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開國
遼國保大二年(1122年),金國攻克中京大定府和西京大同府,遼的五京至此已陷了四座,形勢岌岌可危。
天祚皇帝為避金師,輕騎逃入夾山,數日間命令不通,南京都統蕭干、遼興軍節度使耶律大石等遂擁立留守南京(即燕京)的秦晉王耶律淳為天錫皇帝,改元建福。自此遼國分裂,天祚與天錫各領一方。耶律淳所建政權,世號北遼。
宋國去年才平定東南的方臘起義,本來不願出兵,知悉遼國內亂,以為是可乘之機,派太師童貫領十五萬大軍北伐,自京師趕至高陽關。童貫欲招降天錫帝而不可得,即以种師道領東路,以辛興宗領西路,打算將遼軍圍而殲之。名將种師道向童貫進言,剖析形勢,指出此戰不可行。童貫以皇命和軍法相脅,种師道無奈從之。
天錫帝命蕭干與耶律大石率部迎擊。五月末,种師道的前軍敗於蘭溝甸,再敗於白溝,辛興宗亦敗於范村,兩路宋軍皆潰。六月初,种師道退回雄州,方至城下,遼國追兵已至。因宣撫司不許本國兵馬入城,种師道只得調轉頭來,指揮敗軍與遼國騎兵戰於城下。
其時狂風大作,當先的遼將黑甲黑馬,戰刀雪亮,身後鐵騎一字排開,低垂的鐵灰天幕和涌動的烏黑雲陣隨着遼軍一起逼近,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不少宋兵認出打頭的是北遼以阿修羅為號、刀下決無生魂的鐵驪將軍,心中都生出怯意。兩軍相接不久,小兒拳頭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下來,砸到兵士的甲胄上錚錚有聲。疲乏的宋軍益無鬥志,四散奔逃。
蕭鐵驪見宋軍傷亡過半,己方大勝,隨即號令收兵。副將貪功,還想藉機攻下雄州。蕭鐵驪嘆了口氣,道:今日之勢,我國只求自保,你還想開疆拓土么?來日與金宋兩國還有大戰,何必為這區區一城折損士卒。副將汗顏。
蕭鐵驪將戰刀上的淋漓血跡拭凈,率部返回,雖然取勝,胸中卻鬱郁不快。他對敵決不容情,刀出便不空回,然而殺人終究不是樂事,也只有對國家的忠誠能稍稍平息他在大戰後生出的厭倦煩悶。
六月,天錫帝耶律淳因病去世,在位僅三個月,遺命遙立天祚帝的次子秦王為帝。諸大臣議立耶律淳之妻蕭德妃為皇太后,改元德興,太后稱制。宋國聞訊,再度發兵攻燕,仍以童貫統軍。此役因大部遼軍出擊,城內空虛,宋將高世宣等偷襲燕京得手,奈何接應的部隊沒有按約到來,高世宣等在巷戰中陣亡。其後北遼與宋國決戰於白溝,宋軍大潰,退守雄州。
宋國兩次攻燕大敗,童貫無奈之下,派密使赴金,請金國加以援手。金帝完顏阿骨打隨即兵分三路,向南暗口、居庸關及古北口襲來,對燕京形成合圍之勢。
連番大戰後,北遼用於衛戍燕京的部隊已不足八千,都統蕭干仍撥了兩千至居庸關,以加強彼處兵力。蕭鐵驪得令后,隨即開拔。出城之際,隊伍前列的蕭鐵驪突然勒馬,緊隨其後的兩千騎兵一起停住,動作整齊,毫無亂象。
蕭鐵驪端坐馬上,感到一股肅殺之意沛然湧來,鞘中戰刀錚的一聲發出了悠長的歌吟。對手的刀氣像一匹連綿不絕的暗藍絲綢,綉滿朝開暮謝的雪色木槿,死亡的氣息隨着華麗柔軟的刀氣蔓延過來,竟與蕭鐵驪的刀起了共鳴。蕭鐵驪的戰刀破空而出,耀眼刀光劃過長街,直襲北城客棧二樓臨街的窗戶。三十步內,刀風所及的契丹騎兵們隔着甲胄也能感到深切的裂膚之痛,足見他一刀之威。
窗內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隨後再無聲息。蕭鐵驪令一隊騎兵進店搜索,卻一無所獲,只在二樓的一間客房裏發現了猶有餘溫的大攤血跡。蕭鐵驪急於奔赴居庸關前線,不願再延宕時間,迅即整隊離城,心中卻想這人的刀氣並不陌生,依稀便是居延雙塔寺的麻衣僧,時隔七年,西夏的仇家終究還是找上門來。
北城客棧后的深巷,沒藏空與衛慕銀喜隱於一棵大樹上。空凝神傾聽半晌,輕輕吁了口氣:遼國騎兵撤走了。他轉向銀喜,抱歉地道:想不到蕭鐵驪的刀法竟精進如此,我雖無意在今日殺他,心中潛藏的殺機卻被他堪破,險些連累了主人。
