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削平浮圖崗

第五回 削平浮圖崗

當“嗖”“嗖”的銳氣破空之聲尚梟繞在人們的耳朵里,“虎鬚”胡茂的一顆大好頭顱早已帶着滿腔灑濺的鮮血飛上了半空。他粗大的身體猶在蹌踉奔走——那是一種極其怪誕恐怖的情景,“金扣草鞋”何大娘正噓着氣連連跳躍,她的大腿上,肩背上,赫然裂開了七道血糟,“黑心棒錘”趙標歪歪斜斜地用那根紅木棒錘咬牙切齒地柱着地,他的胸前整整有四處被削脫,現露了血糊糊、白麻麻的胸骨來。好險,只要再進一絲絲,他的內腑恐怕也要被拉下來。

“獨眼狼”孫超卻挺立在五步之外,不言不動,手上的緬刀高高舉着,好像他還蠻有一個架勢——但是,他那架勢卻好不生硬,好不古怪,當人的目光看仔細了,每個人都不禁涼氣自背脊升起,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位二堂主業已氣絕多時了。

全場是一片死樣的沉寂,“浮圖崗”的人們都震懾住了,他們驚駭地呆望着這眼前凄慘的一幕。這令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凄慘一幕。四個“浮圖崗”上一流的好手,竟然就在這瞬息的接觸間便全數遭到了傷亡。對方身手俱有一種什麼樣的武功?一種什麼魔鬼似的武功?四個在江湖上全為響噹噹的好手,就這麼一剎那間便通通栽了筋斗?而有半數現在卻爬不起來了。

雷一金仍然站在原處,神態平靜地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連正眼都不向四周的敵人看一下,管自執着衣衫的下擺在拭擦他那柄“龍圖刀”,“龍圖刀”的細窄刀刃上,血跡深濃。

齊承浩彷彿才由一個夢魔中驚醒,努力地吸了口氣,勉強壓制住心頭的激動與惶悚,他艱澀地道:“雷一金,你好歹毒?”

雷一金笑了笑,道:“一旦動上手,就談不上仁慈了,讓你們也見識一下我這記‘千手飛虹’的威力……”

齊承浩咬着牙,道:“你不要得意,雷一金,你今夜逃不掉的,血債必用血來償,你要受盡痛苦來抵償你滿手血腥的罪惡。”

雷一金淡淡地笑道:“早已警告過你們不要逼我出手,你們不聽,非要嘗到了苦頭才知道後悔,我曾要你們搞清楚我雷一金的分量輕重,你們都迷信於你們的人多勢眾,以為可以吃住我。老齊,你們錯了,的的確確錯了,你以為我是浪得虛名嗎?武林中的名望豈是這麼容易就可騙到手的?

那是我多少年來血與汗的累積所得,沒有一丁一點是僥倖。

老齊,你們是一群自狂自大實際上卻狗屁不如的井底之蛙,在自己小圈子裏陶醉,滿足於不值一笑的些許成就,真是可悲。”

齊承浩長鬍波動,目眥欲裂,他尖吼道:“雷一金,這只是開始,隔着結束還遠得很,你不妨睜眼瞧着,看看是我們全軍覆沒,還是你屍橫就地。”雷一金冷冷地道:“我就正在等候這個結果。”

受傷頗重的趙標咬着牙,語聲拼至唇縫:“大當家,就算今夜我們全死絕了,也不能放過這畜牲……大當家,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命不能白拋。”

齊承浩喃喃道:“老夫會這樣做的。”

雷一金目光寒冷似冰,緩緩地道:“那麼,你們還等什麼?”

齊承浩“咯”“咯”咬着牙,右手回抄。“錚”聲輕響,一柄長只兩尺,卻寬有三寸鋒利短刀已到了手上,他左手再翻,將背後斜背着的一面銀色圓盾套上了腕,他這面銀盾的大小隻如一頂斗笠,盾面上卻有大小不一的尖錐,看上去兇惡極了,也扎眼極了。忽然——“黑心棒錘”趙標啞着嗓子叫:“大當家,且慢……”

齊承浩眸如血染,氣沖牛斗道:“什麼事?”

一拐一拐的趙標到了齊承浩身邊,他喘息着,額上黃豆大的汗珠滾滾流淌,模樣顯得十分痛苦道:“大當家,我有幾句話說……”

望了望對面穩如山嶽的雷一金,齊承浩恨聲道:“說吧。”

趙標舔了舔乾裂失血的嘴唇,低促地道:“大當家,雷一金的藝業已臻上乘,‘龍圖刀’快速絕倫,簡直叫人不敢置信……他一出刀,對方便極難躲閃,光芒眨花了人眼,擋都無從擋起,況且,他能在一次出手中同時攻擊幾十個甚至幾百個不同的方位,更是防不勝防。大當家,我們除非改換戰法,動動腦筋,否則,恐怕還有人要喪在他的刀下。”

齊承浩咽了口唾沫,澀澀地道:“這一點,老夫也看得出來。”

趙標又喘了口氣,重重地將木棒柱好,道:“大當家,如果只有一個人與他正面相鬥,機會也就更形微小,因此,我們還得以多人圍攻,就不定尚有一分制勝的希望。”

齊承浩哼了哼,重重地道:“趙堂主,你也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龍圖刀’固然凌霸一方,而我‘秦廣王’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混到今天的的位。”

趙標忍住了心頭的火氣,低啞地道:“是,大當家的本事,我們全知道,但大當家何苦冒這個險呢?否則,如果有了差錯,“浮圖崗”只怕就難以收場了。大當家,現在不是逞意氣的時候,總得想個法子放倒雷一金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齊承浩勉強地道:“你莫非有了腹案?”

傷處痛得趙標一抽搐,他咬着牙道:“我的意思是這樣,由大當家你佯做正面攻擊,牽住他的動作重點,然後,由‘白幡魂使’鍾榮、‘黑白無常’方良、呂才、以及獨於本堂‘嚴家三煞’貼地卷撲,此外,雷一金一定以為我和何大姐已失去了力量,無法再作博殺。實則,我兩人還能再干一下,當你們全力展開攻襲之際,我便和何大姐飛騰於空,由半空中穿進去當頂各擊,如此一來,分上中下三路同時猛罩,成功的希望比較有把握得多……大當家意下如何?”

