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黿頭渚位於無錫獨山門萬頃堂之南,充山之麓,是一群伸入太湖巨大嶙峋亂石,三面臨水,形成一個小半島。巨石的尖端突浮於湖中,就如同一個巨大的龜頭,因此被稱之為黿頭渚。在黿頭渚的山林深處,以及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太湖邊,點綴着一座一座雕樑畫棟、檐牙高啄的亭台樓閣,彼此之間,曲徑通幽,迴廊曲欄,間以茂林修竹,繁花盛草,真是美景非常。
這其中還有兩座小小的僧院,梵音禪唱,暮鼓晨鐘,給這一片美景,帶來超塵脫俗的境界。
在黿頭渚峻崖峭壁之下,有一座古意盎然的四方亭,正好面對着太湖。建亭的人真能孕育自然的美景,但見風帆片片,漁唱聲聲,水鷗點點,湖波陣陣,真是人間天上少有,但不知還會有惱人的紛擾!
在四方亭的左側,懸崖峭壁之上,刻有“包孕吳越”四個大字,使人頓生思古之幽情。
另一旁又刻有“橫雲”兩個巨大行書,就好比是一幅巨畫,所題的上下款,使人面對如此美景天成的湖光山色,益發覺得人在圖畫中。
這天——
正是夕陽銜山,晚霞滿湖的時刻,在黿頭渚的石磯上,站着三個年輕人,湖風正拂動他們的衣袂,飄飄然入圖畫中。
其中一人嘆道:“如此美景,真是人間仙境,如果能夠隱居此間,那簡直就是塵世神仙了。”
另一位姑娘說道:“哥!你有多大年紀,就有這種隱居遁世的念頭,真是豈有此理!”
那年輕人笑道:“小梅!我只不過是觸景興嘆而已,大事未成,仔肩未卸,那裏敢有偷閑的念頭!”
說罷三人相對而笑。
這三個人正是趙小彬、小梅兄妹和華小真姑娘。
趙小彬一行三人,自岳州回到揚州,與排幫幫主華志方會晤,也祭奠了華小玲的墓冢,一番悲歡離合,又流下多少感人的眼淚。
尤其趙小梅向華老幫主說明了趙小彬和華小真的兩情相悅,華老幫主含着眼淚親口許下了婚姻。
但是,有一點意外的波折。
趙小彬在感激之餘,親自向華老幫主提出請求:“婚姻大事,不敢輕率,必須要稟明堂上雙親,再來向華伯伯求親。”
華志方老幫主自然是有些失望,但是,他還是滿口答應,連說:“禮應如此。”
倒是華小真姑娘很大方地向老幫主說道:“爹!這一段婚姻,原應是小玲妹妹的,但是,……”
坦率的華小真,此時也流下了眼淚。她幽幽地說道:“爹!並非女兒不知羞恥,在我們雙方心情都沒有平伏之前,暫時擱下。何況五月初五,我要隨小彬、小梅,前往黿頭渚,會見趙伯伯和趙伯母……”
言下之意,雖然她和趙小彬兩情相悅,還不知道劍神夫婦的意下如何?
實際上,華小真在祭奠華小玲墓冢之時,心裏有一個願望:“總得將自己的身世了解之後,才能談自己的婚事。”只是她不忍心當著白髮蒼蒼的老幫主,說出令他傷心的話來。
養育之恩已經超過了生身父母,華小真何能忍心說出她內心的感受!
華志方在點頭同意之後,帶着蒼涼的意味說道:“小真!你看爹的白髮蒼蒼,你要讓爹看到你有美滿的歸宿才是啊!”
華小真姑娘想到華小玲的死,想到爹爹待她的額外寬容與愛護,一時泣不成聲,更是無法將自己心裏的打算說出來。
揚州的盤桓,還是快樂的。尤其排幫以不亢不卑的姿態,重整聲威,不再一味忍讓,排幫的力量,頓呈欣欣向榮之概。
華小真姑娘在重託龔三之後,安心地隨同趙小彬兄妹前往黿頭渚。
在臨行之前,老幫主華志方鄭重地和華小真說道:“小真!見到趙伯伯代我多加候安,就說排幫以一個不入流的江湖幫派,能為劍神所推崇,衷心感激。士為知己者死,排幫雖然粗鄙江湖,忠心精誠,但知有一腔熱血。只要有用得上排幫之處,萬死不辭。”
老幫主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特別將龔三留在身邊。這個血性漢子當然能了解老幫主的用心,他等老幫主說完了話,他恭謹地向華小真說道:“大小姐!龔三隻有一句話:幫主叫我死,我龔三立即伸脖子。”
華小真姑娘當時眼紅紅地,沒有說什麼,只是深深地一拜,並且向龔三深深一點頭,道聲:“一切重託!”
龔三連忙說道:“大小姐!重託二字太過見外!龔三隻有一條命,別的都不說了。”
別離總是傷感的,直到離開揚州多日,華小真才慢慢恢復了內心的平靜。
從揚州到無錫,不是遙遠的路程,但也不是數日之內就能趕到。好在距離五月初五,為時尚早,趙小彬一行三人,並不兼程趕路,而是從容而行。
在五月初四的晌午,他們到達了無錫黿頭渚,風景雖美,遊人稀少。
華小真有些擔心地說道:“小彬!趙伯伯和趙伯母他們,會準時來到黿頭渚嗎?”
趙小梅笑着說道:“小真姊,你說這話,是不是有些擔心?”
華小真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排幫並不是很有名氣的幫派,而且……而且……鐵心羅剎更不是很好的名聲……”
趙小梅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說道:“小真姊!我就知道你是在擔著這種心事。你放心好了!我爹娘都是明理的人。你忘了,小彬哥當初就是奉着爹的交代,前來結識排幫,如果有一點瞧不起的意思,他不會將這驅逐韃虜的大責重任,首先找上排幫,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說明我爹的心理?”
