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狂暴嗜血人
雷一金喃喃地道:“你倒相當坦白。”
葛無影緩緩道:“為什麼不呢?難道說,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忌憚嗎?我認為,這並不比一個賭徒、嫖客、或酒鬼的嗜好更違背常情。”
雷一金暗裏冷笑:“這已不是違背‘常情’而已了,這樣的‘嗜好’,乃是違背‘人性’,違背‘天理’了!”
葛無影以一種稍帶渴望的韻調道:“雷世兄,你雖然出道不久,但居然在短短時間內,贏得‘屠手’之稱,確是不簡單,看來,我們或許是‘同路人’。”
雷一金道:“你行屠戮是為了‘嗜好’,我行屠戮是求個平安——良智與道義上的充實,不愧於心!”
葛無影“哦”了一聲,爽然若失:“那倒是我想岔了!”
雷一金道:“今天我們這個遇合,葛兄,恐怕不是湊巧,而是你早已存心安排的吧了”
葛無影道:“這次你猜錯了,雷少俠,你雖然近日聲望如日中天,炙手可熱,我尚未打算到你的頭上,除非我們碰巧相遇,還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現在這個機會呢!”
怔了怔,雷一金有些意外地道:“莫非金莊主與你有舊?”
葛無影冷清地一笑,道:“金萱與我也配不上有舊,只是……”
一邊,金萱形色窘迫地道:“葛兄……”
葛無影哼了哼,道:“陽光之下,沒有不可說的事,講明白了,也免得窩在里難受!”
站在那裏的金莫嬪,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目光漠然,嘴唇緊閉,冷硬得宛若一尊石塑之像。
雷一金心中疑惑,看情形,他們這些人當中,似乎也有着某種並不和諧的矛盾在內。
這時,葛無影又微微提高了腔調:“今天我之所以在場,雷少俠,這純系一樁‘交易’!”
雷一金不解地道:“交易!”
葛無影加重了語氣:“是的,交易!”
雷一金猜測着:“約莫是金莊主付了你一筆錢?”
葛無影左邊的面頰突然痙攣了一下,彷彿被激怒了:“錢?我葛無影豈是可以用金錢或物質來役使的?沒有人能用錢收買我,何況,我自己也很有錢,天下的財富我皆可予取求!”
雷一金迷惑地道:“那麼,這會是一樁什麼交易呢?”
神態可顯得兇狠而暴厭了,葛無影道:“這是一樁人與人的交易——我來殺你,金萱的妹子金莫嬪跟我走!”
倒是簡單明了,雷一金略帶高譏誚地道:“原來,葛兄的‘嗜好’除了殺人之外,尚另人一端!”
葛無影直視着雷一金道:“難道不公平?雷少俠,你是近日武林最特出的高手,要殺你,亦必須付出生命的危險,而我看上了金莫嬪,為了要得到她,我來替她完成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心愿,我若勝了你,她即是我的人,否則,她毫無損失,嚴格評論起來?我所付出的,已經超過她所付出的均勢!”
雷一金望了金莫嬪一眼——而金莫嬪冷漠如故——他搖頭道:“金莫嬪自己願意嗎?”
葛無影得意的一笑,道:“她當然願意,雷少俠,你且看她那一身桃紅!”
雷一金道:“一身桃紅?”
葛無影解釋道:“金莫嬪喜歡穿素色的衣裙,一直如此,但我卻愛好鮮艷美麗的桃紅色,金莫嬪為了表示她的決心,今天,她特的換上這桃紅的一襲來加強她的允諾。所以,雷少俠,你認為她願意嗎?”
雷一金沉沉地道:“你真是一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葛無影點點頭,認真地:“我是一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而且,永遠都會是一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雷一多舔舔嘴唇,道:“就為了這個,你來狙殺我?”
葛無影頷首道:“這已是一個足夠的理由,雷少俠!”
說著,他向一側的金萱道:“對嗎?金萱,這是一個足夠的理由?”
武林中聲譽頗隆的“銀龍庄”莊主“七步追風掌”金萱,在葛無影面前,竟是顯得如此忍認,如此委曲,甚且有些卑懦的意味。
他賠着一張澀酸又凄惶的笑臉,吶吶地道:“是的,是的,葛兄……”
葛無影又轉向賈若雲道:“你也認為是如此嗎?”
