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石可玉急忙叫道:

“慢點!”

雲震住足道,

“幹嗎?”

石可玉道:

“羅侯神君正要抓你,追討‘羅侯心法’,你這一去,保證有去無回。”

雲震微微一笑,道:

“火急燃眉,不冒險不行了。”

石可玉暗暗忖道:雲震與高潔的事,都是那丫頭穿針引線,從中搗鬼。我何不將計就計,溜進城中,找着那引鳳丫頭,一掌斃掉,殺了媒人,雲震和高潔也無法重修舊好了。

心中盤算,立即含笑道:

“你冒冒失失闖進城去,一定求榮反辱,壞卻大事,還是讓我去吧!”

雲震沉吟道:

“你……”

石可玉道:

“他們不認識我,我只須溜進金陵王府,找着引鳳,要她立刻出來一趟。”

齊小冬接口道:

“從左邊巷子進去,走後門。”

雲震戚然道:

“金陵王府高手如雲,不啻龍潭虎穴。”

石可玉笑道:

“放心吧,我五歲開始闖蕩江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美目連眨,話聲微微一頓,接道:

“不過,有一點須得注意。”

一本和尚道:

“什麼事須得注意?”

石可玉道:

“你們要在此地等候,我和那丫頭趕回之前,你們不能離去。”

齊小冬接口道:

“那是當然,否則兩頭錯過,一定誤事。”

石可玉微微一笑,望了雲震一眼,放足疾奔而去。

眾人望着石可玉那苗條的背影。眼看她奔到城下,放慢腳步,昂然走進城內,果真竟無人阻攔盤問。

停了片刻,齊小冬倏地自言自語道:

“嘴上無毛,做事不牢,怕也靠不太住。”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道:

“你嘴上有幾根毛?”

齊小冬眼睛一瞪,怒道:

“蠢禿驢,你又惹我?”

一本和尚大聲喝道:

“小子出口傷人,你道佛爺不敢揍你?”

雲震與歸隱農相視一眼,兩人都覺得,石可玉此去未必有用,但又想不出好的辦法,二人心情都很沉重,眼看一本和齊小冬吵吵鬧鬧,誰也懶得理會。

西門咎忽然走了過來,朝雲震道:

“城門口有魔崽子守着,咱們到別處去試一試。”

齊小冬忽然大聲道:

“不行!”

西門咎冷冷地道:

“什麼不行?”

齊小冬道:

“石可玉約定在此相候的。”

雲震暗忖道:是啊!石可玉約定在此處等候,如果她引領引鳳到來,我們都已離去,豈不誤了大事?

心中轉念,連忙接口道:

“齊兄弟說得不錯,咱們當真該在此處等那石可玉回來。”

西門咎冷冷地哼了一聲,道:

“那石可玉狡譎異常,說話時眼睛連眨,不知在打些什麼主意?我看大半是不會回來了。”

歸隱農一怔,道:

“你說她打些什麼主意?她又為何不回來?”

西門咎瞪眼道:

“我若知道,何用你問!”

雲震心頭一震,暗道:王屋老人以小妹許我,想來是石可玉本人之意?如此說來,小妹哪會真心去找引鳳?

齊小冬接口道:

“石可玉不會有什麼壞主意,倒是忘了將‘太陽丹’交給她,要她轉囑那引鳳相機行事,也就不用再等了。”

西門咎又冷冷的哼了一聲,轉身繞城行去。

一本和尚道:

“咱們不必等,馬上一起進城,也好爭取時效。”

西門咎雖是跛了一足,行動卻矯捷異常,雲震見他去遠,急忙向眾人點了點頭,疾步躍去。

轉過城角,西門咎單足一點,嗖的一聲,筆直縱了上去,手搭城垛,望了一望,見無人跡,始才身形一翻,登上城頭。

雲震睹狀,立即提起丹田真氣,雙足一蹬,箭射而起,歸隱農也騰身而起,向城上縱去,齊小冬見了,急忙施展壁虎游牆術,手腳並用,匆匆往城上爬去。

一本和尚練的是硬功,無法縱躍而上,連忙撩起僧袍,伸手向腰際摸去。

他有一對短鑽,長約尺許,本是兵器,兼作登高之用,這時伸手一摸,兩柄短鑽竟然不見,而齊小冬已快攀上城頭,不禁大急叫喊道:

“雲震!”

雲震站立城上,轉面道:

“大師有事么?”

一本和尚急得臉紅耳赤,仰望城頭,大聲道:

“我的翻天鑽丟啦!”

雲震微微一怔,未及開口,一本和尚忽又叫道:

“哦!找着了。”

原來短鑽插在左腰,搏鬥之際,總是右手使杖,左手取鑽,這時他左手提着禪杖,右手摸向右腰,摸了一空。

此時,西門咎在前,雲震與歸隱農在後,齊小冬剛剛攀上城頭,幾人尚未行動,城牆之下,已是傳來了一聲暴喝。

喝聲未落,兩名青衫男子,飄然登上了城頭。

西門咎目光銳利,獨目一閃,業已瞥見另外數名青衫人,正由遠處奔來,當即將手一揮,喝道:

“退!”

眾人聞言,立即反身向城外躍去。

那兩名青衫男子來勢極快,當先一人,足踏城垛,怒聲喝道:

“西門老兒……哦!”