銀喜想到蕭鐵驪白虹貫日一般的刀光,打了個寒噤,默不作聲地挽起外面的長裙,將棉布襯裙撕了一幅下來,躊躇着想為他包紮傷口。沒藏空很自然地接過棉布,道:我自己能行,不用勞煩主人。
蕭鐵驪刀光霸道,沒藏空雖竭力閃避,仍然傷到了右胸。他解開衣裳,一邊裹傷,一邊安慰銀喜:以蕭鐵驪今日武功,或許我不能跟他正面對決,但金國派出大軍攻打居庸關,混戰之中,我必能找到機會刺殺他,主人儘管放心。
銀喜咬着嘴唇,恨恨地道:讓蕭鐵驪稀里糊塗地死在戰場上,未免太便宜他,我要他明明白白地死在跟前。你不是說他武功絕倫么?那就先用紫瑰海散去他的內力,把他變成廢人帶回來。
沒藏空很吃驚,欲言又止,默了一會方道:是。冬天的陽光穿過枝葉照着這男子,臉色因失血過多而變得蒼白,卻無損他的風姿,那是長年在青燈古佛前修鍊得來,定睛看去彷彿隔着縹緲輕煙,疏離於塵世之外。
銀喜看着他,心中酸澀,想哭卻哭不出來。沒藏空的想法,她也知道一二,若他能溫柔開解,她也不是非要用這樣狠毒的法子對付蕭鐵驪,但他從不悖逆她的意思,表面恭順,實則疏遠。她能以復仇之名隨他浪跡天涯,她可以驅使他做任何事,卻無法讓他墮入世俗情愛。便如此刻,兩人身體相偎,呼吸相聞,卻似隔着無窮山水,她相思迢遞,他永無回應。
居庸關距燕京百里,位於燕山山脈與太行山脈交接的軍都山中。此地山高峻,林幽邃,兩峰間的峽谷窄而長,關城就建在四十里長的溪谷中。扼守此關便把住了華北平原至蒙古高原的門戶,堪稱燕京的北方屏障,通向塞外的咽喉要道。早在春秋之世,燕國便在此修建關塞,後秦始皇築長城,取徙居庸徒之意,命名為居庸關,歷漢唐至遼,均在軍都山峽谷中設置關城,以重兵把守。
蕭鐵驪率部趕至居庸關增援,不過休整一日,金軍主力已至關下,打着金國皇帝的旗號,竟是完顏阿骨打領兵親征。蕭鐵驪部是騎兵,全無守關經驗,且以區區兩千人對金國最精銳的兩萬鐵騎和五千步兵,不論正面進攻或迂迴偷襲都沒什麼勝算。蕭鐵驪便與居庸關守將耶律英哥商量,抽出箭術出眾的五百名射手參與守關,剩餘的騎兵則埋伏在關溝中,一旦關破,便以檑木滾石痛擊金軍;仍不能遏制,就以身體為關牆,憑藉地勢之利跟金軍作寸土之爭。人人都知道這是必死之局,然而國家頹敗至此,身為戰士,只有執戈殉之。
佈置完畢,蕭鐵驪在關溝中巡視一遍。士兵們都沉默着,黑色眼睛裏看不到絕望,只有一觸即發的戰意。蕭鐵驪將戰刀舉過頭頂道:黑山大神為證,蕭鐵驪願以血肉為關衛護居庸峽谷,直至戰死。士兵們握緊手中武器,同聲宣誓:與將軍同死。以蕭鐵驪今日武功,要在戰爭中保全自己並非難事,但這些士兵跟了他兩年,他既然將大家帶入死地,便不會獨活。
戰鬥伊始,攻防雙方便投入了大量兵力,戰況激烈。女真人立國以來,連年征戰,攻城器械日益完備,此役便動用了洞子和雲梯。所謂洞子,是一種上銳下闊的大型木廊,外覆生牛皮和鐵葉,內裹濕氈,用以掩護士卒靠近關城,填壕溝,辟道路。尋常的火箭飛石對付不了洞子,耶律英哥很有經驗,待洞子逼近關城后,以大石猛砸之,並向破開的縫隙中澆熱油、擲火把,燒得洞子中的金兵哀嚎不斷。金國的前軍統領極其兇悍,準備的土袋和木排用完后,連死去同伴的屍體也丟進了關壕,為後續進攻鋪平了道路。
蕭鐵驪率五百射手在關城上助陣,見金軍推出四部雲梯開始強攻,己方的箭卻所剩無幾,情急之下,將碧海真氣運到極至,彎腰抱起撞桿向雲梯掃去,但聞咔咔數聲,四部雲梯均被撞斷,立在梯頭的金兵全部墜落到關城下。蕭鐵驪順勢將撞桿擲了下去,又砸死二十餘人。那撞桿是用山中巨松製成,平日需八名大力士合抱才能運用,似蕭鐵驪這般用法,實在駭人,震住了關城上下兩國軍隊,金國的攻勢亦因此緩得一緩。
位於中軍的完顏阿骨打看到這一幕,既驚且憾:世間竟有如此好漢!可惜不為我所用。
阿骨打身旁的侍衛統領乾咳一聲道:皇上沒認出來?這遼將就是十天前在奉聖州刺殺皇上的傢伙,要不是皇上隔得遠,又有半山堂的人拚死護駕,險些讓他得手。那天咱們折損了幾十名頂尖兒的高手。
另一名侍衛亦道:此人名叫蕭鐵驪,出身涅剌越兀部。臣記得那涅剌越兀只是個小部族,卻寧死不肯投降我國,最後竟與術里古部同歸於盡。皇上想收服他,難!
