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聚會小客棧
南宮鐵孤哈哈一笑,道:“吉人天相,古人天相,我何止‘心焦如焚’,只差點抹頸子,好了,現在總算見到你,而且還打了場輝煌的大勝仗呢,不簡單,真不簡單!”
雷一金吁了口氣,道:“其實,也沒有什麼,要不是師叔他老人家的到來,真還難預料哩!”
南宮鐵孤一拍手道:“僥倖?兄弟,你以一人之力,搏殺敵人數倍之眾,尤其是‘浮圖崗’的朝謀詭計?兄弟,先是你,一個人擊殺了‘黑心棒錘’趙標、‘獨眼龍’孫超、‘虎鬚’胡茂、‘白幡魂’鍾榮、‘黑白無常’,接着又擊潰了‘血魂’葛無影、‘駁雲搏鷹’賈若雲、‘卷地龍’東方卓、‘黑煞神’賀彪、‘鬼黑旗’柳飛揚、‘七步追風’金萱,別加‘銀帶幫’五位大爺,‘銀龍庄’十九位武師,這份氣魂,這份功力,天下幾個人有?兄弟,你還說是僥倖?那你不僥倖的話,只怕整個黑白兩道都要被你搞得天翻地復了!”
雷一金微微一笑,道:“大哥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南宮鐵孤得意地道:“江湖傳言,捷如風帆,兄弟,這些天來,你所獲致豐碩成果與光榮聲威,真是令我又敬又欽,自感老耄落伍了。”
雷一金誠摯地道:“大哥廖譽過甚,卻使我好生汗顏,而你正當壯年有為之際,又怎能稱老嘆耄呢?大哥!誰也知道‘鐵旗門’的雄風甚多,誰也曉得你‘雙鈸追魂’的英武豪邁,大哥又何必客謙呢。”
南宮鐵孤豁然大笑着,道:“兄弟,我與你相交,直今真恨晚,若非你傷后尚未恢復元氣,此刻便要與你連干百杯!”
雷一金道:“來日方長,大哥,包管奉陪便是了。”
“好!”南宮鐵孤喝了一聲,面色卻又倏然沉了下來,他目光炯亮如炬地凝視雷一金半晌,他道:“兄弟,這一場熱鬧大哥我未及趕上,可說是打心眼裏遺憾,今後,再也不讓兄弟你放單了。兄弟,你知道這幾天來,大哥我幹什麼去了?”
雷一金道:“是不是尋找燕姑娘?”
南宮鐵孤道:“找她,我現哪還有那種心情管她,我是用八百里快訊,召集我‘鐵孤門’的‘飛龍十衛’,要他們即刻趕來贛東見我!”
雷一金迷惑地道:“莫非‘鐵旗門’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
南宮鐵孤斬釘截鐵地道:“下一次,也就是你準備索債的時候,因此,我要他傾力以赴,盡萃效力,說什麼也為你撈個夠本!”
南宮鐵孤的神態里,眼眸中,口氣內,雷一金知道他說這話時心理的懇切與誠意,這不是口頭上的客套,更不是場面上的虛言,他是真心要這樣做,一丁點也不虛假!
雷一金雙手抱拳,鄭重地道:“這裏,先謝過大哥了。”
南宮鐵孤一擺手,道:“你我之間的辭典里,沒這個“謝”
字,古人有句話,道是‘士為知己者死’,我們在江湖上闖,武林城混的,對這句話更是來得講究。兄弟,人與人相交,主要作在一個‘緣’字,有些人彼此認識幾十年,卻連一句置腹話都未曾說,根本交不出一個名堂來,有些人,卻在一眼之下便誓死結心一生,當然,其中的演進仍須用時日去應磨礪與推敲,但大目標卻是錯不了的——這一眼之下便能看透可以結交一輩子朋友的大目標,是嗎?就宛如在看一支水晶瓶一樣,清楚而又透明?”
雷一金點着頭,含笑道:“兄弟完全同意!”
南宮鐵孤看看雷一金又道:“兄弟,你身上的傷,全是一筆筆的債,你用血放出長本,自當用血收回抵債,不只你去追索,大哥我以及‘鐵旗門’的弟兄也同樣要找那些人算賬,我對你的許諾,就當作大哥的見面禮吧。”
雷一金笑道:“好重的禮啊!”
