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思細碎
北宋初年,柳永《望海潮》中的杭州已是江南名城。到南宋,南逃的皇帝趙構把杭州定為國都,升作臨安府,更成為紅塵中第一等的繁華去處。
杭州的格局和文雅陰柔的趙氏王朝非常相宜。從南部大內的和寧門開始,13500尺長的御街直貫北部的中正橋,把腰鼓形的杭城剖為兩半。御街中心專供皇帝巡幸用的御道兩邊有石砌的河道,借河水把御道和百姓隔離開來。河裏種着荷花,河畔栽着桃李,每逢春夏,水光花光交映,水香花香滿街,薰得行人如醉。
這是個詩意的城市,連御街都是詩意的,但它偏有一個別稱叫作武林。初次聽到的人未免有些納罕,其實這名字和刀光劍影的江湖沒什麼關係,只因為杭州郊外的山水在漢晉時叫做武林罷了。
自從秦家在江湖上崛起,對典故沒有興趣的江湖子弟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杭州所以叫做武林,自然是因為武林第一家秦家的緣故。
御街最繁華的地段叫中瓦子,杭州最大的酒樓,秦家開的武林園就坐落在那裏。
武林園二樓的閣子裏,海聲對張褚道:臨安府的山水才是武林園名字的來歷。你想秦去疾那樣文雅謙遜的人,怎麼會存心誇耀武林第一家的稱號。
隔壁閣子裏響起清脆的掌聲。嘩的一聲,有人掀開竹簾走了過來。是個繫着黑巾、穿着黑衣的俊俏少女,面頰緋紅,醉意已濃,迎着二人道:說得好!我敬你們一杯。
江湖兒女本來不拘小節,海聲和張褚雖不認得她,卻也舉杯,幸會。
少女坐到桌邊,你們是我哥哥的朋友嗎?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們?
張褚獃獃地道:你哥哥是誰?
她忽然發怒,你明明知道,卻來問我,當真是哥哥死了,你看着我好欺負嗎?一掌拍在桌上。這一掌力道好大,連桌子帶碗一併碎了,劃得她手掌鮮血淋漓。
海聲只覺這少女簡直莫名其妙,但她的蠻橫舉止中帶着種說不出的凄苦在,讓人不忍心對她發脾氣。
武林園的老闆也被驚動了,一進來就對海聲和張褚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讓夥計另外整治一桌酒席賠兩位。又轉身勸那少女,三姑娘,你何苦這麼作踐自己,讓老夫人知道了,心裏還不知怎樣呢。
手上的劇痛讓她清醒了些,板著臉道:你們不說,她怎會知道。
一旁的張褚忍不住道:這位姑娘,你手上流的不是血是水嗎?先包紮了再說吧。
她橫他一大眼,要你管。
看着她背影,張褚有些陶醉地,江南的姑娘就是秀氣,嬌嬌小小的,水璫璫的。
這還叫秀氣?海聲失笑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她就是秦去疾的小妹。紫豹子秦忘憂你是惹不起的。
張褚笑道:我也沒想招惹她呀。
可惜杭州城小了點,他們出了武林園,三轉兩轉的,又在中瓦子的錢家乾果鋪前遇着了她。
乾果鋪前圍了一大堆人,卻悄沒聲兒。張褚是個沒事也要生事的性子,自然拉着海聲去看熱鬧。於是,海聲又聽到了那個水般清澈的聲音:杏仁膏、薄荷膏、楊梅糖、麝香糖哎呀,我不知道清音喜歡哪一種,你每樣給我包一點吧。
海聲慢慢咀嚼着重逢的喜悅。跟近鄉情怯一般道理,朝思暮想的人到了眼前,反而不敢相認了。
你現在還有閒情逸緻逛街買果子?一個聲音冷冷地響起,卻是秦忘憂。
圍觀的人群立時退了三尺。美人人人愛看,但是火爆脾氣的霹靂美人還是遠觀為宜。於是海聲和張褚就擠了進去。
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是需要理由的,而她就是那個理由。她發如鴉翅,衫如春雪,全身散發著明而不亮的光彩,叫人神為之奪。滿城淡然春意里,她是最明媚的一筆。海聲在一陣暈眩中,模糊地想:你為什麼不回頭呢?