齊承浩沉吟了一下,終於頷首道:“好,就用你的法子,但必須配合好。”

說著,他招手叫過來那邊“白幡魂使”鍾榮,附耳低語,鍾榮點頭,然後,又繞着圈子傳話動員了。

齊承浩獰笑一聲,道:“除非這小子是大羅神仙,多臂神魔,老夫看他這一次如何逃過這麼多高手的合力擊殺。”

趙標痛得直咬牙,卻也滿懷希望地道:“大當家說得對……我就不信天下尚有能以敵得住我們這麼多的硬把子聯手攻撲的人。”

齊承浩一掖袍襟,低聲道:“你去和何堂主打個招呼,到時候再一起當頭狠擊,但是要注意將時間與空間拿捏准了。”

趙標點點頭,道:“大當家放心,看我一棒敲碎他的狗頭。”

齊承浩哈哈一笑,似乎像是已經看見雷一金那頭碎身濺的情景一樣,又是興奮,又是得意地道:“趙堂主,看你的了,別忘了再施展一次你的‘黑心棒錘’,露一手給大夥開眼。”

趙標微微躬身道:“錯不了,大當家,你等着瞧吧?”

等趙標一拐一拐走開后,齊承浩踏前三步,大聲道:“雷一金,老夫來領教你的不世刀法。”

冷眼觀察了好久的雷一金,知道對方咕噥過這一會,定然已策劃妥當一條毒計來應付他了,但他並不慌亂,更不驚疑,他抱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宗旨,仍決定以他慣常“出手快,制機先”的原則來爭取這場險惡拼戰的勝利,出生人死的場面經多了,再怎樣惡劣艱困的環境也會渡過,他自信仍可以闖過眼前的這一關,就如同他前幾次全在無比的危險中活了出來一樣。

雷一金冷漠地一笑,道:“老齊,你也同樣討不了便宜,不信你試試看。”

齊承浩陰側側道:“雷一金,幸運不會老跟着你,今夜你若能逃出,以後你可以唾吐老夫的臉。”

雷一金冷冷清清的一笑,道:“說不定今夜你就將臉丟盡了,以後哪裏還有臉來給我唾吐?”

齊承浩大喝一聲,吼道:“雷一金,老夫看你還能狂到幾時!”

那邊,趙標提着氣嘶啞地叫:“大當家,咱們幹了!”

於是,齊承浩雙足一墊,“呼”地一聲飛騰,在半空中急速翻滾,而就在他那快不可言的翻騰里,刀揮流光千條,銀盾旋舞有如團團閃耀的月弧,風聲疾厲,猛罩雷一金。

雷一金不吭不響,身形微動,“龍圖刀”宛似一抹空中映起的電芒,“嗖”聲暴起,怪蛇一樣向對方燦耀的刀光盾影中穿射而入。

狂嘯穿雲,齊承浩黑胡蓬張,根根倒豎,寬面短刀與銀色錐盾在剎那間做幅度極小,卻波顫奇快地閃動。頓時,凝成了一種令人驚嘆的閃光映形,那麼急,那麼疾,那麼流閃燦光,一溜溜的,一條條的,一股股的光帶,加雜着一團團,一圈圈,一輪輪的弧影,相互交織縱橫,在銳風呼嘯中,“當”

“當”“當”幾十聲撞響融成的一聲暴喝,他竟硬生生地將雷一金首度出手的攻擊擋了過去。

雷一金滑出三步,“龍圖刀”斜粘,“嗖”的一聲又像一抹流星的曳尾般繞了回來,就在這時,沉黑中白影晃掠,一條有如長龍般的白色布幡卷了過來,不分先後,“黑無常”方浩的“三菱劍”、“白無常”呂才的“薄刃彎刀”,加上那三個形容冷木的青年——“嚴家三煞”的三柄月牙短鏟,也全像一陣風似的撲進,多少個武家高手將力量貫注在他們的兵器中,然後,將攻擊的對象凝聚成一個焦點,雷一金即是那個焦點的代表了。

此刻,正對面,齊承浩又射卷向前,短刀與銀盾合併,招呼過來。雷一金“呸”了一聲,身形倏而彈起,於是,又是冷電精芒並射四周,又是有如一團巨大的光球在幻眼間破裂時所流縱飛戮的光之刃,似是千千萬萬顆隕石划空而過,條條溜溜的冷芒眩花了人眼。

這仍是“龍圖刀”中的那式“千手飛虹”,雷一金這揮刀取敵的動作是這麼凌厲,快速法,看上去,就真像一個千手魔神在同時做着千手千臂的動作一樣。

耀眼的光彩,閃動的人影,各式兵刃的掠形,加上人尖厲的喊叫,憤怒的叱喝,痛苦的嗥號,霎時形成了一種慘怖的血淋淋的情景,“嚴家三煞”的三柄月牙短鏟頓時齊齊折斷,三個人同時手捂咽喉,窒息般呻吟橫摔出去,他們射濺的血珠子卻與“黑白無常”喉嚨里狂噴的鮮血滲溶到了一起,這二位無常也驀地跳升了幾尺,又重重地跌出老遠——。

丈長的白幡“喳”的被削去一半,“白幡魂使”鍾榮一個猛旋仰出丈余,但是,就在這個微小得毫不足道的空間,齊承浩的寬刃短刀已插進了雷一金肩膊,他的銀色錐盾卻也在“當”的一震中被雷一金飛流的刀尖搗落,“龍圖刀”“嗖”

聲暴削,齊承浩的一支左手跟着揚上了半空,與身子分了家。

雙方的接觸是如此地快捷,如此地迅速,在瞬息里發生,又在眨眼間結束,整個過程猶不及人們呼吸一次的時間。當人們還沒有看清情況的演變,早已分判出明確的勝負優劣了。

突然間——又有兩條人影分兩個方向直瀉而下,一根紅木棒錘走着奇異的波浪形式,挾着狂勁的力道含括了半天,另一柄“叉鏟”卻在一片晶瑩的光華里游閃不定地直指向雷一金全身十七處要害。

