亂喊地往這邊沖。
辛荑冷叱道:“阿龍,攔住他們!”
阿龍領命。八名勇士一字兒排開,攔在了街心。
辛荑道:“誰要膽敢衝過來,格殺勿論!”
阿龍等人暴喝道:“是!”
樂無涯轉頭看看斷舌老人。見他兀自痴迷地盯着辛荑的面龐,不由鬆了口氣。
只要這老傢伙不出問題,柳紅橋他們的日子就不會好過,蝙蝠塢就還有救。
*********
風淡泊被樂漫天扯着飛跑,腦中一陣暈眩,心裏直犯迷糊。
他只想離開這裏,離開認識他的人,離開他認識的人。
他已無顏再去見影兒。他對不起她。
“給我一條船。”他說,聲音很低弱。
樂漫天低聲道:“現在還不行,我們得先躲一躲。”
風淡泊道:“你為什麼要躲?”
樂漫天不答。
風淡泊也就不再問。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隱,旁人不該打聽。
但他可以猜得到,樂漫天要躲開的原因和自己的或許基本上差不多。
他覺得很奇怪:樂漫天會役使蝙蝠,自然該是蝙蝠塢的人。他是要躲柳影兒,樂漫天要躲開誰?
難道那群人中,也有樂漫天不敢面對的人嗎?
他發現樂漫天扯着他進了一間卧房裏。樂漫天伸手在床頭一按,房中的地板上頓時裂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樂漫天當先跳了下去。風淡泊毫不遲疑地也相隨而入。
樂漫天在洞壁某處輕輕觸了觸,他們頭頂上的地板又合上了。他們失去了光明。
風淡泊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樂漫天道:“秘室。蝙蝠塢最隱秘的地方。”
風淡泊並沒有問他為什麼知道蝙蝠塢最隱秘的地方。他現在隱隱覺得,樂漫天在蝙蝠塢中的地位一定很特殊。
樂漫天自己卻說了出來:“我叫樂漫天,我是樂無涯的兒子。”
風淡泊驚呼出聲:“你?”
樂漫天苦笑幾聲,道:“你不相信?”
風淡泊站住,冷冷道:“那你為什麼要救我?要知道我們本應是敵人。”
樂漫夭沉默,半晌才道;“我救你是因為要還一個人的情。”
風淡泊道:“還誰的情?”
樂漫天一字一頓地道:“華平、華良雄、秦涼。”
風淡泊道:“我知道華良雄就是華平,但秦涼又是誰?”
樂漫天道:“也是華平。‘秦涼’是他的另一個名字、另一張面孔、另一種生活。”
風淡泊冷笑道:“你對他很了解?”
樂漫天道:“不錯。我甚至可以說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風淡泊沉默。
樂漫天道:“我認識他是在十三年前。那時他正在瓦刺軍中保護朱祁鎮。他救了我的命。”
風淡泊道:“在揚州,是你送信給我的?”
“是的。”
“那麼,在酒店中扮夥計送紙條的人也是你?”
“不錯。””讓高郵六枝花帶口信給我的人是你?”
“是的。
風淡泊冷冷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在我被辛荑迷倒后,是你救了影兒。”
樂漫天道:“是的。她是個好女孩兒,很純、很堅強、很美。”
風淡泊心裏一痛,聲音都有點啞了:“那麼,我師父他們實際上也是你引來的。”
樂漫天道:“不錯。”
風淡泊道:“你如果要還華平的情,救了我也就夠了。你是蝙蝠塢的少主人,似乎沒有必要自己毀掉蝙蝠塢。”
樂漫天沉默。
風淡泊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藉機將我師父他們誑來,好一網打盡?好讓你的蝙蝠塢獨霸武林?”
樂漫天無話可說。他如果要解釋,勢必會提及父親那固執而又荒唐的夢想——恢復漢王天下。
他不想說。
可風淡泊偏偏逼着他說:“你說,是不是?!”
樂漫天嘆了口氣,道:“不是。”
風淡泊當然不相信。
樂漫天苦笑道:“其實蝙蝠塢和辛荑並不是同心同德的。
家父和辛荑之間實際上是互相利用、互相牽制的關係。而我恨這個女人。我引來大批武林人物的目的只有一個—一趕走辛荑,趕不走就殺死!”
風淡泊冷笑道:“原來你很會講故事。”
樂漫天道:“這不是故事,是事實。”
風淡泊道:“你如果要殺辛荑,機會多得很。你可以役使蝙蝠去攻擊她,就像今天一樣。你根本沒有必要把大批武林好手引進來。”
樂漫天緩緩道:“你錯了。單憑蝙蝠塢的力量,斗不垮辛荑。
她的簫聲很厲害,你已經見識過了。她的攝魂術更厲害,你也已經親自體驗過了。她手下的死士不下百人,武功都很出色,幸好今天塢內只有十四個。”
風淡泊道;“你的蝙蝠不是更多嗎y’
樂漫天道:“那不是我的編幅,是家父的……即使我可以驅使蝙蝠去殺她,家父也會及時阻止的。‘’風淡泊冷笑道:“於是你就想出了這麼好的辦法來對付辛荑?”
樂漫天也冷笑道:“你好像是在責怪我?你認為我不該對付辛荑?”
風淡泊怒道:“不是!”
樂漫天道:“也許你認為我把你救醒是多管閑事,是不是?”
風淡泊咆哮起來:“不是!我也想殺辛荑。我想親手殺了她!”
樂漫天道;“那我這麼對付她,又有什麼不可以?”
風淡泊怔住。
“更何況被她迷住的那些年輕人的親人們一直都在找他們。我放風出去,讓他們來蝙蝠塢救人,又有什麼不可以?”
風淡泊說不出話來了。
樂漫天似乎越說越激動:“我為什麼不能毀去這個蝙蝠塢?它是世上最黑暗、最無恥的地方!我討厭它,憎恨它,我為什麼不能把它毀掉?”