頓了頓,又道:“大哥,兄弟也有一份禮回敬!”
南宮鐵孤笑道:“什麼?兄弟你……”
雷一金吁口氣,道:“大哥以釋懷了,燕姑娘,我已經替你尋到。”
南宮鐵孤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看着雷一金,好一陣子,他才疑惑地道:“你是說,兄弟,你已找着那個賤丫頭?”
雷一金低沉地道:“是的,已經找到她了。”
南宮鐵孤用力甩了甩頭,又驚異地道:“但……但兄弟你一直沒有空下來過呀,一場接一場的干戈全佔住了你的時間。兄弟,你是怎麼找着她的?我費了好久的工夫,卻連這賤丫頭的影子也沒探着……”
雷一金含畜地一笑,道:“說起來,這全是一次巧合,令人難以相信的巧合,而天下之事,便往往就有這麼奇妙的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就是如此了。在當時,我確沒有餘暇去專程尋找燕丫頭,那時我已受了傷,但也就因為受了傷,才未曾自耗費什麼力氣便完成了大哥所囑之事。”
說著,雷一金便簡單明了地將他在受傷之後遇着“二頭陀”李志中的經過與李志中負他回去養傷的情形講了一遍,他又說出如何在那洞中見着了南宮燕,以及知悉了南宮燕底蘊的一切,然後,便深沉地一笑,繼續接下去道:“據我觀察,燕姑娘是一個天真而純潔的女孩子,雖然略嫌魯莽與大膽了一點,但卻也不致於罪不可赦,那姓李的年輕人看上去也相當忠厚老誠,並沒有一般像他那種年輕人所慣有的浮華輕薄之感。最難得的是他們發乎情,止乎禮的清白節操,到今天,他們早然在一起相處頗久,卻依舊保持着未婚男女的規矩,這一點,更屬難能可貴的一對,怪就怪在當初他們走錯了一步,撩起大哥的肝火。”
雙眼怒瞪,兩拳緊握,南宮鐵孤銼着牙道:“好賤人,好季懷南,你們這兩個下流無恥的東西,看我將用什麼手段來懲罰你們……還有那姓李的棒老二,我同樣也要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雷一金看對方的反應大大不佳,帶着冒煙的怒火與切齒的痛恨,看情形相當不好轉圓,由於南宮鐵孤目前的形態看來,也可明白他對這件事是如何的耿耿於懷,如何的憤怒氣惱了……
雷一金平靜地一笑,低聲道:“大哥且請息怒,此事可以慢慢商量,從長計議……”
在這片刻前後,南宮鐵孤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他的臉色鐵青硬板,有如罩上一層寒霜,冷冷地道:“兄弟,這對狗男女及那李志中如今所在之處望乞賜告,我馬上派人起程前往,無論是我的面子,是‘鐵旗門’的聲譽,老祖宗的家規,天下的禮數,人間的倫常,將要切切實實地整一整了!”
雷一金沉默了一下,道:“大哥,我方才已然相告,燕姑娘及那位姓季的朋友知情識禮,未逾大規,李志中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南宮鐵孤搖搖頭,搖頭的動作卻是極堅決而又有力的,他兩額的太陽穴“噗”“噗”跳動着,狠狠地道:“我是南宮燕這賤人的親爹,我生她養她教育她二十年,父女親情加上骨肉血緣,她以什麼來報答我?她以偕人私奔違悖禮數來報答我,季懷南是我手下一名小小管事,平素我待他如子如弟,時時維護,事事提拔,他用什麼來報答我?用誘我獨生女兒,壞我門規來報答我,而那李志中更是可惡,他竟知情不報,包庇這對混賬與我為難,此罪可恕孰不可恕,三個人一樣的齷齪,一樣的下作,也一樣的該殺!”
雷一金用手揉揉面頰,淡然道:“大哥準備如何對付他們三位?”
南宮鐵孤重重一哼,道:“我早替那賤人與季懷南混賬定下了罪征,南宮燕白綾縊死,季懷南斬首,屍體曝晒十日,現在,又加上李志中這老小子,這老小子,也得砍他的頭!”
雷一金柔和地道:“這些罪征,你都決定了嗎?”