賈若雲的態度比較硬挺,但他顯然在竭力耐着葛無影的狂傲與專橫,他冷冷地道:“話已說定了,葛少俠,似乎不必再加反覆強調。”
葛無影不似笑的一笑道:“很好,我只是要你們更明白這點。”
一直沒有開口的“黑煞神”賀彪,突然語聲沉渾地道:“葛兄,我們都在等結果——但願不須要我們在你之後接手!”
葛無影臉上的黑氣隱聚,森冷地道:“似乎賀兄對我的信心不夠?”
賀彪強悍地道:“我對你的信心夠與不夠並非重要,葛兄,卻要看你自己有多少把握?”
葛無影神態怪異地端詳着賀彪,慢吞吞地道:“賀兄,我知道你是一條好漢,但我對任何人的忍耐限度很淺,希望你和我說話,造詞用句宜多加斟酌。”
賀彪如刀的雙眉倏豎,大聲道:“便是天皇老子,我也是這樣說話!”
葛無影兩眼中血光突增,他的聲音反倒溫和了:“看來賀兄有意展露一下你的威風了?”
賀彪狂笑一聲,夷然不懼:“隨你吧,天塌下來我姓賀的一肩扛!”
站在賀彪身邊的“鬼黑旗”柳飛揚,這時已差開三步,雙目如鈴般瞪視着葛無影,但看他全身肌肉緊縮,弓背蹲身的模樣,便知道這位來自白山黑水的好手,業已聚集功力,畜勢貫動,準備幫着他拜把子兄弟“窩裏反了”!
葛無影視若不見,淡淡閑閑地道:“二位不必擺出這架勢,似二位這等外強中乾的角色,我葛無影早已見慣經多了。眼前,我們先辦正事,錯開這一遭,我們隨時隨地可以湊合,但二位如果堅持要跟我印證,我也就只好舍本逐未了!”
此刻,“長白三龍”中的二爺“卷地龍”東方卓連忙出來打圓場,他朝中間一攔,笑呵呵地道:“我們這是怎麼啦?大水衝倒龍土廟不成?正點子還擺在那裏逍遙自在,窩裏人反倒起鬨來了!不該不該,大家都是場面上混的角色,忍着點讓着點嘛,大不了誰也小不了誰,別吵啦,真箇是辦正事要緊哩。”
金萱拱手作揖,苦笑着道:“且請看在金某薄面上,彼此委曲一下,各位全是幫在下的忙,永生難忘求各位看開一步,莫作意氣之爭。”
賀彪哼了哼,終於不再說話,他的把兄弟柳飛揚也收勢卸勁,退至一旁,噶無影微拂衣袖,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古井不波地道:“真是叫人為難,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冷眼旁觀的雷一金,自是看得出這些人與葛無影之間的關係頗不和諧,他們甚至對葛無影有着相當程度的反感,但是,這種情勢,跟雷一金目前的處境並無立即牽連,他們彼此儘管處在矛盾之中,但一致的目標卻仍只是雷一金一個,至少,目前只有他一個!看來目前這一關,將是層層重重地艱險加上分分寸寸的危難了。雷一金委實不敢抱着一星半點的樂觀!金萱踏前一步,向葛無影低聲道:“葛兄,時光不早,是不是……?”
葛無影領首道:“我曉得。”
雷一金緩緩地放蹬下馬,平靜地道:“葛兄,你不再考慮考慮?”
葛無影臉上一片黑氣,生硬地道:“若須考慮,我便不來了。”
雷一金閉閉眼,有些艱澀地道:“或許,你所獲的代價與你所付出的代價並不相稱。”
葛無影雙目凝聚,冷漠地道:“這是我的事,雷少俠。”
雷一金驅走了小白龍,無奈地道:“也對,這是你的事。”
於是,其餘的人便在這時往四處散開——採取的卻是包圍的陣勢。
雷一金兩手下垂,默默挺立,眼睛注視着對方的眼睛,散亂的髮絲在風中飄拂,衣袍擺也在微微掀舞——模樣在蕭索中泛有孤寒的傲氣!