他突然住了口,不說話了。
黑暗的地道中,誰也無法看清誰,但風淡泊能想像得出樂漫天面上會是怎樣的一種表情。
當然是痛苦的表情。
現在他相信樂漫天沒有騙他了。樂漫天實在沒有理由騙他。
他覺得很內疚,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些天的經歷已使他變得不輕易感恩、不輕易道歉了。
有了歉意,就應該放在心裏,而不是放在口頭上。同樣,你如果要感謝一個人,也沒必要說出來,而應該付諸行動。
語言有時候是最最無用的東西。
他們默默地呆在黑暗中,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他們都有很多心事,有相似的,也有截然不同的。
許久許久,風淡泊才長長噓了口氣,喃喃道:“樂兄,我很想出去。”
樂漫天道:“我也很想。”
風淡泊半晌又道:“我想,逃避不是最好的辦法。”
樂漫天嘆道:“而且現在也不是應該逃避的時候。’”
他們都在給自己鼓勁,也是在給對方鼓勁。但他們還是都沒有動。
他們的勇氣已很少很少,不是幾句話就能增多的。
他們從前都是膽識過人的人。他們都很有勇氣。但現在,他們卻連出去見人的一點點勇氣都沒有了。
每個男人,在漫長的一生中,是不是總會有那麼幾次完全失去勇氣?
他們失去了勇氣,是因為他們都認為自己做了“忘恩負義”的事情。而每個人一生中,是不是也總會忘恩負義幾次?
他們就像是欠了債的人,而等在外面的,卻又恰巧是債主。欠債的人總是情怯心虛的,他們最怕碰見的,就是債主。
風淡泊道:“辛荑的簫聲的確很厲害。”
樂漫天道:“她的攝魂術更是厲害無比。我為了防她躲她,一直就不敢和她見面。連家父那麼剛強的老人,也從來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風淡泊道:“如果她又吹簫殺人的話,我師父他們一定很吃力。”
樂漫天道:“最要命的是,凡是看見她眼睛的人,神智馬上就會迷亂,就會忍不住要聽命於她。”
風淡泊道:“那她豈非已不可戰勝?”
樂漫天道:“幾乎可以這麼說。”
風淡泊慢吞吞地道:“我最擔心的還不是辛荑。我擔心的是令尊。”
樂漫天道:“為什麼?”
風淡泊道:“令尊如果和她聯手,我師父他們豈不是會全軍覆沒?”
樂漫天道:“辛荑吹簫殺人,塢中高手傷亡極重,家父絕對不會和她聯手的。”
風淡泊道:“但如果令尊感到蝙蝠塢的命運受到我師父他們的威脅時,也許會和辛荑聯手的。這也是權宜之計。”
樂漫天道:“以前或許會,但現在已不可能。家父已派蝙蝠圍攻辛荑,他們兩人的仇已經結下了。”
風淡泊想了想,又道:“如果令尊和辛荑敵對,辛荑的那些死士必然會先送死。”
樂漫天道:“不錯。”
風淡泊道;“那麼,來救人的人一定會很傷心。”
樂漫天道:“結果是家父和柳莊主他們必然會發生衝突。”
風淡泊道:“你希望發生這種事?”
樂漫天道:“當然不。’”
風淡泊道:“那咱們就應該儘快出去阻止他們。”
樂漫天道:”一點不錯。”
他們開始動了,開始往回走。但走了沒幾步,樂漫天又站住了:“你一出去,就會看見柳姑娘,你該怎麼辦?”
風淡泊也停住腳步,道:“如果我過一會兒再出去,發現柳影兒已經死了,我怎麼辦?”
樂漫天怔了怔,道:“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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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對峙的局面依舊來改。
柳紅橋他們不敢貿然衝上前去,原因很簡單,他們是來救人的。
而如果他們一擁而上的話,他們就勢必會殺人。
殺他們原本要救的人——一字兒排開、攔在街心的八個人。
八個年輕、英俊、武功不凡的人。八個已認不得自己親人的人。
發現自己耍救的人已死或不在這八人之中的人,大聲叫喊着想衝過去,但這八個人的親人卻拚命要阻攔。
柳紅橋暴喝道:“臨敵自亂,自尋死路!大家都別動,聽我的!”
王毛仲也叱道:“誰敢不服?”
自然沒人敢不服。
柳紅橋的聲望、王毛仲的兇殘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場面漸漸靜了下來。
樂無涯森然道:“柳紅橋,你聚眾一路殺我部下,是何道理?”
柳紅橋道:“樂無涯,是你的人想鑿我們的船,是他們先冒犯了我們。”
樂無涯道:“那麼,殺我沿途水寮上的六七十名兄弟的又是誰?難道他們也是先冒犯了你們嗎?”
柳紅橋道:“殺他們的人和我們沒有關係。”
樂無涯冷冷道:“沒有關係?柳紅橋,你這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
王毛仲道:“姓樂的,交出辛荑,我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樂無涯轉目看了他一眼,陰森森地道:“柳紅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傢伙是誰?”
王毛仲幾時受過別人這種污辱?他簡直都快氣瘋了:“我是王毛仲!你聽說過沒有?”
樂無涯一怔:“你就是‘大凶’王毛仲?”
王毛仲傲然道:“怎麼?你不相信?”
樂無涯看着他,突然嘆了口氣,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他不相信。”
他的手正指着一個人——那個仍舊痴迷地看着辛荑的斷百老人。
王毛仲喝道:“他是誰?他怎麼敢不相信?”
樂無涯道:“如果我說他就是真正的王毛仲,你相信不相信?”