新詠回過頭,冷冷地看着忘憂。我逛街,與你何關,要你來管?臨安府是姓趙的,不是姓秦的。
忘憂兩隻清亮的大眼裏燃的是火。別人我管不着,衛新詠我就管得着。大哥才死幾天,屍骨未寒,你就和別的男人勾三搭四,還公然逛到大街上來了,你知不知羞?
新詠身側的男子走上前來,是風神如玉的翩翩公子,說話也溫文爾雅,三姑娘,你說話客氣些兒。他似乎隨便地撣了撣衣袖,但張褚和海聲看得真切,他就在拂衣的剎那間猝然出手,點了忘憂的啞穴,是如假包換的拂花手,慕容氏少主的獨門秘技。
忘憂臉漲得通紅,身子簌簌發抖,卻沖不破慕容封住的穴道。武林第一家的三小姐何嘗受過這種氣,眼淚在她眼眶裏轉來轉去,卻不流下來,真是可愛復可憐。
張褚好管閑事亂出頭的脾氣頓時又發作了,拉都拉不住。他大剌剌地走上前,像對哥們似的大力拍着忘憂的肩,喝,一個人要是行得正,立得穩,怎麼會怕別人開口說話?三姑娘,你說是不是?倒像跟她認得很多年了。
忘憂只覺一股熱流衝過穴道,在心裏罵了幾百遍的話頓時衝口而出:好一對狗男女。
慕容的手微微一動,卻被一隻溫潤如玉的手按住。阿殊,別跟小孩子計較。新詠對着忘憂,仍是懶洋洋的口氣,我和阿殊行得正不正,立得穩不穩,你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難道我還能堵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雖然新詠只長忘憂一歲,但衛家沒有男丁,她十五歲就開始執掌這個龐大世家的一切事務,殺伐決斷不輸男子。眼睜睜看着新詠和慕容離開,被她氣勢壓住的忘憂氣到極點,左手一揚,一把暗器如絲如網,罩住了新詠。這一把暗器實在非同小可,自從唐門式微,江湖中人提起暗器之宗,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江南秦家。偏偏忘憂用的又是秦家最駭人的一種暗器相思。
相思來無影,去無蹤,殺人於無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難當,至死方休。偏偏還沒有解藥。
忘憂恨新詠哪裏就到了這種程度,只是這女孩子行事完全憑本能,她不是想到了就去做,而是想都不想就做了。所以相思出手后,她也呆掉了,整個人如墜冰窟。
相思是看不見的,但聽得見。空中響起一陣細若情人耳語的樂聲。這細微的聲音雖淹沒在市街的嘈雜里,海聲卻聽到了。看着新詠不閃不避,從容地走在街邊,海聲就懵了,他想也不想,飛身上去拉開她。
新詠的衣袖像天鵝翅膀一樣展開,她的手指靈敏地在春風中穿梭,像一種古老而優雅的舞蹈,接住了透明的相思。
海聲感到一種又酸又甜的滋味讓整個心臟都麻痹了,就像愛上某人時的感覺。人人都說相思會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不到滋味如此美妙,他想大聲說你們都錯了,卻聽不到自己聲音。
他最後看到的就是落花中的新詠。她流轉如水的氣機震動了半條街上的樹,在那些墜落紛紛粉白緋紅的花瓣中,他看到她向自己伸出手來,他聽到她說:怎麼漏了一枚?然後他就墜入了死寂。
你醒了!新詠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海聲額頭。果然,有了微微的熱度。
她的手落到海聲額上時,他竟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那一刻,她不再是神情冷淡、言辭犀利的衛家大小姐,孩子似的喜悅表情讓海聲讀出了她深藏的溫柔。
你能運氣嗎?試試看有沒有阻滯?