阿骨打的馬鞭輕叩着手心:傳令下去,破關以後不要傷了蕭鐵驪性命,我要活的。
說話間,金軍開始用七梢炮攻打關城。那炮需兩百五十人挽拽,射出的石彈重逾百斤,達五十步遠,在這樣的猛擊下,居庸關終於塌陷。金軍從缺口處湧進關城,守關的遼軍迅即迎上,展開了殘酷的白刃戰。汗水和血霧模糊了士兵們的眼睛,血色成了天地間的唯一顏色,惟有憑着本能不停地揮刀和斬殺,終結對手性命或自己墮入死亡。這修羅場中沒有老者,只有柔韌少年和剛勁青年,最靈活的肢體、最強健的肌肉、最青春的生命被壓縮在狹長的關城中,用最慘烈的方式消耗、碰撞、迸發,直至化成血泥。
金國攻遼,從未遇到過這樣頑強的抵抗,後續部隊縱馬入關時,只見關城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浸潤,兩國士兵的屍體堆疊一地,漫出了青色大石鋪就的門檻。前後兩道關門俱已破碎無蹤,十一月的冷風毫無阻礙地呼嘯而過,關溝兩旁的松林卻越凍越翠,幽美風景與堆滿殘軀斷臂的戰場形成奇異對照。
蕭鐵驪遍身浴血,與十餘名倖存士兵守在關門外,雖然零落四散,不成隊形,金國的騎兵統領卻感到殺機像罡風一樣盤旋在前方,迫得人喘不過氣來。統領判斷關溝中還有伏兵,卻昂然無畏,舉起手正要下達全力衝鋒的命令,溝中異變陡生,大如屋舍小似磨盤的石頭自兩山間崩落,砸斷古松無數,轟鳴聲中還夾着人類瀕死時的痛苦呼喚。金軍統領慶幸之餘,亦很困惑:遼軍設下這樣厲害的埋伏,怎會提前發動?
蕭鐵驪已達到沸點的熱血在瞬間冷卻,想:兩山之上都建有長城,也派出了警戒哨,怎會反過來被金軍偷襲?他驚疑的目光與金軍統領對上,兩人幾乎同時醒悟:這樣規模的山崩,決非人力所能為。
金軍統領放聲長笑:山石自己崩塌,砸死這麼多契丹伏兵,真是天佑大金啊,遼國真的該亡了!
蕭鐵驪卻是心痛如狂。他的戰士並不畏懼死亡,但應該是踏着女真人的身體戰死,而不是這樣莫名其妙、窩窩囊囊地被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死。他張開嘴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因突如其來的憤怒和悲痛而啞了嗓子。他想要提刀再戰,四肢百骸卻空蕩蕩地沒一點力氣,碧海真氣像陽光下的冰雪一樣消融了,確切地說,像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從左肩的傷口泄了出去。混戰中蕭鐵驪多處受傷,並沒特別留意這一處,卻不料在這刻發作出來。
蕭鐵驪拚卻最後一點力氣拔出了插在左肩的暗器,艷麗奪目的紫刃飛刀輕盈墜地,他亦重重倒下,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想:觀音,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沒藏空隱在關溝旁的密林中,看着金國軍隊收拾殘局,將不肯投降的遼國士卒殺死,昏迷的蕭鐵驪則被抬走,隱約聽人道:送到中軍大帳,皇上要見這人。空不由苦笑,實在沒料到金國皇帝會對蕭鐵驪生出興趣。
金軍破關后直入燕京,其勢洶洶,侍衛們護着蕭德妃從古北口遁走,左企弓等大臣開門迎降,金國不戰而下燕京。蕭德妃無路可去,只得投靠天祚帝,卻被憤怒的天祚帝誅殺,已故的天錫帝耶律淳也被天祚降為庶人,除其屬籍。
阿骨打駐留燕京期間,沒藏空偷入軍中想帶走蕭鐵驪,卻被半山堂的高手察覺,將他當成了意欲行刺皇帝的遼國餘孽,全力圍攻。空本就中了蕭鐵驪的刀氣,此番遭逢大敵,傷上加傷,不得已服下青罡風,將功力提升了一倍,方才甩脫追兵,勉強逃到與銀喜會合之處。青罡風是何等霸道的葯,他重傷之下貿然使用,藥效過後便再也掙扎不起。
銀喜見了沒藏空奄奄一息的模樣,又驚又痛,不再提報仇之事,一心一意地照料他。空連動動手指都覺艱難,只好指點銀喜設置一些小陷阱來捕捉山中小獸,聊以果腹。一應雜事粗活,銀喜均須親力親為,以前看下人們做得輕鬆,輪到自己才知道艱難。兩人隱於被獵戶棄置的深山石屋,一向都是沒藏空照顧銀喜,現在換成他被照顧,銀喜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快樂,所經歷的苦楚也變成了甜美飴糖。
蕭鐵驪慢慢睜開眼睛,頭上是素漆車頂,耳畔是轔轔車聲,他素來鎮靜,然而自忖必死的人突然醒轉,仍不免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眼前突然冒出一張少年的臉,小小眼睛,蒜頭鼻子,熱切地道:將軍終於醒了,你睡了整整一個月。