言未畢,突然發覺西門咎就在腳下,尚未離去。

原來西門咎躍出城外,左手勾住城牆,並未落下,此時右手一伸,一把抓住那青衫男子足踝,猛地摜了出去。

一本和尚手執短鑽,交互攀到城上,立刻又反身下躍,人未落地,忽見那青衫男子頭下腳上,正由身前掠過,急忙短鑽一揮,擊了過去。

這一鑽,擊在那青衫男子臀部上,將那人臀部擊了一個老大的血窟窿,痛的那人慘呼一聲,一頭栽倒地上,腦漿迸裂,當場身亡。

這乃是指顧間的事,另外那名青衫男子奔了過來,西門咎一把抓去,被那青衫男子躍起半空,閃躲開去,西門咎翻身再上城頭,手按鋼筒機簧,一片淬毒細針,應聲射出,全都釘入了那人身上。

轉眼間,另外五名青衫人趕到城上,雲震等人卻已奔出了二十餘丈。

為首那青衫男人見是西門咎押陣,立即長嘯一聲,朝後面揮了揮手,然後才追趕下來。

此際,歸隱農在前,雲震和齊小冬居次,一本和尚跟在兩人身後,西門咎斷後,向先前歇足之處奔去,那五名青衫人遙遙追趕,但過了一忽,城上又陸續躍下上十名青衫人,隨後追來,

奔跑中,西門咎忽然聽到一陣隆隆車輪之聲。

雲震放足疾奔,見齊小冬腳下遲緩,顯是內力不繼,急忙抓住他手腕,攜帶齊小冬向前跑去。

忽聽西門咎道:

“前面枯樹後有個洞穴,那洞穴在枯樹根部,雲震先藏在洞中,動作要快,別教敵人發覺。”

雲震舉目望去,前面不遠,果然有一株五六丈高,直徑頗粗的枯樹,孤伶伶地聳立在荒野之中。

只聽西門咎低聲喝道:

“快!”

雲震不及思索,鬆開抓着齊小冬的手,伏地一掠,閃電般竄到了枯樹之後,果然見着一個勉可容身的洞穴,當下身軀一縮,藏入了洞中。

展眼間,十餘名青衫男子風馳電掣般由眼前掠了過去。

雲震剛剛吁出一口長氣,耳中忽又聞得一陣疾驟的馬車之聲,移目望去,遠處塵土大起,正往這面疾馳而來。

斜月下,那馬車逐漸馳近,竟是一輛豪華無比,卻又小巧玲瓏的金色馬車,但見它車門緊閉,流蘇飄蕩,匝地的塵土,淡淡的月光,反映着七彩光輝,令人眼花繚亂,倍增神秘之感。

雲震暗暗忖道:這是誰家的馬車,竟然恁早進城?

忖念中,那馬車已經來到近處,前座車轅,竟插着一根鋼杖,那駕車之人,居然是金陵王府那位白髮蕭蕭的鐵娘。

雲震發現駕車的竟是鐵娘,不覺大大一震,暗道:車內是誰?是高潔嗎?

馬車疾馳過去,雲震腦海之中,突然幻起雯兒的倩影。

那長發披垂,白衣濯足,舉止嫻雅,神情祥和的雯兒,誰知竟患上了‘離魂’之症;不幸的是,她竟又是高潔,而高潔經此一日,就將嫁給那羅侯公子。

他愁腸百結,時而是雯兒,時而是高潔,時而是羅侯公子,時而又是武林的公益,本身的責任,想得入神,連有人來到背後,仍是一無所覺。

那人錦袍福履,銀髯拂胸,赫然竟是裴大化。

裴大化道:

“兄弟,你在想些什麼?”

雲震大吃一驚,轉身疾退八尺,駭然道:

“你……”

裴大化微微一笑,道:

“是的,老偷兒裴大化。兄弟敢是不認得了?”

雲震臉色一沉,狠聲道:

“不認得?你燒成灰我也認得……”

話聲一頓,接着喝道:

“你可是來取‘羅侯心法’?”

裴大化淡淡地道:

“不,‘羅侯神君’已到金陵,如今就是有人將‘羅侯心法’送給老朽,老朽也不敢要了。”

雲震覺得裴大化似乎變了,但一切禍害,全由裴大化引起,如非他貪得無厭,竊去那紫檀玉符,此刻怕不早到賀蘭山,見着那白石先生,正在學習‘六丁神劍’,兩年後泰山的正邪之會,那就水到渠成,單純得多了。

因此,雲震對裴大化似有所變的感覺,僅是一閃而沒,微微怔了一怔,又喝道:

“那你找我幹麼?”

裴大化道:

“我想幫助你,不知兄弟可用得着老朽?”

雲震冷哼一聲,默然不答。

裴大化嘆了口氣,道:

“說來兄弟也許難以相信,但老朽確已想通了。”

雲震道:

“休想通什麼?”

裴大化道:

“人生於世,不該只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別人的痛苦,真不該將自己的喜好樂趣,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雲震大大一怔,接着脫口道:

“你遇見了張……”

裴大化嘆口氣,道:

“想不到西子湖畔的‘張鐵嘴’,竟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張大俠,老朽有眼無珠,竟取走他續命的丹丸。”

話聲頓了一下,微笑又道:

“兄弟可真是張大俠的衣缽傳人,一語中的,竟知道乃是張大俠感化了我。普天之下,也確實只有張大俠與兄弟你配稱仁義二字,真是仁者知仁。”

這裴大化好似感慨過多,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雲震心情煩躁,不耐聽這些虛浮之詞,說道:

“在下當不得仁義兩字,你不必虛套。”

裴大化連聲道:

“是!是!老朽該說正經的,有兩樁事,兄弟想必極欲知道?”

雲震一怔,訝然道:

“什麼事?”

裴大化道:

“一樁是剛才過去那馬車,另是西門咎他們目前的下落。西門咎他們,兄弟不必擔心,他們已往城東繞去,那些青衫人決然趕不上;那馬車……”

雲震急不及等,道:

“馬車內可是金陵王的女兒?”

裴大化道:

“馬車確是金陵王府之物,車內卻不是高潔。”

雲震道:

“不是高潔,難道是金陵王?”

裴大化道:

“那馬車雖然華貴,卻嫌小巧,男人除卻生病負傷,怎會乘這般小巧的馬車,也許是金陵王夫人。”

雲震疑忖道:現在已是卯正時分,天色將明,金陵王夫人不辭勞累,連夜趕回,必是為正午相親之事。但……但……

突然,他想到以往曾經問過雯兒,雯兒在金陵王府從未見過金陵王,只見過金陵王夫人,及一些丫環,嬤嬤與僕從,因此他疑雲更重,又忖道,難道金陵王不住王府?難道金陵王夫人乃是連夜出城又進城?