南宮鐵孤點點頭,冷森地道:“決定了。”
雷一金閉閉嘴,又道:“不嫌重了一點?”
南宮鐵孤看了看雷一金,沒有表情地道:“老實說,兄弟,我還覺得太輕了些,沒有將他們一個個凌遲處死,已是過分便宜了他們!”
雷一金沉深地一笑,道:“但是,我的看法卻並非如此。”
盡量壓制住心頭的不悅,南宮鐵孤生硬地道:“兄弟,你的意思是?”
雷一金仰頭望望屋頂天花板,徐緩地道:“承受大哥抬愛,又受大哥推量,可說是緣分早定,對於大哥的心意,兄弟不但不應該阻撓,更須傾力相助才是。不過,唯其如此,我視大哥如兄長,便該坦誠無欺,心頭有話,也得照說才對,不能眼看大哥行事錯誤,而隱瞞不諫。”
南宮鐵孤怔了怔,臉色略見和緩,他低沉地道:“兄弟,有什麼話?直說好了,也讓我做哥哥的斟酌斟酌。”
雷一金微微一笑,拂了拂衣袖,雙目中的光芒澄澈而柔潤,看着他們的眼睛,令人心頭有氣也會消減三分。於是,他和煦地道:“不敢,我這拙見,說出來之後,大哥如若覺得尚有道理,便請再做考慮,否則,亦萬祈勿動心火。”
雷一金說得這般溫婉與客氣,倒反使南宮鐵孤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乾笑兩聲,忙道:“見外了,兄弟也太見外了。”
雷一金笑了笑,道:“按說,燕姑娘與那季朋友所發生的事,乃是大哥的家務事,家務事便得關起門來理論,外人根本就不能插嘴也插不上嘴,在這裏,我不惴冒昧,大膽直陳,也全看在大哥待我甚厚的面子上,要不,我也不敢為嗎……”
南宮鐵孤的老臉不禁暗暗一熱,他打了個哈哈,忙道:“兄弟休要見外,大哥甚願恭聽你對此事的高見,只要兄弟說出來,行得通的,大哥定然相從。”
雷一金舒適地靠在藤椅背上,以一種平緩而悠沉地語聲開始了他的談話:“大哥,我在講到要點之前,首先,我要述說一個道理,一個觀念,也是一個對人間偏常的另一方面看法,自古以來,男女相悅這件事便是脈絡相接,脈絡相傳,永恆不變的,在我們生活的大世上必得有男有女,有陰有陽,互輔互合才能綿延相接,生息不斷,換句話說,男女之間發生情愛,進而結為夫婦,也說是順天成理的事了。”
南宮鐵孤點點頭,道:“這個當然。”
雷一金又接下去道:“但是,男女相悅的這件事,卻並非必須要循着一定地刻板方式或祖宗傳統去求取,也就是說,男女間的性愛與結合不一定非得要依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就說我吧,如今我雙親俱故,族人杳渺,假使我遇上一位同樣飄泊天涯的孤身女子,我們彼此有情有意,難道說,我們就不能結合了嗎?如若我們必得去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又向哪裏去依,何處去尋?”
雷一金頓了頓,又道:“天下之大,似我同樣的男女定然很多,因此,對婚姻嫁娶的看法就有了幾種相異的角度,但是,不論這角度位置如何,卻總是一個共同的目的,這目的,即使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南宮鐵孤緊閉嘴沒有說話,雙眸中原先那種固執而憤怒的火焰卻已多少消斂了一些,雖然他仍不表示可否,但看情形,卻已略略有了點兒轉機,不多,慢慢地來。
雷一金又安詳地道:“往往父母的意見,並不能使兒女滿意,父母的心思,也不一定會和兒女的心思相同,上一輩與下一輩之間到底相差了若干年代,而年老的人與年輕的人在各方面的愛好與興趣也不大一樣……兒女們有兒女們的想法,有他們私心的憧憬,希冀,也有他們嚮往的廣闊天的,他或她既已投緣了,互相深愛了,那就表示他們情意融合,兩心相許,也表示了他們的真誠與摯熱,這其實並沒有什麼罪過,為什麼不成全他們呢?不撮合他們呢?父母替兒女選擇的對象不敢說全是完美的,而兒女自己尋求的伴侶也未必全是不對,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哥,又何苦替他們耽上太多的心事呢?”