葛無影站在雷一金五步之前,狹長的面孔上沒有半點表情,他的目光專註又幽陰,不現絲毫內在的反應,那種冷森加上幽遂,薄薄的晶瞳便宛似遮上一層透明的墨玉,清冽到底卻一無所見。
空氣宛如已有血紅的影像在不成形迷濛的浮動,泛着那種銅銹般的隱隱腥味,它扣緊着人心,眩映着人們由於不眨而乾澀的雙眼,四周,是一片死樣的沉寂甚至聽不到呼吸換氣聲。
大概,就是“屏息如寂”了吧!
葛無影動作之快,和不動幾乎沒有分別——那真是山嶽的亭寺與閃電的掣掠最鮮明的比照,他身形宛若只在原處一晃,幢幢的影子便出現在敵人四周,一對一的攻勢便也凌厲至極的罩住全場!
雷一金挺立若鼎,毫不遊走,他右手猝翻,一蓬青瑩如冰的冷芒以他的身體為中心,一切又歸向幻滅。
兩個人依舊在原來的位置,以原來的姿態對峙着。
葛無影臉上的黑氣更盛,眉心間,更有一股隱隱的黑霧向腦門方向聚升,他的視線卻已緩緩移向雷一金的腳下。
雪白的長衫下擺,在微微飄揚,雷一金的表情是一片木然。
驀的——葛無影暴起三丈有奇,而當人們的視線追攝及他拔高三丈之上的身影時,影子還在空中凝形,他的人已到了雷一金背後,整條右臂幻影成一股藍汪汪的光華,猝指雷一金脊樑!
這是崑崙的不傳心法,“心魔指路。”
雷一金的身形突然斜偏,但見他的腰身一俯,人已反轉到葛無影的後面,九十九刀連成九十九條縱橫交織的芒雨流電,狂卷急泄。
那條裹容於透藍寒光中的手臂,便在葛無影貫力振揮中倏而幻作一面怪誕又不定形的光網,奇快無比地反兜上去,於是,密集如正月花炮也似的金鐵撞響,便恁般急驟地敲進人們的耳膜中!
葛無形再度躍騰半空,十六個筋斗翻滾在十六個不同的角度上,筋斗俯仰的過程中,藍彩繽紛,銳氣如嘯,彷彿囊括了天地般將他滾的點與線相連成面,削割似的勁力凌空下壓!
現在,他施展的便是邪派絕學“陰陽童子”邢二的獨門奇學“大天罩”!
雷一金雙臂伸展,原的旋迴——頓時有如龍捲風似幻成了一團游移激蕩又強猛急速的淡青色螺影,一溜溜冷森的刃光便組合成一圈圈的弧環,由大而小,寶塔般繞轉着他的身子從四周往上層疊,精芒並濺,碧焰閃掣,周圍的空氣,全泛着那樣沁骨的陰寒。
掠陣的各人中,金萱、東方卓、賈若雲、賀彪與柳飛揚等,全是功力至高的能手,他們甫一睹及雷一金使用的這種招式,已俱不由臉上變色——廣博的見聞與經驗告訴他們,這樣的技藝形態,乃是刀法中久已失傳的絕活兒:“刃疊浮屠!”
在一片眩閃的,燦亮的光華穿舞繽紛里,一蓬蓬的血點也同時飛揚灑拋,兩條人影倏忽分開,卻在分開的一剎那再度交合。
青瑩翠碧的寒光陡然間宛若爆散開千百條閃掣的電蛇,彎曲的、扭折的、筆直的芒刺射彈噴飛,而藍汪那抹冷芒也奇快地凝成纏天的渾厚匹練,當恁般鋒利的光影做着詭異凌厲的接觸之前瞬息,出乎任何想像的,一柄似真似幻的刀刃,突兀自虛無中凝形——凝形在那葛無影的背後,猝見又消,彷彿是一聲惡魔的詛咒!