蕭鐵驪問:你是何人?我現在何處?他久未說話,發出的聲音裂帛般難聽。少年開心地回答:我叫來蘇兒。我爹在燕京城中開了家醫館,金國破城以後,老爹和我都被抓到軍中服勞役,我才不願看護那些女真人呢,幸好分派我來照顧將軍。將軍英勇不屈,在居庸關死磕女真人,我佩服得很。他滔滔不絕地表白自己對蕭鐵驪的仰慕,末了才道:女真人把我們擄回了金國,聽說今日就到會寧。
蕭鐵驪早猜到結果,從來蘇兒口中證實后還是禁不住悲從中來,女真鐵騎席捲北地,國家的形勢何其危矣,個人的力量何其微矣!他低聲道:哦,燕京陷落了。
來蘇兒對着他經過戰火與鮮血的淬礪、變得鋼一樣冷硬的眼睛,感到很壓抑,揉揉鼻子道:將軍現在餓么?這一個月我只能灌些葯湯和薄粥給你。
蕭鐵驪黯沉沉的眼睛裏忽然透出微微的亮色,來蘇兒知道是感激之意,赧然道:老爹說將軍的體質很強,傷口比別人都痊癒得快,惟獨左肩的傷一直潰爛着不收口,我們弄了各種金創葯來敷都沒用。金國皇帝的醫官來給將軍看過,也沒弄明白。這傷說毒不像毒,說蠱不像蠱,古怪得很。
蕭鐵驪想起昏迷前的奇異感覺,試着催動內力,經脈中竟是一片空虛,苦心修鍊的碧海真氣已化為烏有。紫瑰海留下的傷口奪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卻仍未饜足,像一隻殘忍且極富耐心的小獸,一點點蠶食他的生命,將這昂藏男子磨成了孱弱病夫。
世間最殘忍的事,不是從未得到,而是擁有后再失去。達到刀術的極高境界卻再也無力施展,這打擊實在沉重,蕭鐵驪咬緊牙關,一股鐵鏽味在口腔里彌散開來,苦澀地想:我本該死在居庸峽谷,黑山大神卻沒有收走我的命。神還要我在世上輾轉受苦,那我就得受着。我還剩幾分力,就做幾分事,決不能自輕自賤,墮了志氣,沒了骨氣。
到達金國都城會寧,阿骨打聽說蕭鐵驪已醒,傳令在皇帝寨中召見他。眾大臣見兩名士兵架着一位瘦高漢子走進大帳,那漢子臉色青黃,顴骨高聳,一副病鬼模樣,若非有人扶持,連行走都困難,不知皇帝何以這般器重。與蕭鐵驪交過手的侍衛卻曉得厲害,禁不住將手按在了刀柄上。
兩名士兵半拖半拉地將蕭鐵驪弄到御前,摁着他肩膀,想讓他跪下來給皇帝行禮。蕭鐵驪無力反抗,卻也不願向金人屈膝,順勢便躺了下來。這樣大剌剌地睡在皇帝御座前,兩旁的大臣和侍衛都露出怒色,阿骨打卻不計較,低頭對腳下的蕭鐵驪道:我平生最敬慕英雄,若將軍能誠心歸順,即封你作都統,為我開拓西疆,成就不世功業。對於降金的遼將,這待遇已極為優渥,見蕭鐵驪默然無語,阿骨打又道:如今我已平了遼國的五京,再拿到阿適,遼國便徹底完結。將軍英雄了得,須放眼天下,何苦為那昏君陪葬,辜負了一身本領。
被人從氈車拖進大帳,蕭鐵驪的背心已浸透汗水,但聽阿骨打直呼天祚帝的小名,對遼國蔑視已極,實難忍受這樣的侮辱,一邊喘氣一邊回答:蕭鐵驪是個粗人,先生教我妹子讀的漢人歌詩,我只記得兩句,一句是男兒寧當格鬥死,可惜黑山大神沒給我戰死沙場的榮耀。另一句是縱死猶聞俠骨香,俠骨也罷,香骨也罷,契丹人的脊梁骨可以給女真人敲斷,決不能自己彎曲。皇帝可以折辱我、殺了我,要我降你,除非黑山崩塌,白水倒流。
蕭鐵驪素來不喜言語,慣以力量服人,但他被雷景行熏陶多年,非當年離家出走的渾小子可比,這話若朗朗說來,自有一番氣勢,奈何他氣衰力竭,斷斷續續地好容易才講完。蕭鐵驪衰弱至此,眾人卻不覺得他高自標榜、大言欺人,只因他那對黑多白少的眼睛,彷彿黯淡面孔上的兩簇黑色火焰,以魂靈為柴燃燒不已,着實令人動容。
阿骨打併沒指望蕭鐵驪會一勸即降,亦不清楚紫瑰海的可怕力量,只感到在降服蕭鐵驪前將其收容在會寧帳中,無疑在自己的腹心之地埋下一顆危險的種子。他在按出虎水旁的會寧稱帝,名為國都,卻沒有城郭,還是依部落時代的習慣建置帳幕,星散而居,宮殿更無從談起,直接將氈帳喚作皇帝寨、國相寨、太子庄等,直到太宗完顏吳乞買即位,方始在會寧築新城與乾元殿。
阿骨打略為思忖,吩咐道:我不會侮辱英雄,更不要你死,只將你交給半山堂看管,一切養好傷再說。他的笑容很誠懇,你哪一天想通了,願意到我麾下效力,就哪一天放你出來。
蕭鐵驪被兩名士兵架出了皇帝寨。其時正是隆冬,藕灰色的天空下,按出虎水結了冰,日光沒有一點兒溫度,照在冰面上折射出淡藍的光芒,按出虎水兩岸的沃野和山林覆滿皚皚白雪。眼前景緻雖然清湛,但蕭鐵驪太過虛弱,平時日不以為意的寒冷就像千萬根梨花針同時刺進身體,痛到後來已然麻木。
負責押送蕭鐵驪的除了一隊女真騎兵,尚有郭服的關門弟子徒單野。徒單野不忿蕭鐵驪在松醪會上勝了二師哥完顏清中,令二師哥歸國后被師父重罰,安心要給蕭鐵驪吃點苦頭。不料蕭鐵驪一直發著低燒,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九個時辰在昏睡,且是皇帝託付的人,徒單野不敢折磨氣息微弱的蕭鐵驪,便把氣出在來蘇兒身上,呵斥毆打,百般折磨。蕭鐵驪無力保護來蘇兒,甚是自責,卻不知自己越痛苦,徒單野就越稱心。