南宮鐵孤靜默了一會,沉沉地道:“可是,這賤人與季懷南相偕私逃之事,卻使我損足了麵皮,受盡了窩囊,莫不成就這樣罷了?”
雷一金笑着道:“這一點,當然要由家法處置,不過,只是由家法處置,而非你們‘鐵旗門’門規。大哥,錯誤並不是單方面造成的,你也堅持得太厲害了,對獨生的女兒除了關愛之外,還應該加上了解,可是你似乎忽略了這一點,所以,此次的事故,你不能全將責任放在他們的身上……”
南宮鐵孤搖搖頭,不以然地道:“兄弟,我是那兩個畜生的尊長,他們即使相悅,也不能絲毫不顧我的顏面自行作了決定,更想一逃了事,如果我就這樣輕描淡寫的一筆勾消,日後我尚有什麼威信統馭我的手下?”
雷一金安詳地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大哥,我方才已經講過,這只是上一輩與下一輩觀念之間的問題,算不上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既然算不上大罪,就不該得到重罰,在你來說,他們是悖違親命,大逆不道,但在他們來說,則是爭取幸福,互相連心,唯一的錯誤,只是操之過急,你若要罰他們,也只能罰個操之過急而已,這一條罪,總不能太過殘酷吧?大哥,是嗎?”
南宮鐵孤氣沖沖地道:“他們是私奔!”
雷一金淡淡地道:“不,他們是在人逼迫之下為了終身斯守而不得已才出的下策。”
南宮鐵孤一瞪眼,怒道:“我是這賤人的親父,她瞞着我與那混小子跑了,只這一點,已夠她用生命賠罪!”
雷一金低柔地道:“那是你逼她過甚,要拆散他們相印的心,打碎他們連理夢,她不能忍受和一個傖俗的浪蕩子共渡一生,更不能忍受失去心上人痛苦與空虛。大哥,假若你與燕丫頭易地而處,告訴我,你會怎麼做?”
一下子將南宮鐵孤問窘了,他像是和誰掙扎似的弄得面紅頸子粗、汗水隱隱,喘息着低吼:“我是為了這畜生的將來着想……我為她看的哪門親事,乃是一戶富有的糧紳,姓趙,趙家那孩子不是武林人,或者稍嫌散漫了一點,但他卻有萬貫家財,足夠這賤人終生享用不盡,而且只要他能好好盡心,也不難將趙家孩子的毛病改易過來……一切我全是為她打算,難道我還錯了嗎?我這把老骨頭莫不成還斯望靠着女婿沾光嗎?哼!”
雷一金低沉地道:“但你卻忘了一件,大哥,燕姑娘與那姓趙家糧紳之子毫無感情,毫無認識,甚至極度憎惡,你若硬把他們兩個拉在一起,你自己想想,以燕姑娘那種外柔內剛的性格,會鬧出什麼樣的結果?你不是在湊合一場喜事了大哥,只怕你是在策演一場喪事了——”
不待南宮鐵孤回答,雷一金又緊接着道:“再說,男女之間的情愛既已萌生,便難以消止,而且這其中卻是奇異又純真的,他們只要永相廝守,只須彼此深愛,一切虛華富貴全已不放在心上,不在眼中,換而言之,真正的愛,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可以代替,可以眩瞞的,金銀、財帛、官爵、地位,全不行,因為在他們靈魂的境界裏,這一切俱已包含了。”
目注南宮鐵孤惶惑的雙睛,雷一金又深沉有力地道:“大哥,且聽我忠告,莫將你自己獨生愛女的一輩子幸福放在一個不學無術,浮猾風流的紈誇公子手上,更莫為了一時的忿怒,虛無的顏面問題而斷送一對原本可以比翼雙飛的好兒女,他們仍是敬你愛你的,大哥,退一步想,自然海闊天空了。”
南宮鐵孤微微低下頭去沉思,好久沒有作聲,屋外的空氣雖然清新,在此刻,卻宛似凝凍了,隱隱中,有一股壓在人們頭上的窒悶。
忽然——南宮鐵孤悻悻地抬起頭來,道:“還有那包庇這對畜生的李志中,至少,我也要找他出這口怨氣!”