這倒是真實的話,華小真擔心還是在第二個問題上。
趙小彬走上前來,雙手緊握住華小真的柔荑,深情地望着她,誠懇地說道:“小真姊!我只能說一句話,沒有你華小真,我趙小彬哪裏還在這個世上?”
小梅姑娘在一旁說道:“對啊!趙家不會有忘恩負義之輩。你放心!小真姊!你做我的嫂嫂,是做定了。”
華小真滿臉紅雲,心裏充滿幸福的感受。雖然難免有羞澀之意,卻從眼光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小梅又說道:“說真的,我倒是為仲彬擔著心事。”
趙小彬和華小真同時間道:“為什麼呢?”
小梅說道:“他是不是在岳州能夠遇上洪叔叔?即使是遇上洪叔叔,他們又如何才能相識?更何況,洪叔叔已經不是藍如鼎,而且,他在岳州又有許多仇家,他們能很順利地父子重逢嗎?”
這話說來讓人覺得很沉重。不管怎麼說,總是手足情深,大家自然流露出至切的關心。
趙小彬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道:“從洪叔叔夫妻相會的情形看來,冥冥之中,是有定數的。老天有眼,不會讓仲彬錯過父子重逢的良機。而且我們不要忘了,仲彬同樣也知道五月初五黿頭渚的約會,即使他們在岳州不能相會,黿頭渚還是可以見面的。”
這幾句話減輕了大家心裏的負擔,轉而期待着明天感人肺腑、賺人眼淚的場面來臨。
這一陣盤桓,不覺已經夕照晚霞的黃昏,三個人站在石磯上,眺望着金蛇亂閃的太湖,金波粼粼,心曠神怡,華小真首先就提出:“我們今天不要回客棧去好嗎?”
小梅姑娘首先拍掌贊同,說道:“就在那座四方亭上,坐待初五的來臨,讓我們今夜飽覽太湖的夜景,一定是分外的迷人。”
趙小彬正要說“好”,忽然他指着對面說道:“你們看,有一隻船來了。”
煙波萬頃,背着夕陽殘霞,果然有一隻小舟,朝着黿頭渚快速地駛來。
小梅說道:“哥!太湖上多的是打漁的歸舟……”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已經察覺到情形不對。
漁舟不會行駛得這樣的快,漁舟不會這個時候朝着黿頭渚而來。
華小真連忙說道:“會不會是趙伯伯他們?”
趙小彬搖着頭說道:“爹如果來時,至少娘要來,紫竹簫吏前輩要來,你看這隻小舟,除了舟艄一人板槳之外,中間特意架的蘆篷,至多可以坐一個人……”
小梅忽然叫道:“哥!小真姊!你們看那板槳掠舟的……”
小舟雖然離黿頭渚的石壁,至少還有數十丈,他們的眼力已經清清楚楚看到,操舟坐在船艄的,是一個婦人。
雖然她的頭上仍然戴着一頂斗笠,從她的衣着可以分辨得出,是位中年婦人。
在夕陽下戴斗笠?是怕人看到嗎?是熟人嗎?
小梅姑娘的內心一陣驚撼,她突然走向前幾步,已經瀕臨石磯的邊緣。
趙小彬也驚覺到了,立即跟上來問道:“小梅!有什麼不對嗎?”
華小真也跟上來,握住小梅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冰冷,大驚問道:“小梅!你是怎麼吶?”
小梅姑娘站在那裏,沒有說話,痴立有如一尊石像。
趙小彬留神那隻小舟,那是一隻形狀很特別的小舟,有點像洞庭君山排幫總舵所用的“浪里鑽”,狹長尖梢。所不同的就是要比“浪里鑽”短了許多。“浪里鑽”是四個人八匹槳,一齊扳動,在湖面上其快如矢。而這隻小舟只有一人有一匹槳,行走起來,也超過一般船隻。
不用說,扳槳操舟的婦人,是一位會武功的高人。
那麼小舟蘆篷里坐的人呢?是更高的高人嗎?
小舟越來越近,是正對着黿頭渚的絕壁懸崖而來的。
小梅姑娘突然轉過身來,伸出雙手,攔住趙小彬和華小真,神情嚴肅地說道:“哥!你和小真姊回到四方亭上去。”
華小真急忙說道:“小梅!來人是你的仇家嗎?”
小梅連忙搖搖頭,說道:“小真姊!……”
趙小彬說道:“小梅!為什麼要我和小真姊讓開呢?你有困難,我們能袖手旁觀嗎?”
華小真也接著說道:“小梅!讓我們在一起好嗎?別忘了我們是共過生死患難的人。”
小梅搖着頭說道:“小真姊!你和哥趕快過去吧!這件事是任何人幫不上忙的。”
趙小彬和華小真同時搶着問道:“為什麼?小梅!為什麼?”
小梅神情黯然地說道:“是我的恩師來了!”
趙小彬和華小真都意外的“嘎”了一聲,他們都曾經聽小梅敘述過,她被樂如風收歸門下的經過。
雖然小梅從來沒有批評過恩師,但是,從歷次的句里話間,可以了解到:樂如風的功力奇高,她不但是劍神趙雨昂的同門師妹,而且,她又習得更精更絕的武功,一柄寶劍,已經到了超神入化的境界。在孛羅面前,是極有地位的紅人。
還有一點,樂如風是冷酷無情的人,至少她做事絕不徇情。
她怎麼會在這時候來到黿頭渚?她來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趙小彬突然說道:“小梅!我們不走,我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裏。”
小梅忽然露出笑容,說道:“哥!我知道你和小真姊要留下來陪我的心意,那是你的手足情深,而小真姊則是愛屋及烏,我很感激。但是,哥!你們留在這裏能幫我什麼呢?是幫我同我恩師相拚嗎?除此之外,能幫我什麼呢?”