王毛仲愕然。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惟一沒有驚訝之色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斷舌老人。
辛荑一直背對着柳紅橋等人,對斷舌老人施展攝魂術,聽到樂無涯的話,也忍不住心裏微微一凜。
如果斷舌老人真的是王毛仲,她就必須小心行事。據說王毛仲內功極深。對這樣的人,攝魂術的作用總是很有限的。
王毛仲愣了半晌,嘿嘿冷笑道:“世上居然還有人敢假冒我王毛仲,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樂無涯道:“假冒的是你。”
王毛仲眼中凶光畢露:“把你身後那個假扮我的人叫出來,讓他見識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一王劍。”
柳紅橋大聲道:“樂無涯,我們是來搭救被辛荑控制的人的,和你沒有關係。”
樂無涯道:“你殺了我很多部下,怎會沒有關係?”’說話間,蝙蝠塢里從簫聲襲擊下僥倖餘生的人已陸陸續續聚攏來。他們都憤恨地瞪着辛荑的手下和柳紅橋等人。但沒人敢朝辛荑看。
天字一號和天字二號已換上了整齊的衣服,但他們面上手上的血痕卻歷歷在目。其餘的人情形也都很狼狽。
柳紅橋知道,情況越來越不妙。蝙蝠塢的力量正在聚集,樂無涯已有把握髮動攻擊,而且成算極大。
而且,他們還必須面對辛荑的攝魂術和魔音,以及樂無涯的蝙蝠。辛荑手下更有八名可以大砍大殺而他們卻無法還手的人。
這一仗,他們豈非已輸定?
禇不凡一直躲在後面,他不想和樂無涯照面。樂無涯畢竟是他的老朋友,而他卻帶領柳紅橋他們來和樂無涯作對,顯得很不仗義。
他只是冷眼注視着於狂、於放和魏紀東等人的神情。他希望這些傢伙暴露出真面目,那樣他就可以搬出幫規來殺他們了。
但魏紀東等人居然也都閉着眼,低着頭,一聲不吭,面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人群出現了騷動,禇不凡忍不住伸頭看了看,卻見一個身着淡紫衫兒的年輕女人正緩緩轉過身來。
禇不凡忍不住驚叫起來,好像突然被人扼住了脖子——
“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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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漫天和風淡泊已出了地道,就站在地道口邊。好像他們都在猶豫,拿不定主意是重新跳進去呢,還是將洞口封好。
風淡泊道:“樂兄,有兩件事我一直沒想明白。”
樂漫天道:“哪兩件事?”
風淡泊道:“四家綁票案究竟是辛荑所為呢,還是蝙蝠塢的人乾的?”
樂漫天道:“是辛荑乾的。”
風淡泊道:“張桐自然也是辛荑的‘死士’之一?”
樂漫天道:“是的。”
風淡泊道;“在劍池邊,我和張桐決鬥之時,令尊是否也在場?”
樂漫天道:“在。”
風淡泊道:“就藏在塔內?”
樂漫天微笑道:“一點不錯。”
風淡泊道:“拿走銀票的,當然也是他了?”
樂漫天道:“是的。但你不能說這是家父和辛荑合謀所為。辛荑綁票的目的,其實只是為了交房租。”
風淡泊一怔:“交房租?”
樂漫天道:“她借住在蝙蝠塢,自然要交房租。”
風淡泊苦笑道:“明白了。”
樂漫天道:“第二件事是不是凹凸館謀殺案?”
風淡泊點頭。
樂漫天微笑道:“當然也是辛荑他們乾的。原因也並不複雜。他們要借凹凸館為歇腳之地,好去綁架富商。綁架這種事,自然也不願讓太多的人知道,可巧那天晚上徐大娘看見了被綁的人,驚叫起來。結果自然很糟。”
風淡泊又苦笑:“簡直是糟透了。”
他想了想,又道:“那麼,洪鵬又是怎麼回事?”
樂漫天道:“辛荑想找個替死鬼,洪鵬自然是個合適的人選。而且洪鵬一死,官司也就扯到你和禇不凡頭上了。”
風淡泊道:“瞭然呢?”
樂漫天道:“他也是辛荑的人。”
風淡泊呆住。
樂漫天苦笑道:“他一看見辛荑就着了魔。”
“難道他也中了攝魂術’!”
“沒有。對瞭然這種人,辛荑根本用不着施展攝魂術就可以對付。”
風淡泊深深吸了口氣,慢吞吞地道:“那麼,你知不知道,李之問是誰殺死的?”
樂漫天愕然道:“不清楚。我只知道,殺死洪鵬的是阿龍。”
風淡泊道:“辛荑的‘侍衛首領’?”
“是的。”樂漫天道:“你問這許多問題幹什麼?你還去不去了?”
風淡泊大聲道:“去!當然去!”
他當然要去。現在還不是逃避的時候。
要面對殘酷的現實,是不是也需要一種勇氣?
樂漫天看着風淡泊的背影,突然覺得心中也頓生出一股勇氣來。
但願這股勇氣在看見“她”時不要消失。樂漫天在心裏苦笑。
他已經在柳紅橋的隊伍中看見了“夜娘”、他兒子的母親。
他不知道夜娘還會不會讓他看見他們的兒子,不知道自己的罪惡會不會真的毀及那可愛的小生命。只要一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兩條腿上像掛了萬斤巨石。
然而,他必須去,正如風淡泊必須去一樣。
他的父親還在那裏,還在為那個荒唐的夢想而拼搏。
他雖然希望父親能從夢中醒來,卻不希望父親的生命受到威脅。
禇不凡發瘋般衝上前去,嘶聲大叫道:“香香、香香!”
王毛仲冷冷一哼,和柳紅橋同時出手,攔住了禇不凡的去路。
“禇幫主,你怎麼了?”柳紅橋皺眉道:“誰是香香?”
影兒道:“他老婆。”
禇不凡拚命掙扎着,嘶叫道:“香香,香香,你怎麼會在這裏7’”
柳紅橋忍不住抬頭看去,恰見辛荑徽笑着轉過身,嫵媚地對自己凝視着。
柳紅橋的心立刻起了一種奇異的悸動。他突然間覺得自己還不老,還很年輕英俊,很風流瀟洒,很能吸引女人。
他甚至也禁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影兒吃過大虧,所以一直不敢朝辛荑看,這時一見父親面上神情古怪,知道不妙,連忙叫道:“小心!她在使攝魂術!”