於是,葛無影猛然身子一挺,踉踉蹌蹌地退出幾步。
狹長的臉孔上染印着斑斑點點的血跡,這位“血魂”臉上的五官卻在那可怖的腥赤的斑點下扭曲了——他的左肩、右肋等部位,數處滲透着殷紅的鮮血,尤其他的背後,從頭下斜橫至胯骨上端,更翻卷開一條尺半長的傷口,顫蠕的肌肉裂扯着,隱露出乳白的皮脂與經絡的細小叉管,一片血糊淋漓,他的整個背部,便已完全浸染得赤紅透溢了。
距離葛無影若有十餘步的雷一金,亦並非完整無缺的,他那襲雪白的衣衫,左肩、胸、及腰肋處綻裂開四條齊長的破口,破處的周圍,也一樣沁透着團團濕漉漉的血印,他的臉色蒼白且帶着憔悴。
葛無影在急促的,也是痛苦的喘息着,全身更不時興起一陣的痙攣直到這時,人們才看清他所用的兵刃——那是一種極為怪異的兵刃,像一支手套般與肘齊,通體閃亮着汪汪流燦的暗藍,前端只有半尺長短,卻形成削扁鋒利的半圓刃口,這玩意全為薄鋼打造,又鋒利,又霸道,十足是件要命的傢伙。
很多人未曾親眼目睹葛無影這件兵刃的實體,但很多人卻知道它的名稱——鋸命鏟。
然而,“鋸命鏟”,也有它無以鋸摟敵人性命的時候,這一次,葛無影是栽了,栽得慘,栽得恁般血肉狼藉,栽掉了那一朵桃紅!
在四周一片僵窒的寂靜,雷一金乾澀地咽了口唾沫,沙啞地道:“葛兄,還要繼續下去嗎?”
以葛無影的傷勢來說,自然目前是無以為續了,他並不激怒,更不衝動,僅是痛苦地吸了口氣,撐持艱辛地回答:“你使的損失了許多……雷少俠,這不僅是一次挫敗而已……血和肉的形體痛苦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看不見觸不到的東西。”
是的,那是名望,聲譽,以及自尊,或者,猶得加上一樣不得不履行的諾言吧?對金莫嬪,那朵桃紅。
雷一金略呈疲乏地道:“我很抱歉,葛兄,但主動的不是我,你並沒有給我第二條可行的路。”
葛無影點點頭,吃力地道:“你說得對,我並沒有給你第二條可行的路……雷少俠,但你記住了,我會再來找你的,那時,我仍然不會給你第二條可行的路。”
雷一金道:“這個冤讎,我實在感覺結得太冤。”
葛無影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面孔又連連扭曲。他咬着牙,顯然在竭力忍受着什麼:“世上有很多事……雷少俠……都不是我們所樂意的……可是我們都不能不做……你明白?”
雷一金低沉地道:“是的,我明白。”
葛無影又吸了口氣,掙扎着道:“末了……我要告訴你……今天的挫敗我很甘服……因為我們全是憑仗真本事……沒有取巧,沒有虛詐……藝差一着。便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了。”
雷一金道:“你很度大,葛兄。”
葛無影緩緩搖頭,道:“這不是度大……這叫坦率。”
身子又在抽搐,他強忍着,聲調是從齒縫迸出的:“你……你的刀法……很不可思議……表面上……看似正統的刀法……實則,你練的是一種邪刀……尤其對在旋轉狠着的時候……對不?”
雷一金低徐地道:“這我就不大清楚了,家師教我刀法的時候,並不以一套的成規,而是東一招、西一招,我從小就是這樣練的,因此,我的刀法說不出是什麼刀法,時日長久,鑄定了型,往往在施展時都是根據對方招式出手的。”
葛無影喃喃地,道:“在我背後的這一刀,好像是來自幽冥的詛咒……那麼無可防範,那麼險詭奇幻……雷少俠,假如我猜得不錯,它稱為天罡刃?”
雷一金微微有些詫異地點點頭,道:“不錯,那一招是叫‘天罡刃’,想不到你竟能辨認得出。
葛無影的面孔上浮起一抹茫茫然的笑意,他極為艱苦的半轉過身,對着表情驚愕又失望的金萱痛啞地道:“我不必說什麼抱歉的話……金萱,這只是一樁告吹的交易而已,要講損失,損失的是我,不是你們任何人。”
金萱搓着雙手,吶吶地道:“葛兄傷得不輕,卻令我倍感歉疚……我這就着人護送葛兄覓地療治。”
葛無影昂頭道:“不用,命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會設法調理。”
說著,他又轉向一邊神情依然麻木冷漠的金莫嬪:“打第一次看見你,金莫嬪,我就想得到你……我半生強橫,卻只有對情感這樣東西不願用強,很不容易有了眼前的機會,縱然你心意並不甘願,但至少是你自己首肯了的……無奈事與願違,是我沒有獲取你的能力,大概,也是我們沒有這個緣吧……我不得不說,真是憾然!”