他疑念未已,裴大化又道:

“兄弟,你皺眉蹙額,想必有事難決?老朽武功平平,偷竊之術與輕身功夫,卻是天下第一,倘有差遣,老朽雖死不辭。”

雲震心境欠佳,冷冷說道:

“你確實死有餘辜,如非是你盜去‘玉符’,引起風波,當前哪有這許多麻煩。”

裴大化道:

“老朽所以趕來金陵,就是想幫你找回‘玉符’,以贖前愆。”

雲震哼了一聲,道:

“‘玉符’現落高潔手中,看你可有辦法取回?”

裴大化舉手一拱,道:

“老朽這就去。”

話聲未落,人已閃身奔出。

雲震怔了一怔,急道:

“站住!”

裴大化住足道:

“‘玉符’既有下落,老朽得先取回再說。”

雲震道:

“今日乃是金陵王與羅侯神君見面議親之日,雙方高手如雲,戒備必定十分森嚴,你武功平常,一旦失風,豈非死路一條?”

他雖是對裴大化極為厭惡,一旦知道他前去涉險,仁厚之性自然流露出來,擔心裴大化失手被擒,唯死而已。

裴大化內心感激,口中卻道:

“兄弟有所不知,偷竊之技,以旁人緊張分神之際最易施展,老朽只要混入金陵王府,定能將‘玉符’取來,兄弟不必為老朽擔心。”

雲震猶未接口,突聽身後傳來一聲尖叫:

“雲震!”

雲震駭然回顧,只見一條嬌小人影,踉蹌奔來,這時晨曦微露,斜月尚未西沉,灰濛濛的光亮下,依稀可辨,那人影竟是進城不久的石可玉。

石可玉步履踉蹌,顯然身負重傷,雲震心頭大震,猛可騰身前躍,急道:

“小妹,你……你怎麼了?”

石可玉喘息道:

“我……我傷在高潔之手。”

哇的噴出一口鮮血,人已暈厥過去。

雲震抱着她倒下的嬌軀,但見她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嘴角溢血,軀體不停的顫抖,可知傷勢極重。

事出意外,雲震竟自呆住,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大化緊隨而至,道:

“這位姑娘飭勢極重,得趕快救治才行。”

雲震瞥了他一眼,一語不發,急急躍去那枯樹之後,將石可玉平放在地上,顧不得男女之嫌,立時在她全身上下推拿起來。

推拿許久,雲震額角業已見汗,石可玉方始吁了口氣,悠然醒來,雲震如釋重負,來不及抹去額上汗珠,急急道:

“小妹,你可覺得好些了?”

石可玉有氣無力的搖搖頭,斷斷續續道:

“我……我怕不行了……那高潔……高潔的掌力好…好重啊!”

其實,雲震本是多此一問,推拿之際,他已知道石可玉五臟離位,若無絕世之丹藥,憑他目下功力,想令石可玉傷勢勿葯而愈,乃是極不可能的事。

他心頭一酸,突然朝裴大化道:

“你從張前輩處取走的藥丸可在身上?”

裴大化道:

“老朽徹悟前非,已將那藥丸如數還給張大俠了。”

這是眼前的一線希望,如有那藥丸暫延生命,待此間事了,不難去求那白雲道長設法醫治,如今藥丸歸趙,可是一籌莫展了。

石可玉突然目注裴大化道:

“你……你是裴……裴大化嗎?”

裴大化訝然道:

“小老兒正是裴大化,姑娘怎生認得老朽?”

石可玉道:

“我……我就是那……那道姑啊!……我往日……往日刁鑽,……請……請莫怪我。”

多說了幾句話,她已是氣力不繼,雙目閉上,眼角滴落兩顆淚珠。

這何異去日無多之人的臨終之言,雲震又是感傷,又是焦急,虎目中不禁湧起一片淚光。

他曾經親口許諾王屋老人,“善盡保護之責”,而且這諾言未滿一日,石可玉竟已為他之事重傷垂危,這份愧作,這份焦急,可真無法以筆墨形容了。

裴大化道:

“原來姑娘就是那道姑,難怪你認得老朽。好叫姑娘得知,老朽已經徹悟前非,決心為人間做點善事,哪會責怪姑娘,姑娘放心養息吧!”

石可玉睜開眼來,微笑道:

“那很……很好!……但能盜富……濟貧……未嘗……不是善…善事……”

雲震着急道:

“小妹,你歇着,不可多說話,說話傷神,你要為我多加保重。”

石可玉閉上眼,盈盈一笑,這一笑,顯露她內心甚是安慰。停了一會,忽又睜開眼來,道:

“你也莫要怪我。”

這句話宛若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雲震不由一怔,訝然道:

“什麼事我會怪你?”

石可玉神色一黯,道:

“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呢!”

雲震還當她傷勢沉重,神智不清,此刻乃是胡言亂語,不覺又是心酸,又是擔心,輕輕撫摸她額上,安慰道: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且莫胡思亂想。”

石可玉用盡氣力,握住雲震手掌,一本正經道:

“不!我是壞人,我要告訴你。”

雲震道:

“任何事莫過於你的身體重要,現在歇着,以後再說。”

石可玉固執地道:

“我要說,我是壞人。剛才我去找引鳳,你可知道我是存什麼心?”

雲震道:

“不管你存的什麼心,那都無關緊要。”

石可玉道:

“我是想:將引鳳丫頭誘到僻靜之處,一掌擊斃,讓那高潔嫁給羅侯公子。你……你說,我不是很壞……很壞么?”

雲震心頭劇震,脫口道:

“這……”

石可玉道:

“這是真的,我不騙你。”

俗語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石可玉這般坦陳錯誤,豈非是自知無救,竭欲將以往的過失說將出來,方能瞑目而去!

