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流債

第四章 風流債

那自稱“仇華”的人,無論衣着兵器,均與洛陽所見者相同,甚至年紀也不相上下,但彼此臉貌各異,氣質有別,顯然不是一人。

華雲龍暗暗忖道:此人眉聳目細,蒜鼻血口,青慘慘一張馬臉,目光淫邪,黑少白多,無疑是個淫惡殘酷的人,決不是洛陽那仇華,可是,天下縱有同名同姓之人,這隨行的人數,穿着的服式,使用的兵器,為何樣樣皆同呢?

只見賈嫣姍姍走來,身子朝華雲龍挨了一挨,舉起縴手,掠一掠發邊的青絲,嬌慵無比的盈盈笑道:“這位公子,咱們少見啊?”

賈嫣乃是人間尤物,舉手投足,均能引人陡涉遐思,想入非非,那“仇華”原是挾怒而來,見她一笑,頓覺滿控怒火,壅塞於胸口之間,發也發不出來。

他楞了一忽,突然亢聲道:“少見?哼!本公子一路從萬縣追到荊門,那一日不見到你?”

賈嫣眼角一挑,眉目含春的道:“啊喲!那豈不是見過六七次了?”

胸龐一轉,問那雲兒道:“雲兒啊!你見過這位公子么?”

雲兒“吃吃”一笑,道:“咱們每日四更動身,申末投宿,幾曾見過這位公子啊?”

賈嫣“嗯”了一聲,自怨自艾的道:“奴家那個死毛病真是害人,如若不然,咱們也不致招惹仇公子生氣了。”

話鋒一轉,美目橫睇,朝那“仇華”瞟了一眼,才又接道:“仇公子有所不知,奴家有個害怕見鬼的毛病,尤其是青天白日,突然遇上一個青臉獠牙惡鬼,那可准要了奴家的小命,因之……”

那“仇華”怒氣難消,截口接道:“因之你主僕四更起程,申末投宿,每日規避你家公子?”

他縱然怒氣難消,仍有責備之意,但講話的語氣,卻已大見和緩,可見賈嫣搔首弄姿,猩猩作態,實已收到預期的效果。

只見賈嫣黛眉微蹙,媚眼頻飛,幽幽說道:“公子爺冤枉人了,奴家豈敢迴避公子,只不過早行早歇,習慣上出乎公子意料之外,即便因此相遇,那也是出於無心啊!”

她話聲微微一頓,倏又巧笑倩兮道:“公子爺,奴家有一句不當之言,不知道能不能講?”

那“仇華”一路跟蹤,分明是垂涎賈嫣的美色,前此只當賈嫣嫌他醜陋,蓄意規避,因之怒火上升,怨氣衝天,此刻眼見賈嫣風情萬種,媚態之骨,了無峻拒之狀,滿腔怒火,早已消散殆盡,聞言之下,不覺哈哈一笑,連聲說道:“你講!你講!縱有不當,本公子也不怪你。”

華雲龍暗暗討道:這“仇華”色迷心竅,賈嫣明明是在罵他,他還自鳴得意,一無所覺哩!哈哈!“青臉獠牙”,雖不酷似,卻也形像了。

賈嫣“噗哧”一笑,卻向雲兒道:“雲兒,你去將門外幾位爺台請進來,莫要站得久了,又怪咱們待慢了貴客。”

雲兒應一聲“是”,便朝房門走去。

那“仇華”心頭大為舒暢,哈哈笑道:“不必去請了,那是本公子的屬下,站一會兒無妨。”

雲兒身子一轉,脆聲道:“公子的屬下也不行啊!總不能說,公子爺在這裏納福,卻叫你的屬下耐涼受寒,在外面候着吧?”

賈嫣故作怫然道:“一點規矩也沒有,公子爺的吩咐你敢不聽?”

那“仇華”聽了這話,越發暢心悅意,大聲一笑道:“她講得也有道理,我這便叫他們回去。”

轉臉朝向房門,朗聲接道:“走啦!這裏用不着你們。”

只聽門外一個宏亮的聲音應了聲“是”,緊接着步履紛沓,幾個人相繼離去。

賈嫣趁那“仇華”轉身之際,迅速與雲兒相視一笑,厥狀至為神秘。

華雲龍目睹斯狀,心中暗暗嘀咕,忖道:什麼道理啊?這女人暗中想點我的穴道,那手法高明已極,此刻又知門外有人,可見她一身功力,已非同凡響,她若嫌惡“仇華”醜陋,大可不假顏色,將他騙走,何須這般煙視媚行,故作神秘,莫非是我的看法錯了,她本來就是人盡可夫,水性揚花的人?

那“仇華”吩咐完畢,轉過身來,鼠目之中。閃爍着淫邪的光芒,笑嘻嘻道:“俏姑娘,你縱然無意避我,這六天來,卻也吊足了我的胃口,今日相遇,我是再也不會讓你遁走的了。”

賈嫣黛眉一揚,遂聲作態道:“公子真是,奴家並未打算走啊!”

“仇華”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不走最好。有話請講吧!我在這裏恭聽。”

賈嫣這才嫣然一笑,道:“恭聽么?這還像句話。”

她白了“仇華”一眼,舉手肅客,道:“公子先請坐。”

“仇華”大笑不已,似是靈魂已被鉤去,連聲道:“坐,坐,你也坐。”

邁開步子,走去桌邊;拖了一把椅子,大馬金刀的坐了下去。

賈嫣挽住華雲龍的臂膀不減親昵之態,移動蓮步,走了過去。

華雲龍大感不是滋味,暗暗忖道:這賈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莫非想叫我與那“仇華”

爭風吃醋。她在一旁好看笑話?哼!我華老二何許人,豈會讓你稱心如意?

果然,那“仇華”神色大變了。

先前,他也許橫行已慣,也許自恃過甚,未將華雲龍看在眼內,自始至終,未曾留意華雲龍的形像風範,但此刻眼見兩人親親昵昵,挽臂走來,他心中不覺有了幾分妒意,凝視之下,方知華雲龍俊美無儔,乃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頓時妒火大盛,凶芒畢露,緊緊盯着華雲龍瞧着不停,恨不得過去咬他幾口。

賈嫣對他忽然凝視之狀,宛如未見,逕與華雲龍並肩落坐,微笑道:“仇公子,奴請問,你講由萬縣追到荊門,這點當真么?”

“仇華”收回目光,大是不耐,道:“廢話,本公子騙你則甚?”

此刻他妒火中燒,獰惡之態復現,再也沒有原先和煦客氣了。

賈嫣仍不在意,笑容不減,道:“這樣講,公子乃是看中奴家的美色了?”

這話露骨過甚,在這等氣氛之下,便連“仇華”也說不出口,她卻毫無顧忌地講了出來,一時之間。那“仇華”瞠目結舌,竟是無詞以對。

賈嫣“格格”一陣嬌笑,忽又搖一搖頭,道:“以奴家看來,公子的誠意似乎不夠,你說是么?”

“仇華”眉頭一揚。不耐地道:“你究竟要講什麼?為何不爽直的講?你是人間尤物,本公子閱人雖多,卻也未曾見過,誠不誠意,那是多問,本公子若是不喜歡你,何須一路追蹤下來。”

賈嫣抿一抿嘴,不以為然,道:“未必吧?你是嘴上講得好聽,你若真正喜歡奴家,每日投宿以後,入寢以前,這段時光該有多長?奴家為何不見公子呢?”

那“仇華”聞言之下,鼠目連盼,口齒顫動,一臉訝然之色,卻是答不上話來。

賈嫣揚一揚眉,喟然一聲嘆,道:“唉!你們男人啊……”

“仇華”突然尖叫道:“嗨!不對……”

他突然尖聲大叫,賈嫣倒是吃了一驚,急急問道:“什麼不對?”

“仇華”攢眉擠目,自言自語道:“恍恍惚惚,困盹欲睡,我當真那麼疲乏么?”

話聲一頓,陷入了沉思之中,不聞聲息。

賈嫣臉上閃過一絲譎笑,悠然接口道:“什麼困盹欲睡?你怎麼不講下去?”