趙小彬剛叫一聲:“小梅!”
小梅懇聲說道:“她是我的授業恩師,即使她殺死了我,我也無話可說。何況,我畢竟是她唯一的徒兒,我雖然背叛了她,我卻皈依了真理,難道她真的要殺我?”
趙小彬急着說道:“小梅!做人要把握大節……”
小梅笑笑說道:“哥!你放心!我也不願就這樣輕易的死掉,我還有太多的事要做。你們快去吧!你們留在這裏,有許多話是不方便講的,說句實話,反倒不便。”
小舟已經接近到懸岩之下。趙小彬和華小真只有朝着四方亭退回去。
趙小梅緩緩地走回到石磯的邊緣,朝着太湖跪下。
小舟已經停在懸岩之下,站在岩上是看不到的。但是趙小梅跪在那裏直挺挺地,態度虔誠而嚴肅。
半晌沒有動靜,夕陽已經完全墜落,晚霞也漸轉為黯淡。
趙小梅跪在岩石邊緣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單。
華小真忍不住說道:“小彬!你看來人會不會是小梅的恩師?會不會有值得令人懷疑的地方?”
趙小彬沉吟着,但是他很肯定地說道:“小梅是隨着她師父長大的,她會了解她師父的脾氣。我們還是等下去吧!”
華小真急道:“可是天已經黑下來了!”
天色暗下來,是值得擔憂的。華小真有老練的江湖經驗,她為小梅姑娘捏着冷汗。
趙小彬握住華小真的手,安慰着說道:“小真姊!不要擔心。如果真有什麼不利的情形,即使我們不是對手,我們也要捨命一拚,現在我們要忍耐,要凝神一志地在等待。”
忽然,一條人影從太湖水面,也就是從懸岩之下,直衝而起,背着漸漸黯然的晚霞,宛如一隻大灰鶴,飛舞迴旋,轉折而下。
這份輕功,是十分驚人的。
這人飄然而落,正好落在趙小梅身後不遠。
遠在四方亭里的趙小彬和華小真,看得清楚,也看得心驚。
來人穿着一件黑灰色的大斗篷,連着頭上風帽,渾成一體。雖然風帽斗篷裹住身體,看不出身材,還可以衡量得出是個身材嬌小的人。
趙小梅直挺挺地跪在那裏,口稱:“弟子趙小梅叩見恩師。”
那裹着斗篷的人,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
這陣笑聲聽起來十分悅耳,彷彿是一串銀鈴響起,清越悠長。可是聽在趙小梅耳里,卻是十分的可怕。
趙小梅垂下了頭。
那裹着斗篷的人笑聲一落,便朗聲說道:“你還記得我是你師父嗎?”
趙小梅俯首答道:“恩師對我有撫育授藝之恩,天高地厚,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如何敢忘記恩師。”
那人說道:“盡說好聽的話,又有何用?你不但不記師恩,而且背叛師門,最後逼得我不得不從京里趕來。如今我來了,聽聽你有什麼話可說的。”
趙小梅叩頭說道:“弟子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憑恩師處置。”
這時候在四方亭里的華小真,突然朗聲叫道:“小梅!你有千百個理由,為什麼不說出來?”
趙小彬也叫道:“小梅!天下任何事、任何人,都躲不開一個‘理’字,有理由不說出來,對自己不公平,對別人也不見得有好處。你這樣一句話都不說,對你恩師,並非有利的。”
這位身裹斗篷的人並沒有回身,只是冷冷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小梅說道:“啟稟恩師!他們是……”
那人叱道:“我沒有問你,他們自然告訴我。”
趙小彬立即走出四方亭,叉手不離方寸,說道:“我姓趙,我是趙小梅的胞兄,這位姑娘姓華,是當今排幫總舵幫主的大千金。”
那人“哦”了一聲,緩緩轉過身,正好迎着一陣湖風,將她的風帽吹向腦後。
人是背着漸漸淡去的晚霞,但是,還是可以讓人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位容貌極其端莊而秀麗的中年婦人。
修長的眉下有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稍嫌大的嘴,卻一點也不難看,單從她的臉上皮膚看來,平滑柔細,一點也沒有衰老的皺紋。
如果說這位婦人有什麼缺點,就是那雙眼睛太明亮,當她瞪着眼睛瞧人的時刻,凌厲的眼神,使人不敢對視。
她首先盯着趙小彬,緩緩地說道:“你就是趙雨昂的兒子?”
趙小彬又向前走了兩步,抱拳說道:“不錯!家父正是江湖上人人尊稱的劍神。”
那婦人笑道說道:“你以為特意把劍神二字抬出來,就可以嚇住人嗎?”
趙小彬朗聲說道:“我用不着嚇人,我只是告訴你,劍神在江湖上受人尊敬,前輩既是江湖人物,就知道對別人應有的尊重。前輩當著我的面,連名帶姓,直稱家父,是很不禮貌的。所以,我要提醒前輩。君子絕交,不出惡聲……”
趙小梅叫道:“哥!我求求你!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那婦人突然一閃身,快得如同閃電,不知道她是用的什麼樣的身法,只聽得“啪”地一聲,她又折回到原地,滿臉寒霜地站在那裏。
方才那一聲響,是趙小梅挨了一個耳光,人都被打得歪倒了。可是小梅姑娘又掙扎着起來,仍然在跪着。
這回她是面向著裏面跪着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嘴角,正在流着血。
趙小彬寒着臉,從身上取出魚腸短劍,厲聲說道:“你這樣打人,不像是個江湖前輩應有的風範。”
那婦人冷笑說道:“你要怎樣?”