雷一金和藹一笑,道:“大哥,李志中此人豪氣干雲,古道熱腸,故不論他收留了這對小情侶免於凍餓之苦,便說他為我治傷活命,如今又自願追隨着我,大哥,我想,就看兄弟的薄面一筆帶過吧?”
南宮鐵孤大大的一愣,吶吶地道:“他……他還救過你的命?”
雷一金用力頷首,嚴肅地將“浮圖崗”施陰謀下毒伊始,至糾眾圍殺,簡明地說了一遍。
南宮鐵孤呆了良久,猛然一拍自己腦袋,苦惱地咆哮:“我怎麼好呢?怎麼辦好呢?”
雷一金微微將上身微傾,真摯地道:“大哥,你素有英雄之稱,而英雄便該做成人之美的事,更須有寬闊的胸襟與仁厚的氣度,而且英雄敬重有血有性,有肝有膽的漢子。你恕宥了燕姑娘及姓季的朋友,便是成全了他們,顯示了你這超越了常人的度量,你消解了李志中的仇恨,則表明了你惺惺相惜的豪傑胸襟。大哥,為什麼不要採取這圓滿而皆大歡喜的方法來結束此事,卻非要弄得兩手血腥,一片凄慘不可?大哥,你就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吧!”
黝黑而剛毅的面容上湧現着懊恨及煩悶,這位“鐵旗門”的掌門人真是火透了,但是,這氣卻又發不出來,完全束在雷一金那層層重重的道理中,完全受制於雷一金的顏面下,南宮鐵孤唇嘴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動着,好半晌,他低吼一聲,怪叫道:“罷了,罷了,兄弟,就算做大哥的栽在你手裏!”
雷一金朗地一笑,再次雙手抱拳,愉快地道:“大哥言重了,這裏,兄弟敬謝賞臉,燕姑娘大喜之日,你就多灌我幾杯,我這大媒可也做得艱苦啊!”
南宮鐵孤驀然大笑起來,手捻短須,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道:“到了今天,到了眼前,我才真正體會出‘龍圖修羅’的厲害,他的門人不但‘龍圖刀’能殺人,連說話都能圈死人啊……”
雷一金平靜地道:“大哥太誇譽了,我只不過照事論事,坦誠拙見而已,還承大哥不棄,賞賜幾分薄面罷了,如若大哥堅持不允,小弟任是舌粲蓮花,怕也濟不了事……”
南宮鐵孤眼珠一轉,呵呵一笑道:“這樣說來,兄弟,大哥還差強可算得是個通情知理的人了吧?尚不以說太過混賬固執。”
雷一金連忙欠身,道:“不敢,唯此一端,這才是交命交心的兄弟!”
南宮鐵孤一拍手,大聲道:“好個交心交命,兄弟,我們就這麼說了!”
雷一金的雙瞳中閃耀着奇異的光彩,他點頭道:“當然!”
門扉啟處,“魔刀鬼刃”楊陵一閃而入:“恭喜南宮門主,方才,真叫我老人家暗裏捏着一把冷汗!”
雷一金介紹楊陵與南宮鐵孤認識,這位鐵旗門門主忙以弟子之禮晉謁,寒喧后,南宮鐵孤聳聳肩,道:“師叔,其實你老這把冷汗根本用不着捏,雷一金兄弟的那幾把刷子你老心裏比我來得更為有數,你老早就曉得我終究逃不出雷兄的掌心的。無論是講道理,說是非,較功力,我全不是對手,這好有一比,我是孫悟空,雷兄是如來佛了。”
哈哈笑着,他又接着道:“所以,我是吃癟吃定了,不過,輸在自己人手裏,尤其是雷兄手下,我是心甘情願,輸得心服口服……”
楊陵深沉地一笑,道:“南宮門主言重了”
忽然——店夥計走來,道:“這位爺,外面有位姓李的李志中好漢打聽你的下落!”
雷一金忙道:“謝謝你,快叫他進來!”
不一會,走進來一人,南宮鐵孤趕忙將視線投了過去,只見來人體形肥胖,細眼蒜鼻的仁兄正往這邊走來,他一身黑袍,腰上系了一條紅色寬邊絲帶,絲帶上吊著一枚玉如意,那枚玉如意還在晃呀晃的,看上去,令人有一種忍悛不住的感覺。
不錯,來人正是“二頭陀”李志中!