柳紅橋渾身一額,清醒過來,連忙低下眼睛,老臉一陣通紅。
辛荑柔聲道:“柳大俠,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可她聲音里的柔媚被禇不凡殺豬般的狂叫沖淡了:“香香、香香!”
王毛仲怒喝道:“誰是香香?你亂叫什麼?”
禇不凡指着辛荑,悲聲道:“她就是香香!是我的香香!”
於是更多的人都朝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更多的男人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口,獃獃地盯着辛荑,他們的眼中都冒出了強烈的慾望之火。
眨眼之間,辛荑就征服了全場的絕大多數人。柳氏父女、王毛仲和高郵六枝花除外。
蘇靈霞姐妹一直老老實實站在屋檐下,老老實實地低着頭閉着眼睛。這裏沒有她們關心的人,她們無須睜開眼睛。
辛荑見禇不凡的手指向自己,似乎也吃了一驚,笑道:“禇幫主,你說我是誰?”
禇不凡老淚縱橫:“香香,香香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不凡呀!我是你丈夫啊!”
辛荑笑眯眯地道:“你是我丈夫?我怎麼沒聽說呀?”
禇不凡傷心欲絕地瞪着她,又轉頭怒視着樂無涯,喝道:
“樂無涯!你他媽的還是人不是?你幹嗎搶我老婆?”
樂無涯冷冷道:“禇不凡,你還有臉跟我說話?”
禇不凡急怒攻心,嘶叫道:“你搶了我老婆,我為什麼不能領人來揍你?”
樂無涯叱道:“禇不凡,我看你是昏了頭!你仔細看看,這是你老婆嗎?你老婆張筱香,現年三十二歲,已是半老徐娘,辛荑小姐卻是二十剛出頭的年紀,你老婆拿什麼和人家比?”
禇不凡還想再大喊大罵,王毛仲伸指點倒了他。魏紀東等人連忙將禇不凡扶到一邊去了。
禇不凡這一鬧,倒使許多人又將目光從辛荑面上移開了。
這些人都是內功精湛、定力不凡的老人。
他們不能總閉着眼睛,不能總在調息,他們只有將自己的注意力從辛荑身上移開,移到那八名橫劍當街的年輕人身上。
趙無畏凝視着自己的大兒子趙先,吳敵緊盯着自己的兒子吳誠,白野在仔細端詳兒子白宇輝的面龐……”
龍剛則在看“阿龍”,目光很嚴厲,因為“阿龍”恰巧也正和他對視着。
他們的目光竟如此神奇地對上了,是不是因為在阿龍心靈深處,仍然有一線靈智未滅?
龍剛是阿龍的師父。阿龍是龍剛的首徒,是龍剛未來的愛婿。
偎在龍剛身邊的女兒龍萍萍,目光冷得怕人。她也在瞪着阿龍,但卻像是在怒視着生死仇人。
她已連身子都交給了他,可他呢?他卻投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居然成了那女人無數面首中的一個。
她能不恨他嗎?
她當然恨他,但她不希望他死,更不希望他死在別人手裏。她要親自報復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恰在這時,風淡泊和樂漫天從另一條街道沖了過來。
影兒看見了風淡泊,立即跳了起來,喜叫道:“大哥哥!”
白蕖看見了樂漫天,眼中竟已蘊滿了悔恨的淚水。她低下了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因為她已看清,樂漫天和風淡泊是奔向辛荑去的。他們的神情都在告訴大家,他們已被辛荑的攝魂術制住。
因為辛荑正在溫柔地看着他們。
風淡泊和樂漫天站在離這兩群人等距離的地方。似乎他們不知道該幫哪一方。
柳影兒急叫道:”大哥哥,大哥哥你快過來呀!”
風淡泊渾身微微一顫,似乎已被她的呼喚打動,但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辛荑。
影兒再也叫不出聲了。
她眼睜睜地看着風淡泊緩緩走向辛荑,只覺羞憤欲死。
辛荑真的有那麼大的魅力嗎?
為什麼辛荑微笑的凝視,會比她情切切的呼喚更能吸引風淡泊呢?
柳紅橋在剛看見風淡泊時,眼睛也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了。然而,他並未完全放棄希望,他仍然希望會有什麼奇迹發生。
希望總最執着的,正如絕望總是盲目的一樣。
影兒卻已徹底絕望。她在心裏向往日的風淡泊告別。
她並非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辛荑的攝魂術在起作用,但她還是不能原諒他,不能饒恕他。
告別也是一種絕望。
柳紅橋的希望隨着風淡泊的緩慢而堅定的步伐已越來越少。
最固執的信念,也會動搖的。
柳紅橋知道,確實沒有一個男人能在看見辛荑的眼睛后不被迷住。
蘇靈霞默默地看着樂漫天,嘴角居然有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她就是那個率人劫了囚車、救出樂漫天的女郎;就是那個把樂漫天堵在被窩裏、罵他是木頭的女郎;就是那個被樂漫天的冷漠迷住、又被樂漫天的溫情嚇跑的女郎。
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忘了樂漫天,可三年前她很偶然地又碰到了他,於是滿腔怒火又被勾了起來。
直接原因是樂漫天似乎已經不認識她了,跟她走了個對面居然都沒朝她看一眼。
結果是樂漫天又被她堵在了被窩裏。
天曉得她是怎麼溜進他房間的,反正她是進去了,不僅進去了,而且一直等她溜進了被窩,樂漫天才醒。
她自己又壓着了“一根木頭”,又被樂漫天扔出了窗戶。
她自然又跟在他身邊死磨硬纏,怎麼罵都罵不走。
她希望樂漫天這次又會溫情脈脈地摟着她說瘋話,希望他又想藉此把她嚇走。她決定這回絕不跑,一定要他嘗嘗她的厲害,要他服軟。
果然有天晚上,樂漫天一本正經地去找她,說要跟她好好談談。她當然很愉快地答應了。
樂漫天這回沒嚇她,但她還是走了,心甘情願、滿懷惆悵地走了。
因為他把夜娘、把他兒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地講完了地的故事。然後他什麼也不再說,起身就走。
她簡直想不到,世上居然真的有如此守諾的人,世上居然真的有感情這回事。她覺得樂漫天認真得令人難以相信,她也認為他很有點愚蠢,走得可笑。
於是她又派出另外五枝花去勾引他,結果自然和她的下場相同。她們聚在一起,用各種各樣的話挖苦他。
剛開始她還聽得笑吟吟的,可不一會兒她就借故溜開了,自己一個人躲到野地里傷心了半夜。
她發現她居然在嫉妒那個蒙面“啞巴”夜娘,這讓她十分吃驚,又暗暗有點欣喜、有點心酸。
她發現自己居然真的愛上一個男人了,這讓她不知所措。
於是她就去干更多的荒唐事,想否定這種感情,結果證明她辦不到。她已忘不了他。
現在蘇靈霞望着樂漫天走向辛荑,居然笑了,這豈非不可思議?