金莫嬪似乎微微動容,她的嘴唇輕輕蠕顫了一下,卻終於沒有開口吐露一個字。
葛無影目光冷冷地投向賀彪與柳飛揚兩張臉孔上,那種慣有的生硬同桀驁又出現了,他孱弱但卻強橫地道:“你們二位,是另揀時光抑是現在?”“鬼黑旗”柳飛揚倏然怒火上沖,雙目圓睜,舉步就待逼前,賀彪一手拉住他,沉穩地道:“如果你有意思,時間地點由你挑選,我們必然不遠千里,捨命奉陪!”
葛無影嗆咳着笑了:“很好,多少還講點道義——雖然‘道義’這玩意兒早已陳腐了。”
賀彪哼了哼,形容凜然,卻不再接腔。
“卷地龍”東方卓圓滑地陪笑道:“葛兄,我看還是派人沿途侍候你一程吧!”
擺擺手,葛無影一言不發,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每一步,全滴瀝殷紅的鮮血在地下。
片刻的沉寂之後,雷一金低啞地開口道:“我想,各位不會到此‘適可而止’吧?”
金萱猛一踏腳,大聲道:“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今天若不留下你的命來,我們是決不罷休!”
“駁雲搏鷹”,賈若雲也冷峭地道:“雷一金,還有些不信邪的人在這裏——如果你認為只憑挫敗葛無影便能懾服我們,那你就是大錯特錯了。”
雷一金澀澀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們是不會甘休的,很多次,當我遇上這樣的情形,便差不多是相似的發展,而結果也往往和曾經一再形成的結果並無二致……總是血腥、掙扎、哀號,以及彼此在裂肌透骨中的痛楚。”
賈若雲粗厲地道:“不要以為你有那樣的僥倖機會。雷一金,今日此地,你最後的下場只是黃土三尺,孤魂一縷,我們決不會再容你繼續張狂下去!”
雷一金道:“幸而我個人的感觸,尚不似你說的這般悲觀法,賈總頭領,殺人泄恨是樁易事,難的卻是有沒有能力來殺人。”
“黑煞神”賀彪忽然冷烈地笑了,道:“雷一金,無可否認,你功力高,定力深,尤其練氣的修為更是爐火純青,已達無我之境,對於你這等的強者,我素來就尊敬仰慕,心嚮往之,也更有着承領教益的親切感,不敢說對招,雷少俠,就你點化點化我吧!”
雷一金道:“賀兄,這彎混水,你又何苦非趟不可?”
賀彪語聲鏗鏘地道:“人在江湖,總得有點混下去的憑藉,雷一金,這點憑藉不是暴力,亦不是財勢,乃是人與人之間的情義,今天我來,便是為的這一樁,你不必再加勸說,是非好歹,我分得清楚!”
賈若雲又尖銳地插口道:“雷一金,你不用再打這分化離間的主意,光棍點,眼下這幾口子,你就全照應了吧!”
肩胸及肋處傷口,鮮血浸溢的範圍更寬更廣了,幾已將白衫的前襟染連成了一片赤紅,但雷一金的表情卻仍然是那樣平靜而深沉,帶着慣常的一抹疲卷的神色——他是恁般淡漠又無動於衷,宛如這傷是別人身上的,血也是流自別人身上一樣。”
雙手微微向兩側伸展,他的雙瞳深處透着一種蕭索的嘆喟韻息,嗓門出是懶散低啞地道:“一次又一次的博殺,光景依舊是沒什麼新鮮處,仍是那種令人厭倦的輪迴,怪的是卻有人樂此不疲——雖則對象不同,但某些人像是永悟不透的血腥該是樁多麼作嘔的事。”
賈若雲大聲道:“別說得這麼悲天憫人法,雷一金,你種下什麼因,便該得到什麼果,這樣的輪迴是由你推展的,這樣的血腥也是你開的頭,就是你,心狠手辣,殺人如草,你還扮的哪門子‘好生之德’?”