仇華目光一抬,不勝詫異的道:“這事當真怪異得緊!每日黃昏,好不容易找到你落腳之處,但,每當梳洗過後,人便昏昏沉沉,倒在榻上,一覺到天亮,這……”

賈嫣未容他將話講完,已自嗔然作態道:“不要這呀那呀的了,就此一點,便知公子的誠意不夠。”

“仇華”急聲道:“你……不能這樣講。”

賈嫣嗔聲道:“連日追尋不舍,人追到了,卻去蒙頭大睡……”

“仇華”急急截口道:“我……我……”

賈嫣作態道:“奴家替公子講了吧!你並不是想睡,可是連日奔波,實在太疲乏了,是這樣么?”

“仇華”正色道:“不是疲乏。本公子一身武功,即使奔波三兩日,也不會有疲乏之感。”

賈嫣媚然道:“哦!公子原來是武林中人,奴家還道公子身佩長劍,乃是這位白琦哥哥一樣,是屬時下一般少年的習尚哩!”

提及華雲龍,那“仇華”不勝厭煩,目光一轉,凶霸霸的問華雲龍道:“你叫白琦?”

華雲龍夷然頷首道:“不錯,在下白琦。”

“仇華”鼠目一翻,瞪眼喝道:“你是幹什麼的?”

華雲龍哈哈一笑,道:“仇公子問話的態度大欠妥當,你又是幹什麼的?”

“仇華”霍地起立,怒聲叫道:“好啊!你敢對本公子無禮?”

華雲龍笑道:“那要看仇公子自己如何了,你若無禮,在下何須對你客氣?”

“仇華”怒極反笑道:“好!好!閣下的膽子不小……”

華雲龍話不讓步,截口侃言道:“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人若知禮,天下可去,若不知禮,寸步難行,仇公子縱然是武林中人,這淺近的道理,相信貴門尊長定有所示,在下於禮無虧,自然氣壯,這又與膽子的大小何關?”

他講這話時笑臉盈盈,不帶絲毫火氣,但話中有刺,一派教訓人的口吻,“仇華”聽了心火直冒,獰聲吼道:“好小子!你敢一再頂撞本公子,那是不要命了。”

華雲龍別有心意,接口笑道:“處身客棧,在下不信仇公子敢於殺人越貨,目無法……”

“紀”字未出,那“仇華”已自怒不可遏,陰陰笑道:“閣下有眼如盲,本公子取你的眼珠,你再去講法紀……”

話聲中,右臂向前探去,食中二指屈曲如鉤,逕取華雲龍的雙目。

華雲龍看得出來,他那右臂雖然不徐不疾,掌指的變化卻是無窮無盡,狠辣至極,一般高手,那是無法閃避的了。

可是,華雲龍藝高膽大,又復成竹在胸。故而視若無睹,竟然不加置理。

說時遲緩,那時快極,“仇華”的掌指眨眼間已近臉門,那賈嫣突然皓腕陡伸,輕輕把“仇華”的手肘向上一托,嬌聲說道:“仇公子,你這是幹麼啊,白琦哥哥又沒有得罪你……”

這時,雲兒丫頭端着茶盞走了過來,也道:“仇公子,你找咱們小姐,乃是尋樂而來,生得哪門子氣嘛,你請坐下,雲兒替你端茶來了。”

“仇華”的手臂停在空中,這時始才收回,瞪着眼睛,愕然向賈嫣瞧了一陣,突地沉聲道:“你……你是誰?究竟是幹什麼的?”

雲兒取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似信口又似訝然道:“怎麼?你不知道……”

“仇華”狠狠的再次坐下,道:“哼!光棍眼裏不滲沙子,你們究竟是幹什麼的?爽直講吧!”

雲兒又將另一杯茶放在華雲龍面前,回眸笑道:“什麼沙子不沙子,咱們可不懂,咱們小姐姓賈名嫣,藝名就叫嫣姐兒,是金陵城中數一數二的紅倌人……”

賈嫣突然尖聲道:“死丫頭,你要死啦?你是清倌人,你值得驕傲宣揚是不是?”

“紅倌人”與“清倌人”都是堂子裏的姑娘。“紅倌人”蓬門已開,“清倌人”則是處子之身,這種區分妓女身價的稱謂,凡是喜愛在風月場中混混的男人,那是無有不知的。但華雲龍一者年輕,再者乃是世家子弟,縱然生性風流,不受羈勒,風月場中,卻是從未涉足,故此聞言之下,大為疑惑,不覺睜大眼睛,瞧瞧這個,又聽瞧那個,好似想從賈嫣與雲兒臉上瞧出一個答案來。

那“仇華”性好漁色,生就淫邪,採花摘蕊,從來不計對方身份,對風月場中的普通稱謂,自然知之甚穩,便他聽了這話,卻也瞪大眼睛,訝然的瞧着賈嫣,好似有點不敢深信。

只見雲兒吐一吐舌,作了一個鬼臉,道:“是!小姐,我講錯了,小姐是金陵城的紅人,不是紅倌……”

賈嫣作色輕叱道:“你還講?”

雲兒“咭咭”一笑,道:“不講啦!不講啦!”

轉過臉龐,向那“風華”道:“公子爺,你喝茶啊!幹麼發獃?”

“仇華”回過神來,旋即冷然道:“哼!事情的蹊蹺,一定是出在你們身上。本公子豈是等閑之斐,你們裝腔作勢,也休想瞞騙我。講,你們究竟弄些什麼手段,竟使本公子昏睡不醒?”

賈嫣黛眉輕望,櫻唇一抿,道:“仇公子講話有欠思慮了,你要睡覺,是你自己精力不繼,奴家又弄些什麼手段?雲兒已將奴家的身份加以說明,象公子這等客人,奴家求之尚不可得,豈有故意將你弄得昏睡不醒之理?再說,奴家一個風塵娼妓,又何來這等高明的手段?仇公子是明白人,你說不是么?”

她講話的語氣曲意迎人,幽怨之極,帶有青樓妓女委屈求全,惹人憐惜的韻味。

華雲龍注視着她,暗暗忖道:這女人原來是個娼妓,難怪她風情撩人,騷媚入骨,但……但不對啊!她分明具有一身武功,何致於淪為娼妓?莫非她別有企圖?

那“仇華”人也不笨,此刻他對賈嫣似已有了某種戒心,只聽他默然冷聲道:“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本公子每日投宿,即便昏睡,其間豈非無因?剛才你那一式‘天王托塔’,架住了本公子的手肘,分明身具上等武技。哼!花言巧語,欲蓋彌彰,講吧!你主僕究竟是幹什麼的?”

賈嫣先是一怔,繼而幽聲道:“仇公子這樣一講,奴家就百口莫辯了,雲兒啊!你代我送客。”

話落起身,大有拂袖而去之勢。

那“仇華”陰陰一笑,冷聲道:“送客?哼!恐怕由不得你。”

賈嫣欲行又止,蹙眉怨聲道:“你究竟要怎樣啊?奴家本想將氣氛弄得和睦些,所以無話找話,故意逗一逗你,誰知弄假成真,公子反而認定奴家用了什麼手段,害你昏睡不醒。

公子爺也不想想,奴家既欲對你不利,又有偌大的本領使你昏睡不醒,何時不可下手,還能讓你糾纏不休,盛氣凌人么?”

這話似軟而實硬,理由也十分充足,一時之間,那“仇華”不禁瞠目結舌,無詞以對。

賈嫣話聲微頓,忽又長長嘆一口氣,接聲道:“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奴家原已聲明在先,公子爺也曾應允,縱有不當,也不怪我。豈知終了仍舊不免臉紅耳赤,既然如此,奴家即使曲意承歡那也是形同冰炭,難以相融。公子爺,你還是請吧!”

講到這裏,扯一扯華雲龍的衣袖,又接道:“琦哥哥,咱們到裏面去坐。”

這情勢,逐客是逐定了。

那“仇華”自然不幹被逐,猛一擊桌,大吼道:“站住!”

賈嫣身形一頓,道:“怎麼?公子爺不講理么?須知這裏是客棧,不是金陵勾欄院,接不接客,奴家自己可以作主。”

那“仇華”被她犀利的詞鋒一逼,額上青筋暴起,全身顫動,鼠目之中,凶芒電射,大有出手揍人之勢。

小雲兒左顧右盼,連忙勸阻道:“公子爺快別生氣,小姐,你也坐下嘛!”

