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虎之倀

六、虎之倀

一壇新酒。

兩個人。

其實酒還未熟,它本被埋在土谷祠地下。那地方照說隱秘,尋常人很難找到。可這也擋不住柘柘的鼻子。

李淺墨與羅卷躍到高高的穀神祠屋頂。羅卷舉着酒罈看了又看,用鼻子隔着泥封嗅了嗅,似在疑惑柘柘是怎麼把它找到的。突然他就開口,彷彿隨意地問:“你師父呢?”

李淺墨怔了怔,原來他認出了自己。

羅卷淡淡道:“我只不過從你身上那木樨香氣里知道你見過……子嫿。她喜歡用這種香氣。而且,善識百派千流,她既然會找上你,你的來歷必然就有些不同。”

他還在用鼻子繞着那罈子嗅:“何況你身法里羽門弟子的痕迹如此之重。我就算再沒見識,對所謂‘南肩胛,北羅卷’里、那位我忝陪其側、勉強與之一起列名的人也多少該有些了解吧?”

他言下味道相當古怪。

李淺墨怔怔地看着他,想:以他如此驕傲的人,當然不甘心列名人後的吧?

可這倒不影響自己對他的觀感。

甚至覺得,那個消息,那個自己一向不願吐之於口,彷彿一旦吐出口,就與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訴他的。

他盯着自己的腳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羅卷明顯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李淺墨淡淡道:“為了我,他與李靖大戰三輪。當時,他本已帶傷,明德堂上長天一刺之後,他身上一直有傷。可他,居然還借內息之戰,治好了李靖的內癆,逼他答應了三件事……”

“然後,他就走了。”

他原來以為,這段事,一旦想起,會是如何的痛徹心肺。可今日終於有機會說出時,卻只覺得心頭平靜。原來,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認。他,依舊還會在某個深處,陪在自己身邊,依舊如此,依舊沒走。

羅卷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明德堂,長天刺,李靖……”

原來,自大野龍蛇會力敗竇線娘后,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長天一刺之事卻早已流傳出去,成為他傳聞中的最後一戰。那樣的羽化一戰,無需渲染,就足以名動大野。

只是沒有人知道,那一戰之後,竟還有肩胛與李靖、紅拂的一役。

羅卷說不出話來,忽一掌拍去那酒罈上的泥封。

這一下,他用力沒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連壇口一圈的邊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壇中酒本就滿,一時溢了出來,漫了他一手。

羅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幾滴,難填焦渴。人已去,終古長缺。

那個消息一經吐口,四野的空間在兩人感覺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塊,就是許鋪四周桑林瀰漫,黑黝高聳,也封擋不住。

那是一種猛然壓來的寂寞,哪怕當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開唐盛世,也填不盡兩人心中的空落。

羅卷啜飲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風乾。他忽然仰天狼嘯——他出自幽州,那裏本天高地曠,群狼夜號的場面想來他久已慣經。他這一號,足有盞茶光景,那聲音,如失群躑躅,曠野難奈;兔死狐悲,誰識其味?

只見他仰面向天,一聲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流水高山,薟漫於野,那是大野荊棘之屬獨有的憑弔,欲招其魂,先傷已神。

直到那一嘯寧靜,李淺墨臉上的兩行淚水長流下來,都已風乾。

羅卷忽道:“他現在死了,或許我終於可以說……很久以來,我一直很想見他,和他喝一壇酒,擊兩聲悲筑。”

他面帶苦澀地笑了下:“可是,為虛名所誤、虛榮所誤。為了那一點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見之緣耽誤。”

肩胛畢竟是他同時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淺墨所能全懂的吧?

羅卷苦笑了下:“浮生如爾,季子掛劍。人總是為一點驕傲,天知道會錯過些什麼。”

他言來坦蕩,李淺墨也說不出什麼。

羅卷忽一甩頭髮:“喝酒!”