這時,“卷地龍”東方卓皮笑肉不動的開口道:“我說賈兄,時辰也不早了,該送誰上道,我們也就趕緊一步少磨蹭啦!”
賀彪用力點頭,道:“不錯,我先上!”
東方卓眯着一雙腫泡眼道:“形勢不同,賀兄,我們也就不必客氣了,併肩子一起動手吧!”
賀彪略一猶豫,金萱已乾澀地道:“我們不能冒險,賀兄,舍妹的血海深仇能否報得,全在此一舉,若是單挑獨斗,萬一有個閃失,不僅對不住幫場的朋友,力量折損之下,我們的心愿只怕就更難周全了。”
“鬼黑旗”柳飛揚也突然低聲啞氣接口道:“金莊主說得對,賀哥稱英雄扮好漢不在這個節骨眼上,雷一金小雜種嘴他娘本事大、陰狠,連葛無影都在他手上栽了跟斗,我們更犯不着擔風險!”
賀彪咬咬牙,終於不大情願地道:“好吧,我們但求能替金姑娘報仇,其他的也就說不上了!”
雷一金冷冷地道:“各位原來是打定這個主意來的,無須再另找借口,你們說得明白,我也心裏有數,大家就不妨這樣卯上,不必再擺什麼場面話了!”
賀彪雙眼圓睜,凜然道:“雷一金,你不錯是條漢子,我姓賀的也不是沒種,莫以為只有你響噹噹的是個人物,我賀彪也一樣挺得直脊骨,只要不牽扯上這檔子事,何時何地,我豁了命也會單獨奉陪,找人插進一根手指頭,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雷一金笑笑道:“如果還有此等機會,賀兄,我當忘不了你這番豪語!”
賀彪身形一偏,他那柄沉重鋒利,寒光賽雪的無鞘大砍刀已握在手中,削薄的刀,刀刃豎立上指,對着雷一金,一片森森的冷凜生氣在流散溢動,刀未展,已使人的心腔顫悚,肌膚起栗。
然而,第一個出手攻擊雷一金的卻不是賀彪,而是他的結拜兄弟柳飛揚。
不知什麼時候,柳飛揚的那隻粗大黃布卷早已扯開,內中,是一個鋼絲及人發混合編織成的軟孰旗幡,旗端多出一截長有三寸的矛狀尖鋒,旗杆粗逾兒臂,也是純鋼打造,是一種極為怪異又霸道的兵器,而現在,這面閃閃的旗幡,便兜風挾動,有如一片帶着雷電泄光的燦亮流雲,斜橫着暴卷雷一金!
雷一金倏然上飄起——宛若失去重量的一朵棉絮,任由柳飛揚銀旗舒捲帶扯,而在身形翻滾的一剎那,十九道瑩瑩的光彩便彷彿十九股冷焰,那麼凌厲的散射而去!
柳飛揚狂吼半聲,銀旗突然抖手如毯,桿尾倒飛,力截對方的刀芒!
大砍刀便在這時暴臂而落。由於刃鋒破空的速度過於猛疾,空氣中響起一陣裂帛似的刺耳銳嘯,那已不是一柄刀的揮展,而是一條凝結成形的匹練。
雷一金縮身扭腰——並不眩耀,卻優美又準確至極地閃出三步,恰好避開了柳飛揚與賀彪的前後夾攻。
於是,賈若雲就在此時躍空而起,身形騰掠間,那麼矯捷又兇悍的自上撲下,一溜星點,隨着他的動作連成晶閃的弧線,晃移不定的泄射而至!
目光凝聚而深沉,雷一金半步不退,右手猛揮,“龍圖刀”的伸縮宛若灑出千百條掣映交錯的電蛇,織成縱橫飛舞的光芒圖案於瞬間,金鐵撞響聲霎時亂成一片,賈若雲彈滾側翻,斜刺里“卷地龍”東方卓的一對板斧已貼地削斬!
雷一金雙腳倏起,同時七十六刀暴射,卷進的東方卓,刀鋒若霜,青氣蒙蒙,但是刀華流燦,如真似幻,東方卓尚未填補上位,業已怪吼着像來時那般快速地倒竄回去!