蠟白的面容微微透出一抹激憤的紅暈,雷一金咬牙騰旋,“龍圖刀”突向前伸,在一晃之下成為兩條光箭,分指這趁虛而人的兩個敵人——趙標與何大娘。

怪叫一聲,何大娘的“叉鏟”竭力往下一撐,將前竄出去的勢往後仰,寒光過處,她的一絡頭髮蓬飛,但趙標卻出人意料的不躲不避,硬生生仍照原來的勢撲下,於是,射向他的一抹冷芒“嗤”的透胸而過,熱騰騰的鮮血像炸了一樣噴射,他的紅木棒錘卻也兜肩加肋一傢伙將雷一金砸得向後退了數步。

令人毛髮悚然的狂號着,趙標“轟隆”一聲摔跌下來,但是,他又一骨碌地掙扎着爬起,頭髮披散,面孔扭曲,渾身上下全叫鮮血浸透了,他睜着一雙怪眼,扁裂着嘴,發出那種叫人聽了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凄厲嘯吼,手舞紅木棒錘,又蹌蹌踉踉地沖向雷一金那邊。

雷一金站穩之後發覺,他的左肩胛上插着齊承浩的那把寬刃短刀,臂膊處及肋下全是一片僵麻,火辣辣的僵麻,隱隱有一種木頓,頓的疼痛,就好像剛才挨了棒子的部位已經不屬於他身體上的了,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他尚未來得及喘口氣,趙標又猶同瘋子一樣衝到前面。

雷一金乾澀澀地一笑,大叫道:“嘿,你可真‘死’不甘心呢!”

趙標瞳孔散亂,臉色死灰地大張着嘴巴,“呼嚕”“呼嚕”

地吐着氣,趙標不知道是否聽清楚雷一金的話,揮起紅木棒子劈頭就砸。

雷一金唇角含着一絲殘忍的微笑,他原地不動,待到對方棒子揮至半空,斗然出手,青森森的光線直飛如虹,猛地戮穿了趙標咽喉,一下子將這位“黑心棒錘”撞出去七八步,方始四仰八叉地橫倒地下。

斜刺里人影一晃,何大娘的“叉鏟”暴現,在一片勁風怪嘯里對着雷一金的腰眼又插了過來。

雷一金連看也不看一眼,“龍圖刀”自他肋邊反穿而出,而准又狠地沿着對方的“叉鏟”的沿桿“哧溜”一聲倒削上去,何大娘的飛鐵尚差半寸才夠着雷一金的腰眼,當她剛聽到“哧溜”的金鐵刮響聲時,她握在桿身的右手五指業已在血花湧現中齊根被削落了。

“哇……唉唷!”

何大娘驟遭這痛澈心脾的創傷,不由整個人像吃多了“跳豆”似的猛然跳起,口中鬼叫着,右手直拋在一滴滴鮮血灑濺中,她的“叉鏟”也早丟到一邊了。

“浮圖崗”的十一名好手,如今,除了“白幡魂使”鍾榮還是冷冰冰地站在那裏未曾受傷外,其餘的,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在那裏呻吟不絕,就沒有一個還是正常完好的了。

齊承浩已被兩名下手扶起,他那支自腕斬斷的左手猶在顫索索地擺動着,斷口處露出紅顫顫、黏糊糊的嫩肉及皮指中夾層的筋脈來,甚至還可以看見白森森的骨頭,以及那滴滴瀝瀝往下流淌的血水。

齊承浩喘着氣,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了,他翻着眼皮,嘶厲地喊:“別……別……放他走……掉……兒郎們……務必要……截殺雷一金……於此……我們……不能……白……白遭受……此等……慘烈……犧牲呀!”

痛得張牙裂嘴,面上神色全變的何大娘也在聲嘶力竭地喊:“鍾榮……鍾榮啊……現在只有你一個還能圈住他……你可不能放他走啊……這麼多人喪在他手上,他就像宰雞一樣宰了我們……若不零割了他又怎對得起我們傷亡的兄弟?鍾榮,你可別他娘老站着發愣啊!”

齊承浩嗆咳了幾聲,也哆嗦着叫:“鍾魂使……雷一金雜碎業已受了重傷……他的功力也一定遭到影響,你……

你率領一干孩兒上前……給老……夫捉下來……活剝……了他娘……的雜碎。”

“白幡魂使”鍾榮冷漠又生硬地道:“大當家放心,我會截住他。”

齊承浩灰白的臉上幾乎連皺摺都像顯得枯縮了,劇烈嗆咳了一陣,顫巍巍地道:“好……好……鍾魂使……今夜復仇雪恥……擔子就會在……你身上了。”

鍾榮緩緩地道:“自當傾力以赴,大當家。”

搖搖晃晃,氣色泛青的雷一金還是那樣弔兒郎當,蠻不在乎,他吃力地大笑着道:“那就來‘傾力以赴’吧,我的兒。”

齊承浩慘烈地咆哮道:“雷一金……你笑……我看你這……瓮中之鱉……還……能笑到幾時?”

雷一金強行壓制住自己暈眩的感覺與半邊身子的熱麻反應,他故意以一種目空一切的狂態道:“齊承浩,只配用斗斛量而已,就憑你這不登大雅之堂的風範氣度,也能將我整進‘瓮’里裝‘鱉’?呸!你做夢!”

幾乎氣得一口氣喘不上來,齊承浩哇哇大叫:“鍾榮,你還在等什麼?”