一壇酒,在兩人手中傳來傳去。

忽聽得腳步聲響,李淺墨低頭一看,卻見柘柘正在院子裏,抬着頭,跺着腳,眼巴巴地向上看着。

一顆大大的頭掛在他細細的頸子上,顯得又稚氣又吃力。

李淺墨這才想起:這小人兒也是萬分貪酒的。

他沖羅卷一示意,羅卷看到那麼個小人兒正在院子裏端着個酒碗站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笑了笑,手中罈子一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瀉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卻見柘柘慌裏慌張,抱着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來羅卷手裏有準兒,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張張,生恐接它不住,手裏一隻酒碗東迎西送,腳下步履更是東倒西歪,這酒倒不好注了。

羅卷吸了口氣,抱着那罈子,屏聲靜氣,對準柘柘不停晃動的酒碗,催動真氣,控制那酒泉落點,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為全猜不準這小人兒下一步會怎麼落腳,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裏?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將將灌滿,終究沒有一滴灑落。

可這一下忙亂,已弄得柘柘在院子裏一陣氣喘吁吁,連羅卷也額頭沁汗。

卻見那小人兒,端的正是穀神祠中找到的一個破碗。這時把碗才湊到鼻子底下聞了一聞,就似醉了。

它好酒,卻量最淺,沒兩口,就醉得東倒西歪,還自一口口吞着碗中那剩酒,生恐錯過一滴。可喝着喝着,就見它渾身發顫。

李淺墨方要下去扶它,卻見夜色里,它漸漸變得毛髮皆碧,整個人跟野性突發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飄搖,好似一棵樹醉倒在風裏。

他扶了扶額,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個土坑裏栽去,李淺墨方才一驚,生怕它跌疼了。卻見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淺墨只覺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樹。亂蓬蓬、油碧碧,這殘雪之冬里本不該有的一棵樹!還枝枝葉葉,蒙矇矓矓的綠。

李淺墨一時驚倒。

羅卷只掃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們的小把戲。”

他掉頭看向李淺墨:“你是哪兒找到它的?卻是個好玩伴。”

李淺墨含笑不答,望着羅卷,突然道:“你該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殺你,她也叫你往南去,為什麼還偏偏趕向這北邊來?”

羅卷以指扣壇,測那壇中余酒還有多少,望着天邊出了一會兒神,才答道:“我在追殺一個人。我追他已整整七年。最近,才重又訪到他的蹤跡。”

他一拍手,冷笑道:“七年!”

人生中能有幾個七年?又有幾人居然可以被羅卷追殺七年,還活了下去?

李淺墨一時滿眼疑問。

卻聽羅卷嘆道:“據說,他本是個妙人。似乎手裏老有用不完的錢、送不盡的好酒、也斬不絕的人脈。”

“如果僅只是五姓中人這時來跟我搗亂,倒也不怕。”他嘆了口氣,“問題是,這回我好像惹上了大野龍蛇會。大野龍蛇杖已出,號令天下草野,不許我殺他!”

說著他眉毛一剔:“那小子可能也猜到,光只大野龍蛇會,還有五姓中人的掣肘,還不足以令我為難。

“我最擔心的是,他居然藉著李唐這西州募之際,跟李唐朝廷扯上了關係。天策府護翼居然像也肯為他出手。我真不明白,他手裏倒底有什麼樣的法寶,居然天下人無不被他算了進去!”

天策府?李淺墨心中一動:那不是早已撤消了嗎?

他望向東北,遠遠的長安城中,如今他那個位尊九五的叔叔,當年就曾被爺爺唐高祖封為天策府上將,受命開府,權傾朝野。

可早在多年以前,天策府就已取消了。

羅卷倦然一笑:“沒錯,天策府是早已不在了。但天策府護翼,做為當年力保秦王免於大野刺殺、免於兄弟鬩牆之禍的利器,在天策府撤消之後,其實一直存在的。

“其幕後的三位高人,就是江湖中人人聞之側目的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覃千河號稱以十年時間觀盡天下千劍,我這把尺蠖,不知他會不會放在眼裏?袁天罡一向與李淳風齊名,奇門遁甲、星曜卜筮之術,名聞一時。而如今的角上人,就是當年的許灞。他這名字起得好,倒真當得他當年憑一己之力,踏平燕雲十二寨的威勢。”

他似是陷入沉思,思量着怎麼應付眼前這個困局。

突然發現李淺墨關心地望着他。

他似很不習慣接受別人這樣的關心,望着這小兄弟一笑:“別擔心,就算他請出天皇老子來,他這條命,我也要定了!”