趙小彬寒聲說道:“我要不再對你有任何尊敬!”
那婦人收斂起臉上的冷笑,說道:“你以為你是誰?你的尊敬算的什麼?”
趙小彬說道:“尊敬就是尊敬,大人物的尊敬和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的尊敬,在意義上講,完全一樣的。我不尊敬你,就不會再對你有任何忍讓。你再有任何令我不快的事,我就會對你不客氣。”
那婦人突然爆發似的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我樂如風還沒有人敢對我不客氣。小娃娃!你要怎樣對我不客氣哩?”
趙小彬冷靜地說道:“你要是再打小梅,你就會知道。”
樂如風站在那裏,突然那披着的斗篷,像是被風鼓了起來一樣,但是頃刻又平伏下去。
她來回地踱了兩步說道:“老實說,近二十多年以來,還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至少你的膽量是可嘉的。”
趙小彬冷冷地說道:“那是因為你二十多年以來,所遇到的都是缺膽的人。”
樂如風說道:“你知道小梅是我的徒兒!做師父的打徒兒,有什麼不對嗎?”
趙小彬說道:“你可知道小梅是我的胞妹,而且是孿生胞妹。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被責打,而且是無故的責打。”
樂如風笑笑說道:“不知道你的劍術是不是能夠比得上你的巧辯。”
趙小彬說道:“我的口舌之辯不行,我的劍術更不行。不過,行與不行,並沒有關係,我到了該講話的時候,或者到了該動手的時候,我都會挺身而出。”
樂如風說道:“你不怕死!”
趙小彬說道:“一個江湖客,可殺不可辱。何況我是劍神的兒子。”
樂如風說道:“說得很好!趙……你叫什麼來着?”
趙小彬應聲說道:“我叫趙小彬!”
樂如風點點頭說道:“好!趙小彬!你出劍吧!”
小梅跪在地上哭着求道:“恩師!求你原諒我哥哥!”
樂如風冷笑沒有答話。
趙小彬朗聲說道:“小梅!請你不要替我求,為什麼要求人呢?就算是伏屍血濺,也值不得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人。小梅!劍神的兒女,是寧在直中死,不在屈中生。何況……”
他突然屈指一彈,魚腸劍的劍身一震,彷彿震落了一地光芒,劍作龍吟,清越地響在這太湖之濱。
他仰天長嘯,嘯聲隨着湖上晚風,響得很遠。
他握劍平胸,意氣昂揚地說道:“小梅!何況我這柄魚腸劍,是爹傳給我的,我也不能辱沒了這柄劍。”
樂如風一直在聽他說,這時候,她的語氣突然緩了下來,說道:“想不到趙雨昂有這樣的兒子!”
趙小彬一瞪眼。
樂如風就說道:“趙小彬!你出劍吧!”
趙小彬突然邁步上前,剛剛走出第三步,人的身形一撲,手中魚腸劍一揮而出,一連攻出三劍。
趙小彬自然不會輕視對方,這樣連續三劍,是盡自己生平所學,最能表達他的功力的,就是一個“快”字。
一連三招,連成一氣,魚腸劍雖短,當趙小彬如此揮出之後,劍尖前面閃爍着尺來長的光芒。
人是快手,劍是神兵。
樂如風斗篷突然一旋而起,人平地而起,非常自然地讓開三劍。但是她飄身下落的瞬間,人向前挪了幾步,斗篷鼓着一股如涌而至的勁道,逼得趙小彬腳下樁步不穩,一連退了兩三步。
趙小彬絲毫沒有頓挫的意思。二次邁步,手中的魚腸劍分別攻出刺、削、劈、划、砍,五種不同的招式。全力搶攻,絲毫不懼。
樂如風突然斗篷一旋而解,巨大的斗篷,如同金色大車蓋,直旋而出,而且是搶住趙小彬那一招“力劈華山”,短劍用的是“砍”的方式,十分奇妙地搶着那一瞬,而且彷彿是事先算好了的那一瞬,斗篷挾着凌厲的勁風,盤旋而進,旋向趙小彬的身腰。
趙小彬暗叫“不好”,手中短劍一收一挑,人卻從地上一彈而起,魚腸劍看似挑向斗篷,實際上是用力攪向斗篷,在一搭之下,人是借勁衝天而起,平空拔起兩丈有餘,讓那大斗篷從腳底下旋轉而過,他卻飄身落到石磯的一端。
幾乎就在這一躍的同時,華小真雙手如飛,打出十枚暗器,破風閃電而至。
樂如風斗篷一收,華小真的暗器如同泥牛入海。
就由於這樣一頓,趙小彬越過斗篷的上面,樂如風沒有能夠搶得一剎那的機先,將斗篷飛舞跟蹤過去。
趙小彬剛一站定腳步,立即叫道:“小真!小心!”
只見樂如風的斗篷一抖一放,華小真打出來的十多枚暗器,滿天星斗,傾灑而回。
華小真可沒有那個本事收回自己的暗器,她得到趙小彬的一聲提醒,右手兵刃出鞘,揮舞起一團劍花,叮叮噹噹一陣亂響,十多枚暗器,總算被她用兵刃擊落掉了。
不過,華小真的右手臂,卻被震得發麻,這是叫人吃驚的。
趙小彬搶一步退回來,與華小真並肩站在一起。
他們二人此時刻已經沒有旁的念頭,但知全力一拚,力盡而死。因為他們已經知道自己的功力,與樂如風還相差一截。
樂如風的斗篷一旋,又披到身上,連風帽都已經戴上了。
她望着趙小彬和華小真,並肩而立,豪氣干雲的情形,再看看小梅姑娘跪在那裏,臉已經腫了起來。
她忽然說道:“你起來!沒有人要你跪着的!”