賈嫣冷冷地道:“坐下幹麼?咱們的身子雖賤,天下的道理是一樣的,曲意逢迎,既然不能討好來客,何必定要作賤自己,硬找氣受。”

那雲兒人小鬼大,眉頭一皺道:“小姐啊!咱們是和氣生財嘛!仇公子一路追蹤,自然是對小姐一見傾心羅!就憑這一點,咱們受一點氣,那也不算什麼啊!”

她回頭又勸“他華”道:“公子爺量大福大,別和咱們小姐一般見識。喏!你先喝一杯茶,消一消氣。”

端起桌上的茶杯,就向“仇華”手上遞去。

那“仇華”本是詞窮而發怒,原先雖有所疑,卻是捕風捉影,苦無證據,此刻經雲兒軟語相勸,更是再無理由可以發作,再者,美色當前,就此負氣而去,心中也不甘願,故此他近乎木訥的接過茶杯,呷了一口,道:“哼!爾等主僕身懷武技,隱跡風塵,究竟有何圖謀?依我看來,還是直講的好,如若不然,哼!哼!”

話無下文,可知一半是自找階台。

小雲兒乖巧得很,聞言一本正經道:“公子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們主僕有什麼圖謀呢?就說有所圖謀吧!也不過圖謀你公子幾兩銀子。公子爺!你喝茶,少講一句,婢子再勸勸咱們小姐。”

“仇華”緊接道:“你們當真是圖謀幾兩銀子么?”

雲兒蹙眉道:“咱們的身份已經一再說明了,淪落風塵,如非貪圖幾兩銀子,誰是天生賤種,願意任人糟塌?”

“仇華”冷然道:“那簡單,今夜本公子在此留宿,給你十兩銀子。”

話聲中,伸手入懷,取出一錠官銀,“啪”的一聲擱在桌上。

只聽賈嫣急聲叫道:“那……那不行!”

“仇華”鼠目一瞪,道:“什麼不行?難道你忘了,你是什麼身份?”

賈嫣夷然道:“生意買賣。也有個先來後到,今夜白公子已經佔先,你……”

“仇華”截口喝道:“混蛋!什麼先來後到,老子…咦……”

他拚命晃着腦袋,然而已經無濟於事,驚“咦”之聲未落,人已向前一仆,爬在桌上,昏迷過去。

只聽賈嫣駭然尖叫道:“啊!怎麼回事?莫非……莫非是患羊癲瘋么?”

華雲龍冷眼旁觀,霍然貫通,心知賈嫣乃是蓄意做作,毛病出在茶水之中。

他心機靈巧,反應極速,當下不動聲色,幸災樂禍的哈哈一笑,道:“不要驚慌,羊癲瘋死不了人。便是死了,那也是自己作孽。自速其亡,誰叫他身患怪病,還要亂髮脾氣。”

端起茶杯,悠然飲了一口。

那賈嫣故作緊張,道:“你倒輕鬆,如果他一病不起,那……那就是人命啊!”

華雲龍悠悠然道:“人命就人命吧!他如果就此死去,官府之中,有我替嫣姐作證。”

那賈嫣暗暗一笑,道:“華公子畢竟與人不同,奴家這裏謝謝你了。”

華雲龍聽她突然改了稱呼,也不覺驚然一驚,道:“什麼?你知道……”

賈嫣吃吃嬌笑道:“雲中山華家的公子,誰不知道?”

華雲龍霍地起立多惶然道:“你……你……”

貿嫣身形急閃,避了開去,道:“華公子訣別生氣,一生氣就倒下了。”

華雲龍冠然作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在那茶水之中,究竟弄了些什麼手腳?”

賈嫣脆笑道:“沒什麼啊!一點點‘七日迷魂散’那要不了公子的命。”

華雲龍怒目而視,咬牙切齒道:“下五門的迷藥,哼!你的目的何……”

話未說完,也是腦袋一陣搖晃,然後“碰”的一聲,倒在地上。

那賈嫣好不得意,連聲暢笑,道:“奴道華家的後代,不在乎下五門的迷藥,原來你也是口頭硬朗。雲兒啊!快將那丑鬼弄到床下去,再叫郝老爹備車,咱們走啦!”

只聽雲兒應了一聲,拖動“仇華”的身軀,惑然問道:“師姐,他真是華家的公子么?”片刻之間,連稱呼也改了。

賈嫣有點急,也有點不耐,道:“他自己都不否認,要你操得哪門子心。快一點,等那丑鬼的手下警覺,不知又要耽擱多久。”

華雲龍昏迷是假,做作是真。他生來百毒不侵,別說區區迷藥。便是斷腸的毒藥,也對他無可奈何。他此刻假裝昏迷,正自眯着一雙眼睛,暗暗窺視賈嫣二人的行動。

只見雲兒藏妥了“仇華”的身子,起立問道:“這姓仇的怕也大有來歷,咱們何不一併將他帶走?”

賈嫣道:“二三流腳色,帶走何用?要帶他走,師姐早已下手了。”

雲兒不以為然,道:“人是多多益善,咱們的馬車還裝得下。”

賈嫣輕叱道:“你知道什麼?咱們僥倖碰上華家的子孫,那已是天大的功勞。快去吩咐準備車吧!莫要耽誤了行程。”

雲兒這才閉口無語,悻悻然出房而去。

雲兒離去以後,賈嫣俯下身子,抱起華雲龍,在他頰上親了一下,自語道:“俏郎君,不要怨我啊!如非不得已,瞧你這副英俊健壯的模樣,奴家何嘗捨得讓你飽受委屈哩!”

她自言自語,移動蓮步,將華雲龍輕輕放置床榻之上,然後順手一指,突然點向華雲龍胸前“巨闕”大穴。

“巨闕”又稱“返魂穴”,乃是人身八大暈穴之一。

事起倉卒,實屬意外,華家子孫縱然習有挪移穴道的功夫,華二爺縱然精靈乖覺,智慧超人,卻也想不到賈嫣下了迷藥,又復出手點他的暈穴。因之,指風過處,一指點實。華雲龍終於失去了知覺,真正昏迷過去了。

須臾,雲兒去而復返,賈嫣也拾綴好了行囊,兩人一左一右,攙扶着酒醉一般的華家二爺,出了客棧,登上馬車,揚長向東而去。

匆匆旬余,這一日未牌時分,這輛小巧玲瓏的馬車,出現在金陵城西的水西門外。依此看來,那賈嫣的言語,倒也有幾分可信之處,她們果然是奔向金陵。

這時,馬車離水西門外尚有二箭之地,駕車的郝老爹揮汗如雨,正想加上幾鞭,早一步趕進城去。

忽然,莫愁湖畔的綠蔭深處,奔出了五匹健馬,為首的健馬之上,端坐一位錦袍博帶的年輕公子。那公子馬鞭一指,朗聲叫道:“郝老爹,可是賈姑娘回來啦?”

郝老爹尚未答話,車中已經傳出賈嫣的聲音,悄聲說道:“不要理他,咱們趕快進城。”

郝老爹自然不敢違拗,加上一鞭,驅馬疾行。

那年輕公子見郝老爹不加答理,反而加鞭驅馬,急急奔行,不覺微有怒意,當下馬韁急提,衝刺過來,沉聲喝道:“郝老爹,你這是什麼道理?難道我‘賽孟嘗’余昭南不配與你攀交么?”

話濤馬停,人馬淵停岳峙,已自擋在官道正中了。

余昭南擋在路中,郝老爹想不置理也不行,無可奈何,只得雙手勒韁,硬生生將那負痛急奔的馭馬強行拉住,馭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馬車也因而停了下來。

這片刻,後面幾匹健馬也已來到,一字排列在余昭南身後。

那賈嫣適時掀起車窗的垂簾,故作不解,探首外望,道:“郝老爹,怎麼回事?”

話聲一頓,話鋒一轉,陡又接道:“哦!原來是余爺……”

余昭南一見賈嫣,頓時喜形於色,翻身下馬,奔了過來,道:“果然是賈姑娘回來了,賈姑娘,自你西行,在下日日盼望,那當真有如大旱之望雲霓。哈哈!今日終於讓我候着了。”

賈嫣內心着急,嘴上不得不作應酬,道:“啊喲!奴家怎麼敢當,這樣吧,晚上奴在房中設宴,請余爺賞臉。”

余昭南哈哈大笑,道:“設宴洗塵,那是我的事,我這就陪姑娘進城。”

一伸手一拉車門,一腳跨進車內。

賈嫣不慮有此,急忙伸手去推,道:“車內髒得很,咱們晚上見面吧!”