此語一出,李淺墨不知怎麼就覺得心安起來,可這並不能阻攔他認真地問:“你確定他該殺嗎?”

羅卷不由一笑。

那笑頗溫暖,像並不介意李淺墨的質疑。他想了想,才道:“罷了,我給你講個故事……”

這一生,他還從未對誰解釋交代過。

可這孩子,到底不愧為肩胛的徒弟。何況他兩人一見投緣,今日許鋪一戰,雖說李淺墨一直沒有出手,可還是讓羅卷幾乎頭一次感到種與人並肩而戰的感覺。

這感覺也頭一次讓他覺得有必要對一個人交代些什麼。

“那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年輕,很高興去認識天底下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那時我才頭一次聽說到還有這麼一個門派,他們門派的名字很怪,不是漢文,好像叫做‘底訶離’,翻譯過來,大致就是‘泉下’的意思。”

他望向院中陰影里,柘柘酒醉后化身的那棵樹:“說起來這一門跟你那小朋友還有些關係。據我猜測,這小山魈跟‘底訶離’脫不了干係。

“他們據說出自昭武九姓,所來之地似在碎葉城以西,興都庫什之外,康國、石國、畢國……,那裏是他們的家鄉,咱們稱之為‘雜種胡’。他們都是雜種鬍子弟。這一門,介入中土的人並不多,但以我所知,其行世用名,俱多與‘鬼’有關,比如、當年武德年間就曾名炫一時的‘小魑’、‘木魅’、‘魍然’與‘魎魎’……這幾個,多精於幻術,讓人說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

“直到今日,見過他們行跡的只怕也沒幾個。而我要追殺的,卻是他們‘底訶離’一脈進入中土最早的一個人。他名聞草野的字號,卻是‘虎倀’。”

虎倀?這兩個字李淺墨似乎聽說過。

卻聽羅卷道:“說起他的真名,卻是奇怪的‘阿堵’兩個字。我開始也不知其意,只知他既愛賭,又愛錢,為人吝嗇已極,一文錢不輕予人;偏又好賭,但不能必贏則不賭。不愛女人,但極愛酒。我一聽說這世上居然有如此樣的怪物,好奇心起,一直就算計着想與他見上一面。

“可後來所聞,卻讓人大失所望。他‘虎倀’名號的由來,卻是為當初他襄助薛舉父子。薛舉父子於隋末年間,盤距甘涼一帶,為人殘橫,虎倀卻做了他們的支應使。其間事迹少聞,但聽說,薛舉父子敗后,他卻積聚起了一份厚實的家當,游跡大野,可依舊好財、嗜賭、不愛女人。

“我聽得其名久矣。可識得其人,卻在很久以後。”

“那年,我行游至祁連一帶。”說著,他忽夾眼一笑,“你知道我幹什麼去了嗎?”

李淺墨見他笑得促狹,不由引動好奇:“幹什麼?”

只聽羅卷笑道:“我幽州老家,雖說還有些產業,可多年已不料理。何況當年,羅府舊人,於入唐以後,多不如意。那些產業出息,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伸手,放在心上。”說著哈哈一笑,“可笑,為了自己的巧取豪奪,你看,我還是粉飾了這麼多……”

他一拍腿:“說白了,我去祁連,就是為當時身上錢用完了,一時興起,搶錢去的!”

眼見李淺墨還怔怔的,羅卷不由笑道:“我可沒有你師父那麼耿介,據說肩胛日用衣食,都靠與人治病換來。我不通醫術,有時就愛找綠林巨寇搶幾個錢花花。”說著,他嘆了口氣,“有幾回,還曾客串西席,教幾個蒙童子弟一點粗淺工夫用來度日。大野中聲名說來好聽,其實我這種人,又有何用?”