海聲依言運氣,發現氣機活潑,流轉自如,只是心口仍然有種灼熱的痛楚。
這樣啊。相思是熱毒,應該加一點涼葯,旋覆花、蔓荊子她盤算着,我重新給你調一劑葯來。
相思不是無解的嗎?
新詠怔住。靜了片刻,她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是相思,還敢擋在我前面?小師哥你糊塗了?
海聲避重就輕地回答:師哥就師哥,幹嗎還加個小字?
新詠哼了一聲,轉過身去煎藥。海聲看着她為自己忙碌,只覺說不出的愉快,他忽然驚咦了一聲,道:你的指甲怎麼了?
燈下,新詠剔透的指甲泛着奇幻的淡紫光澤。她頭也不抬,輕輕攪着葯汁,道:你看出來了。
海聲深吸了口氣。不會是紫花吧?
我常常想,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會遇到金風?紫花金風是武林中最奇詭的一種毒藥。中了紫花之毒,百日內安然無事,但若遇到金風,兩毒併發,必定死得苦不堪言。
你連相思都解得了,紫花金風也不在話下。
誰說我解了你的相思,只是延緩它發作而已。她掌着海聲,把葯碗湊到他唇邊,有一天這葯沒用了,還不知道你會怎樣呢。
佳人在側,香澤微聞,海聲醺醺然,就着她的手把葯喝了,心想:這枚相思,當真治了我的相思。卻不敢真的這麼和她調笑,只道:小師妹,咱們活得一天算一天,管它以後如何。你和我同病相憐,有我陪着,總好過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煎熬。
這是他掏心窩的話,她怎麼會聽不出來,眼圈頓時紅了,哽聲道:小師哥。新詠六歲就被父親送到雷景行門下學刀,師哥們年紀都大,只有海聲和她年歲相近,常常帶着她玩進玩出,感情是最好的。
他握她的手,無言。
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他不答,轉問她:你呢?為什麼嫁到秦家?秦去疾怎麼死了?
這話若是別人問的,新詠立刻就要翻臉,但是海聲問的,她只能微微嘆息。秦天民殺了我父親和叔叔,本來我恨他們秦家的每一個人入骨,但去疾他實在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怎麼死的?
婚禮的前一天,去疾忍不住來看我,回去后就病了,只捱了半日。
秦家疑心你了。
新詠冷笑,為父復仇,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我若要下手,又何必等到那一天;我若要下手,死的又豈會只有去疾一個。
不管怎樣,我絕不會讓秦家人傷害你。誰敢動神刀門的小師妹,就是和整個神刀門為敵。
簾外響起一陣清脆的笑聲。一個艷麗女子牽着個小女孩進來,唷,公子醒了。姑娘用藥真是神乎其神啊。
新詠道:這是我小師哥。這是我叔叔的如夫人左薔。這是我叔叔的女兒清音。
左薔大概有二十七八歲,待人親切,說起話來滴水不漏。衛清音是個蒼白娟秀的小姑娘,氣質冰冷。新詠拿出在御街買的糖果給她,她也只是應景地吃了兩顆。但海聲看得出,她很喜歡新詠,尤其是她抬頭看着新詠,說姐姐這樣姐姐那樣的時候。
姐姐,媽媽下午要出門去買緞子,我跟她一起去好不好?
左薔眉毛微微一擰,想說什麼又忍住。
新詠道:你不能出門,只能呆在家裏。語氣雖淡,卻不容人有半點反對。
左薔展眉笑道:對了,你要聽姐姐的話。坐了一會兒,她起身道:公子還病着呢,咱們不好耽擱太久。姑娘衣不解帶地守了公子十天,也該歇歇了。
等他們離開,新詠道:小師哥,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去了。
小師妹。
怎麼?她停住腳步。
他只是微笑,說不出話來。
她詫異,走回來,一手放在自己額上,一手放在他額上。沒發燒啊。小師哥,你中了相思後人就傻傻的了。
自從你離開,把相思種在我心裏,我就傻傻的了,你現在才知道嗎?他在心裏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