那車廂長寬不過八尺,車門一開,車內的物事一覽無遺,華雲龍就躺在賈嫣身前錦榻之上,更是無所遁行了。

余昭南先是一怔,繼而哈哈一笑,道:“我道郝老爹為何不肯停車,原來賈姑娘帶了一個男人回來。”

探手一抓,抓住華雲龍胸前衣襟,一把提出了車外。

賈嫣大為著急,追蹤撲出,道:“快將人放下,那是……”

余昭南振腕一擲,將華雲龍向他同伴擲去,敞聲叫道:“逸楓兄,請將這小子帶回舍下,小弟陪賈姑娘進城去了。”

賈德怎能讓他將華雲龍帶走,雙足一頓,隨後撲去。急叫道:“不行!不行!你們不能將人帶走。”

余昭南凜然一震,隨即身形急閃,擋住賈嫣的去路,沉聲喝道:“止步!賈姑娘原來也是吾道中人,在下倒是走眼了。”

賈嫣心急疏神,泄露了輕功身法,被余昭南喝破,一時之間,不覺怔住。

余昭南目凝神光,注視着賈嫣,冷然接道:“賈姑娘身懷絕技,隱身於風塵技院之中,想必另有緣故?余昭南不揣冒昧,願聞其詳,若有困難,在下幫你解決。”

賈嫣回過神來,惶然道:“余爺,你何必多管閑事。”

余昭南冷然一笑,道:“在下外號‘賽盂嘗’,那豈是輕易得來?進交情,在下與姑娘相識經年,姑娘的困難,在我不算閑事。”

賈嫣搓手頓足,焦急之情,形於言表,但卻強捺心神,柔聲說道:“余爺急人之急,奴家早有耳聞,年來對奴家照拂備至,奴家也深感恩德。只是……只是奴家另有苦衷,實不足與外人道,務請余爺恕我方命。”

余昭南不為軟語所動,冷聲一哼,道:“姑娘知我急人之急,當也知我嫉惡如仇。你身懷絕技,隱跡風塵,如非別有苦衷,定屬另有陰謀,如不加以說明,那是逼我用強了?”

賈嫣心神一凜,柔聲軟求道:“余爺何必與奴家為難,那對余爺又有什麼好處?”

余昭南哂然接口道:“在下作事由來不計利害,但問該是不該……”

賈媽道:“余爺強人所難,這算應該么?”

余昭南眉頭一揚,道:“巧辯無用,爽直的講吧,免得傷了和氣。”

賈嫣察顏觀色,心知無法善了,當下臉色一沉,道:“余爺定要多管閑事,這和氣是傷定了。”

余昭南目光一梭,哈哈一笑,道:“我道你為何帶個男人回來,看來在下判斷不錯,那是別有陰謀了。”

賈嫣目挾寒霜,峻聲喝道:“余爺,快將那人還我,如若不然,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余昭南敞聲大笑,不予置理,笑聲一落,轉身問道:“逸楓兄,那人可是吾道中人?可是被封閉了穴道?”

“逸楓兄”朗聲應道:“此人臉善得很,好象在那裏見過,兄弟已解開他的穴道,但他仍舊昏迷不醒。”

余昭南微微一怔,道:“那定是另外被做了手腳,逸楓兄先帶他回去,請家父診斷一下。”

那被稱“逸楓”之人尚未有所行動,賈嫣已自急聲叫道:“郝老爹,雲兒,截住他,不能讓他走,不能讓他將人帶走。”

雲兒與駕車的老者應聲而動,截住了四騎的歸路,那身法,快若向電,竟然不亞於一流高手。

余昭南觸目心驚,轉身喝道:“賈姑娘,在下未明真象以前,不願得罪你,你講那人是誰?為何將他擄來?

此刻的賈嫣,媚態盡收,目光攏煞,冷冰冰宛若名匠雕成的美艷塑像,不復是騷媚入骨的青樓妓女了。

只見她神芒電射,煞氣騰騰,一字一頓道:“余爺,妾身容或非你之敵,但你定要管妾身的閑事,妾身就顧不得許多了。”

伸手一探衣襟,一柄寒光閃閃,冷氣逼人的盈尺匕首,已經握在手中。

余昭南暗暗吃驚,但仍哂然道:“賤名在外,你幾時聽過余某人作事半途而廢……”

話猶未畢,賈嫣已自冷然接口道:“閑話少講,妾身不敵,人你帶走……”

忽聽“逸楓兄”高聲叫道:“昭南兄,我想起來了,這人酷似雲中山的華大俠……”

余昭南大吃一驚,駭然旋身道:“什麼?你說是華大俠?”

“逸楓兄”道:“不!是華大俠的公子。”

余昭南身子一轉,威凌逼人,峻聲道:“你講,那人可是華公子?”

賈嫣冷然道:“妾身講過,我如不敵,人你帶走,何須再問?”

余昭南心念電轉,強耐怒火,道:“華大俠德披萬方,予咱們余家恩德再造,他的子侄,在下不容任何人動他一根毫毛,你一個女流之輩,惡跡未彰,我也不願與你動手,你走吧!”

賈嫣冷冷一笑道:“走?留下人來。”

匕首一揮,“刷”的一聲平掃過去。

這一式看來甚慢,其實快到極端,但見寒芒電閃,一股凌厲無比的劍氣,霍然襲到了余昭南側后。

余昭南剛剛轉過身子,突覺劍氣逼體,他頭也不回,反手揮出一鞭,腳下一頓,運朝前方射去,敞聲叫道:“逸楓兄,咱們快走。”

他那身法宛如天馬行空,快速已極,揮出的一鞭。勁氣洶湧,威猛絕淪。賈嫣彼那勁氣擋得一擋,他已穩座雕鞍,驅馬狂奔,直向城內地去。

其餘四人不再遲疑,各自揮動馬鞭,同聲叱喝,隨後奔去。

他五人馬術高超,動作太快,雲兒與那姓郝的老爹警覺出掌,也不過徒自揚起地上的塵土,已自截他不住了。

小雲兒心猶未甘,尚擬縱身去追,只聽賈嫣頹然一嘆,道:“雲兒止步,想不到一個花花公子,身手竟如此了得!”

雲兒忿然道:“咱們難道罷了不成?”

賈嫣道:“不作罷又待如何?上車走吧!咱們尚得防他前來生事哩!”

浩嘆聲中,登上了馬車,郝老爹揚鞭馭馬,急急馳向金陵城中。

金陵,又稱江寧,乃六朝金粉之地。

眼前的金陵,其繁榮較往昔為猶甚,名勝古迹,為江南名地之冠。

秦淮河畔,夫子廟旁,白晝遊人如織,入夜笙歌頻傳,燈紅酒綠,通宵達旦,當真是龍蛇雜處,翠袖留香,涉足其間,既使人提心弔膽,也使人流連忘返。

就在這消金之窟的秦淮河時,有一座背河面街的宅第,離夫子廟不過一箭之地。

這座宅第,紅牆碧瓦,樓高院深,屋后的河面,停歇着幾艘小巧精緻的畫肪,寬闊名門首,高掛着兩隻借大的燈龍,那燈龍如今仍然燃着紅燭,燭光搖曳,照耀得門媚上,“怡心院”三個金字,耀眼生輝,光芒四射。

這“怡心院”正是金陵城中人一數二的妓院,院中聘有名廚,備有畫舫,更擁有無數絕色美女,以供狎客們吃喝遊樂,金陵城的富商大豪,墨史污紳,提起秦淮河畔的“怡心妓院”,那是無有不知其名者。

賈嫣的馬車馳入城中,七轉八轉,來到了秦淮河畔,進入了“怡心院”中。

她自稱金陵妓女,看去倒也不假。

可是,馬車馳入院中,院中頓時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良久始歸於平靜,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由於牆高院深,此刻亦非押客鼎盛之時,其中的道理,就非外人可知了。

賈嫣如此,那余昭南奔馳入城,心情可是緊張之極。

大街之上,不便策馬,他們一行五人,盡走背街僻巷,越鼓樓,出玄武門,兀自狂奔不歇,直朝湖濱一座廣袤深盈的莊院馳去。

人未到,那余昭南已自峻聲高呼道:“該誰輪值?快請老太爺!”