他看着自己的一雙手,嘆道:“平生習得屠龍術,人間卻只多葉公。這雙手,拿得起劍了,卻再也不甘心,去扶一張犁。”

他聲調低落下來。

可他為人不慣鬱悶,嘆了兩聲,重又開懷大笑道:“那次,是風聞當年甘涼道上有名的巨寇‘九連環’葉旎已隱居祁連不老寨,他平生積蓄極厚,我是專程去打秋風去的。”

李淺墨看他談笑揮酒,全無遮掩,不由想起那些烽火年間那傳聞中的故事,李淺墨重又覺得,自己面對的竟真是那傳說中的人物。

只聽羅卷笑道:“可惜我等去時,卻有一人比我先到。”

說著,他面色忽顯鄭重:“我當時潛入不老寨,還待搜尋,正想着是暗取還是明奪?不過葉旎既已歸隱,是不是該暗取給他留點面子?如果他把銀子藏得實在是緊,那就只好扯開臉面來個明搶了……這時只聽得前廳之中,燈火最通明之處,傳來一片呼盧喝擲的聲音。

“我好奇心起,因為聽得一片‘么、二’的亂叫,叫者之眾,似傾盡全寨之力。可與之對搏的,卻寂然無聲。我納罕地在想:葉旎好賭之名,果非虛傳,哪怕隱居避世,家裏竟還開着賭局。

“當時我就偷偷潛到那前廳之外。整個寨子的人似乎都聚在那個大廳里。那寨子其實也沒多少人,多是葉家老幼,統共三五十口。我就着窗隙往裏望去,吃驚地見到,從耄耋老者,到黃口小兒,一寨之人,居然齊聚。

“可對賭的兩人,卻更讓我吃驚。只見其中一人,鐵簪插發。那根鐵簪,早已名聞草野,那是當年甘涼道上,‘九連環’的標記。當年九連環的當家老么,從不以面目示人,從來蒙一塊生鐵面具,頭上插一隻鐵簪。草野中見過他本人的也就沒有。可那日一望之下,我卻大吃一驚,才發現,那個穿着一身生絲葛,綠袍烏髮之人,分明就是葉旎。可他,居然是個女子!”

說到這兒,羅卷的面色似有些激動,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廳燭火晃耀之下,我竟發覺,她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英氣,也就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美麗。”

他雖略顯慚色,卻依舊直言不諱:“我這一生,凡碰到女人,總不由有一點心軟。不知怎麼,當時就暗想:來搶她的,這主意打得對還是不對?難得一個女人如此英風朗氣,又識時知世,貞觀以來,挾資遠遁,贍養一族老小,想來她活下來也頗不易?”

他輕輕嘆了口氣,似是也惱於自己的多情一般。

李淺墨差點沒忍不住笑了出來。將心比心,自己若是個女子,哪怕就算是王子嫿,聽他用如此口氣提起另一個女人,只怕也起不了爭風嫉妒之心,或許反由此更高看他一眼吧?

羅卷已暫歇柔腸,輕聲一笑。

只見他面色忽鄭重起來:“可我看到另一人,與葉旎對搏的那個人時,還是差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李淺墨只見他語氣陡然鄭重,知道已說至緊要之處。

卻聽羅卷陡然放緩了語氣,極慢極慢地回憶道:“那個人,我一見之下,就已心驚,為的是他全身上下,那種凝束之氣。一個人修為功力,多與自謹有關。可我真沒見過如此自謹之輩。只見他年紀好有四十許,卻已白髮皤然,似是一生操心已極。可這也擋不住他身上那種全神貫注的精銳之氣。他的鼻子很高,深目突顴,一雙眼睛竟渾中帶碧。頦下有幾根黃須,根根蜷曲,那分明是個胡人,短褐斜衽,卻做着漢人的髮式,裝扮非漢非胡,極是古怪。

“他雙眼望定那骰子,我只覺得,那骰子恨不得被他眼神都照得發綠。我腦中搜尋湖海人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虎倀。