蘇俏怔怔地看着風淡泊,居然也微微笑了起來。
讓蘇俏愁坐燈下,長夜無眠的人,就是風淡泊。她不過只見了他一面,只跟他說過幾句話,居然就真的在心裏割捨不下他了。
這是不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她以前一直認為“情”字很可笑,是騙人的字眼。她現在才知道,世上竟然真的有“情”這種東西。
她之所以微笑,原因和蘇靈霞微笑一樣。
她從風淡泊的目光中看出了一切。他的眼睛很亮、很有神,湛若秋水。他不像是個已被攝魂術控制的人。他的眼神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那是一種謙和、寧靜。仁俠的神情。一種讓少女見了會怦然心動的神情。
樂漫天的目光雖也很寧靜,但並不謙和,也不仁俠,卻有淡淡的警惕和仇恨。
所以蘇俏微微笑了,她果然沒有看錯人。
她既然都能看出來,影兒為什麼不能?柳紅橋為什麼不能?
是不是因為影兒曾多年痴戀過他,而且曾和他有過肌膚之親?
是不是因為柳紅橋是他的師父,同時又在為影兒的幸福擔心?
蘇靈霞既然都能看出來,白蕖為什麼不能?是不是因為白蕖那麼早就低下了眼睛?
這裏面究竟有什麼奧妙呢?
辛荑面上的笑靨漸漸在消失,變成了一種淺極了的微笑。
後來那最後一絲微笑也消失了。
她已經察覺攝魂術失靈了,但卻不知道為什麼會失靈。
面對着緩慢而又堅定地走向自己的風淡泊,她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有人注意她,就會發現,辛荑眼中已不再有攝魂奪魄的光彩。她的兩隻絕美的手兒掩緊了懷,好像已禁受不住這中秋的風。
辛荑在想什麼?
樂無涯看見風淡泊和樂漫天在向己方陣營走,先是一喜,但很快地察覺到了不對——風淡泊居然沒有被迷住,樂漫天也沒有。
他們走過來,會幹什麼?
他們不可能未被迷住!
樂無涯想開口示警,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想好好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
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對他不利的。樂無涯對自己很有信心。
辛荑張了張口,話卻被堵在了喉嚨里。
師父的告誡在耳邊響了起來:“孩子,如果你遇上一個連你的攝魂術都不能制伏的男人,你就找到了可以依託終生的人……也許你覺得這個規矩非常可笑,但它的確是本門的規矩,不能違背。”
那麼,她將要託付終生的人,就是這個風淡泊?
她覺得很可笑,可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盯着風淡泊秋水般湛然的雙目,有些驚慌,又有些羞怯。
柳紅橋閉上了眼睛。
柳影兒閉上了眼睛。
白蕖閉上了眼睛。
蘇靈霞和蘇俏也閉上了眼睛。
然而,各人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因為註定會被毀滅的對象不同。
禇不凡看着風淡泊走近辛莫,恍惚間又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走向香香的時刻。
禇不凡忍不住大吼起來,但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
秋風是從秋水中吹起的,還是從天邊吹來?
秋水是因為秋風而皺起的,還是因為有人立在岸邊?
如果有人能回答,他就離永恆的境界不遠了。
斷舌老人突然沖了出去,沖向風淡泊。樂無涯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右臂。
恰在這時,風淡泊緩緩跪了下去。
斷舌老人怔住了,睜着眼睛的人都怔住了。
連樂漫天都怔住了。
他和風淡泊約好,抱着必死的信念來殺辛荑的。他們甚至都已想出了對抗攝魂術的辦法——樂漫天在心裏反覆默念:“你殺死了我的兒子。”風淡泊則死死牢記着自己現在正呆在蝙蝠籠子裏。
一種是極度的仇恨,一種是極度的恐懼,都使他們成功地擺脫了禁制。可就在這勝券在握的時候,風淡泊出人意料地跪下了。
樂無涯也已驚呆。他出手攔住已迷失本性的斷舌老人,本就是要讓風淡泊有機會下手殺辛荑。
誰料到風淡泊會突然間跪下呢?
辛荑悚然一驚,輕蔑之心頓起。她又開始笑了,她的聲音重又充滿了魁力:
“風淡泊,跪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快去阻擊柳紅橋他們?”
柳氏父女的眼睛閉得更緊了。羞辱和憤怒已使他們渾身顫抖不已。
蘇靈霞和蘇俏好奇地睜開了眼睛。她們看見的是茫然失措的樂漫天和跪在辛荑腳下的風淡泊。
樂漫天突然大叫了一聲:“騙蠍!”