但她說出心中隱秘,雲震可是又驚又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石可玉所謀有成,高潔嫁給了羅侯公子,讓羅侯宮與金陵王府連成一氣,狼狽為奸,浩劫必然即時形成,武林蒼生,將何以堪?這一己之私念,豈不使局勢急轉直下,一切努力,頓時化成幻影,兩年後泰山之會,根本就不必去了。

但石可玉所以存下此心,顯然是為了愛他之故,他又能如何向王屋老人交代呢?

雲震愣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大化冷眼旁觀,已知石可玉乃是為情所困,才出此下策,但此際由她自己掙扎着說出,也就越發感人了!他不覺俯下身去,緊緊握着石可玉另一隻手,撫慰道:

“姑娘不必自責,即使你已經做了,也並不算壞人,何況你沒有做,而且已經徹底覺悟了。不用去想它,好好地養神吧!”

石可玉微微一笑,旋又黯然道:

“我知道你們是在安慰我,但我的存心確是很壞,不然我不會鬼迷心竅,找不着引鳳,竟衝過重重阻攔,直接去找……去找高潔。”

她越說越激動,重傷之軀,怎堪如此,剎時臉色大變,渾身抖索,語氣再次不繼。

雲震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激蕩,用勁搖動石可玉的手臂,大聲道:

“別說啦!別說啦!你究竟還想不想活?”

話聲未落,石可玉口角涌血,人已二次暈了過去。

雲震大吃一驚,剎時知道是自己心緒激蕩,手下用力過大,牽動了石可玉的內傷,像石可玉這般嚴重的傷勢,怎經得起肆無忌憚的震撼?

他內心悔恨交加,又驚又急,頓時手撫胸膛,再次為石可玉推拿起來。

良久,良久,石可玉的氣息方見平穩,但卻始終不見開口,也不見她睜開眼睛,而雲震早已呼吸沉濁,臉上變色,顯見內力已經不繼。

裴大化道:

“兄弟,稱歇歇手,這位姑娘非借重藥力不可,你這般徒耗內力,對傷勢不會有多大幫助的。”

雲震徐徐張目,但手掌並未撤回,無力地道:

“葯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就是有葯,怕也難以挽回小妹之命了!”

裴大化道:

“如有龍虎丹、大還丹之類聖葯,傷勢再重,也不礙事,可惜此類聖葯,舉世難求……”

雲震心頭一動,忙由懷內摸出那血紅玉瓶,急急道:

“‘太陽丹’如何?‘太陽丹’能救她嗎?”

裴大化道:

“她是女子,‘太陽丹’更合純陰之體,自然藥到病除。”

目光瞥見血紅玉瓶,忽又驚呼道:

“咦!那是王屋老人石田之物,你是怎樣弄來的?”

雲震已經聽出‘太陽丹’恰是對症之葯,隨即啟開玉瓶,準備取出藥丸,予石可玉服用,但卻不覺嘆口氣道:

“情勢如此,不說也罷!”

裴大化怔了一怔,霍地奪過玉瓶,正容道:

“兄弟,你可不能糊塗?據老朽所知,王屋老人石田性行乖僻,慳吝成性,素不與外人來往,他竟破例將視同生命的‘太陽丹’交付與你,可知必有緣故,你得將緣故說給老朽聽聽。”

雲震急道:

“老丈,快將丹丸給我,現下救人要緊。”

裴大化道:

“不!兄弟,石田並非好相與,日後的麻煩可大,這位姑娘一時半刻尚無大礙,還是先說緣故吧!”

雲震朝石可玉瞥了一眼,見她臉色慘白,雙目緊閉,但呼吸卻已穩定下來,心頭略寬,想想求取此丹的經過,以及自己勢將付出的代價,不覺深深嘆了口氣。

抬目處,只見裴大化睜大眼睛,兀自凝注着他,那目光顯得緊張而關切,更有無限誠摯。

他無奈,吟哦片刻,乃將求丹的目的與經過,全部說了出來,然後道:

“此丹本是石家之物,冥冥中似該由小妹服用,老丈該將丹丸還給我了吧?”

裴大化搖了搖頭,道:

“丹丸應該還你,但老朽總認為事有大小,這位姑娘既是王屋老人孫女,她自已想出計策,幫你求得‘太陽丹’,你就應該以武林大事為重,如今你將‘太陽丹’用來救她,她若知道,必定不會感激你……”

雲震嘆口氣道:

“人命關天,靈藥以救人為主,快將藥丸還給我吧!”

裴大化道:

“不!你若執意給她服用,老朽決不給你,你自己也說:‘葯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石姑娘如果命里有救,她決死不了,你且等我片刻。”說完,將血紅玉瓶塞在懷內,返身疾奔而去。

雲震大怒,叫道:

“你……”

裴大化邊跑邊喊道:

“你放心,老朽已非往日性行,好好照顧石姑娘,老朽當儘速趕回。”

聲落,人已消失於晨霧之中。

雲震本想起身追他回來,但見裴大化疾如流星的輕功身法,自忖追他不上,而且石可玉暈厥在地,他也不敢離去。

回眸之下,只見石可玉臉上掛着一絲淡淡的笑意,如非臉色慘白駭人,就像是熟睡之中,正做着美麗的幻夢。

講臉型,這是張秀麗無比的臉,臉上稚氣未退,但此刻已無往常刁鑽之色,顯得是那麼安詳,那麼純真。

雲震不覺想起初次見面的情景,那正是裴大化盜去紫檀‘玉符’之時,那時石可玉白衣賽雪,手揮拂塵,雖作道姑裝扮,卻是嘻嘻哈哈,刁鑽古怪,曾幾何時,這石可玉卻已重傷垂危,命在旦夕了!

他感慨萬千,輕輕搖了搖頭,又輕輕伸手探去石可玉前額,輕輕地摸撫,自言自語地道:

“我有什麼好,值得你動用心機,要去加害無辜的人?小妹啊!你好痴,好傻!”

詎料石可玉卻已蘇醒過來,但卻閉着眼睛道:

“我傻嗎?”