院門內閃出一名壯漢,躬身應道:“稟公子,余茂輪值。”

余昭南遠遠一揮手,峻聲喝道:“快!請老太爺,就說雲中山華公子到。”

那余茂微微一怔,旋即應一聲“是”,轉身飛奔而去。

余昭南等馬不停蹄。直到大廳之前,始才丟鞍下馬。

這一陣奔馳,人人汗出如漿,但余昭南心中焦急,那有心腸理會沿腮而下的臭汗,下馬之後,轉身問道:“逸楓兄,華公子可有變化?”

這位“逸風兄”也是弱冠少年,長得目如朗星,虎背熊腰,渾身英氣朗朗,飄逸至極,他雙手平托華雲龍,舉步登上台階,道:“華公子昏迷如故,這一陣奔波,居然仍是不醒。”

隨後一位濃眉巨目,粗壯結實的少年道:“莫不是受了內傷,因之昏迷不醒?”

另一位身形頎長,鳳目雙瞳的少年道:“華公子氣色平穩,不像負傷的樣子。”

旁邊一位,寬額隆準,方方臉龐的少年道:“那是另有穴道被制了,逸楓兄,你將華公子放下,再仔細檢查一下看看。”

幾人七嘴八舌,擁着“逸楓兄”進入大廳,“逸楓兄”將華雲龍平放在正中一張八仙桌上,抬起右臂,用衣袖拭去額上的汗珠,道:“以小弟看來,華公子恐伯是服下某種藥物……”

那粗壯結實的少年驀一擊掌,高聲叫道:“有道理,咱們五人,以逸楓兄武功最高,若是另有穴道被制,逸楓兄定能看出,這華公子八成是服了毒藥。”

余昭南眉頭一皺,道:“昌義弟,你別嚷嚷,反正家父片刻就到,家父一到,問題也就解決了。”

這時,一個家人轉了出來,手裏奉着茶盤,盤中盛着幾杯熱茶。

余昭南揮一揮手,道:“將茶放下,快去稟告老太爺,說‘落霞山莊’的華公子昏迷不醒,現在前廳,請老太爺速一來,要快!”

那家人應一聲“是”,放下茶盤,撒腿奔去。

余昭南向華雲龍凝視一眼,忽然喟嘆一聲,道:“兄弟好友,落得一個‘賽孟嘗’的別號,如今看來,縱然無傷大雅,卻也太不崇實了。”

被稱“昌義弟”的粗壯少年濃眉一軒,惑然道:“昭南兄為何突興浩嘆?咱們金陵五公子意氣相投,誰不知道咱們好友,所謂益者三友,損者三友。朋友是多多益善,那有什麼不對?”

“昌義弟”姓蔡,“逸楓兄”姓袁,身形頎長的少年叫做李博生,方方臉龐的少年名叫高頌平,加上一個余昭南,人稱“金陵五公子刀”。

原來他們五人都是世家子弟,由於年齡相若。氣味相投,任俠好友,仗義疏財。平日同出同進,共游共止,花街柳巷,名勝古迹,興之所至,無不涉足,加上每人均有一身尚好的武功,不但廣結朋友,有時也管管閑事,愛抱不平。

因之“金陵五公子”之名無人不知,少年人好名行勝,往日也頗為自得。

但此刻余昭南忽生感慨,那不僅“昌義弟”一人惑然發一問,其餘諸人,也同樣深感不解,目光移注,不約而同的也朝余昭南望去。

余昭南淡淡一笑,道:“不怪昌義弟會感到意外,兄弟自己也感到有,點莫稿其妙。不過,我在想,我平日太不務實,以致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仍得依賴家父,實在太不應該了。”

身形頎長形的李博生皺眉問道:“昭南兄是講,以往荒廢了時日,未能繼承余伯父的衣缽么?”

余昭南緩緩頷首道:“家父的醫學與辨毒解毒之能,除了苗疆九毒仙姬一脈,據說天下無出其右,但兄弟僅僅學到家父武功方面的點滴皮毛,心中怎能沒有感慨?”

蔡昌義無疑不太肯用腦筋,聞言敞聲道:“那也不用感慨,昭南兄年紀不大,決心要學,現在還來得及。”

余昭南苦苦一笑道:“現在想學,果然也不算遲,但華公子若有三長兩短,醫道縱能通玄,又有何用?兄弟我怕要遺憾終身了。”

蔡昌義巨目一睜,愕然急聲道:“什麼?你講華公子……”

余昭南苦笑截口道:“你可以看,華公子負傷不像負傷,中毒不像中毒,若說穴道被制,卻又不知被制的穴道在那裏,耽誤了救治的時機,這遺憾如何彌補,我如果習成了家父的醫道,即便束手無策,內心總要好受一點。昌義弟,如今我不啻感慨而已,簡直是在後悔。”

這話出口,眾人不覺都向華雲龍望去,只見他臉色依舊,呼吸平穩,果然不像中毒或是負傷的模樣,因之人人都皺起眉頭。

頓了一下,蔡昌義突然亢聲道:“昭南兄,這是你的錯,你為何不向那賈嫣問個明白?”

余昭南道:“一來賈嫣不會講,二來我心中着急。”

蔡昌義目光一凌,道:“她憑什麼不講?哼!我去問她。”

撒開步子,便朝廳外走去。

高頌平橫跨一步,擋住了他的去路,道:“不必去啦!咱們搶她的人,雙方已成敵對之局,她自然不會講了。”

蔡昌義一聲冷哼,道:“怕她不講!”

他想越過高頌平,但步子剛剛邁出,已聽一個蒼勁的聲音由廳後傳出,急聲道:“南兒,華公子怎樣了?”

話音甫落,屏門之後,已經傳出一位白髮銀髯的老人,身後跟着一個手提藥包的童子。

這老人號稱“江南儒醫”正是昭南的父親,金陵著名的大善人。

蔡昌義止住腳步,與余昭南等連忙迎去。

余昭南道:“此人酷似華大俠,孩兒認為當是華大俠的公子……”

“江南儒醫”已經見到華雲龍躺在桌上,當下揮一揮手,舉步走去,道:“是不是都該救治。他一直昏迷么?”

余昭南道:“是的,一直昏迷不醒。”

“江南儒醫”走到桌邊,皺起眉頭,瞧了一陣,自語道:“臉貌輪廓酷似華大俠,眉目口鼻酷似白夫人,他是華家的二公子。”

俯下身子,檢視舌苔與眼神,然後扣住脈門,凝神查察華雲龍的氣機脈息。

老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約莫過了半盞茶光景,始才鬆開五指,道:“華公子服過迷藥,‘巨闕穴’的血氣暢通不久。”

話聲一頓,目光凝注,問余昭南道:“南兒,你在那裏發現華公子的?”

余昭南道:“孩兒等遊覽西郊,在那水西門他遇上……遇上……”

賈嫣是個妓女,他與妓女打交道,當著父親之面,囁囁嚅嚅的說不出口。

“江南儒醫”白眉一皺,道:“南兒為何吞吞吐吐?遇上什麼?怎麼不講?”

余昭南頓了一下,覺得不講也是不行,只得硬起頭皮,將水西門的一段經過,原原本本的講了出來。

“江南儒醫”倒無責準兒子之意,他靜靜的聽余昭南講完,然後兩眼凝神,緊緊盯在華雲龍的臉上,好似在探索什麼,又好似沉思什麼?

“金陵五公子”連帶手提藥包的童子,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打擾了“江南儒醫”,因之大廳之上,一片沉寂,人人都緊張萬分。

好半晌,“江南儒醫”恍然一哦,道:“我知道了,好高明的手法!”