風淡泊站了起來,站得飛快。
一聲尖利之極的叫聲,從辛荑美麗的小嘴裏喊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獃獃地瞪着風淡泊和辛荑。
辛荑優美的身軀正在僵硬地往地上倒去。二十四把柳葉匕一齊扎進了她的身體。每一把都已看不見刀柄。
誰都沒看清風淡泊是怎麼出手的。樂無涯父子、斷舌老人、蘇靈霞姐妹都一直盯着風淡泊,都沒察覺地的雙手有什麼動作。
誰都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
風淡泊重又跪了下來,跪在辛荑的身邊,默默地注視着她。
——從此那嬌美的容顏將與泥土同化。
——從此那迷人的軀體將變得比石頭還冷。
——從此那柔媚的笑聲將永遠消失。
——從此那紛披的烏髮將飄散在另一片天際……
斷舌老人想衝出,樂無涯想拉住他,結果是他們都倒在了地上。
阿龍和另外七個“死士”從憤怒中驚醒,一齊撲向風淡泊,結果也都倒在了地上。
樂漫天剛大笑出第一聲,便再也笑不出了。
柳紅橋等人也都軟倒在地。
街道上已躺滿了雙方的人。
他們都沒有死,但都不能動。因為他們已中了毒——無形無影、無色無味之毒。
*********
華良雄和小五等人從屋角轉了出來。毒當然是他們下的,就下在秋風中。
華良雄冷冷環視着倒地的人們,對小五等人道;“你們找出七聖教的人,補點他們的穴道。否則他們很快就能解毒。”
他緩緩走近風淡泊,低聲道:“她已經死了。”
風淡泊獃獃地跪着,也已說不出話來。
華良雄嘆了口氣,摸出解藥抹在他鼻端,苦笑着搖搖頭,走向樂漫天。
樂漫天還睜着眼睛,漠然看着他。
華良雄凝視半晌,才緩緩蹲下來,給樂漫天解毒:“你放心,這只是一種比較厲害的麻藥,今尊沒有生命危險。”
樂漫天緩緩坐起,冷冷掃了他一眼,就轉開了眼睛不再看他。
他們十三年前就相識,十三年間彼此一直在互相思念着對方,但如今見了面,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已洞悉對方的心意。如果他們做過什麼虧心的事,他們用不着道歉,如果他們幫過對方的忙,也用不着聽見那些感激的話。
他們甚至用不着再詢問對方的真名實姓,他們甚至可以永遠不見面,但他們永遠都會記得,他們曾經是朋友,也永遠是朋友。
樂漫天站起身,走向湖邊。
他要走了,永遠離開這些人。
華良雄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目送着地拐過牆角。
但很快,樂漫天又轉了回來,眼睛看着腳F,冷冷道:“你去救醒一個人,我有話問她。”
白蕖悠悠醒轉,怔怔地盯着樂漫天,眼中漸漸又蓄滿了淚水。她緩緩扯下蒙面黑紗,露出了一張蒼白憔悴的臉兒。
樂漫天冷冷道:“我不想瞞你。我已經毀了諾言。”
原來”白蕖”就是“夜娘”。
夜娘只是淚汪汪地凝視着他的眼睛,似悲還喜,似喜還悲。
樂漫天用呆板單調的聲音說道:“如果你能原諒我的話,我就跟你走,回山裡去。如果你不能原諒我,我就要走了。我希望你認真想想。”
夜娘不說話,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淚水流得更快了。
樂漫天等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道:“我走了。”
他站起身,沒再朝她看一眼,轉身就走.走得飛快。
夜娘在他身後嗚咽着說道:“樂漫夭,你回來。”
樂漫天的身於僵住。他終於又緩緩走了回來。
夜娘流着淚微笑道:“扶我起來。”
樂漫天默默地扶她站了起來。夜娘無力地靠在他肩上,輕聲輕氣地道:“你忍心看着我再瘦下去嗎?”
樂漫天不說話,但眼中已閃出了痛苦的神色。
夜娘嘆了口氣,道:“其實錯的是我,應該乞求原諒的是我。……你就是不肯原諒我,我也賴定你了,你想跑都跑不掉。”
樂漫天還是不說話。
他不是沒有話說.也不是不想說。他有千言萬語要說,可這些話剛涌到舌尖,就又全都被什麼堵住了似的。
夜娘哽咽起來:“看在……看在盼兒的份上,漫天,回家吧,啊?’
樂漫天哭了,真的哭了,“盼兒”是他的兒子,也是她的兒子,是他倆的兒子,他能不想回“家”嗎?
蘇靈霞並沒有昏迷,七聖教的避毒丹還含在她嘴裏。
她怔怔地聽着他們的哭聲,淚水也流了出來。這是她自十四歲以來第一次流淚……
她雖然隨時都可以跳起身,但她沒有。她寧願這麼躺着,最好就這麼死去,永遠不要醒轉。
華良雄看着樂漫天夫婦相擁着遠去,不由也痴了。
他很清楚樂漫天這麼做需要多麼大的勇氣,他自己缺少的,不就是這種勇氣嗎?
如果他有這種勇氣,現在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呢?
風淡泊突然大叫起來:“她還活着!華大哥,快給她解毒!”
辛荑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嘴角居然還漾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苦笑。
風淡泊攥着她冰冷的小手,攥得緊緊的。
辛荑溫柔地看着他,喃喃道:“哎,風……淡泊,我敢……
肯定你是……是真的……愛上我了,不是因為……攝魂術,對不對?”
風淡泊能說什麼呢?他只有拚命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辛荑,可現在辛荑已說出來,他就明白了,他真的愛上她了,而且真的和攝魂術無關。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愛上她。按理說他應該恨她,尤其在他清醒后,更應該恨她。
世上最最難以說清楚的東西,是不是“情”?
風淡泊茫然。
他已經傷害了她,她已經快要死了,這一切難道也是因為“情”字?