小梅姑娘剛一說道:“多謝恩師!……”
人還沒有站起來,卻昏倒在地。
華小真搶過去,一把抱在懷裏,看到小梅姑娘嘴角流着血、左臉頰腫得老高,忍不住哭着叫着:“小梅!小梅!”
樂如風瞧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走向懸崖邊緣。
趙小彬突然喝道:“樂如風!你給我站住!”
樂如風站住並沒有回頭,冷冷地說道:“好一個劍神的兒子,是一個懂得教養的江湖客,你是這樣跟我講話嗎?”
趙小彬咬牙說道:“我要用天下最惡毒的語言來罵你。你還想我對你存有一分尊敬嗎?人家說:虎毒不食子!小梅跟隨你十幾年,你卻忍心把她打成這個樣子,你已經是一個瘋狂沒有人性的人,你還指望有人會尊敬你嗎?”
樂如風冷冷說道:“如果照她的行為,我早就活劈了她,打她一掌,是她運氣。”
趙小彬咬牙說道:“樂如風!你錯了!你錯到底了!你根本沒有了是非標準。你已經顛倒了是非黑白。老實說,如果照小梅的行為,你應該感謝她,因為她為你指出一條道路,讓你從錯誤的道路上,還可以回頭!”
樂如風根本沒有再理趙小彬,縱身一跳,飄向崖下。並在離開石礬的那一瞬。她說了一句:“明天讓你父親跟我說話。”
人影杳然,趙小彬搶到崖邊,但見一隻小舟,已經離岸很遠,駛向黑茫茫不可測的太湖之中。
華小真叫道:“小彬!”
趙小彬趕忙回到她的身邊,只見小梅雙目緊閉,臉如白紙。
他一時也慌了手腳,剛說道:“怎麼辦?……”
華小真說道:“小彬!你不能慌!你慌了主張,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小梅只是昏了過去,應該不是有大礙的。”
趙小彬慚愧說道:“小真姊!你看我真的慌亂了。將小梅放平吧!”
華小真將小梅姑娘平放在地上,他叫華小真用雙手夾小梅的脖子兩邊,抵住耳朵下面,將小梅上身抬起來。然後他再用雙掌,抵住小梅的后心。
突然他吐氣一嘿,手掌之震,小梅哇地一聲,吐出一口淤血的痰,人悠悠醒了過來。
她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叫道:“恩師!”
華小真趕緊將她摟在懷裏,用臉貼着她的臉,流着淚叫道:“小梅!你醒了!可把我們急壞了。”
小梅抬起來問道:“小真姊!我恩師她老人家呢?”
華小真說道:“小梅!她已經走了!”
小梅的眼淚如泉湧出,抱着華小真說道:“小真姊!我覺得我真該死!不管怎麼說,恩師撫育我十幾年,而今我卻背叛了她!”
趙小彬蹲下來,望着小梅,沉重地說道:“小梅!我能說句話吧!”
小梅說道:“哥!你要說什麼?你可以隨意說。”
趙小彬說道:“小梅!我們是同胞而且是孿生的兄妹,我們比任何親人骨肉更要親一些。我的話,應該就是你所能想到的話,只不過你現在心神受損,靈智已失,你已經想不到這些。”
華小真抱着小梅說道:“小彬!非要現在說不可嗎?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說!或者留待回到客棧再說吶!”
華小真的話,用意非常明顯,小梅身體和心神,都是受了創傷,這時候是不要再給她過激的話了。
但是,趙小彬卻不這樣想,他以為,如果不把小梅的枷鎖除掉,對小梅而言,隨時都會不明白的死掉!
小梅在心裏有一個結,那是個病,是致命的沉痾。趙小彬決心要投以猛劑,要她立起沉痾。當然,那也是要冒幾分險,如果不能治癒,就可能要了她的命。
趙小彬蹲在一旁,誠懇地說道:“小梅!首先我要向你致歉!”
小梅怯怯地叫道:“哥!”
趙小彬說道:“小梅!真的!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當我挺身而出的時候,當我和樂前輩惡言相向的時候,當我拔劍在手,和樂前輩動手的時候,你的心裏是最痛苦的。因為,十幾年的撫育教養之恩,你對樂前輩是有深厚的感情,你不願也不能聽到有人這樣對你的恩師……”
“哥!……”
“可是,這個惡言相向的人,這個拔劍而出的人,卻是你同胞孿生的哥哥,你實在是夾在當中,痛苦不堪,而又不能說一句話。”
“哥!不要說了好嗎?”小梅呻吟着。
“因此,我首先要向你致歉!我不應該當著你是那樣的咄咄逼人。”
小梅搖着頭,把臉埋在華小真的懷裏,說不出話來。
趙小彬接著說道:“小梅!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這樣不近人情?我能尊重我的妹妹,我為什麼不能尊重我妹妹的師父呢?因為,我在說那些話,做那些事的時候,我是分開了個人的私情和邦國的公仇。換句話說,我是把公和私分得十分清楚!”