雲震聽她開了口,又驚又喜,忙道:

“小妹你醒了嗎?可覺得好些?”

石可玉睜開眼睛道:

“你很擔心,是嗎?”

雲震苦笑道:

“傻孩子!我怎能不但心?”

石可玉微笑道:

“我很安慰!但我怕要活不成了,希望你能原諒我。”

雲震道:

“說不上原諒,你會痊癒的,養神吧,不要亂想。”

石可玉道:

“唉!這是上蒼給我的懲罰,想那雯兒多麼溫柔純潔,也只有她才能配你,而我竟不自量力想害死高潔,高潔就是雯兒啊!”

提起雯兒,雲震心頭一陣刺痛,說道:

“你別胡思亂想,我已向令祖發過誓,此生如有妻室,決非那……”

石可玉截口道:

“你別將誓言當真,你與那雯兒確是天生一對……”

雲震也接口道:

“人無信不立,自己說出的話,哪能不算?”

石可玉道:

“我已是彌留之人,你聽我一句話,好嗎?”

雲震道:

“你說吧!”

石可玉道:

“你應設法將雯兒那‘離魂’之症治好。”

雲震點頭道,

“我一定儘力做到。”石可玉道:

“然後你娶她為妻,善待我爺爺。”

雲震大是苦惱,答應嗎,誓猶新,大丈夫豈能自食其言?不答應,眼下這石可玉重傷垂危,何異於臨終授命?就事論事,他同雯兒既是兩情相悅,心心相印,又有同床共枕,肌膚之親,確是愛意極深,盼效于飛,但面對石家小妹,並念及已立之誓,他確是進退兩難,無以為詞了。

他默然無語,石可玉又道:

“怎麼樣?難道你一句話也不肯聽我的?那……你是不會原諒我的過失了?”

她逼得愈緊,雲震愈是煩惱,霍地站將起來。

石可玉目光一瞥,忽然問道:

“咦!小叫化呢?還有一本和尚,西門前輩,歸……”

雲震心煩氣躁,不覺薄責道:

“難道你只念着別人,為別人操心?就不能為你自己想想,為我保重你自己,好好養神?”

石可玉凄然一笑道:

“以往我為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知怎的,現在我很想念相識的人,還有裴大化,裴大化剛才不也在這裏嗎?”

雲震有如骨鯁在喉,十分難受,但見石可玉那副柔弱之狀,又不忍再加責難,只得耐着性子,道:

“裴大化帶着‘太陽丹’走了。”

石可玉渾身一震,駭然道:

“什麼?他又犯老毛病了?”

雲震道:

“不是的,是我準備將‘太陽丹’給你服下,他不許,奪去‘太陽丹’轉身就走,但他留下話,叫我等他片刻,想來他是為你設法另外找靈藥去了。”

石可玉忽又綻開笑容道:

“這我就放心了,他做得對,‘太陽丹’本就打算讓羅侯公子服下的,你如給我服用,我會痛苦一輩子。”

雲震心頭又是一陣刺痛,道:

“但,我要叫你活下去。”

石可玉盈盈一笑,說:

“夠了!有你這句話,我知道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就死也瞑目了。”

雲震大是不耐,蹙眉道:

“你怎麼盡想這些?怎麼不想想如何活下去?你可知道,你祖父孤苦伶仃,抱恨終身嗎?

閉上嘴,閉上眼睛,不許再胡思亂想了。”

石可玉凝目向他瞧了一會,果真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不久竟睡熟了。

空氣突然凝結起來,眼看天色已是辰末時刻,雲震心如鉛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往來蹁蹀不已。

他最少有三樁事情在擔心:

第一:西門咎等人許久不回,究竟去了哪裏?有沒有危險?

第二:高、羅兩家相親的時刻愈來愈近,無論為公為私,他都得及時趕去,阻止他們結盟,但眼前石可玉傷勢沉重,又不能撇下不管。

第三:裴大化帶走‘太陽丹’,究竟存着什麼心?何以恁久不返?

剛才他告訴石可玉,說裴大化去找靈藥,本是信口揣測之詞,其實他一點把握也沒有,此刻則更加擔心。如果失去‘太陽丹’,不但無以阻止高、羅兩家聯姻結盟,也耽誤了救治石可玉,那他真要遺憾終身了!

艷陽在雲震焦灼中漸近中天,路口閃出一人,僥天之幸,那人正是裴大化,雲震急急迎將上去,道:

“老丈回來了。”

裴大化喘息道:

“石姑娘怎樣了?”

雲震道:

“幸無變化。”

裴大化長長吁了口氣,交給他一隻白色玉瓶,道:

“瓶內是療傷之葯,快給她服下去。”

雲震接過玉瓶,道:

“這是什麼葯?”

“羅侯宮的續命神丹。”

雲震一怔,道:

“羅侯宮之物,你是怎樣找到的?”

裴大化道:

“老偷兒反正是偷,別嘮叨,羅侯神君一行人,已在去金陵王府途中,再嘮叨將要誤事了。”

雲震大吃一驚,連忙奔回石可玉身側,倒出一顆紫色藥丸,納入石可玉嘴內,石可玉一震驚醒,那顆藥丸,剛好滑入喉頭,咽下肚去。

裴大化又道:

“你再為她推拿一番,等藥力行開,你就可以走了。”

雲震也不答話,隨即席地而坐,為石可玉行起功來。

須臾,石可玉臉色漸見紅潤,雲震感覺她的氣機業已暢通,毫無遲滯之相,方始收回真力,站將起來。

裴大化早將血紅玉瓶取在手中,見雲震行功完畢,立即遞將過去,說道:

“你走吧!石姑娘交給老朽。”

雲震接瓶在手,遲疑不決道:

“這……”

裴大化道:

“你放心,老朽帶她去見張大俠,求白雲道長為她治療傷勢,白雲道長醫術通神,必可着手回春。”

雲震心頭一寬,向裴大化深深一禮,道:

“老人家熱心助人,令人感佩……”

裴大化舉手一揮,截口道:

“廢話!這時還要客套?時間迫切,你快走吧!”