金萱的一雙鐵掌便接在東方卓躍起的空隙填補上來,掌勢挾着沉猛的勁風,只一出來,即帶起隱隱轟鳴之聲,力道雄渾,形式在穩峙中卻蘊含著莫測的變化——不愧一庄之主,行家的手法!
雷一金倏忽大為晃動,而他晃動的身影還留存着好像在人們的眸瞳中,他本身的實體業已騰空五尺,自五尺的高空卷落,便也似卷落下漫天的光雨。
行雲流水般暢快地移動,比不上這狂罩的一蓬光雨來得疾利暴烈,金萱試着以他所能施展的身去來做橫的牽涉,但卻抵不住那有逾尋常的密集光芒的凌壓,陡然間,他刺只能往後急退。
大砍刀又如怒濤驚浪般層層重重地湧向雷一金,沉刺的刀身割創着空氣,發出那種刺耳裂帛般的響聲,冷焰並濺,威力萬鈞。
雷一金的幅度做得極小,但速度極快的閃晃,每在一聲間避讓鋒銳於分寸里迴旋躲刀——表面上看,他的動作,奇詭快捷,無懈可擊,實際上,由於他舊創未愈,加上新的數處創傷的影響,舉手投足之間,傷口的扯裂與炙痛,簡直到了絞腸錐心的程度,尤其血流得太多,每一刻的遲滯,便增加上一分虛脫,但他卻只有強忍着,竭力撐持下去,同時,他也非常明白,拼戰的越長,對他越為不利,眼下,他唯一能取勝當前悍敵的方法,就是狠斬狠殺,速戰速決!
賀彪大砍刀在那等凌厲兇猛的攻擊着,柳飛揚的幡旗也揮展若風捲雲起,而東方卓不愧有“卷地龍”之稱,矮胖如缸的身體貼地旋迴,他那對板斧,便似湧起了遍地的雪花,打着大大小小的旋流繞走周流,賈若雲則連連騰空下擊,手中的一柄粗短“勾連柁”,吞吐如虎,星點掣閃下,銳勢逼人。
“七步追風”金萱完全是游斗的路數,他的身法,明快似飄風,縱掠進退迅捷無比,雙掌勁力強深,尋隙鑽縫,掌影成串飛舞,亦對雷一金形成莫大威力。
雷一金心裏有數,對方此番大舉狙襲於他,不論言談上、行動上,業已明擺是執意要取他的性命,而這些人不是嘴裏說,姿態上做的,不會就算了的,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要他死亡,永不予他翻身喘息的機會。
幾處傷口全在抽搐,在扯絞,那種痛法,能把人的血氣全攪混了,汗水自雷一金額角上往下滴,孔中往外溢,血合著汗浸透衣,黏沾成一團,逐漸地,他已感到呼吸粗濁,力道虛浮,甚至兩眼朝外看,也有些朦朧了。
葛無影的失敗並不是毫無補償的,他已有了他所不曾預見的收穫——這位“血魂”的“鋸命鏟”在雷一金身上所造成的傷害,遠比實質的情形更為嚴重,他已大大地分割了雷一金在一般狀況下能夠發揮出的潛力。
受傷的的方宛若沾附着一種惡毒又邪異的詛咒,它們是那樣的啃嚙着,糾纏着,痙攣着,不但阻礙雷一金本身功能的施展,更連他的心思也在如此的艱苦折磨下變得灰暗酷澀了。
看破了生死關,往往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人,總有一口不甘的氣存着,雷一金實在不情願把一條命為了這麼件事送到這些人手裏,他必須掙扎,必須反抗,哪怕是非要毀滅不可了,他至少也得求個“同歸於盡”!
內心的感受與憤怒,只是深蘊在內心,形色上,半點也未顯露出來,他仍然沉穩得近似冷酷及僵木的應戰,連面頰上一塊骨肉的蠕動,一條筋絡的抽卷都看不見。
鋒利的光影飄飛,流閃的寒芒交織,人在死亡的明暗線條間閃掠騰躍,天地似一個上下交合的大圓,網着這些奔躍的,真以難辨的身形——有點飛蛾撲火的悲憫意味。
於是,當賀彪的大砍刀在一片半弧狀的焰彩眩映中,刀鋒偏斜,宛如石火猝閃,切向雷一金的後頭,幾乎不分先後,柳飛揚的銀旗也由下往上,暴卷猛兜!