“他全身都似不由自主,真的像一個‘倀’。而主宰他的,就是那場賭,那輸贏,與輸贏背後的金銖銀兩。一個人的耽迷,竟至於此!我當時心下一驚,知道如與此人為敵,只怕大不容易。”

李淺墨已聽得緊張起來。

可羅卷的敘述依舊很慢。他敲敲那罈子,飲下一口酒,才慢慢地說:“他們似在比小。剛剛葉旎擲出了一個三,虎倀卻擲出了同樣的一個三。我不愛賭,不知他們規矩如何,也許這就算平手?

“他們接着再擲,我眼見葉旎分明也精於手法,可她似壓力極重,這一擲,竟擲出了一個‘六’!我當時在窗外,幾乎忍不住失聲大笑。我還是頭一次見一個女子賭搏,本以為這一下,她該就要發那種小女子的脾氣了,摔杯子踹凳子什麼的,最不濟也要吼吼身邊侍奉的人……”

他目光一時流蕩,似是想起當時葉旎的模樣兒,微笑着說:“我沒想到的是,葉旎這一手擲過之後,面色卻坦然起來。

“只聽她緩緩道:‘一共三千緡,我認了。難為阿堵君怎麼打聽得來,對我這些年的積蓄,竟打聽得一清二楚。你步步緊逼,非要我把家產輸光當盡才罷。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這不老寨,還有老少人口一共三十又七。這些估計你也不感興趣。而這塊地,如此窮山惡水,想來也不會有人要。’

“說著,她一攤手:‘我現在什麼也不剩了,光只有這不老寨和幾個家小。如果你不打算以此為注……’她定定地看着虎倀,‘那就請吧!一共三千緡的賭額,如果你信我,十日之內,我在張掖交付。’

“我聽了她的話,忽忍不住佩服起她來。她分明料定虎倀是有備而來,同時料到自己力有未敵,坦蕩蕩輸盡所有財物,化災避險,直言送客,卻不怯不懦,果稱英豪!

“卻見那虎倀一推面前所有籌碼,望向葉旎道:‘其實還有一搏之機。’只聽他輕輕笑道,‘這一次,我用帶來的所有,加上適才贏得的所有,合在一起,跟你賭那一文錢。’”

李淺墨聽到這兒,不由一愣。他不敢打斷,只聽羅卷繼續道:“我聽那虎倀接着就說道:‘以我所知,除了這五千七百緡之外,你起碼還有一文錢。那市面上少有人見,陳叔寶專僱人精工細刻,並世僅此一枚的那一文宮錢’。

“我當時聽了一怔。卻見葉旎面色一變,深吸了兩口氣,忽定住神,慢慢地從領子內掏出了一枚懸諸頸上、貼胸收藏的一枚金光閃閃的宮錢。‘是這個吧?’她問。只見虎倀的面色突變。他本來臉上一直暗無人色,這一下,眼睛都顯得更凹了,鼻子一時似乎都更勾了,更顯得形容似鬼。只見他緩緩點頭。”

“葉旎似乎也難作決斷,忽長吐了一口氣,‘好,我就與你賭這一文錢。可這局之後,你不可再做糾纏。無論輸贏,你我一拍兩散!’她揚頸振眉,脖子上露出點暗青色的筋。我突然覺得,那真是……我從未見過的那種女子式的果斷與決斷。”

羅卷忽轉入沉默。

好半晌,李淺墨終於忍不住問道:“後來呢?”羅卷才從自己茫然的思緒中醒過神來:“後來?後來她輸了。”

“我眼見虎倀贏走了她最後的那文宮錢,難抑喜色地離去。眼見葉旎略露傷心之色,卻又轉為一臉平靜,對全門老小笑道:‘也罷,命中注定不該有的,那留也留不住。’”

他輕輕一笑,難得地面露溫暖:“那一時,我真佩服這個女子。既然多留無益,銀子已全被那虎倀贏走了,當然只有遁跡跟着那小子追了去。以我腳力,竟還費了一個時辰,才把虎倀那廝追到。