李志中一進門來,一眼瞥見南宮鐵孤,一身肥肉不由哆嗦了一下,正想說話,雷一金替他引見了楊陵以後及南宮鐵孤,接着道:“二大爺,已經沒有事了,用不着躲躲藏藏啦!”
李志中一摸自己油亮的光頭,打着哈哈,窘迫地道:“咱說兄弟,你可真會給人出彩,呃,這一下子,咱是要躲也躲不過,雖則是醜媳婦難免要見公婆面,這公婆,咱的乖乖,卻也頗不好見啊,想起來咱的頭皮就一覺有點發麻。”
他斜睨了睨正在瞪着自己的南宮鐵孤,長長吸了口氣,堆下滿臉的笑容,作着揖,道:“不才李志中,木子李,志氣的志,中庸的中,有個匪號,人稱‘二頭陀’,嘿嘿,在這廂向‘鐵旗門’的大門主南宮老兄見禮了,尚祈南宮門主抬抬手。”
他一雙淡黃的眉毛微動,又忙着道:“咱是久聽南宮門主的大名,久懾於南宮門主的神威,若有什麼對不住你老的的方,也請老兄看在咱一片好心,一番誠意的份上莫予罪責!唉,咱是好管閑事慣了,就有了那麼一丁點的小紕漏,也還請多多包涵。是的,多多包涵。”
南宮鐵孤深深盯着李志中,好久,他猛一抱拳道:“一謝閣下於陌路中照拂小女,二敬你古道熱腸替我兄弟治傷,三佩你明智抉擇助我雷兄弟匡扶正義,前陳舊怨,我南宮鐵孤一筆勾銷。李兄,你是個好人!”
李志中受寵若驚加上了大喜過望,有些飄飄欲仙,暈暈沉沉起來,他急急回禮,有些手忙腳亂地道:“不敢,不敢……呃,全是些小事,全是些小事……南宮門主,你恁般客氣,卻越發令咱心中愧疚,承擔不住!”
南宮鐵孤豁然大笑,道:“李兄不用謙懷,我南宮鐵孤最敬的是臨危相助的好漢,威武不屈的男兒,這兩條李兄全占齊了。燕丫頭與季懷南之事我並不怪你。李兄,非但不怪你,還得感謝你撮合了他們的姻緣!”
李志中胖臉紅得有如豬肝,雙手連搖,一疊聲地道:“哪裏,哪裏,咱只不過適逢其會而已,還多虧咱兄弟一肩承擔,南宮門主寬宏大量,要不,咱即使有三頭六臂也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南宮門主如此看得起咱,卻叫咱大大的不好意思了。”
雷一金笑道:“二位也不用再推謙了,南宮大哥是豪邁磊落,一諾千金的英雄,李兄是雪中送炭,赤心熱腸的好漢,可說各有勝長,平分秋色,自此一見,更如故舊,小弟我總算放下了一樁心事。”
用力揉着胸口,李志中也如釋重負地道:“咱亦像如夢初醒啊!”
南宮鐵孤笑着,又感喟地道:“老實說,若非李兄這般委曲求全,雷兄弟如此開導勸解,我還真不答應就這麼善罷干休……現在,已決定如此,到了小女與季懷南行禮之日,你二位這份重禮卻少不得。”
雷一金頷首道:“這是一定的,!”
李志中舔舔嘴巴,也笑嘻嘻地道:“咱雖只是個獨角大盜,至少也得湊合一點,假如實在拿不出來,到時候只要再去做上一票買賣也就成啦。”
眾人聞言之下,俱不由哄然大笑起來,李志中也陪着打了幾聲哈哈,他眨眨眼,無可奈何地道:“老實說,小本經營,維生不易,加上咱又不善理財,弄得幾個辛苦的錢,也就難得豐存下來多少了。”
雷一金打趣地道:“如果有一個不知內情的人站在這裏聽你講話,李兄他一定以為你在做什麼正經生意呢,說得那麼有板有眼,兢兢業業的。”
李志中頰上的肥肉一動,道:“誰說咱不是在做生意?