雲震不再說話,向石可玉瞥了一眼,轉身狂奔,隨即消失於城內。

他顧不得驚世駭俗,一路奔走,匆匆向舊王府大街行去。

街上到處可見羅侯宮屬下,金陵王府更是門禁森嚴,一路崗哨,那些崗哨,個個佩刀帶劍,如臨大敵。

雲震只想及時趕到,並未顧及其他細節,及抵舊王府大街,遠遠見到那紅漆大門旁的兩座張牙舞爪的石獅子,與那雁翅般分列兩旁的八個佩刀勁裝大漢,始才想到如何進入金陵王府的問題。

這看來似乎不是問題,但今日卻是高、羅兩家相親之日,雲震既非雙方親友,又無大紅請貼,胡亂朝前求見,必遭峻拒,進不了王府,又如何阻止聯姻結盟?

他心頭髮愁,腳下不由頓住,想想勢在必行,卻又別無良策,只得硬起頭皮,整整皮襟,繼續前行。

登上石階,雲震立即敞聲道:

“荊州雲震,求見金陵王。”

他在傍徨無計中下定決心,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若有人出手阻攔,他將不惜硬沖,所以語氣甚是森嚴,毫不客氣。

那八名勁裝漢子為他氣勢所懾,同時怔住,竟無一人答話,大門后突然轉出一位禿頂、白髯、紅光滿面的錦袍老者,舉手一拱,道:

“原來是雲公子,老朽算準你該來了,請!”

引手肅客,退立一旁。

雲震微微一怔,暗忖道:他語氣似無敵意,又怎能算準我該來?

心中在想,雙手抱拳道:

“原來是谷老英雄,在下來得魯莽,尚請恕罪。”

谷濤洪聲大笑道:

“哪裏,哪裏,敝上極欲一見公子,公子請。”

雲震又是一怔,暗暗想道:我與雯兒往來,原來金陵王是知道的,但他怎的又同意高潔嫁給那羅侯公子?

忖念中,隨谷濤轉過大門屏風,穿過一所廳堂,一條甬道,路上那些崗哨,個個都向他躬身為禮。

霎時到達一座華堂,谷濤駐足恭聲道:

“啟稟主人,雲公子到。”

裏面一人冷冷地道:

“叫他進來!”

雲震覺得這聲音在哪裏聽見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谷濤應聲道:

“是!”

接着又道:

“公子請,老朽告退。”

拱拱手,轉身離去。

雲震定了定神,雄糾糾走入了華堂。

華堂內本有隱隱談笑之聲傳出,此刻卻是鴉雀無聲,全堂默然,百十雙眼睛,齊都轉向門口,投注在他身上。

雲震雖是初臨這等場面,卻是夷然無懼,抬目橫掃,但見整座華堂,席開二十餘桌,每桌的人數雖然不等,但俱是武林健者。

正中太師椅上那人道:

“你且過來,你的座位在此。”

那人黑袍罩體,黑紗蒙面,看不見臉貌,只見身材不高,兩隻眼睛神光逼人,那冰冷的語氣,更是森嚴無比,令人懾服。雲震倏然覺得那人就是金陵王,因為他想起這聲音在初進王府,遇見雯兒的那天晚上聽到過。

他不慌不忙,氣定神閑地走了過去,抱拳道:

“在下雲震,見過金陵王。”

黑衣人目光註定在他身上,仍是冷冷地道:

“知道了,你且坐下。”

雲震只見右邊一席,空無一人,當即獨踞一桌,坐了下去,坐下之後,心裏不免又驚又疑,暗暗道:這是首席,難道是為我留下的?

原來所有席次,乃成梯形排列而成,這一席正是右邊的首席。

左邊一席,羅侯公子座在下首,面東打橫之位,則是鬚髮俱白、體形高大、鳩臉鷹鼻,身着杏黃寬袍的陰森老人,那虯須威猛的‘一掌公’莫成,正虎視眈眈的站立老人身後,不用說,那老人即是羅侯神君。

雲震心下存疑,臉上神色不動,自然地將目光移去上首,只見鐵娘手拄鋼杖,寧立黑衣人身後,高潔一身白衣,坐在黑衣人左側,那位置與雲震斜面相對,但高潔神情冷淡,卻是瞧也不瞧他一眼。

雲震知道面前的高潔就是雯兒,不禁心頭一酸,黯然垂下頭去。

黑衣人突然沉聲道:

“雲震!你且見過羅侯神君。”

雲震悚然一震,暗忖道:是啊!這等時機,我怎能空懷感傷?當即抬起頭來,朝那陰森老人拱拱手,朗聲道:

“在下荊州雲震,見過神君。”

羅侯神君皮笑肉不笑,陰陰地道:

“你就是雲震?據說你已習會本宮‘羅侯心法’,是嗎?”

雲震道:

“不錯!”

羅侯神君道:

“習會本宮心法,算得是本宮弟子……”

雲震道:

“‘羅侯心法’本是佛門經典,在下算不得神君門下。”

羅侯神君微微一怔,道:

“你未去過六詔,朝過祖師,倒也說得過去,待此間事了,老朽帶你回山,再行拜師之禮……”

雲震道:

“在下並無拜神君為師之意。”

羅侯神君道:

“那可由不得你,須知習我心法,為我弟子,此乃武林共行不易之理,你難首甘願冒大不韙?”

雲震道:

“在下巧得‘羅侯心法’之日,尚非武林中人……”

羅侯神君道:

“如今呢?”

雲震道:

“如今雖已許身武林,卻已立志與武林同道共伸正義。”

羅侯神君道:

“嗯!豪氣干雲,志向可嘉,但‘羅侯心法’乃是本宮之物,據說你已再次失落,如何向老朽交代?”

雲震道:

“‘羅侯心法’並非神君交與在下,在下亦無據為已有之心,神君既知在下得而復失,就不該再與在下為難。”

羅侯神君道:

“此話雖有道理,但你是最後握有‘羅侯心法’之人,老朽要追回‘羅侯心法’,這是唯一可循之線索,舍你又去問誰?”