“追到他時,只見這小子疑心極大,挑了個極好的地勢,坐在一個險怪山岡上。他盤踞於一方突出的怪石上,那裏四望視野極為開闊,我也無法隱蹤,好在也沒打算藏着,就直接露面。

“那小子反應極快,可在他發現我之前,我還是先瞥到了他正一臉狂喜。像他這樣的人該少有那樣控制不住的時刻,這時正兩隻手緊緊地把着那一文錢,喜滋滋,美不自勝地翻來覆去看着。

“天上月本朦朧,那一山都是祁連山特有的亂石怪壁,他把弄着那一文錢,跟找到個稀世之寶似的,翻看個沒完。我還沒走近,那小子猛一抬頭。

“然後,我卻見他臉色突然平靜,一臉喜色一瞬間收拾個乾乾淨淨,三月天也沒他變得那麼快。他狠狠地盯着我,好一時才問道:‘羅卷?’”

“我點點頭,卻見他神色略見輕鬆。我笑道:‘什麼寶物,這般稀罕,翻看個沒完?’他臉色略帶緊張,可想來也聽說過我為人,不怎麼擔心我的,就笑道:‘六朝宮錢,只差此一枚,有了這一枚,金陵城三百年王氣,那龍盤虎踞之地的鎮宮之寶,總算被我收集了個全。’

“他似了解我的脾氣,一時興起之下,招呼我跟他石上共坐,我才坐了下來,就見他獻寶似的,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那冊子是檀木所制,中鑲玉版。我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露出數十枚宮錢。

“他不厭其詳地一一跟我解釋:這是孫吳的、這是東晉的、這是蕭梁的……還有什麼東魏西魏、北齊北周,花色當真齊全,也鑄得相當精緻。我也記不得那許多。但我喜歡有耽癖的人,總覺得這種人更顯真味,看着他一臉認真,卻也聽得痛快。”

他茫茫地抬起眼,臉上若帶憂思,喃喃道:“那一晚,我看了好久他喜滋滋的樣子。不知怎麼,那喜滋滋的神色初看好玩,看到後來,只覺荒唐,荒唐之後,更覺悲涼。”

兩人一時不由都靜了會兒。

羅卷長飲了一口酒後,又對李淺墨道:“人與人都是互相影響的……我的心空了后,虎倀那廝的歡喜沒了我的欣賞,也漸漸消退。他忽然抬眼望我,一聲長嘆道:‘可惜沒酒。’我望着四周的山林惡石,心裏也想:可惜,可惜……

“卻聽他道:‘有錢時無酒,有酒時無錢,為什麼我這輩子老是碰到這樣的事?’他自顧自喃喃罵著,最後忽怒向那四周險山怪叫道:‘可有錢有酒時,又他媽的沒心情!’我聽了心裏喝了句粗話,直感覺痛快!

“他忽然望着我,神色間隱有憂傷,似在判斷我是不是個可以一語的人。好久,他似得出了判斷,自顧自夢囈道:‘今晚我說的話,你就當從沒聽到過。反正風這麼大,他媽的什麼都會吹散。你只要如風過耳,我就會說下去……他奶奶的,我這一生經歷,除了偶爾跟錢講一講,從不對人說起。要說起來,誰說他媽的不是一篇奇譚?’

“我也沒說什麼,只聽他頓了下,又接著說下去:‘你知道我出於昭武九城吧?可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遠萬里,跑到你們這漢人地面上來?’我沒答言,聽他自管自說下去,‘昭武九城,你們漢人口中的雜種胡,我們那兒的人可沒你們這麼好的運氣,近有田畝之利,周圍山川之險。我們在那沙漠裏的綠洲間長大,雖略有田地,卻不夠如許多的人口耕耘,只能靠商貿。更倒霉的是,強敵環伺,一時是婆羅門,一時是西突厥……可這些我們都應付了下來,哪想哪想,最後還會招惹上大食。’