只是一個有本,一個無本罷了,人家是‘君子無本,難求利’,咱卻雖然無本,照樣開張,君子是說不上了,好歹也混個三餐溫飽,靠着這條老命兼口飯吃。”
這位“二頭陀”的言談之中,雖然詼諧調笑,半真半假,但是,卻也隱隱含着一股難以道露的蒼涼意韻。不錯,在江湖上闖,已經夠得上冷酷與孤寂了。如果再於黑道中舔着刀頭血為生,這等味道也就更加酸澀了。表面上,或者大杯喝酒,大口吃肉,但骨子裏,卻又有着多少不能盡說的苦楚與悲痛?拿着性命換飯吃,這口飯,又是如何難咽啊!
南宮鐵孤沉思着,他體會得出李志中語中的無奈意味與辛酸情懷。在當年,他,以及他鐵旗門的兄弟們,不是也曾從這個環境裏熬過來的嗎?如今雖算奠定了基礎,積存下財富,但往昔那一段坎坷的日子南宮鐵孤卻永遠不能忘懷,那個時候,鐵旗門是一片破頹唐,一片支離零落,沒有什麼強大的力量,沒有固定的碼頭,沒有維護的地盤,更沒有既定的生財之路,光靠着一批老弟兄們在濺血,在捨命,在殘身,藉以換來大家的溫飽。那一粒粒的米,一碗碗的飯,全是滲着血,滴着血,吞一口,便似是吞下滿肚子凄苦,咽一口,他像咽下無盡的愁郁,而一張張的嘴巴不能沒有食物咀嚼,一個個肚皮不能沒有五穀填塞,內部積弱不振,人心渙散,外面悍敵環伺,弱肉強食,那些個日子,還是過得悲涼。
這些辛酸苦澀,也只有一個身為領導者才能體會得出,當南宮鐵孤正回想昔日那慘然的時光,那些無告而寒愴的歲月時,只聽得雷一金道:“志中,那晏修成怎麼沒有跟你一道來?”
李志中吞了口唾沫,道:“兄弟,我按照你告訴我的地址到了上饒大肚鎮馬老大處所邀接姓晏的,但在我抵達馬老大住所之後,卻發現馬老大與姓晏的已經失蹤三天了!”
雷一金急道:“你用詞的時候須要斟酌,志中,可真‘失蹤’了嗎?”
李志中連連點點頭,道:“可不是失蹤了!我抵達之日,馬老大的家人也正為了馬老大與晏修成的下落不明而焦惶萬狀,四處找詢,我問他們馬老大和姓晏的何時失蹤的?馬老大的家人只說三天前城裏‘李大戶’派人來請他們兩個到李府飲酒,就此一去就沒有回來過。”
雷一金深沉地道:“那麼,他們可去問過‘李大戶’了?”
李志中忙道:“馬老大家人說,業已去問過兩次了,李大戶說,那天是為了他的二姨太過壽才請客的,吃了晚飯後,馬老大與晏修成便雙雙出門回了家,至於為何忽然下落不明又去了哪裏,他們並不知道,而李木戶的一千僕從門役更證明曾親眼見他二人各騎一驢離開了李府。”
雷一金沉默了一下,道:“後來呢?”
李志中道:“為了對兄弟有交待,後來,我又親自到了上饒城裏李大戶家去拜訪,詳細問明馬老大與姓晏的那天離開李府前後的情形,李大戶說的和他告訴馬老大的家人是一樣,為了這件事,李大戶也感到十分難過與遺憾,他還說他也正派人四處查訪呢!”
雷一金咬着嘴唇半晌,道:“那李大戶與馬大哥是什麼關係?”
李志中低聲道:“據馬老大家人說,馬老大田地的收成,每年有大半全由李大戶收購轉手,已然有好幾年了,他們的交情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大家相處得很好,平時有什麼喜慶酬酢也時相往來,因為李大戶去過馬老大家中幾次,也就順帶認識了晏修成。”
雷一金點點頭,喃喃地道:“原來是生意上的往來關係。”
他一抬頭,又道:“志中,你有否到過別處打探嗎?”
李志中急道:“當然,我離開李府之後,又回去找着了馬老大的兒子,兩個人順着馬老大日常進城慣走的兩條道路往返仔細搜查,無論是田野、疏林、山坡、流溪俱不放過,又詢問了道路的附近一些人家,但是,全都沒有結果。為了這件事,我一直耽擱了兩天才回來。”
雷一金搓搓手,道:“以你的判斷,你認為會是什麼一樁子事?”