當然不是,他之所以殺她,是不想讓更多的人死在她手裏,是一種道義上的力量驅使他去殺她的。
辛荑苦笑道;“我師父……說過,如果我不嫁……給你,就會死在……你手裏。這話真的應驗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她本是個邪惡的女人。也許是世上最邪惡的女人之一,可他為什麼總覺得不該由自己去殺她呢?
是不是因為他和她有過肌膚之親?
風淡泊覺得自己越來越糊塗。
辛荑眼中的最後一絲神採在渙散:“好……好冷,抱緊我……抱……緊……”
風淡泊輕輕抱起李辛荑,緩緩走開了。
蘇俏也一直很清醒,她也在思索着風淡泊殺辛荑這件事。
想了許久,蘇俏決定不再想了,反正辛荑已經死了。現在的關鍵是要對付柳家的二丫頭。蘇俏下決心要和影兒爭奪風淡泊。
僅僅為了他眼中的那種謙和、寧靜和仁俠的神情,蘇俏也要爭取得到他。
她聽見風淡泊的腳步聲在響.然後又聽見華良雄的驚呼和一聲悶響。
她知道風淡泊己倒下了。
*********
八月十五本是團圓的日子,可這裏為什麼有這麼多令人心酸的離別呢?
樂無涯獃獃地坐在湖邊,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
水中撈月,固然極其可笑,天上的月,不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嗎?
斷舌老人坐在他身旁。“說”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樂無涯意興簫索地搖搖頭,悶聲道:“你會不會下棋?’”
“什麼棋?”
“圍棋。’”
“年輕時學過,忘得差不多了。”
“我也一樣。殺一盤?”
“好。”
他們就在地上畫好了棋盤,開始下棋,白棋是畫一個空心圓圈,黑棋則挖上一個小坑。
馬大娘的笑聲叫聲遠遠傳了過來:“我是皇后,我的兒子日後也要登基!”
斷舌老人正想挖小坑的手指停住了。
樂無涯道:“她的兒子日後要登基,跟你我有沒有關係’!”
“沒有。”
“哪就接着下棋!……嗯,你的棋很厲害呀!”
“你的也不差,臭烘烘的!”
樂無涯大笑,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這是他自成人以來第一次如此大笑,真的是第一次。
笑過之後,他覺得心裏好受多了,覺得秋月非常可愛,覺得秋風非常涼爽。
斷舌老人看見他大笑,也咧開笑,“啊啊”地笑了起來。
樂無涯道:“我真想不到,笑過之後會這麼舒暢……”
說完這句話,樂無涯的嗓子硬住了。
他哭了,哭得哽哽噎噎的。他是在為失去的夢想哭泣嗎?
*********
柳紅橋的船隊已在返航途中。船里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但偶爾會有幾聲抽泣傳出。
禇不凡閉着眼睛,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趙無畏、吳敵等人都守在自己兒子身邊,陰沉着臉,一聲不吭。哭泣的是那些失去親人的人。
辛荑已經死了,她施在那幾個年輕人身心上的禁制自然解除。他們現在都縮在每條船的艙角里,怔怔地思索着什麼。
柳紅橋守着昏迷不醒的影兒,黯然神傷。他不知道華平去了哪裏,也不知道風淡泊的下落。
他們醒過來時,就已經在船上。毫無疑問。這都是華平乾的。
可這一切又都是因為什麼?
柳紅橋不知道。
王毛仲一直陰沉着臉,緊閉着眼睛,右手一直按在劍柄上,好像他隨時都有可能殺人。
柳紅橋看看他,無奈地喟然一嘆。
樂無涯說得不錯,這個“王毛仲”是假扮的,真正的“大凶”
王毛仲在蝙蝠塢中。
這個“王毛仲”,就是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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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良雄一騎快馬,飛馳在大路上。
頭上月兒正圓,他也要趕回去和另外一個人團圓。
他已失去了太多的東西,他不能再失去思思。
他想馬上趕回家,去親她吻她愛撫她。然後,明天和她一起整理院於、修理籬笆……
他將永遠脫離江湖。
他是華良雄,他將永遠不再會是華平,除了陳思思,他將不會再屬於任何人。
他們有未來,有長長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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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淡泊昏睡不醒。
蘇俏坐在船尾,慢慢搖着雙槳,她的眼波溫柔而且寧靜,她的嘴角,也漾着一絲極淡的微笑。
抹不去的微笑。
這是一條很小的小船,船艙里躺着一個風淡泊,就再也沒有空隙了。
這條小船,是她要來的,向華良雄要來的。
在風淡泊倒下之後,蘇俏就跳起身,衝到了華良雄面前。
她說:“我是蘇俏。”
華良雄似乎沒料到她居然一點事情都沒有,怔了一怔,冷冷道:“我不認識你。”
蘇俏道:“高郵六枝花,你總該知道吧?”
華良雄當然知道。在江南武林中混過的人,沒有人會不知道高郵六枝花。
蘇俏問:“你準備對風淡泊怎樣?”
華良雄道:“一個人,除了他自己外,別的人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蘇俏追問:“那麼,你不會把他送回萬柳山莊吧?”
華良雄冷冷道:“各人的路各人走。別的人誰也無權過問。”
蘇俏道:“好,我要帶他走。”
華良雄一怔,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蘇俏挑釁似地瞪着他,驕傲地大聲道:“我喜歡他!我要嫁給他!”
華良雄望着她,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蘇俏心裏緊張得要命,生怕他會阻攔她。
結果證明她錯了。
華良雄不僅沒有阻攔她,反而為她準備了這條小船,反而親自將風淡泊抱到了小船上。
蘇俏現在還能記得華良雄說的最後一句話——
“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她將永遠記住這句話,永遠記住華良雄說這句話的神情。
同樣,她也永遠不會忘記她和眾姐妹道別時的情景。永遠不會忘記她們眼中的珠淚。
她們曾在一起流浪了許多年,她們之間早已有了一種真正的姐妹親情。
她忘不了大姐酸楚的眼淚和凄涼的話語:“俏妮子,我們水遠也不會再見面了,是嗎?”
