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綢緞莊
放開我,放開我!驟然傳來的吵鬧聲,引得陳默轉過頭去。他看到方才那個秦掌柜,讓兩三個長虹門弟子攔住了,正在扭打之中。
關勝刀突然道:等等,這不是秦掌柜么?秦掌柜身上衣衫零落,早有幾處血跡,有些顯然是與這些長虹門弟子撕打間弄出來的。他面孔污穢,涕淚橫流,號哭不止,道:各位大俠救救俺的路兒!
眾人目光都向關勝刀身上瞟去,關勝刀忙道:這位秦掌柜,是路兒的父親。
秦掌柜一面抹眼淚,一面哽咽着道:俺只是與這朝興酒樓的朱老闆交情甚好,今日是赴宴來着,卻不想看到
關勝刀憤怒地將頭髮搔成雞窩,嘆着氣安撫秦掌柜:秦掌柜暫且寬心。那賊子中了大總管的大明光印,斷然活不久了,我們門裏這麼多師長前輩,總要救了你家丫頭出來
丫頭兩字一出,陳默就覺得耳中嗡了一聲。他有些不敢抬頭,不願去看此時大總管的眼神。他想自己或許一直不肯往這上面想,否則就是再遲鈍,那把劍出來時,他也該想起來了
對了,那把讓孟式鵬奪去的寶劍,是什麼來路?徐離楓插問。
所有人都是一怔,紛紛搖頭道:沒人見路兒使過。
關勝刀皺眉道:也不知駱老二讓她來做什麼?她雖機警,然而年歲太小,武功低微,又能濟什麼事?
大總管聽到武功低微四字時,突然哂了一哂,低聲對陳默道:她竟能自行解開孟式鵬制住的穴道,這內功造詣,可絕非一般了。你知道有什麼功法能做到么?他目光灼灼,陳默背心裏沁涼一片。
我知道,有個弟子站出來,沖關勝刀一拱手,道:師父聽說默客在朝興酒樓一帶探訪,因此讓她跟了來,她對這一帶熟,想是看能不能幫上些忙吧!誰知他顯然也是橙旗使駱明侖的直系弟子。
秦掌柜一聽,更是頓足痛哭。關勝刀聽着煩擾,便叫那弟子道:蔡武,你將路兒爹送回去!
蔡武本來要答應的,卻又猶豫了下,道:我得回去侍奉師父。
我送他回去吧!眾人看去,卻是陳默出聲,不由都大為詫異。
雖然萬般不情願,秦掌柜卻還是不得不隨着陳默走出豐樂巷。沿着上龍津往東,便是他住的熙寧巷。
駱旗使是怎麼收了你女兒當徒弟的?似乎是枯行無聊,陳默問道,我聽說長虹門中,並不收女弟子。
原是這丫頭的孝心得來的福氣,掌柜似乎想笑一笑,然而旋即又抽噎起來,道:如今卻不知是福是禍了。
兩三年前的一日,秦掌柜被指認與王府盜案有關,叫衙役重枷逮了去。秦家媽嚇得暈在炕上,兒子還在吃奶,也只有哭泣的份兒。路兒托鄰居照看娘親和弟弟,揣了銀錢在身上,去尋父親的好友朱老闆、伍軍爺等人,求他們前去衙門打點。然而這次衙門裏卻偏賴定了秦掌柜,每日裏刑具輪番地上,將秦掌柜折磨得死去活來。
路兒忽然消失數日,再次露面時,卻是在長虹門總舵前,賴着死活不走。橙旗使駱明侖正巧在這個時侯回總舵,便應允聽她陳情。路兒這才道出緣故,卻是不知她如何查到那盜王府之人,是長虹門的人包庇了下來,捕快被催得急了,就隨意拿個人充數頂罪。
駱明侖親身去搜尋,果然人贓並獲,那將他窩藏下來的長虹門弟子,也沒能逃脫。駱明侖略作思量,便教窩藏的弟子將盜犯殺了,取了人頭與贓物去衙門報案,只說殺了個攔路搶劫的賊人,發現他身上有這些御賜的事物,不敢妄取,送來見官。官府有了交代,自然放了秦掌柜,更覺長虹門協助維護治安很是得力,還嘉獎了幾句。長虹門轉眼將那私藏盜犯的弟子以幫規處置了,卻也堵了江湖上的是非之口。本來料理已定,駱明侖卻再度招了路兒去,說此事內幕事關長虹門顏面,你一個外人卻是盡知,恐怕不妥。路兒也甚為機靈,當即磕頭拜了駱明侖為師。
秦掌柜說完這些舊事,卻已不覺到了家門口。他便招呼道:到御河碼頭了,我家就在前面,有勞小哥送我回來,不嫌棄的話,進來喝口水再走吧!
上龍津的水色深黛,載着宮闈高闕之下那些威嚴的燈光。當年前先帝遷都於此,承前代之餘緒,整治城池。皇城宮署自不待言,在這承天門外,華表木下,正南北、正東西地,建了數道平直街巷,狀若棋盤,便號棋盤街,百姓們稱為天街。有此交通便利,不多時便商賈雲集水陸雜陳,成一處紙醉金迷的所在。然而這一條富貴相夾的水中,卻為何會有那麼幽秘的通道呢?