“說著他突然大怒:‘大食人那幫雜種!’我以為他就要指天畫地的罵下去,沒想……他忽嗚嗚地哭了起來。那一哭極為傷心,我從沒想到過一個這樣年紀的男人會對着我哭,還是這樣一個愛財的人,且他還是虎倀。

“聽着聽着,我只覺得他哭聲越來越嫩,似乎在哭聲里回到了他的少年。我聽着他在哭聲里斷斷續續地雜述,也略略聽明白了:他的家族,他的師門,他們的王室……他們的同胞,怎麼受着大食人鐵騎的欺凌。而他……他是他那一族人,數百近千口人命里,在大食人的屠殺里活下來的不多的幾個。”

李淺墨也覺得心頭慘然。羅卷全神凝注,陷入他的回憶里。

李淺墨畢竟是聽眾,隔了一層,雖然入神,還是隱隱覺得院子裏,醉倒的柘柘似乎略有響動。他向下看了一眼,似乎柘柘醒了下,因為他人影一現。

可一望之下,卻見柘柘已重又睡去,在自己眼中幻化如一棵矮矮的樹。

他心中略涉遐想:也許,這醉后幻樹的本事,是他們山魈一門的自保之術吧?世間奇事,當真不可揣測……

卻聽羅卷道:“我聽他哭着哭着,忽然發狂喊道:‘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只見他抬起臉來,滿眼通紅,殺氣凌厲,一身不漢不胡的衣服套在他瘦瘦的身子上,都要被他的怒氣鼓滿了。山風吹來,滿世界凌亂,一切在他眼裏似乎都成了仇恨的對象。那一刻,我甚至懷疑,他會向我出手,要把他的殺氣全施出來,要毀了這山,這石,甚至這天,這地!

“我只聽到,他哭至聲嘶,啞着嗓子,又是凄厲又是溫柔地呼喊着‘阿達、阿達,那希達,波洛米倚……’那想是胡話,可能裏面夾雜着一串串的名字,也許有他小時的夥伴,有那些他注目過的姑娘,有跟他說過道理、限制過他行動的老人,還有他至親的尊長……在我想來,哪怕那些從小以來認識的打過架成過仇的族人,這時在他心裏,也是一種親切。因為,那是他的過往……是他一生的牢籠,也是他永世的家鄉。

“他果然在那山崖上衝撞起來,瘋狂也似,對着山石出手。直到身上衣衫撕得過七零八落,才忽然坐下來,冷靜已極地對我用漢話說道:‘所以我愛錢。藝成之後,我來東土,就是為了錢。我不做生意,因為那太慢,哪怕十倍的利也太慢。所以,我要麼於亂軍之中,要麼憑一賭之力,到處搜括,到處集聚,我要錢!’

“這話他說得極為冷靜。我聽着他繼續冷靜地道:‘你知道我對自己有多吝嗇嗎,你一輩子也想不到的。我要把所有的錢都帶回石國,我們石族人少被欺,等我有了錢,我要用錢雇來突厥人、烏孫人、大月氏人……讓他們去給我殺、殺、殺!’

“他越說越冷靜,冷靜得已像一個局外人。只聽他淡淡道:‘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叫虎倀了吧。哈哈,我一生都在為虎作倀。‘虎之倀,不成人;不吞人,不為人;不借勢,無所雄;不伴虎,無路行!’’

“他聲音變得冷誚,既是譏諷自己,也是譏諷這該死的互相殺戮的世界。可最後,他的聲音弱了下來,幾乎幽幽地道:‘等最後,最後的最後,所有人會明白,我故鄉的人會明白,尤其那些……我死去的族人,九泉下的鬼,會明白,我貌似為虎作倀,可我雖是‘倀’,也只是故鄉的‘倀’……’”

晚風吹過,李淺墨只覺得滿心寒涼。

這世上絕不僅有自己命苦,到處原來一樣,到處原來都一樣。他設身處地想起那個名叫‘阿堵’的虎倀,只覺一股寒意從心底涌了起來,那嵯岈險怪的世路……最終吞沒了一切,吃人不吐骨頭,有多少人,將哀如心死的根骨化盡,變做一‘倀’?