將到半山堂的刑堂時,因來蘇兒要隨騎兵們回去復命,徒單野不甘心就此放過這折磨蕭鐵驪的最佳刑具,拍拍他的肩膀,和氣地道:小兄弟,我與你無冤無仇,這幾日多有得罪,你別放在心上。來蘇兒被徒單野折磨得狠了,他一靠近便發抖,哪管他說些什麼。徒單野瞥了靠着車壁喘氣的蕭鐵驪一眼,笑道:你們遼國的第一好漢現在是個玻璃人兒,一根手指也碰不得,只好委屈小兄弟代他受過了,若是熬不住,變成鬼時就找他索命吧。臉上笑着,手中細鞭已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
徒單野鞭法極佳,每一鞭下去都不見血,卻痛入腠理。鞭上淬有毒藥,不一會兒,來蘇兒的臉便腫了起來,顏色青紅,像一隻半透明的南瓜,腫脹的眼皮跟臉皮粘連在一起,什麼都看不見了。來蘇兒癢痛難耐,在雪地中滾來滾去,嘶聲喊道:鐵驪將軍,殺了我吧,殺了我吧。蕭鐵驪看得睚眥欲裂,無奈紫瑰海一直肆虐,身上又戴着精鐵打造的沉重腳鐐、手銬,想移動半分也不能。
來蘇兒這一喊令徒單野動了真怒,丟開細鞭,另取了一根烏結藤似的長鞭來,鞭梢一卷剝去來蘇兒的小襖,冷笑道:想死還不容易嗎?他在半山堂專掌刑罰,對摺磨人的各種鞭法都有心得,一鞭就能刮掉來蘇兒一條肉。鮮血碎肉四處飛濺,襯着長鞭帶起的紛紛雪片,其狀甚慘。來蘇兒開始還能大聲呼痛,漸漸只能發出垂死小獸般的嗚嗚聲,最後竟沒了聲息。隨行的騎兵都露出不忍或不屑之色,金國風氣剛勁,崇尚武勇,似徒單野這般陰柔歹毒的男子實在少見。
徒單野的眼白漸變作淺紅色,正感興奮,不料來蘇兒年幼骨脆,禁不起他折騰,三十鞭便瀕臨死亡。徒單野對這六感盡失的少年沒了興趣,意猶未盡地對着蕭鐵驪揮出一記空鞭。長鞭在空中炸響,鞭上附着的血滴與肉屑濺得蕭鐵驪一臉一身。徒單野張狂地放聲大笑,秀麗的五官也微微變形。
蕭鐵驪曾被雷景行譽為神刀之器,能以自身為器蓄積刀氣,後來修習碧海心法,更將天生刀氣與碧海真氣融為一體,內力之強,足可睥睨四海,這一刻卻只能眼睜睜地瞧着徒單野凌虐來蘇兒,心中的痛苦憤恨實非語言能形容。漫說來蘇兒對他滿懷仰慕,且有看護之恩,便是一個毫不相干的孩子,往日的蕭鐵驪也不會作壁上觀。
來蘇兒的血濺到蕭鐵驪臉上時,他的憤怒也達到了頂點,驀地,氣海中似有火騰起,狂暴的刀氣開始在經脈中往來馳突。原來紫瑰海將碧海真氣盡數化去,卻只能鎖住蕭鐵驪的天生刀氣,此刻刀氣脫了紫瑰海的禁制,洶湧澎湃,不但將原有的經脈衝得更為寬闊,以前最為滯澀的幾處也豁然貫通。這也算因禍得福,卻不是蕭鐵驪現在的身體所能承受,喉頭一甜,嘔出一大口烏黑的淤血。
那淤血挾着剛猛絕倫的刀氣,彷彿一支血箭,徑直對着徒單野射了過去。徒單野猝不及防,左頰竟被射出一個核桃大的血洞,頓時血流如注。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臉部突然遭此重創,劇痛之餘驚懼不已,愣了一會兒,發狠地朝蕭鐵驪撲去,被幾名眼疾手快的士兵一把拉住:徒單大人息怒,你若殺了這人,大家都會被皇上重罰,連半山堂都會被連累。徒單野急於處理傷口,恨恨地收手,目中怨毒之色卻令人不寒而慄。
蕭鐵驪自此便在半山堂的刑堂地牢中開始了囚徒生涯。慷慨一死,其實容易,零碎又漫長的折磨才是最考驗人的。徒單野與蕭鐵驪有毀容之仇,雖不敢要了他的命,卻挖空心思地想出種種新鮮刑罰在他身上試手腳,每次都弄得他快死了才罷手,好轉一點又開始折騰。若是普通人,長期受虐定然身心俱損,縱然不死也會變成廢人一個,蕭鐵驪卻是越挫越強的性子,一旦認準目標,什麼苦都吃得,什麼屈辱都受得。他想再見到可愛的妹妹觀音奴,想為慘死的來蘇兒討回公道,甚至還想有朝一日再為國家的復興出力,這些願望像明亮的焰尾草一樣開放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令他捱過了徒單野的種種酷刑。
蕭鐵驪左肩的傷一直沒有痊癒,拖的時間長了,整個左肩都已烏黑腐爛。紫瑰海的效力非常強橫,自上次天生刀氣突破禁制后,蕭鐵驪又恢復到經脈空虛的狀態,他無法運用自己的刀氣,便開始試着重修碧海心法。一月後蕭鐵驪小有成就,新生的碧海真氣卻被紫瑰海吞噬,他不服輸,再練再吞,再吞再練。雖然每次都不成功,但令蕭鐵驪感到安慰的是,第一次從雷景行練碧海心法,築基就費了一年功夫,重練后只用了兩個月,最近的這一次只用了四十天。
遼國保大三年(1123年)四月。
真寂院書房,千丹向耶律嘉樹稟報:觀音奴又離家出走了,這次跑得最遠,到了河間府才被崔逸道追上。
嘉樹揉着額角,頭疼地道:她是為了什麼出走?