趙小彬把這些話,說得很吃力,解釋得很困難。但是,在小梅聽起來,卻是句句入耳動聽,她能了解趙小彬所說的每一句話的含義。
這大概是孿生兄妹的天性。
小梅則一抬起頭來,趙小彬接着又說道:“小梅,我從沒有發覺我自己是那麼笨,好像我沒有辦法把我心中的意思,說得讓你一聽就明白。”
小梅說道:“哥!你說的話,我都能很明白。”
趙小彬大喜說道:“小梅!那真是太好了!你不會對我方才的行為,耿耿於懷了。”
小梅說道:“對於師恩是不能忘記的,而對於元人滅宋、入侵中原的國讎,也是不能忘記的。當這兩件事如果衝突的時候,要能分別得出輕重、大小、高低。”
趙小彬感動地說道:“小梅!你真聰明……”
小梅搖着頭說道:“不!我不聰明。因為我雖然知道這個道理,卻擔心自己沒有辦法照着道理去做。”
這時候就聽到有人從四方亭那邊哈哈大笑而來,說道:“小梅!那是因為你的本性純良,我們的傳統倫理道德,深植在你的心中,影響到了你!孩子!不要以為你做不到而感到不安,那正是你尊貴的人性具體的表現。”
小梅姑娘一聽,一個翻身從華小真的懷裏跳起來,叫道:“爹!”她一抬頭又看到了站在劍神身後的人,撕裂心肺的一聲叫:“娘!”
一個飛身撲至,投到何冷梅的懷裏。
做母親的撫着小梅那突起紅腫的臉,不覺淚如雨下,摟緊了孩子的頭,凄聲叫道:“我可憐的孩子!”
紫竹簫史站在另一旁笑道:“冷梅大姊!快擦乾眼淚準備迎接另一個莫大的喜悅吧!小梅挨了一掌,那正是她明理懂事的表現,那不是可憐,而是可喜。”
小梅從娘的懷裏抬起頭來,擦去眼淚,帶着微笑叫道:“阿姨!”
這時候趙小彬已經遠遠地跪下了。
華小真是何等聰明的姑娘,她已經知道來的正是劍神趙雨昂夫婦,也就是她未來的翁姑,而站在另一旁的想必就是常聽提起的紫竹簫史。
華小真內心充滿了緊張與不安,她隨在趙小彬的身後,跪在那裏。
小梅姑娘伸手拉住母親的手說道:“娘!你快過來!”
何冷梅牽着女兒的手,走上前幾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她的眼淚又如斷串的珍珠,灑落下來。
趙雨昂此時上前,靠近何冷梅身邊,輕聲說道:“冷梅!這就是你二十年未見過的孩子!”
趙小彬直挺挺地跪在那裏,哽咽地叫道:“娘!不孝的孩兒小彬,給你叩頭!”
何冷梅快步上前,伸手牽起趙小彬,只說了一聲:“我的孩子……”
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紫竹簫史笑道:“冷梅大姊!你如今左手牽着女兒,右手牽著兒子,想必是世間最高的滿足,可是,眼前還有人跪在那裏吶!”
何冷梅連忙問道:“小彬!這位姑娘她是……?”
趙小彬說道:“她是當今排幫幫主華志方華老爺子的長女公子,她名字叫華小真!”
趙小梅卻在一旁緊接著說道:“娘!好叫你高興,華姊姊就是我未來的大嫂啊!”
何冷梅啊了一聲,她放下兒女的雙手,走上前,雙手扶起華小真姑娘,拉到自己的身前,仔細地看着。
雖然是暗淡的夜裏,卻可以看到華小真那嬌羞無限的表情,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參見伯父伯母!”
小梅在身後笑道:“小真姊!要叫爹娘,不能再叫伯父伯母了!”
把一向落落大方的華小真,羞低了頭。
何冷梅伸手摟住華小真的肩,微笑着向趙雨昂說道:“雨昂!你派小彬前往排幫,看樣子不但贏得了人心,而且還贏得了一位最好的兒媳婦。”
趙雨昂微笑着朝着華小真說道:“華姑娘!令尊近來可好?”
華小真肅然地回答道:“回趙伯伯的話,家嚴現在已經回到揚州,雖然一度心情苦悶,健康很差,現在信心恢復,精神很好。家嚴一再感激趙伯伯不以排幫江湖卑微,而能托以重任,感激莫名,誓以一生獻給匡複大業。”
趙雨昂對華小真這番說得極為得體,而又鏗鏘有聲的話,很是讚許,連連點頭,他說道:“令尊忠誠感人,令人好生敬佩!自古言道:十室之內,必有忠信;十步之內,也有芳草。排幫雖在江湖,而心存忠義,愧煞那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尤其愧煞那些廁身廟堂,享受俸祿的官吏。有令尊如此深明大義,令人對未來前途,充滿子希望!”
雖然,趙雨昂這一段話說得很嚴肅,但是聽在華小真的耳里,感到十分安慰。
她從何冷梅摟住她肩頭那隻手,所傳來的溫暖,又從趙雨昂那一番話當中,她的內心充滿了感激。
趙小梅此時上前拉住華小真的手,笑嘻嘻地說道:“小真姊!你還要擔心嗎?我說你做我的大嫂做定了吧!嘻!嘻!”
小梅的一派天真,逗笑了在場所有的人。
紫竹簫史在一邊說道:“久別的母子重逢,一喜!為兒獲得佳婦,二喜!排幫之行成功,三喜!今夜喜事重重,我們總不能站在這湖風襲人的黿頭渚,就這樣談上一夜吧!”
何冷梅雙手牽着兩位姑娘,含笑說道:“簫史的意見,我們無不聽從。”
紫竹簫史笑道:“喜事重重,豈可無酒!我們此刻應該回到市廛,好好地痛飲三杯!”
大家一致贊同,回到無錫,尋找了一家清靜而又乾淨的客棧,要了一連四間上房,並且安置一桌酒菜,先聚在一起,談不完的別後,談不完的未來。
大家對於排幫的勇於面對現實,感到欣慰。
大家對於華小玲姑娘遭遇意外,感到惋惜。
大家對於洪如鼐夫婦的破鏡重圓,感到快慰!
大家對於仲彬和朱雲甫二人沒有下落,感到擔心!
大家對於樂如風來到黿頭渚,感到沉重!