只剩下半截的白幡突然“霍”地一展迎風暴卷,在白幡飛躍的一剎,幡后支撐的鐵杆尖端已詭不可測地猝刺雷一金眉心。

以雷一金如今的體力來說,他是經不起劇烈的奔躍了,當然,他自己對自己的身體耐力是絕對清楚的,因此,當鍾榮的白幡卷到,他原地不動,抖手之下,“龍圖刀”如電穿射,“嗤”的一聲,將鍾榮逼出三步。

於是,這位“白幡魂使”不再正面攻撲,他流水行雲般以快若翩鴻的身法圍繞着雷一金游旋起來,半截白幡兜風飛展,發出“噗”的聲音,撐幡的鐵杆倏吐倏吞彷彿蛇信閃縮,神鬼難測。

雷一金十分清楚,別看鐘榮那面幡旗只是用雙層厚白布縫製,拿在他手中施展出來,其力道卻不啻一面鐵板,無論卷着掃着,全能將人砸個肉碎骨折,端的非同小可,尤其那撐幡的鐵杆,尖端如箭,伸縮不定,紮上一下子,包管兩頭對穿,一插雙洞。

不管鍾榮如何團團圍轉,招出如飛,雷一金就是原地立定不動,他的“龍圖刀”掣掠縱橫,尖嘯銳泣,閃動如流光千條,又俱是稍縱即反,不漏破綻,根本不容對方有一點可乘之機。

以雷一金一身武功造詣來說,鍾榮絕非他的對手——固然,鍾榮也是武功極強的能者——若非如今他肩胛,臂膀、肋腰等處受傷甚重,他可以趕得對方到處跑,但眼前他卻辦不到了,只因為他不能隨意移動,所以,他只好站立原地,以“龍圖刀”的旋射回掠來保護自己——如果鍾榮不冒險進襲,始終在他刃端所指的範圍之外的話,他就不易傷到對方了。

“白幡魂使”鍾榮表面上雖然冷木如昔,但他內心的焦灼與憤恨是無可言喻的,不但是他同伴們的血仇所報全賴於他,當家的律令壓頭,就算他自己的老命吧,也全繫於這一戰上,可是,看情勢,除非冒險進攻,恐怕是取勝無望,像這麼繞圈子游轉下去,他也明白,就算繞到天亮,也不會繞出個結果來。但若冒險逼近,固然他有希望博殺敵人,不過,敵人也同樣有機會將他博殺。兩相比較,他不禁有點寒心——因為,若是逼近,只怕對方擺平他的可能要來得大些,技擊之道,絲毫不能勉強而求其僥倖,這點,鍾榮也十分了解的,而今雙方的功力深淺,乃是一看即知,用不着爭辯的事。

鍾榮心裏一急,在持續的游轉中,振吭大喝:“兒郎們,併肩子上。”

接着他的吆喝,一陣並不如何熱烈的喊殺聲響了起來,圍在外圍的四五十名大漢立即一擁而上,攻向雷一金。

一列的鬼頭刀在寒光閃映中甫始砍向雷一金,隔着還有好幾尺遠,雷一金的“龍圖刀”已經似活蛇一樣“嗤”地反絞,交芒如雨中,十幾溜殷紅的鮮血狂噴,十幾個黑袍人也就慘呼連聲地撞跌成一片。

觀準時機,鍾榮身貼白幡,暴射而出進,幡旗“霍”地一聲卷向敵人下盤,幡桿卻狠戮對方咽喉。

情勢迫急之下,雷一金猛偏身讓過斜刺里砍來的六七柄鬼頭刀,雙手緊握“龍圖刀”的白玉柄,狂揮猛絞,“削”一聲尖嘯立起,飛舞的青光白芒穿縱橫,“喳”“喳”裂帛之聲不絕,白幡幡面寸寸斷落飄揚,但是,幡桿卻在他偏身的一殺斜插進了他的背肉之中。

痛得雷一金猛一咬牙,猝然撲地,幡桿尚未從他肉中拔出,“龍圖刀”“嗖”聲暴回,“咔”的一聲脆響,鍾榮一雙大腿業已齊根斬斷。

當鍾榮只剩下半截的身體尚未墜地之際,雷一金厲吼着飛掠,“龍圖刀”的千百道精芒宛如浩浩千百疊浪排涌,青光掠舞中,鍾榮身上的骨肉皮毛塊塊拋擲,五臟六腑寸寸彈甩,含着血,滲着漿,這位魂使者業已脫除臭皮囊,四大皆空的真正地成了魂使了。

一種恐怖的,驚震過度的駭然嚎叫出自那些殘餘的黑袍人口中,沒有一個人膽敢再上前攻截圍撲,他們全像見了鬼一樣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奔逃,一個個就宛如連神智都嚇暈了。坐騎仍在路邊,“龍圖刀”飛揚而起,灑過一溜血水,“錚”的一聲回歸鞘內,雷一金蹣跚地,夷然無懼地、頭也不回地跨上了停在路邊的小白龍,一抖鞭,潑刺刺急馳而去。

坐在地下的何大娘,片刻的驚懾平復之後,突然爆出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天啊……完了……全完了……浮圖崗的威名……大當家的霸業……趙標、孫超、嚴家三兄弟、胡茂、黑白無常、鍾榮,他們也都死不瞑目啊……多少年的心血……多少年的辛勞,俱成泡影了,我們以後再怎麼混下去啊……天啦……”

面色灰白,形容已極憔悴的齊承浩,哆嗦着兩片泛黑的干嘴唇,衰弱的叱責:“還……哭什麼?何堂主……哭也沒有用……反而……反而越發留人……笑柄!”

何大娘裂着一張血盆大口,滿臉銅錢的大麻子裏也沾着淚水:“怎麼辦啊?大當家,我們可怎麼啊?任什麼顏面都丟盡了”

齊承浩模糊地視線里,望着那些自四周畏畏縮縮磨蹭着回來的手下,不禁搖頭悲嘆。

何大娘眉心似打着結,衰弱地道:“幸虧……‘大盛堂’的人沒來……”

齊承浩沉沉地問:“怎麼說?”

何大娘顫了一下,抽噎着道:“若是來了……怕也一個不剩……”

齊承浩一翻白眼,重重一哼,怒道:“你說點好聽的吧!”

何大娘不敢再說什麼,唯唯諾諾地答應着。

半晌——何大娘湊上兩步,奉承地道:“大當家,這小子逃不掉的,別說我們,三元會又怎會輕易饒過他?你老看着吧,早晚雷一金要死在我們手裏!”