這次倒不是因為秦綃苛待觀音奴。宋金兩國都曾出動大軍攻打燕京,如今燕京落到金人手中,蕭鐵驪又數月沒傳消息給觀音奴,她很擔心蕭鐵驪的安危。
嘉樹微微蹙眉:蕭鐵驪這邊出了什麼事?
千丹知道主人有此一問,不慌不忙地回答:據查他在居庸關一戰中被女真人俘虜,輾轉落到遼東半山堂手上。以他今日武功,老奴不相信天下有什麼牢籠能困住他,遲遲沒有脫困,多半是受了重傷。
嘉樹想了想,道:也罷,明日我與你赴遼東一趟,看看是怎麼回事。
千丹清楚蕭鐵驪與主人的復仇大計沒什麼關聯,這麼不辭辛勞地趕過去,不過是為了觀音奴。她一念及此,心中頓時生出寒意,卻又無可奈何。
半山堂的耳目着實了得,耶律嘉樹悄悄潛入遼東,不出三日,郭服便打發完顏清中來拜會,話也說得極客氣:嘉樹法師難得來遼東一趟,若有什麼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半山堂定然盡心竭力給法師辦好。
嘉樹見露了行藏,索性大方承認要見蕭鐵驪一面,只是這樣一來,倒不好再動救蕭鐵驪的心思了。完顏清中滿口答應,親陪嘉樹去探監。徒單野素日最喜歡這二師哥,聽他來了,開心地迎出來,卻見二師哥身後跟着一名頎長男子,黑色風帽下容顏凜冽如冰雪。徒單野未曾想到世間有這樣清冷脫俗的男子,自慚形穢之餘,更生出妒恨之心。
徒單野目不轉睛地盯着嘉樹,眼神陰冷粘膩,左頰上的圓形傷疤微微扭曲,越發顯得難看。嘉樹不悅,與他對視時便用了幽渺離魂之術。徒單野哪裏能抗拒嘉樹強大的精神力,很快屈服,嘉樹冷冷道:你累了,躺下來睡一覺吧。徒單野打了個呵欠,乖乖地在花園中的甬道上躺下,抱着一株滿身是刺的玫瑰睡得甚香。
完顏清中性子平和,對這個被師父寵得陰狠又跋扈的師弟一貫敬而遠之,但看嘉樹這麼欺負他,心中亦感不快,道:這位是我執掌刑堂的小師弟,法師要見蕭鐵驪,須喚醒他才方便。
我見了這人就不痛快,你將他腰間的鑰匙取下來,自己領我去就是了。嘉樹似笑非笑地道:郭堂主給我這樣的方便,我也不能駁了他的面子。我若真要將人帶走,你就是有十個師弟在旁邊陪着也沒用。嘉樹把話攤開來說了,完顏清中尷尬之餘,倒也鬆了一口氣。
嘉樹看着鐵柵欄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人,無論如何不能跟松醪會上意氣風發的魁偉男子聯繫起來,試探着道:蕭將軍?
蕭鐵驪未見到嘉樹,先聞到他衣裾帶來的新鮮味道,四月的陽光,初發的玫瑰地牢外的世界竟如此美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嘉樹法師,久違了。
嘉樹坐下來,細細問了蕭鐵驪的癥狀,沉吟道:昔日中原武林有位叫燕南天的大俠,不幸落入仇家手中,全身經脈被毀掉十之七八,不料因禍得福,練成了嫁衣神功。原來這嫁衣神功的真氣暴烈異常,修習的秘訣就是在練到六七成時將之全部毀去,從頭練過。你的情形與燕南天頗有不同,經脈完好無損,只是被人用藥物化去了全身真氣。嗯,當時傷你的暗器可曾留下來?
蕭鐵驪搖頭:沒有,不過我記得是一把紫色的飛刀。
紫色?啊嘉樹眼底的光芒一閃而過,隱晦地問:你是否得罪過西夏的僧人?蕭鐵驪猛地省起前事:當年在西夏居延城,我為了觀音奴跟衛慕家和雙塔寺結下深仇。這次出征,又在燕京遇見了雙塔寺的和尚。
哦,為了觀音奴?不錯,那居延城主衛慕諒是個瘋子,喜歡吸食小孩的鮮血,觀音奴也差點遭了他的毒手。
嘉樹恍然,難怪觀音奴身上會發出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原來是奪城香在作怪。想到觀音奴若葬身於飲血妖人之口,就不會有漠北草原上的相遇,此生將永不得見,嘉樹心中發涼,面上卻淡淡的:那就是了,你中了雙塔寺化人內力的紫瑰海,需要能在瞬間提升功力的青罡風作解藥。我不知道青罡風的方子,但有一種效果類似的葯替代,這葯對你的傷勢必有好處,只是難以根治。你若願意,我便給你服下。這話他用了傳音入密,只說與蕭鐵驪聽,站在旁邊的完顏清中臉一熱,訕訕地走開幾步。
蕭鐵驪默默點頭,嘉樹讓他服下一顆鴿卵大小的白色藥丸,又用銀刀將他左肩的腐肉盡數挖去,敷上解毒生肌的密製藥膏。蕭鐵驪感激嘉樹,嘴上不說,卻牢牢記在心底。
嘉樹忙完,徐徐道:我來此探望蕭將軍,遇見一隻游隼在這一帶盤旋不去,很像我以前送給觀音奴的那隻,便捉了來。千丹,你拿給蕭將軍看看。
蕭鐵驪是實誠人,一見游隼便喜出望外地道:正是,正是,我許久沒給觀音奴寫信了,她不知道多生氣。我現在就給觀音奴寫封信,請法師幫忙帶出去,小電自己會飛去宋國的。
嘉樹笑了笑,對完顏清中道:此間可有紙筆?