話聲中俯下身子,輕輕撫起華雲龍的頭顱,緩緩向他腦後“玉枕穴”上撫去。

他臉上忽見欣喜之色,順勢托起華雲龍的身子,道:“總算華公子命大,你們馳馬狂奔,又將他丟來丟去,那‘玉枕穴”上迷魄銀針,居然來曾移動,南兒,你們都隨我來。”

話落,小心翼翼的移動腳步,逕向後面走去。

“金陵五公子”面面相覷,心頭俱各一凜,撒開大步,隨後跟去。

穿過廊迥,“江南儒醫”又道:“這華公子體質特異,迷魄葯對他似乎不生效用,回頭取下銀針,想來當可無事,南兒先行一步,告訴你母親,然後到我書房裏來,我有話講。”

他這樣一說,眾人心頭放下一塊大石,余昭南應一聲“是”,越過眾人,逞向後院奔去。

須臾,“江南儒醫”帶領其餘諸公子到了書房。

這書房纖塵不染,收拾得甚為整潔,臨窗的牆邊有張錦榻。他將華雲龍倚着身子置於錦榻之上,接過隨行童子手中提包,取下應用之物,然後着手取那銀針。

病徵已得,做起來倒也簡單。

準備好一切應用的藥物,“江南儒醫”右掌輕捺華雲龍的“靈台穴”,左手握着一塊磁鐵,覷准腦後“玉枕穴”,將那磁鐵輕輕按去。

移時,他緩緩使那磁鐵遠離腦後,磁鐵之上,赫然舔着一根長約半寸的細小銀針,於是他收回右掌,將一包黃色葯末小心敷在針孔之處。針孔處原有一點鮮血,經那黃色葯末一敷,霎時凝結成痂。

這點手術,耗時不多,也不見得費事,但“江南儒醫”卻似與人大戰一場,額角已見汗珠,旁觀的人也緊張萬分,一顆心提到了胸口。

手術完畢,“江南儒醫”長長吁一口氣,道:“僥倖,僥倖,稍有差池,我余尚德便是終身憾事。”

那蔡昌義不用腦筋,莽莽撞撞的道:“伯父,用那磁鐵吸取銀針,我看並不麻煩么!”

“江南儒醫”一面收拾用具,交給那童子,一面餘悸猶存地道:“小兒之見,小兒之見,那‘玉枕穴’乃是人身三十六大死穴之一,為泥丸之門戶,督脈之樞紐,通十三經絡,豈同兒戲,老朽功力不夠,不足以內力吸取銀針,只得借用磁鐵,這樣危險性更大……”

蔡昌義奇道:“那會有危險?”

“江南儒醫”道:“怎會沒有危險?想想看,磁鐵的吸力遍佈全面,吸取銀針,必須循原來的針孔,手法稍有偏頗或不穩,震動了銀針,立刻便傷到經絡,後果不是死亡,便是殘廢,那危險有多大?”

眾人這才知道“江南儒醫”所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緣故,那蔡昌義更是瞠目結舌,驚疑不已,駭然道:“啊呀!其中原來還有講究,難怪伯父通身是汗了。”

“江南儒醫”微微一笑,道:“好在事已過去,華公子已經無妨了。”

話聲微微一頓,向四人環掃一眼,接道:“諸位賢侄兒,老朽心有所感,今日要跟你們談一談。”

眾人不知他要談些什麼,惴惴分別坐下。

這時,腳步與拐杖觸地之聲遙遙傳來,“江南儒醫”一那身邊童子,說道:“夫人來了,你去吩咐廚下備酒,華公子蘇醒以後,再叫他們開席。”

那童子躬身應“是”,退了下去。

余昭南伴着母親進入書房,諸公子連忙起立相迎。

余老夫人目光朝華雲龍一瞥,問夫婿道:“老爺子,華公子不要緊吧?”

這位老夫人白髮皤皤,胸前項下,掛着一串佛珠,右手執一根盤龍拐杖,看去份量奇重,目光炯炯,可知也是身具武功的人。

“江南儒醫”道:“華公子不要緊,我已將那銀針取出,再有頓飯光景,便可蘇醒。夫人請坐,趁此機會,我要跟南兒他們談一談。”

余老夫人一邊落坐,一邊問道:“談什麼?是為南兒涉足花叢的事么?”

“江南儒醫”道:“涉足花叢的事要談,其他的事也要談。”

他臉龐一轉,目注兒子,道:“南兒,為父的不逼你練功,不逼你學醫,任由你廣交友朋,甚至於河下買醉,青樓召妓,也不阻攔,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余昭南臉色一紅,道:“孩兒愚昧,孩兒但知爹爹別有用意。也許是咱們余家出身江湖,不能忘本,多交幾個朋友,為人排解一點困難,總是有益無害。”

“江南儒醫”點一點頭,道:“說不上益,更談不上害,你那‘不能忘本’四個字,還有一點道理,但你想得不切實際。須知江湖本是禍患之源,並不值得留戀。至於解危濟困,乃是人生份內之事,你我不作,自有旁人去作,這不算為父的意向。”

余昭南恍然接口道:“孩兒懂了,爹爹這樣放縱孩兒,為得是不忘華大俠的恩德。”

這話矛盾之極,放縱兒子,是為了不忘另一人的恩德。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詎料,余昭南竟講對了。

只見“江南儒醫”臉露讚許之色,頻頻頷首道:“南兒甚稱敏銳,為父的正是這樣想。”

人人皺起眉頭,人人心頭都有惑然之感。

余老夫人道:“老爺子話,可將我老婆子弄糊塗了,華大夥賜予咱們的思德,咱們自然不能忘懷,苦無報答的機緣,老婆子只得供奉華大俠母子的畫像,朝夕為他誦一遍佛經,上一炷清香,聊表一分心意,你溺愛南兒,放縱南兒,不知督促南兒上進,已是莫大的錯誤,如今竟將錯推到華大俠身上,這……這……這是罪過。”

“江南儒醫”哈哈大笑,道:“夫人,南兒是不求上進的人么?”

老夫人微微一怔,向兒子看了一眼,道:“你究竟要講什麼?為何不爽直的講?這樣轉彎抹角,我是越聽越迷糊了。”

“江南儒醫”將頭一點,道:“好!我這就講。”

目光朝華雲龍一瞥,然後攤開手掌,托着剛才吸出的細小銀針,接道:“夫人請看,這是從華公子‘玉枕穴’上取下的銀針。”

老關人取過銀針看了又看,道:“這枚銀針遺有殘餘的迷藥,怎麼?事情很嚴重?”

“江南儒醫”道:“我一直擔心事,如今怕是將要爆發了。”

老夫人瞿然一震,道:“你是講,武林將有變亂?”

“江南儒醫”點一點頭,黯然道:“久亂必治,久治必亂。自從華大俠掃蕩妖氛,抵定江湖,屈指二十年矣,當年漏網的妖孽,不甘屈服的梟雄,焉肯終身雌伏?唉!天道循環,歷歷不爽,只是來得太快了!”

老夫人微微一怔,道:“怕是杞人憂天吧!”

“江南儒醫”道:“我素來樂天知命,何致於杞人憂天。自從九曲掘寶以還,蒙華大俠恩賜,天台一派得以取回本門秘塞,為夫的喜涉醫藥二道,格外獲得一冊‘華佗正經’,方有今日之小成。就因我樂天知命,心儀華大俠的為人,當時才能冷眼旁觀,我總覺得華大俠過於寬厚,禍患未能根除,因之近年以來,無時不為此而耽心……”

原來這位“江南儒醫”本是天台一派的宿老,九曲掘寶,家道中興,由於他生性澹泊,將本門秘發送呈掌門以後,一直寄住金陵,行醫濟世,終於成了一代名醫,金陵城家喻戶曉的大善人。誰知他感念華天虹之賜,眼中竟在留意武林的動態,這等措施,可謂有心之人了。

他講到這裏,“金陵五公子”俱已明了大概,那蔡昌義人雖莽模,卻也不笨,“江南儒醫”話聲微頓,他已“哦”的一聲,接口說道:“我明白了,伯父聽任咱們吃喝玩樂。不加管束,那是要咱們留心江湖的動態。”

“江南儒醫”道:“梟雄妖孽,欲想蠢動,留心是沒有用的,必須習以為常,不落痕迹,方有所得。就像這次碰上那姓賈的女子,你們平日若是有了成見,那就救不了華公子了。”

話聲一頓,忽又接道:“不過,你們都是好孩子,平日也自有分寸,老朽才能放心。”

面公子臉色同是一紅,袁逸楓接道:“侄兒斗膽妄測,伯父恐伯另有吩咐吧!”