無論如何,這一餐酒,喝得大家都十分快樂。
趙雨昂看到兒子歷經了艱險,人變得更成熟了。子女的成長,自然就是做父母的安慰。
紫竹簫史對於排幫的挺身而出,是十分感動的。下層的人心不死,那是匡複大業最好的保證。
最快樂的還是何冷梅。
二十年分離之後,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的英俊,如此的有為,如此的有志氣,那份喜悅,不用說有多麼濃!
再看到華小真,她已從心裏答應,兒子有這樣一位佳婦,是他的福氣。
如果說她也有不愉快的事,那便是小梅的師父樂如風意外地出現在黿頭渚。小梅是一位十分有個性的孩子。她隨着樂如風習藝十餘載,可以算得上是情逾母女,如今一旦敵我分明的對立,這對於小梅,是一項很嚴重的打擊。
何冷梅為這件事,在心裏緊緊地系了一個結。
趁個空,她將華小真拉到自己身邊,說著悄悄話。
“小真!你是真的願意做我們趙家的兒媳婦嗎?”
華小真畢竟是一位開朗的姑娘,她雖然有幾分害羞,卻是十分嚴正地回答着說道:“伯母!我和小彬共過患難,同過生死,至少在我來說,他是我一生值得信託的人。”
何冷梅輕輕地拍着她的手背,微笑着說道:“小真!我看得出你們的感情,我也贊同小彬的選擇眼光。婚姻不是用來感恩的,但是生死的恩情,做為婚姻基礎,這個婚姻會更加美滿的。”
華小真對於這位未來的婆婆是如此地開朗近人情,也感到十分的安慰。她自然地更貼近何冷梅一些。
這時候何冷梅忽然問道:“小真!你有沒有看到,今天晚上有一個人並不是真正的快樂?”
華小真說道:“伯母指的是小梅嗎?”
何冷梅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小梅雖然說是跟我長大的,但是撫育她時間最長的,還是她師父,因此,她對師父的情感,是根深蒂固的。雖然她享受了親情,懍於邦國的大義血仇,可是在她內心深處,還是忘不了師父授業撫育之恩。這是個極強烈的衝突。這個衝突是對人的一種痛苦折磨。小真!你看小梅今天晚上處處都因為有她而引發歡笑,可是,你有沒有發現,當她一旦不笑的時候,她就自然地有一種無聲的嘆息。那正是她內心藏有一種不快樂的種子。”
華小真點點頭。
她想到:只有母親才能如此細心地觀察入微。除了母親還有誰能注意到靈魂的深處?
可是,華小真想到自己就從來沒有享受過母愛,甚至於連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都不知道。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要張口嘆一口無聲的氣。
但是她沒有,她警覺地吸回了這口氣。
何冷梅已經注意到了,她連忙問道:“小真!有什麼不對嗎?”
華小真立即說道:“沒有,我只是感覺到,只有母親才能如此觀察入微。的確,經過伯母這樣的一說,我也發現小梅的內心是有這種不快樂的潛在。伯母!這是一件值得擔心的事嗎?”
何冷梅點點頭,說道:“明天樂如風再來的時候,無論是什麼樣的結果,對小梅都是一種傷害。小真!我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願意看到小梅有任何傷害。”
華小真連忙問道:“伯母!你的意思是……?”
何冷梅說道:“小真!正如你所說的,只有母親才會如此觀察入微,只有母親對女兒才如此血肉相連。如果說,明天樂如風一來,不可避免要造成對小梅的傷害,我也希望,這個傷害是能減到最低、最輕微!”
華小真聰明地覺察到自己的責任,連忙問道:“伯母!要我怎麼去做?”
何冷梅說道:“我可以看出,小梅和你的感情很好,她會接納你對她的建議。”
華小真說道:“伯母!我會儘力的。”
何冷梅正色說道:“小真!師恩與國恨之間的孰重孰輕,這個道理小梅都能懂得。但是,懂得與做到,是兩個不同的境界。”
華小真連忙說道:“小梅是聰明絕頂的人!”
何冷梅黯然說道:“正因為如此,要用道理說服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小真!希望你儘力。”
這個付託是十分沉重的,何冷梅把這樣一副重擔,等不到散席,就交給了華小真,說明她對華小真的器重!
而華小真呢?未來的婆婆請託她的第一件事,如果做不成功,這第一印象如此,往後的日子該當如何?
晚餐散了。
趙雨昂和何冷梅夫婦、紫竹簫史、趙小彬、以及趙小梅和華小真兩位姑娘,分別佔用了四間上房。
華小真和趙小梅回到房裏以後,小梅先問道:“小真姊!我看你跟我娘很能談得來,我為你高興。”
華小真說道:“伯母是一位慈祥的長者,她的風采、談吐、見解,無一不是我日後師法的榜樣。尤其是她老人家對我的愛護,使我深深感受溫暖!”
小梅笑道:“小真姊!我真高興你這樣的說。”
華小真說道:“我這麼說,好像我有些不顧羞恥,因為我畢竟還不是趙家的兒媳婦。”
小梅笑着握住她的手說道:“在我早已經把你看作是大嫂了。小真姊!說真的,武林兒女是不要在這些地方拘泥不化的。”
華小真點點頭說道:“因此,我對伯母的溫暖,感到特別受用。小梅!你知道的,從小我就失去了母愛,我是個女孩子,雖然爹對我是疼愛有加,還是比不上母親。小梅!就憑這一點,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小梅說道:“現在你用不着再羨慕我了,我娘不就等於是你娘一樣嗎?”
華小真已經脫去外衣,睡到被褥里說道:“所以,嫁給小彬,不僅僅是獲得愛情,更獲得了親情,彌補了我這輩子最大的缺憾。”
小梅也鑽進另一張床的被褥里笑道:“那還用得着說嗎?小真姊!你將永遠擁有這份親情,永遠不會有人拉開你。”
華小真突然側過身子,面對着小梅說道:“有一種情形之下,也會例外!”