李志中謹慎地道:“以我的判斷,馬老大與姓晏的可能是遭遇了意外,吃什麼仇家算計了!”
雷一金笑笑,道:“什麼意外呢?”
李志中微微一愣,道:“自然是遭到劫擄或遭到殺害那一類!”
雷一金坐在椅上沉思半晌,忽然又道:“志中,據你看,那李大戶中不是也像江湖中人?”
李志中回憶了一下,遲疑地道:“這個,很難驟下斷語。
頭兒,我與李大戶會面之時,那李大戶相當誠懇,言談中也十分篤實,除了他手下僕從里有兩個眉目比較精悍點,似是識個三招兩式外,他本人卻像不屬江湖同道。”
雷一金笑了笑,道:“志中,你能否斷言李大戶不屬武林一流?”
李志中苦笑一聲,道:“俗語說:‘人心隔肚皮’,‘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若這是李大戶裝扮得像,或許是我木納愚鈍,觀察不出也未可定。”
一側的南宮鐵孤插口道:“兄弟,會不會是‘三元會’施的陰謀?”
雷一金平靜地一笑,道:“大有可能!”
頓了頓,他又道:“‘三元會’的勢力遍及贛東,他們想找去報仇,但每一次都沒能討好,因而便發覺了晏修成與收留晏修成的馬大哥,即他們一道俘去了。”
忽然,南宮鐵孤道:“兄弟,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
雷一金頷首道:“有此可能。”
南宮鐵孤進一步分析道:“因為‘三元會’極欲獲得晏修成而甘心,但他們同樣知道姓晏的現在有兄弟撐腰,他們擄去了晏修成雷兄弟一定不會罷休,是以他們便故意如此做,又加上一個與金弟有金蘭之誼的馬大器馬老大,以他們二人為餌,誘使金弟前往救援,以收一石二鳥之功!”
魔刀鬼刃楊陵鎮定地道:“南宮大使分析得很有道理,我老頭子看大半便是如此了!”
雷一金吃吃一笑,道:“那麼,我便如了他們的心意吧!”
南宮鐵孤忙道:“兄弟,你的意思是?”
雷一金道:“我就先到二郎山白龍坡‘三元會’那裏去,人在那裏便救人,人不在那裏,我會連‘三元全’祖師牌位都給砸了!”
南宮鐵孤“唉”了一聲,道:“兄弟,你且稍安毋躁,這些全是我們猜測,是否正確尚未確定,在沒有找出事實真相之前,又何苦……”
雷一金笑了笑,打斷了南宮鐵孤話尾,道:“你放心,大哥,我既不煩,更不躁,我平靜得很,晏修成與馬大哥失蹤這樁小事,十拿九穩是三元會派人乾的。晏修成的存在,便是三元會瓢把子眼中釘、肉中刺,馬大哥退隱江湖好多年了,以前的恩恩怨怨早就一刀兩斷,毫不沾邊,更不會有仇家去陷害他,況且他兩個一身本事,既不會撞到河裏,又不可能迷失掉山澗,尋常宵小連根毛也別想摸着他們,在這種情形之下,不是三元會動的歪點子,又會是誰?”
“再說,我曾答應過晏修成,幫他把他的未婚妻從桑青手上要回來,去白龍坡是遲早的事,既然撞在一起,乾脆就做一次解決!”
南宮鐵孤思索着道:“若確是他們,他們用哪一種方法下的手呢?”
這時,沉默了好久的李志中接着道:“在城裏是不會的,照李大戶所說,他們二人離開的時間在掌燈之後沒有多久,那時正是熱鬧時分,而城外到馬老大府上有兩條通路,這兩條道路,一條是官驛大道,人車在入晚之後時有往來,另一條雖然比較偏僻,但也有人家農戶散落四周,按理說,假如馬老大與姓晏的在那個時候遭到敵人圍攻,打鬥聲息必會驚動遠近住家,但經我挨戶探問結果,那天晚上住在左近的農戶卻未曾聽到任何異響。”
雷一金豁然笑了,道:“如此一說,志中,正吻合了我心底的一個打算!”
南宮鐵孤急問道:“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