“後來……”他喝下一口酒,慢慢地問。他知道本已不需此問。

原來這就是故事的收梢。李淺墨再無酒意,也再無酒興,寡淡地坐在那裏,一聲也不想說,一下也不想動。

他料想,羅卷長話至此,料也無言。沒想羅卷忽一剔眉,聲色俱怒地道:“可惜,這不是結尾!

“我沒料到他心計如此之深。他用所有真的情緒,真的絕望,掩蓋了他所有計謀的企圖,沖淡了我那時代葉旎的出手之心,且同時向我隱瞞下了這事情中真正隱秘的關鍵。”

“這些還都不算……”他忽然自恨,猛然一拍腿,“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只恨自己想不到……直到天色近明,我忽然不安,不知怎麼突然想轉回不老寨去看一看。”

他目光中突現殺氣——那殺氣狂悍得讓李淺墨都如坐針氈。

只聽羅卷事隔多年,猶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發現……居然發現……居然……”他居然口吃起來,頓了頓,他才能接着道,“不老寨中‘九連環’,葉氏一門,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橫屍一寨!”

“那葉旎……”他忽然哽咽得說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罈。

那碎陶劃破了他的手。手上的血一時與剩餘的酒齊流。

李淺墨目瞪口呆:這世上、這世上……被殺戮者與殺戮者之間,身份居然轉變得如此之快!

只聽羅卷怒道:“他媽的!還等什麼?

“那小子現在隱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為這樣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麼隱秘。嘿嘿,嘿嘿……”

他忽側望向李淺墨,只喝了一聲:“走!”

——走?走到哪裏去?

只聽羅卷怒道:“跟我去殺了那虎倀!”一語方罷,他的身影騰飛而起。

李淺墨激動之下,又兼擔心,身形不由立時騰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動,如兩隻大鳥穿空而去,院子裏的柘柘就在這時醒來。

它望着兩個人的身形,忽然滿眼是淚。

白天,天策府護翼現身許鋪地界的共有百騎。正是他們,驚散了五姓中人與羅卷的對戰。

畢竟,五姓中人,輕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這時,入夜以來,那天策府護翼就駐營在距許鋪不足二十里的龔家坡上。龔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軍馬出身,哪怕現在統領的是針對大野龍蛇、天下五姓之類的草野勢力,駐軍極為嚴謹。

數十個帳蓬連綿環繞,雖不設轅門,但警戒森嚴。

入唐以來,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龍蛇猶在,也久已無人敢犯天策府護翼的威嚴。

可這一夜,將近三更,居然嘯叫聲起,有人來襲。

來襲的共只兩人。可這兩人之勢,竟鋒利已極。

他們居然能在天策府護翼的帳蓬叢中,環匝兩道,沖闖三度,銳氣不泄,搔擾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個謹慎端嚴之人,未料敵情前,不輕易發力。他下令諸軍迴環自保,可饒是如此,猶被對方傷了數人,好在俱遠未至命。

來敵未通報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軍帳中手撫他劍上蒼綠的鐔環,默坐了一更。直至最後聽來人空中喝道:“虎倀虎倀,無論你隱身何處,此命歸我,此債必還。”

那聲音起時,敵手卻已隨聲去遠。

覃千河面色寧靜:怪不得阿堵這樣人物,“泉下”中的先輩好手,居然都來應西州之募,原來是有此大仇。

直至敵人去遠,手下軍士來回報傷損情況。覃千河看了抬來的傷者,才肯判斷道:“只傷不殺,慎於人命,如此飆勁,又如此劍勢……當是羅卷。”

他望向帳外:只是另一人,另一個人……難道是肩胛復出,且與羅卷聯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關於虎倀、關於他手中的東西,關於西州募……看來自己一人勢單,是必定料理不了的了。

他暗自思量着自己與袁天罡和許灞的關係,嘆了一聲,也許只有,低下一點身段,請他們也出手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開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傳統武俠 開唐
上一章下一章

六、虎之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