小梅怔了一下,說道:“會有例外的情形嗎?”
華小真半欠着身子,雙手疊在腦後,靠在床上,眼睛望着帳頂,說道:“如果有一天,為了驅逐韃虜而起事,排幫的人投入了這股洪流,到那時候,我會毫不考慮地拜別伯母——應該是說拜別娘,投身到起事的行列。”
她放下雙手,轉過身子來說道:“你看!這不是例外嗎?”
小梅聽了頓了一下,然後她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的。小真姊!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一旦邦國大事需要你的時候,你會把親情放在第二位,雖然這份親情儘管來之不易。是不是這個意思?”
華小真問道:“小梅!你會覺得我言不由衷,是嗎?”
小梅搖搖頭,說道:“小真姊!對我,你應該是不會的!”
華小真說道:“謝謝你對我的相信。”
小梅姑娘說道:“可是你這種感情,我還是不能了解的!親情、友情、愛情,凝聚在一起,還有什麼力量可以使你撇開這些?邦國大事,對一個女人家來說,真的是有那麼重要嗎?”
華小真正色望着她,緩緩地說道:“其實,小梅!你對於這種感情的分野,才真正的了解得最深刻。”
小梅露出微笑,望着華小真。
華小真繼續說道:“小梅!我們還不是姑嫂,但是我們之間的友誼,恐怕早已超過了姑嫂的感情。我的話,不需要再作修飾,因為我們的感情夠。”
小梅笑笑說道:“小真姊!你已經在修飾了。有什麼話請說吧!”
華小真說道:“小梅!當初在清涼山與爹爹見面的時候,你為什麼會放棄自己近二十年的恨意……”
“那是……親情嘛!父母親情是無法相比的。”
“如果說……我是說假使你爹,趙伯伯是個十惡不赦的人,親情還會能起那麼大的效力嗎?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趙伯伯在當時是亂臣賊子,小梅!恐怕你不但不能消除十餘年的恨意,反而更會增加你對他的仇視。”
“小真姊!我不懂你這個假設是要說明什麼?”
“我要說明一個人對父母的感情,是與生俱來的,但是一個人對於自己的邦國情深,也是與生俱來的,忠君愛國,人人尊敬,背叛自己的君王與國家,則是人人唾棄。”
“還是進一步說明嗎?”
“小梅!當一個人的私人感情,與邦國的大義血忱相衝的時候,私人是要放在第二位的。”
趙小梅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怔怔地望着華小真。
華小真也趁勢坐了起來,慢慢地說道:“這些話,聽起來似乎不夠溫柔敦厚,不容易讓人聽得進去,但是,真正的聰明人,還是可以三思的。”
小梅忽然說道:“小真姊!方才吃飯時候,我娘跟你說的就是這些?”
華小真說道:“伯母什麼也沒有說,事實上她也不需要跟我說這些。她只是在對我說,她在擔心着你,擔心她老人家唯一的女兒會有內心折磨,在師恩與國恨之間,拿不定心意,那是極大的痛苦!”
小梅低下了頭。
華小真說道:“師恩與國恨,孰重孰輕?伯母說你當然知道得清楚。但是,知道是一回事,一旦事到臨頭,又是另一回事。”
小梅喃喃地說道:“娘是不放心我?”
華小真說道:“不是不放心,而是對自己的女兒了解得太清楚。小梅!你是外表剛強,內心脆弱;外表冷倔,內心仁慈的姑娘,感情往往會超過自己的理念。”
她下得床來,坐到小梅的床沿上,輕輕握住小梅的手,柔聲說道:“當一個人情感和理念相衝,那就是最痛苦的時刻。小梅!只有伯母她老人家用母親特有的眼光,才能看得出,今天只有你,在大家都快樂歡欣的時候,內心深處還隱藏着有一絲憂愁。沒有一個母親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快樂,沒有一個母親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情感上有折磨。”
小梅抬起頭來說道:“於是娘就請你來做我的說客!”
華小真搖搖頭,微笑說道:“我不配做說客,我只是把一個母親的關懷與愛心,告訴一個在彷徨中感到痛苦的女兒!”
小梅突然抓住華小真的雙手,急促地說道:“小真姊!你說的可能都是真的,我一直在擔心,擔心明天,我恩師來時,我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她是我授藝撫育的恩師,但是她卻是入侵中原韃子的爪牙。”
她說此處,有些泫然欲淚。
華小真說道:“小梅!繼續說下去!說下去!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來,才不會積鬱在心,悶出病來的。”
小梅說道:“站在邦國的大義血忱,我跟恩師之間,毫無抉擇。但是,十幾年的撫育,豈能一旦無情。老實說,我是痛苦,而且是得不到解決的痛苦。”
華小真說道:“小梅!你說我是說客,看樣子我這個說客是個十分失敗的說客。”
小梅說道:“不!小真姊!你方才舉了一個很好的例子。你說,如果有一天驅逐韃虜的大業,需要你的投入,你會毫不思考地撇開你的親情、愛情、友情,而將自己全部投入。你用這個例子,為我說明了事有輕重,情有大小——我不說親疏,而要說大小,就是為要區別個人與邦國之間的差別。……”
華小真緊緊地握住小梅的手,在不停地搖撼着,口中不斷地說道:“小梅!你了解得比我還要深,還用得着我來饒舌做什麼?明天……”
小梅立即接著說道:“明天我會有一個妥善的方法,來面對這個公私相衝的局面。”
她說著話,伸手拍拍華小真的手,說道:“小真姊!睡吧!”
華小真回到自己的床上,掖好棉被,吹熄了燈火,才聽小梅輕輕地說聲:“謝謝你!小真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