她想回答說“不是”,可她說不出來。
蘇靈霞在她臨上船時,幽怨地輕輕嘆了口氣,在她耳邊低聲道;“悄妮子,你是對的。我以前教過你許多錯誤的東西,我很高興你最終還是沒有受騙。”
她明白,蘇靈霞指的是她們那天晚上的談話。那天晚上,她們談的是關於“情”的事。
現在,艙里這個昏迷不醒的男人屬於她了,世上已只有她可以救他了。
蘇俏的心裏裝滿了柔情,也裝滿了力量。她覺得頭頂上的圓月,湖面上的清風,清風中的槳聲,都是那麼可愛,那麼嫵媚動人。
那一湖的碎金也似的波光,就像她現在的心情,燦爛、歡樂,而且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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禇不凡回到徐州,發現張筱香們好端端地呆在家裏,心裏的一塊大石頭才落了地。
他似乎已忘記了魏紀東等人曾背叛過他。他什麼也沒說就辭去了幫主之位,悄然回徽州老家去了,連張筱香都沒帶。
他給她留了一封長信,說自己對不起她,辜負了她的青春,“暴殮天物,其心可誅”,他決定不再“作惡”了。
結果是三天之後,張筱香就追到禇家老屋.結結實實地抽了他四個耳光,冷笑道:“就算我是'天物’,也已經被你‘暴殮’了十幾年了!你還想再‘暴殮’我一次?”
禇不凡這個人“欠揍”。這就是張筱香變成老奶奶時給兒孫們描述禇不凡時用的語言。她的確有理由這麼說,因為她那四個耳光,抽得禇不凡再也不敢說自己“暴殮天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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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塢已日見荒涼,堅持住在塢中的,到後來已只剩下兩家人了——樂家和王家。
馬大娘發過一陣瘋后,變得異常的蒼老,異常的嚴肅持重。她很卑順地服侍着公公樂無涯和公公的朋友王毛仲,很像個吃苦耐勞的農家媳婦。
她的預感總是很正確的。她真的替樂漫天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叫”樂牢”。
樂無涯很喜歡樂牢,常常抱着他和王毛仲殺幾盤“屎棋”。
至於樂漫天夫婦,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又過了許多年,王毛伸和樂無涯相繼去世,馬大娘帶着樂牢也離開了蝙蝠塢,不知去向。
蝙蝠塢從此荒無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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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郵六枝花”已煙消雲散,各奔東西。
小皮嫁給了一個告老還鄉的侯爺,當起了姨太太。可惜的是,她三年後病死了。
甜妞妞消失於一次“意外事故”。她到一個廟裏去“上香”,結果再也沒有出來。
蘇靈霞想收心過日子,又覺得沒勁,想繼續浪蕩,又實在打不起精神。有人說她最終還是出家了,據說還得到了金身正果,也不知是真是假。
蘇俏一直跟在風淡泊身邊浪跡江湖,沒人知道他們的行蹤。
另一枝花俊丫頭找了一家農戶安身,頗受四鄰鄉親們誇獎,因為她不僅孝順溫柔,落落大方,而且俊得跟“畫上的人兒似的”。她生活得很幸福,也很充實。但當村裡惡霸財主意圖打她主意時,俊丫頭開了殺戒,屠了那財主滿門,領着自己一家遠走他鄉,從此再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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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龍被帶回龍門派后,許多許多天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願見任何人。龍剛嚴令眾弟子日夜監視他,怕他逃走,或是尋短見。
結果阿龍還是逃走了。他居然跑到揚州投案,招認自己殺了洪鵬和李之問。
知府大人十分詫異,自然也十分高興,很欣然地將他打入了死牢。
知府大人後來莫名其妙地在離職返京的途中,被一蒙面女人一劍削去了半個腦袋。據消息靈通人土說,那個女人是龍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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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淡泊殺死辛荑的武功名叫“萬柳殺”。那是柳紅橋的成名絕技。
三年之後,江湖上又哄傳開一個驚人的消息——柳紅橋的大女兒柳依依也練成了“萬柳殺”,並用它殺死了華雁回失蹤多年的兒子華平。
然後她也自殺了,用的是十二把從華平身上取出來的柳葉匕。
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心情都異常沉重。情之害人之慘烈,豈不令人人自惕?
至於柳依依是怎麼找到華平的,天下知道的只有兩個人——陳思思和陳喜兒。
那個將柳依依帶到華平家裏的,就是急於報答華家恩德的杜美人。
杜美人絕對沒料到,他不僅害了華乎一家,也害了柳依依。他迷迷糊糊回到濟南,吃了白香草一頓狗肉,自碎天靈而亡。
後來,又有人說,柳家二女兒柳影兒也正在勤練武功,她已練成了“雨花殺”。正在苦修“萬柳殺”。
她練成之後,是不是也會追殺風淡泊?
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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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淡泊又喝醉了,又認為自己還沒醉,結果自然又被眾夥計攆了出來。
他搖搖晃晃走到村邊一間草房外,直着嗓子叫道:“俏妮子,開。開門,開門啦!開門!我回……回來了。”
草房裏沒人應。他推門,門開了。他踉蹌進門,就被人從背後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
緊接着,一柄柳葉匕出現在他眼前,泛着幽冷的寒光。
寒光在輕輕顫抖。
蘇俏並沒有走遠,她就躲在房后的一棵大樹後面。
她知道她真的該走了。
她原以為這世上只有她能救風淡泊了,可到不久前,她才明白,她救不了他,她沒有這個能力。
她只有把這個重擔交還給柳影兒。
現在柳影兒來了,她自己卻要走了,去找她自己的歸宿。
可她自己的歸宿又在哪裏呢?
據說,世上有一種“未名神草”,可以使人重新站起來。
“未名神草”又在哪裏呢?
蘇俏輕輕抹去淚水,悄悄離開了那間草屋,走向遠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