“江南儒醫”頷首不迭,微笑道:“逸楓機敏,老朽的用意,一來是讓你們多方接觸。

俾以了解武林的變化,二來是讓你們廣結人緣,一旦發生事故,也好幫助華大俠作一番事業。老朽這點用心,自然向華大俠報恩之意,但也是為了大局着想,諸位不見怪就跟吧?”

蔡昌義大聲叫道:“隨這是怕父提攜,誰見怪?誰見怪就跟他絕交。”

袁逸楓、李博生、高頌平同聲接道:“昌義弟講不得錯,這父伯父提攜。伯父之心,可昭月日,咱們倘能追隨華大俠剷除妖氛,作一番事業,也不枉伯父苦心垂愛一場……”

話未說完,“江南儒醫”已自大笑不已,道:“很好!很好!諸位賢侄明理尚義,老朽衷心甚慰。”

老夫人白眉微蹙,揚一揚手中的銀針,戳口道:“老爺子,你那憂慮,是緣這枚銀針而起么?”

“江南儒醫”回眸道:“正是因這枚銀針而起。夫人清想,那姓賈的女子隱跡風塵,甘為妓女,又復身懷絕技,這枚銀針既有殘餘的迷藥,刺穴的手法超人一等,被制之人且是華大俠的哲嗣,幾種徵侯湊在一起那不顯示武林將有變亂么?”

老關人想了一下,還要講話,忽見錦榻上的華大華雲龍翻了一個身。

“江南儒醫急忙輕聲道:“夫人稍安,詳情還得問問華公子。”

說罷起身,朝華雲龍走了過去。

只見華雲龍猛地坐起,亢聲叫道:“悶死我也!”

“江南儒醫”左臂一伸,輕輕將他扶住,道:“華公子最好再躺一下……”

華雲龍雙目一睜,訝然道:“這……這是哪裏?”

“江南儒醫道:““金陵‘醫廬’,老朽的住處。”

華雲龍環掃一匝,目光凝注道:“老丈是誰?怎樣稱呼?”

“江南儒醫”道:“老朽余尚德,人稱‘江南儒醫’。”

華雲龍惑然不解道:“在下患病負傷了么?”

“江南儒醫”道:“公子為肖小所制,中了迷魂藥針。”

華雲龍眉頭一蹙,道:“迷魂藥針?老丈講,這裏是金陵?”

“江南儒醫”道:“正是。”

華雲龍恍然一“哦”,道:“我想起來了,賈嫣呢?”

余昭南接口說道:“賈嫣是‘怡心院’的妓女,此刻……”

話猶未畢,華雲龍一掙下地,迫不及待道:“這女人不簡單,‘怡心院’在哪裏?我去找她。”

“江南儒醫”阻攔道:“華公子請稍安,內情確不簡單,那女人此刻怕已不在‘怡心院’了。”

華雲龍微微一怔,再次舉目環掃,最後將目光落在“江南儒醫”臉上,頓了一下,道:

“老丈認得小可?小可中了迷魂藥針,是蒙老才所救?”

“江南儒醫”點一點頭,道:“二十年前九曲掘寶,老朽見過令尊令堂。些須小事,不足掛齒,華公子感覺如何?沒有什麼不適了吧?”

提起掘寶的往事,華雲龍以為“江南儒醫”乃是父母故舊,連忙一整衣襟,肅容作禮道:“晚輩華雲龍,參見余老前輩。”

“江南儒醫”急於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華公子如無不適之處,老朽有話請教。”

華雲龍暗暗忖道:這位余老前輩何以如此謙遜了……

心中在想,口中卻道:“迷魂藥物本對晚輩不生敵用,晚輩並無不適之感,老前輩有話請問,晚輩洗耳恭聽。”

“江南儒醫”敞聲一笑,道:“那就好了,華公子請坐。”

他接着又替華雲龍引見在座之人,華雲龍也向余老夫人行了禮,又與“金陵五公子”道了久仰,這才坦然坐下。

“江南儒醫”目光一顧兒子,道:“南兒,你將幸遇公子的事先講一遍,免得華公子心有所疑。”

華雲龍心中確是疑雲重重,被人間接道破,不覺訕訕然暗道一聲“慚愧”。

余昭南未曾注意及此,聽到父親的吩咐,從頭到尾又將攔截賈嫣乏事講了一遍。講到趕回“醫廬”之際,余老夫人揚一揚手中銀針,接口道:“華公子所以昏迷不醒,便是這枚迷魂藥針制住了華公子的‘玉枕穴’。”

華雲龍聽得十分仔細,聞言駭叫道:“‘玉枕穴’?”

“江南儒醫”道:“事情已成過去,華公子定一定神,先檢視一下可曾失落重要之物?”

華雲龍神情大震,旁的都不要緊,唯獨那防身軟甲之中,藏有“玉鼎夫人”的絕筆書信,那封書信萬萬不能失去,因之聞言之下,憂心仲仲,急忙向懷中摸去。

總算還好,軟甲依舊,他大娘秦夫人給他的三個藥瓶也在懷中,至於防身的寶劍,隨身的衣物,以及那匹龍駒,便是失落,那也無關緊要。

他知道軟甲未動,書信仍在,暗暗鬆了口氣,道:“那賈嫣好似未曾搜索晚輩的身子,寶劍衣物等倒不要緊。

“江南儒醫”眉目一蹩,道:“這就奇怪了,那姓賈的女子沒有不搜身的道理?……華公子,你可記得被制時的情形?”

華雲龍臉上微微一紅,道:“講起來是晚輩自己大意……”

他接著說出邂逅賈嫣,以至穴道被制的經過,然後又道:“晚輩自恃百毒不侵,‘七日迷魂散’對我無敵,卻未防她點我穴道,及至警覺,人已昏迷,至於她又在我‘玉枕穴’上刺下迷魄藥針,晚輩更是一無所知了。”

“金陵五公子”聽他說百毒不侵,人人半信半疑。“江南儒醫”卻是一邊靜聽,一邊尋思,待他講完,仍是不知那賈嫣為何不搜華雲龍的身子。

半晌無語,書房之內一片冷寂,但氣氛卻是緊張而肅穆,好像一道無形的鐵箍,緊緊扣住每人的心弦,連氣也透不過來。

那蔡昌義大是不耐,等了一下,突然亢聲道:“不要想啦!伯父,咱們‘怡心院’走一趟去。”

高頌平接口也道:“不管那賈嫣是否已回‘怡心院’,走一趟‘怡心院’總不會錯,余伯父,侄兒想仍裝狎客,晚上去‘怡心院’走一趟。”

余老夫人將頭一點,道:“頌平講得有理,那賈嫣寄身‘怡心院’中,說不定‘怡心院’正是某人的巢穴,前去摸一摸底細,不失是正本清源的解法。”

“江南儒醫”搖頭不迭,道:“去不得,打草驚蛇,那將前功盡棄。”

余老夫人道:“老爺子總是不改寡斷的習性,猶豫不決決,焉能成事,我老婆子作他們的後盾。”

“江南儒醫”失笑道:“夫人悖了,將來賣命,也許尚有用處,如今便是要到‘怡心院’去,那種地方,夫人怎生作他們的後盾?”

老夫人先是一征,繼而變了顏色,似要爭吵,華雲龍連忙起立道:“夫人息怒,請聽晚輩講一句話。晚輩所以大意受制,原是想摸一摸賈嫣的底細,如今既知賈嫣寄身於‘怡心’妓院,晚輩自會處理,余老前輩以及諸位兄弟救助之恩,晚輩先謝,至於援手之意,晚輩心領了。”

他雙手抱拳,作了一個羅圈揖。

蔡昌義拒不受禮,大聲叫道:“嗨!你這人婆婆媽媽……”

袁逸楓怕他失了禮數,急忙截口道:“華公子見外了,令尊的事迹膾炙人口,兄弟們只是邯鄲學步,各盡為人的本份,你這樣講,那是獨攪其事。”

這話鋒利如刀,華雲龍心神一震,瞠目無語。

袁逸楓抱拳一拱,哈哈一笑,又道:“這是戲言,華公子不要當真。兄弟之意,是講‘落霞山莊’事事為人,武林同道受益良多,咱們深願附驥左右,一者學學令尊的風範,再者也可各盡心力,作一點有意義的事。華公子若是不讓咱們插手,咱們實在心有不甘。”

這話和緩了些,但詞鋒仍然極利,令人無法峻拒。

華雲龍楞了一楞,抱拳作禮道:“袁兄這樣講,小弟無話可說,不過,諸位既不見外,這‘華公子’三字,以後務必請免。小弟排行第二,表字雲龍,單字一個煬字。往後稱華煬,稱雲龍,稱華老二,悉聽尊便,如若再稱‘公子’,小弟拂袖而去,諸兄可別見責?”