完顏清中令人將紙筆送來,心中卻道:嘉樹法師心機深沉,這麼做定有深意。轉念間,忽然想起那遠去宋國的少女,曾在上京市中與自己交手,亦曾在白虎台上踏着自己的鋼鉤翩然而過,這驚鴻一般的美麗,今生再不能觸及,不由得惘然。
蕭鐵驪素來報喜不報憂,且因手腕無力怕觀音奴看出,汗流浹背地寫了半天,只得一句安好勿念。嘉樹收了信,帶着千丹與游隼電告辭。馳出十里地后,嘉樹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咱們與西夏雙塔寺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雙塔寺的僧人竟跑到遼國來撒野了。
千丹知道當年耶律真蘇與耶律真芝兩兄弟聯手創下真寂寺的基業,後來為一個女人鬧翻,耶律真芝便負氣跑到西夏雙塔寺做了和尚,不禁嘆息:真芝老祖帶走的紫瑰海、青罡風和奪城香等諸般密葯,還有能預言國運的迷世書,咱們真寂寺都已失傳,老奴也只聽過名字罷了。
密葯寶書尚在其次,真芝老祖不知在何處得到一種長生術,靠飲美貌孩童的鮮血來養顏益壽,那才是喪心病狂。以後你要多留意雙塔寺和衛慕家的動向。嘉樹緩和一下語氣:至於蕭鐵驪的事,我現在已不便出手。打探一下雷景行的行蹤,把消息傳出去。雷景行若知道蕭鐵驪被囚,決不會袖手。千丹諾諾稱是。
耶律嘉樹走後三日,蕭鐵驪左肩的傷口便已結痂,經脈內亦開始有細細的刀氣流轉,這極大地鼓舞了蕭鐵驪。雖然嘉樹說紫瑰海餘毒難清,但他遙想那燕南天的事迹,只覺自己亦要有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氣魄,將紫瑰海當作磨礪自己意志和內功的利器,決不輕易退縮。
這日蕭鐵驪正專心捕捉經脈中散逸的刀氣,見金國士兵押了一人進來,赫然是耶律大石,驚道:大哥,你怎麼也來了?
耶律大石優美渾厚的聲音碰到地牢的石壁又折回來,帶着細微的嗡嗡聲:我想奪回燕京,率部襲擊金軍,卻在居庸關被俘,又不願跟在金國皇帝的馬屁股後頭折騰遼國的江山,就被送到這裏來了。鐵驪,咱倆可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蕭鐵驪將手伸出鐵柵欄,與耶律大石緊緊一握。
刑堂花園中的玫瑰日漸枯萎,菊花日漸繁盛,風中的涼意越來越重,蕭鐵驪的體力也恢復到普通男子的水平。在徒單野的折磨下,這耿直漢子學會了每天病懨懨地躺着,看起來已離死不遠,暗地裏卻將碧海心法練了又練。
紫瑰海仍然會吞掉蕭鐵驪新練出的真氣,卻不像原來那樣徹底,反覆多次后終於築基成功。南海神刀門中從無一人似蕭鐵驪這般,修習碧海心法時每晉一層都要練上百遍。艱辛如此,他對碧海真氣的理解和把握從此也無人能及。若說他現在的真氣只有一碗水這麼多,精純的程度卻稱得上嘗一滴而知滄海。
九月的一個夜晚,蕭鐵驪聽到地牢外有細碎的兵刃相擊之聲。盞茶功夫后,一位瘦瘦小小的銀髮老人踱進來,拔刀,橫削,刀身迸發燦爛光華,切過碗口粗的鐵條竟如切腐木。
蕭鐵驪喜不自勝地跪下磕了三個頭,仰起臉道:先生。他滿腔敬慕,滿懷歡喜,卻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道:先生。
雷景行揉了揉蕭鐵驪亂蓬蓬的腦袋,嘆道:鐵驪啊,你也算我半個弟子了,竟給人這般欺負。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可真難受,咱們一起把觀音奴瞞住吧。
此前再多磨難,蕭鐵驪都默然承受,這一刻卻似回到父母膝前的孩子,說不盡的辛酸委屈都化作一滴熱淚,沉甸甸地墜下來,在雷景行的衣擺上化開。他竭力剋制,哽聲道:先生,我有一位大哥也關在這裏。
雷景行微微一笑:好,將他救出來,咱們一起走。
徒單野不允許囚犯穿衣服,蕭鐵驪裸着身子從地道口鑽出來,月光下,只見古銅色的皮膚上新傷疊舊傷,竟沒有一塊完好之處。他極其瘦削,傷痕纍纍的皮綳在高大的骨架子上,令人有種錯覺,若伸手敲一敲,會聽到銅的聲音。
一地都是傷者,蕭鐵驪與耶律大石剝了兩套衣裳穿上。雷景行出手很有分寸,守衛們雖然失去反抗之力,卻沒有性命之憂,蕭鐵驪留意到這點,暗想:我若現在動手,先生決不會允許。徒單野,你項上的人頭就先寄着,我總有一天要替來蘇兒討回來。
雷景行在馬廄中牽了幾匹好馬,三人絕塵而去。徒單野一直閉眼裝死,聽蹄聲去得遠了,不顧背上傷口,掙扎着抽出壓在身下的一本羊皮面簿子,狠狠地念出封皮上的兩行字:三京畫本第五十八卷,南海磨刀匠。哼,死老頭,半山堂和你的梁子結大了。
歸途中,耶律大石遇到一支舊部,都是不得已而降金,如今見主將無恙,自然重隨左右。雷景行看他們已脫離險境,不顧挽留,洒然而去。
蕭鐵驪等隨耶律大石逃至夾山見天祚帝。甫一見面,天祚帝便責問耶律大石:我尚在位,你竟敢立耶律淳為帝!