雲震道:

“這……”

一時語塞,竟然接不下去。

羅侯神君年老成精,何等精明,緊接道:

“吞吞吐吐,莫非有難言之隱?既有難言之隱,老朽不問也罷,且待日後慢慢查訪就是。”

羅侯公子突然插口道:

“師父,您可不能信他,這小子奸滑得很。”

羅侯神君尚未答話,雲震已自忍耐不住,沉聲道:

“公子原是武林成名人物,為何出口傷人?雲某俯仰無愧,豈能訛詐你一本‘羅侯心法’?”

羅侯公子冷哼道:

“你既俯仰無愧,何不說出落在何人之手?”

此言當真,設若西門咎也在身側,雲震一定會向他取回‘羅侯心法’,還給羅侯神君,但西門咎不在,他自然不會說出現在酉門咎身上,替西門咎惹上一身麻煩。

他微一吟哦,立即坦然道:

“公子說得有理,這樣吧,後年泰山之會,在下負責尋獲‘羅侯心法’,親手交還令師徒。”

此言一出,就連那黑衣人,也不覺大為震動。

雲震與羅侯神君對答之際,黑衣人的目光一直凝注在雲震身上,他縱然黑紗蒙面,看不出神情,但從眼神變化上判定,可知他對雲震甚為讚許。但云震說出泰山之會四字,身軀立即顫動了一下,眼神也隨之變為凌厲駭人,似欲擇人而噬,任何人見了,也將從心底泛起陣陣涼意。

那羅侯神君更是沉不住氣,變色道:

“你……你是‘雲中子’蘇鉉門下?”

雲震心頭一震,暗忖道:我怎的如此不知警惕,習藝未成,怎可輕易泄漏底細,日後可麻煩了。

但他畢竟是能肩能擔之人,隨即定下神來,侃侃道:

“不錯!在下算得是蘇老前輩門下。”

羅侯神君還想要再問什麼,忽聽黑衣人一擊掌,冷哼道:

“上席……”

剎時間,人影閃動,杯盤輕響,每個桌子上,已有人送上美酒佳肴,當真是菜香四溢,醇酒沖鼻,令人食慾大動,饞涎欲滴。

黑衣人面前,這時已有人抬來一張檀木方桌,桌上也是金盆玉樽,擺滿酒菜,他擎杯在手,高聲道:

“各位但請開懷暢飲,酒後本人有樁大事,要向各位宣佈,請!”舉杯一仰,領先幹了一杯。

羅侯神君師徒,看似不能釋懷,但此刻已不能再說什麼,只得舉杯就唇,悶悶地喝起酒來。

羅侯神君初見雲震時,已為他的氣宇風華所吸引,細加端祥,更覺資質超人,骨格特佳,乃是練武的上上之選,加以雲震已習‘羅侯心法’於前,頗有收雲震為徒之意,故云震縱然不假辭色,一再頂撞,他仍是和顏悅色,不以為忤,但聞得雲震乃是蘇鉉門下,這情況就大大的不同了。

他此刻一半是驚疑,一半是莫名其妙的恐懼,恐懼眼前這位少年人,將來是他真正的剋星,恨不得立時就將雲震毀在掌下,以絕來日之後患。

雲震卻不知羅侯神君已暗起殺心,他正在臆測黑衣人將宣佈的‘大事’,那多半是高潔與羅侯公子聯婚之事,此事一經宣佈,就如同以白染皂,再努力亦將徒勞,他必須設法在黑衣人宣佈之前,使他取消此意,才能阻止金陵王與羅侯神君結盟為害,蹂躪江湖。

但此事談何容易,他與歸隱農等研計數日,尚是石可玉獻計,才定下利用‘太陽丹’這條計謀,而目下如何使羅侯公子服下‘太陽丹’,仍是問題重重,哪裏想得出其他更好的方法?故此,雲震正自愁腸百結,痴痴地,連酒也未沾唇。

席間群豪喧囂,猜拳喝令之聲,此起彼落,震耳欲聾。

酒過三巡,黑衣人再次起立,擎杯道:

“各位請再喝一杯,聽本人宣佈一事。”

群豪歡聲雷動,同時紛紛起立。

突見雲震也霍地起立,大喝道:

“且慢!金陵王,此事宣佈不得。”

席間剎時靜寂下來,人人俱用驚奇的目光望着雲震。

黑衣人鎮靜如恆,淡淡地道:

“你知道本人將宣佈何事?”

雲震激動地道:

“我知道,你欲將令嬡下嫁於羅侯公子。”

群豪聞得此言,立時發出陣陣私議之聲。

黑衣人軀體一震,目光神光一現而沒,道:

“你是怎樣知道的?”

雲震道:

“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您決定此事,大大地差了。”

黑衣人目蘊怒色,但聽得一個‘您’字,卻又將怒色斂去,冷聲道:

“妄論旁人是非,你不覺過於狂妄?”

雲震點頭道:

“是!在下願意受責,但在下為前輩着想,為令嬡着想,為天下武林着想,敢請您取消此念。”

黑衣人一聲冷哼,道:

“假若我不願取消呢?”

雲震道:

“這……”

“這”了一聲,卻是無以為詞,說不下去。

羅侯公子忽然怒喝道:

“好小子,你敢管本公子的事,敢是活得不耐煩了?”

雲震正眼而視,神采奕奕,侃侃言道:

“別人的事,在下也無閑心去管。”

羅侯公子一聲怒吼,抬臂一掌劈出。

黑衣人舉手微揮,頓時將羅侯公子的掌力,消滅於無形,這等功力,雲震聞所未聞,不覺微微一怔。

黑衣人道:

“此間有我作主,你莫多管,坐下。”

羅侯公子不敢吭聲,悻悻坐了下去。

黑衣人再向雲震道:

“你雖是蘇鉉門下,但功力平常,居然敢獨自趕來此間,阻我宣佈潔兒婚事,膽氣可嘉,但也愚不可及。”

雲震道:

“在下無所謂膽氣,唯一愚之誠而已。”

黑衣人道:

“好!念你一愚之誠,對剛才妄加阻撓之罪,我可不計,但必須說明理由,何故叫我取消嫁女之念?”