齊承浩怔怔地看着遠處的煙霧,默默嘆了口氣,搖搖頭,挪開步子緩緩行去,每一步足痕都是那般沉重而艱辛,泥地的腳印子,也似更沉陷了幾分。

東方天際開始透出了隱隱地魚肚白色,這白,白得朦朧而清晰,一層雲疊着一層雲,彩色中滲着紅淡淡的光暈,空氣涼得爽利,看樣子,今天,將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一條黃土大道蜿蜒地向西邊伸去,黃土大道的那邊,小白龍自遠處奔來,鞍上駝着衰弱而搖晃不穩的雷一金,他的身上染滿了血,小白龍的毛皮也染滿血,這些斑斑的血跡,都是雷一金的。

雷一金沒有再繼續沿着大道馳下去,睜着那雙滿布了血絲的眼睛,偏向馬路邊的一條小徑上,這條小徑穿過路旁的疏林,穿過林草迷離的荒野,一直轉入那邊的起伏崗陵中去了。

小白龍緩緩地、小心地慢跑着,它也像知道了主人的創傷,也像知道了主人受不起顛簸,用小碎步跑着,甚至連噴一聲鼻都是那般的低沉。

空中,陽光已由東方升起,晨間的朝陽和煦的光線灑在地下,反映着雷一金身上尚未乾涸的斑斑血跡,空氣飄蕩着殺伐后凄涼意味!

雷一金目光朦朧地往周圍打量着,眼前,就彷彿浮着一層隱隱的霧,自這層薄薄的霧中看去萬物都是這般模糊,都是這般浮沉,他喘息着,間或夾雜着帶血的嗆咳,身上刺骨的痛楚嚙咬着他,但他卻忍受着振作着,他知道他不能現在倒下去,只要一倒下去,只怕便永遠也醒不來了。

他在想,假如不是中了“活僵粉”的毒,這些人還沒能力把他坑倒,自己絕對不會受傷,即使會,也只是輕微的,皮肉的而已!

耿玉珍,這女人,真是個好演員,唱作俱佳,自己竟被她矇混得相信了。

女人,雷一金沒近過女人,當然更不了解女人,從外表看來,耿玉珍好像任性、潑辣,其實她內心卻寂寞、非常孤單,渴望與人接近,殷盼有人能關懷她,縱然她的行為使人無法饒恕,她內心卻是善良的,並沒有什麼大惡,她之所以要如此做,光景全是被逼的,尤其是最後雷一金將她救出火窟,而且沒有殺她,那一刻,她幾乎被感動得真的哭了……

沉悶的蹄聲傳盪在梢林崗陵之間,單調地響出去,又乏味地飄過來,聽着蹄聲,雷一金輕輕地合上了雙眼。

江湖,就像是一支人染缸,只要一掉進去,便永也甩不開,洗不清。

往往有些事情,並非出乎他的本意,但是,只要一開始,結果便往往成為這樣。

江湖,這就是江湖,即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猛然,跨下小白龍昂嘶着停住了前行之勢,前蹄不停地敲着的面,宛似在咆哮,好像是發現了什麼。

雷一金心頭一震,本能的右手摸在“龍圖刀”的白玉柄上,他強自打起精神,聚攏目力,艱澀地往前面望去。

一陣狂厲如雷的大笑響自前邊的一叢林子裏,隨着笑聲,一個胖大的人影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這人手上,還倒提着一根酒杯粗細,閃着燦燦銀光的“金鋼杖”!

雷一金閉閉唇,暗中嘆了口氣,他勒住了馬兒,尚未開口,那們胖仁兄已經行近,喝,卻是好一付尊容,腫眼泡裹着兩顆細小的眼瞳,一雙淡黃的眉毛襯着一支蒜頭酒糟鼻,大嘴巴還缺了顆門牙,耳朵肥得幾乎墜到了肩頭上,再加上他那肥胖卻粗壯的身體,令人一見便會連想起供神時擺架在神案上的那頭脫了毛的肥豬。

胖大漢子穿着一身黑袍,腰上系了根大紅寬邊絲帶,絲帶上還吊著一枚玉如意,玉如意正晃呀晃的,這位仁兄暴吼一聲,有意有節地道:“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留財買路,獻寶贖命,好朋友,好肥羊,今天你算是遇對了人啦,卻害得咱家一陣好等!”

雷一金在鞍上冷冷地望着他,動也不動,胖大漢子兩眼倏睜,怒心上升:“咦!你他媽的是啞巴嗎?也不懂得開口回話,我操你的二舅子,三天以來沒有買賣上門,正好,先發個利市,開膛紅彩!”

雷一金低沉地,嗆啞的,道:“朋友,你是剪徑的?”

胖大漢子——摸他發光的禿頭,呵呵笑道:“要不成咱家還是來與你說媒的?”

雷一金點點頭,徐緩地道:“你是哪條路上的?”

胖大漢子有些納罕地瞧着雷一金,怪叫道:“哈,看不出你也是道上同源,不過嘛,好幾天沒有生意,便是同道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老友,把你身上的金銀財寶乖乖獻出來,我拿了,也不傷你,咱們一拍屁股,兩下走路!”

雷一金吁口氣,淡澀地道:“也不亮個萬兒,攀攀旗號嗎?”

胖大漢子嗯了一聲,道:“咱家嘛,姓李名志中,有個匪號叫‘二頭陀’不在幫也不在派,更沒靠碼頭,呃,唱獨角戲的,老友,夠了沒有?”

雷一金低沉地:“你只要金銀財寶?”

這位“二頭陀”李志中哈哈一笑,道:“正是!”

雷一金身子大大地搖晃了一下,跟着嗆咳了兩聲,李志中退了一步,抽抽鼻子,道:“你可是喝醉了酒。”

雷一金微弱地笑了,疲憊地道:“‘二頭陀’,我身上有的是金銀財寶,你要取,我全給你,但是,我也有個小小的條件。”

李志中愣了愣,道:“什麼條件?”

雷一金從衣袖中取出了“龍圖刀”,沙啞地道:“只要你勝得了我!”

“二頭陀”李志中又呆了呆,隨即大笑起來,他一身肥肉亂哆嗦地道:“想你也是個練家子,不過嘛,咱亦不是省油的燈,沒有三分三,還敢他媽的上梁山?來吧,老友,如你勝了咱,咱二話不說,開步就走。”

雷一金艱辛地下了馬,低沉地道:“此話是當真?”

李志中哇哇怪叫一聲,道:“咱還有這個心情和你做耍子嗎?真是笑話,如若咱家說了不算,便他媽算是你的兒子!”

雷一金僵硬地道:“一言為定!”

李志中一挺胸脯,道:“當然!”