耶律大石毫不畏懼,答道:陛下掌握全國的財力和兵力,卻不能拒敵於外,金兵一至就棄國遠遁,使黎民塗炭。就算立十個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孫,勝過向金人乞命!天祚帝無言以對,賜給耶律大石酒食,赦免他的謀逆之罪。
天祚帝得耶律大石兵歸,又得陰山室韋的支持,自以為得天之助,決定出兵收復燕雲。耶律大石竭力勸阻:自金人陷我長春州與東京遼陽府,陛下從此不到廣平淀捺缽,退守中京;及陷上京,又退守燕山;及陷中京,車駕改幸雲中,又自雲中播遷夾山。如今舉國漢地皆為金人所有,國勢至此才求戰,不是辦法啊。臣認為應當養兵待時,不可輕舉妄動。
天祚帝不從。耶律大石失望至極,決定放棄這冥頑不靈的昏君,率兩百鐵騎連夜離開夾山大營,向西而去。與天祚帝分道后,耶律大石自立為王,設置北、南面官屬,又在可敦城得到威武等七州、大黃室韋等十八部王眾的支持,軍勢日盛,銳氣日倍,開始向西擴張,為復國積蓄力量。
延慶元年(1124年)二月初五,耶律大石在起兒漫即帝位,號葛兒汗,漢號天佑皇帝,冊元妃蕭塔不煙為昭德皇后。他仍以遼為國號,中國史書稱之為西遼,穆斯林文獻中則稱為喀剌契丹帝國。耶律大石稱帝后,首先領軍南下,歸併了高昌回鶻。
由於東喀剌汗王朝新繼位的君主易卜拉欣懦弱無能,常被葛邏祿人和康里人欺凌,遂向西遼求援。延慶三年(1126年),耶律大石領大軍進入東喀剌汗的都城八剌沙袞,降封易卜拉欣為土庫曼王,並以八剌沙袞為西遼首府,號虎思斡耳朵,意即強有力的宮帳。耶律大石兵不血刃、不費分文便將東喀剌汗置於控制之下。
其後耶律大石繼續西進,在尋思干(即撒馬爾罕)以北的卡特萬草原,與西域諸國聯軍進行了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會戰。西遼以少勝多,殺得十萬聯軍望風而逃,伏屍數十里,俘虜中甚至包括塞爾柱蘇丹的妻子。穆斯林史學家伊本阿西爾這樣評價卡特萬會戰:在伊斯蘭教中沒有比這更大的會戰,在呼羅珊也沒有比這更多的死亡。此役后,塞爾柱王朝的勢力退出河中地區,西遼縱橫中亞,相繼征服西喀剌汗、花刺子模等國。
與此同時,隔着浩瀚的大沙漠,金國對西遼的幾次進攻均以失敗告終,西遼以七萬鐵騎東征、希冀光復故國的努力卻也沒能成功。耶律大石一生常執復國之念,至此也只能嘆息:這是命數啊!
西遼疆域遼闊,作為中亞的大帝國,歷世六主,歷年近百,最後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國滅亡。
註:①(保大二年十一月)秦晉王淳妻蕭德妃五表於金,求立秦王,不許。以勁兵守居庸,及金兵臨關,崖石自崩,戍卒多壓死,不戰而潰。《遼史》卷29《天祚皇帝本紀》
史書的記載只這寥寥數語,非常平淡。但我想,一國淪亡不會沒有以身相殉的戰士,所以按自己的想法重寫了這一段。
②關於女真人陣地戰、攻城戰的戰術特點和所用器械,參考了都興智先生的《遼金史研究》一書。
③(保大三年)夏四月丙申,金兵至居庸關,擒耶律大石。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來歸。《遼史》卷29《天祚皇帝本紀》
④據《遼史》卷30,耶律大石以甲辰歲二月五日即位,年號延慶,查《辭海中國歷史紀年表》,延慶元年即公元1124年。延慶三年,班師東歸,馬行二十日,得善地,遂建都城,號虎思斡耳朵,則可推算出建都八剌沙袞的時間是1126年。事實上,在這樣短的時間裏開國建都並不靠譜,耶律大石1132年稱帝、1134年定都的判斷才切合實際。僅僅出於突出主線、精簡結構的需要,《三京》取1124年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