此時夜已極深,風聲卻更暴虐。錦雲來綢緞莊前的燈籠早已熄了兩盞,末一盞也燈色昏昧,因此就只看得見一個矇矓的來字,在浮塵中遊走着。
秦掌柜邊掏鑰匙邊拍了幾記門板,不多時,便有一名婦人前來開門。
孩子爹,如何才回來啊,有客人,怎不早說?這婦人抬臂攏發,袖下瀉出屋內光暈,只覺風姿綽約,全不似這小商販人家裏走出來的。只是再一定神,就見到一張扭曲錯位的面孔。陳默忍住沒有驚呼,卻也不由微微變色。
婦人掩面轉頭便奔進櫃枱後面的布帘子裏。秦掌柜有些難堪地賠笑道:恕罪恕罪,他媽早些年得過怪病,相貌生得有些嚇人。
陳默連忙道:哪裏哪裏,是我來得冒昧。他打量了一下這店堂,長不過二十步,櫃堂上堆滿了一匹匹的綢布,此際都用粗麻布覆著。燃燭的那角檯子前,擱着一隻高凳,凳上散着綉綳兒和針線等什物。
爹爹!爹爹!他們客套間,從簾后連滾帶跑躥出來一個五六歲的娃兒,抱着秦掌柜的腿撒嬌。
冬冬,你再不進來就要挨巴掌了!隔着院落,婦人叫了起來。冬冬這才不情願地應聲鑽回帘子裏去。
帘子后是十多丈見方的一個院落,兩邊廂房黑洞洞的,裏面傳來些動靜問候,似乎是店中夥計。秦掌柜回了兩聲,叫他們自睡去。足下一條碎石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不時隱沒在正盛放的迎春花枝下。落瓣摻着黃土,在地上鋪了軟軟厚厚的一層。院中道路和花卉佈置極是講究,正合移步換景之妙。陳默隨眼看去,便分辨出山茶、玉蘭、牡丹、臘梅十多本花木。
略轉了個轉兒,竟踏上了兩三尺長的一座小拱橋。小橋束着脈流水,流水蜿蜒,在院子偏右邊處,流水匯入個葫蘆型的池子,池子裏堆石砌山也罷了,竟還在山上盡極機巧地搭了個能勉強坐人的花亭。細看下才能發覺這亭子其實是從廂房的閣樓上伸過來的,只是這麼設計下,卻覺得池中有山,山上有亭,小小院落,倒是風光無限。池邊起了三四級石階,階下兩邊各種一株高大的海棠,透過尚疏的枝葉,能見着正房格窗里亮起的燈,正月里糊上的窗花兒尚未揭去,光投在陳默的面孔上,陳默不由駐足佇立了片刻
這佈局,無論如何不是一家小綢緞莊的後院應該有的,而且太像一個地方,不,不止是像,簡直就是縮略后移過來。陳默微微眯着眼,幾乎以為自己面前是一道終年雲霧繚繞的絕壁,還有崖上那個從來寂如荒天的院落,以及院子裏蒼白的主人
秦掌柜請陳默在迎面的大炕上坐下,自己進內屋和老婆解釋。陳默運功於耳,聽見他只是說去看了下女兒耽擱誤了,有位小哥送他回來,並不敢說路兒出事。過得一刻,那秦家媽重新出來了,面上罩了方銀紅邊兒的碧藍色杭絲帕子,手中托着個漆木盤,端出來兩隻熱氣騰騰的細白瓷碗。
簡慢了,小哥莫怪。秦家媽雙手捧着將兩碗打滷麵放在炕几上,躬了下身,退在一邊揀起針錢活接着做,歉然道:小生意人家,沒什麼好奉客的,您將就着填填肚子。
陳默一面繼續挑着麵條細細嚼,一面含糊不清地道:大媽您這麵條擀得可真筋道,大館子裏的師傅,也弄不出這麼一口味來。
秦家媽面上雖矇著布,卻能看出來她在微微地笑,道:您吃得慣就好。路兒到你們那兒以後,每次回家,都念着這口面呢!
突然,冬冬手裏攥着個風車,伸頭張腦地鑽了出來。秦掌柜要趕他睡去,陳默卻招了招手叫他,逗他說笑,看到他手中的風車,心中一動,問道:能給大哥哥看看嗎?
冬冬很有點捨不得地遞給他,面上閃過驕傲的神色,道:姐姐給我做的!
是嗎?陳默微笑道,你家姐姐真是心靈手巧。他輕輕一擰柄端,風車葉子就自動呼啦啦地轉起來。見他一眼便參詳出機關,冬冬大呼小叫,很有遇到知己的感覺,便跳進屋去,將一大把零零碎碎的東西捧了出來。
陳默獨從中拿起一個娃娃。那是個女娃娃,做成翩然起舞的姿態,陳默雖然並不通音律,可是也知道這個姿態,一定是切着某首名曲的節拍。陳默合了下眼,將它頸項轉了轉,娃娃就開始眨眼發笑,在他掌心起舞,黃裙紫帔紛紛揚揚。
姐姐不能陪我了,冬冬趴在一邊,兩眼閃閃發亮,就做了這個代她。
冬冬你幾歲了?
四歲!
是冬日生的?
我名字是冬冬,自然是冬日生的!
陳默咬了一會兒嘴唇方微笑道:你真好福氣,一生下來,就來個姐姐陪你。
秦家媽含笑道:是呀然而這一剎那,她覺得面上一寒,略一抬目光便對上秦掌柜顫顫垂下的眼皮。秦掌柜放下碗,碗中湯麵已盡,餘氣裊裊,碗底敲在桌面上,咯噔響了一聲。
秦家媽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拉扯着娃兒走了,冬冬卻一邊走一邊不捨得地叫:大哥哥,見到我姐姐跟她說我可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