這時,兩邊的距離約莫隔着七八步,四野的光度已經晦暗了下去,陰沉沉的,黑壓壓的,間或有陣輕風,自林梢子呼嘯而過。

雷一金輕啞地道:“朋友,你準備了!”

李志中重重一哼,手上的金鋼杖斜斜舉起,道:“少嚕嗦,你放馬過來吧!”

兩顆銀錠倏閃而去,像煞兩顆以千百年為一瞬橫越蒼穹的流星,就那麼一閃,已經到了這位“二頭陀”的胸口。

連喝吼也來不及,李志中手中倒提的金鋼杖一抖之下呼的翻起,快逾閃電,黑暗中銀光突幻,“叮噹”兩聲,那兩顆銀錠已被震飛人荒野之中!

一聲得意的狂笑還沒來得及發出,寒芒一抹,就像鬼眼般定定指在李志中的咽喉上,而這時,他的金鋼杖才收回了一半,正高舉在頭頂,換句話說,如果雷一金要取他的命,不待李志中的兵器夠上位置,早已血濺五步,嗚呼哀哉了。

這位“二頭陀”像一下子僵了似的呆立着,苦着臉,瞪着眼,嘴巴大張,那表情是尷尬而可笑,他的金鋼杖還高舉在頭頂上,但他十分明白,對方刀刺的速度必將較他揮杖的速度來得快,人家已是手下留情了,無可置疑的,他今天算撞上了硬板子,輸定了。

李志中心中一慌,一急、一塊,缺了門牙的嘴巴就關不住風了。他吼着大叫:“要殺就殺,不用賣他媽的交情,咱向來不吃這一套,算咱家招子不亮,栽了筋斗便是!”

雷一金到陰沉沉的暗影中,雙眸閃爍地看着他,有如一對時隱時現的豹眸。只是,眸中的光芒雖利,卻已極度孱弱卷乏了。

李志中咬着牙,乾咽着唾沫,氣急敗壞地叫道:“喂。喂,老友,你到底想幹什麼?殺剮由便,咱可不是由你做耍子的,這麼僵在此的,算是怎麼回事?真是他奶奶的!”

雷一金啞暗的,全身驀然的抽搐起來,巨大的痛苦使他彎下腰去,拄着刀,緩緩地坐向地面。

李志中幾乎有些傻了,他愣愣地注視着地上坐着的人,喃喃地道:“咦!這是怎麼回事?奇怪……”這位“二頭陀”急急地向前移近了幾步,聚集了目光,細細端詳着那方才險些要了他老命的怪人。於是,不由得他大吃一驚,咋着舌跳了起來:“咱的乖乖,老友,你你你,你是怎麼了?看看你身上的傷,你竟還能活到現在?又能將咱打敗?老天爺,你是鐵鑄的不成?”

雷一金沉重地抬起頭來,仰視着站在面前的李志中。

雷一金徐徐吁了口氣,語聲低弱:“朋友,你如守信,你可以去了。”

李志中搖搖頭,道:“你傷得這麼重,咱怎能不顧而去,這不成了見死不救嗎?也幸好你是遇上了咱家!”

說著,他用力將手上的金鋼杖插進泥土中,又把雙手在衣衫上一擦,大步走了過來,三不管地將雷一金扶正,動作熟練而俐落地為雷一金檢視起創傷來。

這位“二頭陀”一邊看,一邊低呼大叫,口中“嘖”“嘖”不停,半晌,他的兩手染滿血跡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挽扶起雷一金,拔回金鋼杖,一步一步地向前行去。

雷一金的體重幾乎全依在李志中的臂彎上,他的身體依舊不停地痙攣着,冷汗滾滾。但是,肉體上的折磨雖已如此沉重,但他的神智卻仍未迷亂,嗆啞的,他吶吶地道:“朋友……你想做什麼?”

李志中回頭看了他一眼,咧咧嘴道:“咱?咱要救你的命哇!”

雷一金沉沉一笑,道:“你行嗎?”

李志中哼一聲,冒火道:“咱不行,小子,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打不過你,別的卻不一定也全不如你,老實說吧,哼哼,只要有一口氣,到了咱手上沒有治不好的!”

頓了頓,他又得意洋洋地道:“別看你小子一身功夫嚇人,受了傷卻只有喊天的分了,休瞧咱把式上比不過你,比不上你那兩下子,跌打損傷的竅門可又較你高明多,所以說……呃,說什麼來着‘三個人走路,呃,還有一個可以做你的師傅哪!’”

雷一金拖着艱辛的雙足,等於全叫李志中架着走路,他舔舔嘴唇,低弱地道:“陌路相逢,又未善待閣下……難得閣下以德報怨……這份胸襟,委實令人感懷!”

李志中“呸”了一聲,道:“報個鳥,咱是以德報恩,卻非報怨,若非你方才手下留情……唉,便算是留情吧,咱如今只怕早已經笑不動了。”

不待雷一金回答,他又道:“說真的,老友,你這幾下子把式可叫狠,咱做無本生意也有近二十年了,雖是唱獨角戲,卻也沒有栽過筋斗的。這兩年來,因為關東買賣不大好做,才萬里迢迢來到贛東。一向也是出馬得勝,沒有出過紕漏,哪裏曉得今天遇上你小子卻吃了這大的癟!唉,想想也雷一金抬起血跡斑斑,蒼白憔悴的面龐,側視着挽扶自己的這位豪磊漢子,幽涼地道:“在贛境……你栽在我手……朋友,這不算丟人。”

李志中兩隻豬泡眼一睜,氣嗖嗖地道:“好大的口氣,栽在你手裏不算丟人。不錯,你刀上的招式是快,但你快不過‘龍圖刀’雷一金,南刀北劍,並稱江湖,但他的聲譽卻凌駕北劍之上,他雖然單刀匹馬,但所向無敵,他的武功好,最主要的是夠義氣,沒有大英雄的架子,只要義所在,他會拋棄自己的性命去管。因此,他是武林朋友崇敬的偶像。”

雷一金苦澀地一笑,萎頓地道:“你不可捧他捧得太高,朋友!”

李志中嘿嘿兩聲,道:“好了好了,你也用不着吃醋,看你年紀,有如今這等武功造詣,已是難能可貴了,你傷勢痊癒以後好好地干一番,說不準也可與雷一金一較長短,做一做‘龍圖刀’第二!”