雲震道:

“這理由甚為明顯,第一,羅侯神君憤世嫉俗,不可理喻,全憑一己之好惡,專與武林正派人物作對,江湖自有羅侯宮以來,不過幾年了夫,整個武林為之板蕩,黑白兩道同感生機危殆,岌岌不能自保,此乃邪道惡魔之作為,應為人神所共棄……”

他理直氣壯,神采奕飛,說來似未將羅侯神君放在心上,群豪則有人為他捏一把汗。說到此處,羅侯神君似已忍耐不住,重重的發出一聲冷哼,雲震不為所動,繼續道:

“據在下所知,前輩自隱王府,韜光養誨,品行高越,風華絕世,足跡雖然少履江湖,黑白兩道,卻已將前輩性行引為規範,為天下武林造成祥和之氣,今欲以人人敬仰之門第,結納人神共棄之惡魔,為前輩着想,豈是智者所為?第二……第二……”

他話聲微頓,目光移向高潔臉上,自己與雯兒互盟之情,以及高潔患有‘離魂’之症的事,幾乎脫口而出,總算資質過人,臨機不亂,動心而能忍耐,微一遲頓,智慧頓現,接口道:

“第二,令媛正當豆蔻年華,美貌如仙,乃瑤池仙子,小謫人寰,羅侯公子成名甚早,想來已過不惑之年,雖然俊逸不群,終究是駐顏有術,乃屬人為之力,怎能與令嬡匹配成雙?”

說到此處,羅侯公子再也難以忍耐,起立暴喝道:

“本公子哪點不配?你小子想是活夠了!”

雲震仍是氣定神閑道:

“年歲第一不配,門風第二不配,性行風範第三不配。”

黑衣人眼見爭論將起,頗有制止之意,詎料冷艷如霜的高潔,這時忽然接口道:

“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本姑娘的事,要你姓雲的操得哪門子心?”

雲震凝目而望,只見高潔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神態冷漠,目光犀利,那目光彷彿一支利箭,直向自己心口刺到。

他瞼上青一陣,白一陣,瞬息之間,倏忽數變,若非知道那高潔患有‘離魂’之症,當真是片刻也呆不下去。

默然半晌,雲震深深一嘆,道:

“姑娘且莫意氣用事,許多事,姑娘不明內情……”

高潔冷然截口道:

“我看上羅侯公子,我願意下嫁,什麼事本姑娘不明內情?”

雲震道:

“那羅侯公子如是龍鍾老人,姑娘也願下嫁么?”

高潔反唇相譏,道: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一點你也不懂。”

那羅侯公子喜極大笑,接口道:

“閣下,你最好能將本公子變成龍鍾老人……”

話聲忽然頓住,原來他見到雲震眼中奇光一現而隱。

雲震突然微笑道:

“此話當真?”

羅侯公子並不笨,眼見雲震有恃無恐模樣,自然心存警惕,但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雲震能有何種手段,使自己頃刻之間變成老人,於是他哈哈一笑道:

“本公子出言如律,小子也太無知了。”

雲震緩緩取出血紅玉瓶,放在桌上道:

“這瓶內是顆‘太陽丹’,公子可敢服下?”

請將不如激將,也虧得雲震因機制宜,把握時機,想出這激將之法,明面叫陣,這可比挖空心思順當多了。

羅侯公子的閱歷何等廣博,見到那瓶內紅光鮮艷的丹丸,已知確是王屋老人視若生命的‘太陽丹’。

‘太陽丹’藥性熾熱,只適女性服用,男人服了,若是功力不足,重則喪命,輕則容顏憔悴,頓時變成雞皮鶴髮的老人,面對此丹,羅侯公子不覺臉色數變,吶吶地裹足不前了。

雲震決心破壞高、羅兩家聯姻結盟之事,自然不肯放鬆,以至功敗垂成,只見他微笑如故,淡淡地道:

“怎樣?公子言出如律,此非毒藥,公子莫非要收回成命?”

羅侯公子道:

“這……”

“這”什麼?他未曾說出,群豪之中,卻已有人發出輕輕的議論之聲。

忽然白影閃動,高潔疾速撲到,伸手一抓,將藥瓶抓在手中,冷然道:

“就是毒藥,又有何懼?”

拔去瓶塞,仰首將丹丸倒入口中,咽了下去。

雲震一怔,急道:

“姑娘,你……”

高潔厲聲道:

“你什麼?一個堂堂偉丈夫,竟……”

突覺眼皮沉重,精神不振,打了個呵欠,道:

“我……我要睡覺。”

美目一瞌,人已往後倒去。

雲震大駭,閃身將高潔抱在懷中。

羅侯公子又急又嫉,疾撲而至,大喝道:

“放下!公主千金之軀,豈是你這小子能碰的?”

一掌劈出,逼得雲震疾退五步。

黑衣人適時沉聲道:

“住手,退回去。”

羅侯公於空有滿腔怒火,對黑衣人卻是唯命是從,不敢稍違其意,狠狠向雲震瞪了一眼,如言退了回去。

黑衣人舉手一揮,道:

“來人啊!將小姐抱下去。”

屏風后閃出俏丫頭引鳳,引鳳來到雲震身邊,接過高潔,又盈盈朝雲震一笑,隨即退去。

這一笑柔和而神秘,雲震不覺怔住,明知其意甚善,卻不知意之所指。

黑衣人望着引鳳退去,始才移目向羅侯神君道:

“今日之會,到此為止,改期向羅侯神君再敘。”

羅侯神君陰森無比,一直未動聲色,此刻冷然道:

“小徒的婚事呢?”

黑衣人道:

“不談了!”

羅侯神君突然大笑道:

“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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