那蔡昌義生性最急,擊掌歡呼道:“痛快!痛快!華老二,咱們就這樣講,誰要再稱你公子,誰就是這個。”

他作了一個“王八”的手勢,頓時引起二陣哄堂大笑,歷久不歇。

歡笑聲中,老夫人連連以拐杖頓地,上氣不接下氣道:“不要笑啦!不要笑啦!咱們談正事。”

嘴講“不要笑”,事實上她比旁人笑得更凶,余昭南生伯母親岔了氣,強忍歡笑,連連輕捶母親的背脊。

適在此時,一名家僕前來稟告,道:“啟稟老太爺,酒菜已備,請示下開在何處?”

“江南儒醫”忍住笑聲道:“內客廳。”

起立肅容,接道:“龍哥兒,老朽恭敬不如從命,託大了。請,咱們邊飲邊談,好歹商量一個可行之策。”

華雲龍講了一句“理該如此”,余老夫人已接口道:“我看你才是真正者悖了,華哥兒昏迷日久,諸賢侄一身塵土,便這樣未曾梳洗,就飲酒么?”

笑聲再起,“江南儒醫”嗨的一聲,道:“真是老悖了,南兒,領華……領龍哥兒梳洗去,諸賢侄熟門熟親,各自請便。夫人,咱們由客廳相候去。”

如此一來,氣氛頓時輕鬆無比,老夫婦率先出門,繼之各人分別前去梳洗。余昭南的身材與華雲龍不相上下,從裏到外,各取了一套新衣,交給華雲龍替換。

華雲龍性情活潑,至此甚覺投緣,梳洗更衣畢,越發精神煥發,神采奕奕。

眾人先後到了內客廳,彼此一無拘束,談談講講,氣氛極其融洽。難得老夫婦倆也有少年人的興緻,一席酒,直到初更,始才盡興而散。

席間“江南儒醫”也曾問起華雲龍何故離家?

華雲龍毫不隱瞞,率直講明“奉命緝兇”,並將一路來的經過詳加敘述,眾人聽了,一致為“九命劍客”之死默然扼腕,更對兇手的神秘與殘忍均感忿怒,但結論只有一個,那便是“浩劫將興”武林將要從此多事。

講起浩劫將興,“江南儒醫”至為含蓄。他對華雲龍所述各節,以及所遇之人物,只籠統講了一句“或有關聯”,再往深究,他就不願置詞了。但他卻竭力贊成華雲龍前往南荒一行,理由也不肯多講。

眼前以賈嫣為重,因之華雲龍對其所余,也不多問。

賈嫣隱跡風塵是謎,劫持華雲龍的目的是謎,不搜華雲龍的身子更是謎,一連串的不能揭開,其他捕風捉影之事,更不用談。

故此,“江南儒醫”同意了諸小的意見——仍裝狎客,摸一摸“怡心院”的底細。

可是,他只同意余昭南陪同華雲龍前往,其餘諸人則不必去。

他總認為賈嫣必已遠遁,此行實屬多餘。至於他讓余昭南與華雲龍同去,那是因為他倆同屬當事人。

他的理由很充分。

他講:“怡心院”若是鬼窟,賈嫣劫人,定有所知,隱匿賈嫣的一切,乃是意料中,事情要查訪,人選必須恰當。華雲龍被救之後,由余昭南以識途老馬的身份,帶他訪問賈嫣的下落,乃在情理之中,縱然難有收穫,也不至引起“怡心院”本身有偵破之感,提高了警覺。

這是他的深謀遠慮,不願一次便讓線索中斷,諸小也就不再堅持了。

但是,其中有一人例外,那人便是較為莽撞的蔡昌義。

蔡昌義好似與華雲龍特別投緣,不願與華雲龍分手,強詞奪理的講他也是當事人,救人時他也在場,直到散席,仍是吵鬧不休。“江南儒醫”被他吵得頭腦發脹,無可奈何只得應允讓他同行。

這一下他高興了。跳起來叫道:“備馬!備馬!”

“江南儒醫”搖頭不迭,道:“昌義,此去乃是暗訪,你可要沉得住氣,莫要壞了龍哥兒的事。”

蔡昌義將頭連點,道:“侄兒理會得,到了‘怡心院’我不開口就是。”

這時,眾人身在前院,早有家僕備妥了三匹駿騎,“江南儒醫”揮一揮手,道:“上馬吧!早去早回。便有所得,今晚最好不要動手。”

最後兩句話旁人也許不懂,華雲龍七竅玲瓏,卻是一點就透。

只見他微微一笑,將手一拱,道:“晚輩自有分寸。寒夜露重,老前輩請回。”

接過韁繩,縱上馬背,道了一聲“諸兄回頭見”,便隨余昭南馳馬而去。

明月晶潔,三人的目力又復敏銳異常,策馬奔馳,倒也不慮出了差池。

可是,過了鼓樓,進入西王府大街,往來的行人漸漸擁擠,他們只得挽轡徐行。

這三人同是貴胄公子的打扮,人既俊逸,馬也健壯,挽轡徐行,引來不少欽羨的目光。

余昭南的外號叫做“賽孟嘗”,識得“金陵五公子”者大有其人,一路之上,不少人故意前來攀搭問好,行進的速度越發慢了。

蔡昌義心腸爽直,他心中有事,對那前來攀搭之人大感不耐煩,愛理不理,一雙濃眉,緊緊的皺了起來。

華雲龍雖然也感不耐,但他乃是初到金陵,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左顧右盼,倒也尚能忍受。

移時,華雲龍突然見到蔡昌義雙眉緊蹙的模樣,不覺留上了神,同時忖道:這位蔡兄心直口快,毫無心機,倒是性情中人,別看他濃眉巨目,若論俊美,“金陵五公子”怕是以他為最,只不過他那俊美、卻被眉目掩去了。這等人最是厚道,我倒不能錯過機會,須好好交他一交。

他這樣一想,興趣陡然高漲。馬韁輕提,緩緩道:“昌義兄世居金陵么?”

蔡昌義正感萬分不耐,忽聽華雲龍發問,頓時鬆開了眉頭,嘻嘻一笑,道:“是啊!你呢?”

話聲出口,倏覺此問多餘,忙又接道:“咱們得敘敘年歲,看是誰大?這樣‘兄’‘弟’混淆不清,有欠妥當。”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小弟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今年十八歲,昌義兄呢?”

他緊記祖母的吩咐,多報一歲,平日念得熟了,不覺連出生的月日也報了出來。

蔡昌義粗心大意,自然不知所報有假。只聽他哈哈一笑,道:“我有潛了,我是辛未年生,恰好大你一歲。”

華雲龍笑道:“小弟並不吃虧,日後有昌義兄照顧……”

蔡昌義大感舒暢,敞聲大笑道:“彼此照顧!彼此照顧。”

華雲龍付道:此人亦知謙遜,並不渾嘛。

口中問道:“但不知令師是哪一位?”

蔡昌義道:“家傳的武功,稀鬆得很。”

華雲龍暗暗一笑,道:“伯父母健在么?昆仲幾位?”

蔡昌義道:“先父去世多年了,我只有一個妹妹。”

他忽然睜大眼睛,一本正經地道:“我告訴你,舍妹是個雌老虎,日後見她,你要小心一點。”

忽聽余昭南道:“個心啦!咱們到了。”

原來談談講講,不覺已到“怡心院”的大門。華、蔡二人正自一楞,只見一個鴇頭迎了上來,向著余昭南哈腰作,揖,諂笑道:“余爺才來,嫣姐兒久等了,請!快請!嫣姐兒備了一席酒,正在房裏侯駕。”

事出蓉外,聞言之下,三個人楞在馬上,竟忘了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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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流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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