雷一金雖是傷如火炙般痛苦,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咳了兩聲,吃力地道:“你……似乎對雷一金頗有好感?”

哈哈笑着,李志中正扶着雷一金穿過一片生滿草荊的荒林,他口沫四濺地道:“聞說雷一金唇紅齒白,氣韻高雅,丰神俊明,容貌端秀,有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過街上,就差那些浪蹄子投花獻果了,這還不說,光憑人家的武學修為,也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難得的卻是他雖然為咱們這一行宗主,但卻也絲毫不苟地做到了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的老祖師的遺訓,銀子是誰都想要,他竟如此看得開,看得深,左手取來,右手散盡,自己落個兩個肩膊扛個腦袋,一文不名。”

雷一金低沉地道:“若是雷一金知道,朋友你如此推崇他,一定會欣慰無比,高迎你這知音同桌而食,胝足而眠,結一個生死之交。”

李志中輕嘆了口氣他有些傷感地道:“咱只怕攀不上邊,咱雖然也是硬底子,在他手下就顯不出什麼光彩;雖然都是獨角買賣,但與他一比就差得太遠,這好有一比,人家是大盤,咱呢?就像搖着貨浪鼓行腳荒村野店的喊賣郎……”

雷一金再也忍不住嗆咳着笑了起來,現在已十分欣賞這位爽直而坦率的漢子了。

李志中納罕地道:“你笑什麼?”

雷一金搖搖頭,蹙着氣道:“你的想法並不一定十分正確……說不準雷一金就喜歡你這種人呢?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李志中吶吶地道:“咱有什麼地方值得他看上的?咱又沒有標緻的妹子,就是有,人家也不一定喜歡。”

雷一金沉穩地道:“你不須要有標緻的妹子,只要你講仁義,重節操、有骨氣、不辱屈……也就夠了。”

李志中若有所思地忖着,半晌,奇疑地道:“小友,你怎知道那雷一金會重視這些?”

雷一金笑道:“我只是猜,一個立威武林的人物……光是靠着暴力,貪沉女色是無法崛起的……是嗎?”

李志中又想了一會,連連頷首道:“你……你小子說得對!”

這時,他們已穿過這片沉幽的林子,沿着起伏的崗陵轉起圈子來,東繞一陣西旋一陣,腳下已沒有路,全是些崎嶇不平的山地,現在,他們又越過一座小丘陵子,再穿出一片蘆花盪,來到另一座不高的山石之前,石山上下四周,全生滿了雜樹枯藤,看上去就如一個禿頂者的斑剝頭髮,略有八分像李志中的腦爪!

走了這麼一大段路,雷一金已覺得有些不勝負荷的疲憊與難受,這還是李志中在扶持着他,不然,就更挺不住了。

但雷一金不是一個慣以表露內在感覺的人,亦不是一個忍不住痛苦的人,他儘管喘息着,兩邊的太陽穴更在不停地跳動,但他卻咬着牙沒有吭一聲。

他們朝前面的這座小山走去,李志中也用袖子抹了把汗,他以手中的金鋼杖向石山的半腰一指,笑呵呵地道:“到了,就是那裏。”

雷一金迷濛看了看,他閉閉眼,又睜開,問道:“朋友,你不是住在房子裏?”

這位“二頭陀”搖搖頭,道:“不是,咱不想叫人知道咱的老窟,簡單地說,咱做了買賣以後不再喜歡有麻煩上門,所以嘛,居住之處也只好隱密一點了。”

雷一金又急促嗆咳幾聲,靜靜地咽下了一口涌到喉邊的鮮血,唇角不停地抽搐……”

李志中看着他,輕輕地道:“可是有一口逆血上涌?”

雷一金微微頷首,同時也對這位仁兄增加了信心,啞聲道:“是的!”

李志中咧嘴一笑,道:“甭慌,馬上就到了,咱定將全心全力替你治傷,別看你的傷勢是這般沉重法兒,只要咱下一番功夫,包管還你一條生龍活虎的身子。”

雷一金已經沒有精神再講什麼,索性將肩頭抵住李志中的肘彎里了。

此刻,他們業已來到石山之腳。

這座連在丘崗中的石山,雖說不算高深宏大,但從上到下也有二三十丈之高,而且山壁陡削峻拔,有如刀劈斧斬,筆直聳立着,十分難以攀登,便是有幾處山勢較為徐緩,但傾斜度亦異常大,不是輕易可以上去的。

李志中仰首望了望山腰上面,問雷一金道:“小友,你這匹坐騎,確是一匹好馬,它一直跟在咱們身後沒有離開,放在下面沒關係吧?”

雷一金低應道:“它不會自己跑掉。”

李志中道:“那就好,山腳下有的是它的草料!”

說著,李志中仰起頭來,像鳥叫般發出幾聲清晰悅耳的“咕”“咕”聲,而幾乎就在他聲音甫落之際,半山腰一條斜凸出有兩尺來寬石嵌之後,一塊三尺方圓的石壁突然移開,同時一條黑乎乎的絞筋索從移開的壁洞內凌空拋落,恰好便墜在李志中腳邊。

雷一金一笑,李志中道:“我們上去了,你不要動……”

語聲未已,李志中將金鋼杖一下子咬在嘴裏;右手一扯那條絞筋,整個胖大的身體便負帶着雷一金騰空而起,現在,他們等於是倒懸在石壁上一般,而李志中卻藉著右手拉索晃動之力攀掠如飛,連口大氣也沒喘,剎那間他已扶着雷一金躍人洞內。

這是一間溫暖而隱密的石洞,更似一間石室,裏面約有兩丈方圓,洞頂有瑩白的石筍垂下,地面也是乳白色的石底,乾燥而潔凈,靠洞裏,有一方天然作不規則的平滑石桌,五支上置錦墊的黑亮瓷鼓,便散擺在桌邊,一張鋪着厚軟獸皮的矮榻貼着右邊石壁。右邊,則將山壁挖空了做成一個古雅的壁爐。現在,爐中正燃燒着熊熊的炭火,整個洞室中和煦如春,但空氣仍然清晰。原來,靠洞門的兩邊石壁上,都斜斜鑿通十二個拳大的氣孔,氣孔裡外都有與孔大小相符的木蓋,而內外的氣孔木蓋中間全連着一根鐵軸,只要將裏面的孔蓋揭開,外面的孔蓋也就會跟着旋轉,涼沁的空氣隨即吹進來。

此刻,石洞中正被懸在洞頂的六盞流璃燈光映得通明雪亮。一個方面大耳,眸瑩鼻挺的年輕人正恭謹地迎站在洞口。這年輕人像貌堂皇而厚道,目光正直不偏,一看即知是位坦誠忠懇的人物。

李志中扶着雷一金帶着滿身冷風進入,那年輕人恭謹地垂手躬身道:“李大叔回來了?”