高手之間的拼搏與斗戰便是如此,到了該分存亡的關頭,到了勢必濺血的辰光,總是有着一剎前的先兆——有如水流至渠、滿溢間的過程分野即在須臾,那是無可避免的,時刻到了,就會是這般情景。
雷一金突然弓背彎身,不朝任何尚有空隙的方向躲閃,反而快不可言的沖迎下撲,只見銀燦招展的旗幡卷揚,呼的一聲,雷一金已被柳飛揚的旗幡兜翻七尺,然而,賀彪那來似流水般的一刀也戮了個空!
夠了,雷一金須要的就是這樣似的一發的空間,他翻騰的身形猝側狂旋,九刀合成一刀,寒電穿射中,賀彪狂大的軀體連連往前撞跌,一股股透赤的鮮血四散飄濺,而在同一時間,當柳飛揚尚未弄清楚事情的演變因由,正驚愕於瞬息之際,雷一金凌空泄落白衫蓬飛鼓漲,柳飛揚銀旗才起,一隻右手已連着他的旗幡拋上了半天,又帶着梟鷹般怪異的形象,“呼嚕”墜落荒草地里。
“嗷——”悠長又凄怖的嚎叫聲,柳飛揚痛得滾在地下翻騰,他的嚎叫聲猶在血翳的空氣中顫吟,“卷地龍”東方卓的大板斧已“噗”聲削落雷一金大腿上一塊巴掌大小的油皮,那塊油皮向前拋射,雷一金的“龍圖刀”已三次扎進了東方卓的肩背又拔了出來!
“卷地龍”如今真叫“卷地龍”了,東方卓混身血濕透染,雙斧脫手,倒捂着肩背,沿地翻滾,血含着沙土,名符其實的一條卷地土龍!
雷一金在幾次踉蹌里,還沒有來得及站穩腳步,一條人影閃自他的後上側,冷芒猝映,他已被撞出三尺,背後由左肩至右肩,裂卷開一道那等怵目驚心的傷!
不錯,這是“駁雲搏鷹”賈若雲的傑作,賈若雲的身形甫始掠起,金萱又一鼓作氣撲了上來,雙掌翻飛,勁力澎湃,雷一金竭力躲讓,每在移動之間,俱是血同汗灑!
疲乏的面孔上是一片冷酷與厲然,賈若雲手中的粗短“勾魂柁”一探,狠毒地道:“是時候了,併肩子上!”
一聲嘯叫,五名“銀帶幫”的高手加上金萱的十多名武師,同時自四周擁撲上來,白綾如龍.矯飛卷掠,各式的兵刃也揮舞交合,恨不能一下子便將雷一金大卸八塊,分他的屍。
青瑩瑩的刀鋒在雷一金手上吞吐着電火似的掣閃冷芒,它幻化為形形色色,向回異的角度穿飛,這些圍攻的人們,又在進逼的同時囂叫着四散奔退。
“哦”連聲里,白綾才斷,飄蕩着有如雪花繽紛!
另四條白綾彷彿四股滾涌的雲霧,霎時飛到,那麼巧妙的分別纏繞上雷一金的雙臂雙腿,“七步追風”金萱的掌勢,便居中鐵杠般撞來!
雷一金的臉龐扭曲着,滿頭的汗水黏合血跡,髮絲蓬亂披拂,牙齒緊挫,但是,他的那雙眼依舊深沉而冷漠,好像他的雙眸與他的身體其他部分是互相關連的,好像這雙眼是長在另一個人的臉上——當金萱沉渾的掌勁快將沾觸着雷一金肌膚的一剎——而他的四肢仍是被四條白綾扯住的——他驀地張口。
一股血箭由雷一金嘴裏赤漓漓地噴出!
那股血箭撞在近距離的金萱的胸膛上,蓬濺開一朵絢白鮮艷的血花,金萱的反應卻似挨了一記錘棒,他雙臂拋揚,大叫一聲,整個人橫着跌出,每一次翻滾,俱是滿口嗆血!
“龍圖刀”的冷焰緊隨着金萱的猝跌而翻飛,漫天的殘綾白絮在飄舞,執綾的四個“銀帶幫”高手也被兜頂的光芒逼得遍地滾飄,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