又有些驚疑地看了看雷一金一眼,但是,年輕人卻沒有問什麼,匆匆過去將那塊石壁推回原位,擋住洞口。

李志中急忙將雷一金扶到那張矮榻上躺下,一面回頭道:“懷南,快去吩咐你那渾家準備熱水,再將你後面暗壁內的檀木小藥箱拿來,記得另帶兩支瓷盆,快!”

叫懷南的年輕人答應着匆匆向後走去,他來至後面石牆之前,用力朝一塊山壁推去,哈,這塊石壁竟有兩人高的面積被他緩緩推開,甫一推開,一陣鍋杓碰擊的聲音夾着一股隱隱的菜香已經飄了出來。嗯,敢情還是柳暗花明,別有天的呢。

李志中一邊小心翼翼地為雷一金脫衣,一面道:“老友,你手上握着的這把破刀可以放下了吧?唉,看你也是太緊張下。”

雷一金艱澀地一笑,將“龍圖刀”置於枕邊,暗暗地,他又將身上的另一支百寶囊摘下置於榻沿。

雷一金身上累累的創傷,有的皮肉翻卷,有的血跡半干,傷口凝固,而衣衫沾在傷處,與嫩肉貼在一起,連衣衫也被染成紫黑色的,李志中卻這般狠心,毫不容情地連拉帶扯,一片片把雷一金身上的衣服全撕下來!

全身一上一下地痙攣着,每一片衣衫被扯下,都似連帶着心頁兒抓了一把,簡直湧進骨髓里去!

雷一金牙齒深深陷入唇內,沒有作聲,甚至連吭也不吭一聲,他的面孔肌肉在抽搐,額上筋肉暴起,他卻睜着眼,屏着氣,全身冷汗如漿淌!

終於,他全身的服裝皆被脫束一空,精赤了軀體,而李志中卻不管這些了,自榻下取出一支小小棉蕊燈來置於石桌上。

雷一金緩緩將緊繃的四肢放鬆,唇上的血跡殷然,他吁了口氣,衰疲地道:“朋友,看不出……你還有這麼個……好的方……還有個家。”

李志中哈哈一笑,道:“我這生意純粹的家庭買賣,小本經營,是嗎?”

回過頭來,他又道:“這個的窩也不錯吧?咱稱它為洞天福地,強似花果山孫猴子的那個破窩!”

雷一金舔了一口腥鹹的唇,低啞地道:“那位年輕人是你侄兒?”

李志中點點頭,笑道:“也可以這麼說,年紀上算他尊咱一輩也是應該的哪,那孩子實在好,有骨氣,識進退,知禮數,最重要的,還在他心地善良,忠厚坦誠。今天這年頭兒,此等兒郎可難找了。”

雷一金咽了口氣,沉沉地道:“他已取妻?”

李志中猶豫了一下,壓着嗓門道:“咱告訴你可不能向別人說,他那渾家只是他們小兩口兒私訂了終身,還沒有正式過門行禮呢,連下聘也省了,就算文訂之禮都是他們自己作主的。哈,女的老頭不答充。”

雷一金苦笑了笑,道:“卻是好生大膽。既是如此,我如今這般赤身露體的窘態,你老兄也不找件東西給我蓋一蓋,等下人家若出來了,卻怎生是好?”

李志中怔了怔,呵呵笑道:“不妨不妨,咱叫她別出來就是。”二人在說話間,叫懷南的年輕人已經端着木藥箱及瓷盆熱水等物出來了,李志中朝裏面叫道:“燕兒,待在裏面不要出來,知道嗎?”

石門后,傳來一聲清脆的甜笑,一個銀鈴般悅耳的語聲響起道:“知道啦,大叔!”

李志中指了指一旁的年輕人,道:“這孩子叫季懷南,十八歲。”

季懷南有些靦腆地朝雷一金躬身,微帶拘謹地道:“季懷南見過叔叔!”

雷一金在矮榻上吃力地欠身,徐沉地道:“不敢,少俠請了。”

李志中笑呵呵地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別客氣了,懷南,你拿着東西在一旁聽差吧。老友,你嘛,只怕會多少有點痛,但是,長痛不如短痛啦!”

雷一金輕喟了一聲,輕輕地道:“來吧,相信我還挺得住!”

於是,李志中不再多說,也挽起了衣袖,先在一個瓷盆中用滾熱的凈水洗過手,用一塊白綾拭乾,換了一卷素凈的軟布,醮滿了滾燙的水,開始仔細而徹底的為雷一金洗拭起全身每一處創傷來。

傷口是深入而新裂的,炙熱的滾水洗上去,那味可真叫不好受,像火焰烙在心上,鐵抓子通進骨頭裏,連全身的汗毛都在顫抖,肌肉的痙攣就不用提了,然而雷一金緊閉着嘴,雙目半睜,急促地呼吸着,沒有哼過一聲。

李志中的神色是古怪的,他半露出那排缺了門牙的前齒,專心一意,謹謹慎慎地工作着,一面吩咐身邊的季懷南拿這拿那,一邊低沉地道:“老友,你背上的傷勢最重,像是用鐵錐插進去的,幸好還沒有傷及內臟……幸運幸運。”

李志中一面講着話,邊自檀木藥箱中拿出了些小瓶小盒小罐,在雷一金的傷口上,又是擦又是抹又是敷,將一些藥膏藥粉仔細地灑貼了上去,忙了好一陣,他又用凈布結實地一層層將傷口包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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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世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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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削平浮圖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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