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山河一片碎茫茫
趙敏爬進十餘丈后,便覺山洞變窄,尚幸她體形嬌小玲瓏,倒也不太費力,只是洞中黑暗,不辨物事,突然覺得手中握到一條堅硬的異物,細摸之下,竟似人的指骨,趙敏心頭害怕,便大聲叫道:"無忌,無忌,你在哪兒?"卻聽黑暗深處傳來張無忌的聲音道:"我在這,你照直爬過來便是。"趙敏聽他語氣甚是平淡,芳心不由氣苦,心想,此番如不好好教訓他一下,倒便宜了這小子。
又爬數丈,忽見前面透進光亮,趙敏便加快速度,少頃,快至另一洞口,但見張無忌跪在洞壁左側,趙敏奔上兩步,揚起玉臂就往他臉上拍下,卻見張無忌臉上一片凄憤之色,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手臂。
順目看去,只見石壁上刻着兩行字,一行是"張無忌埋經處。"另一行卻是"感謝張無忌所留經書,以'九陰真經'相報——冷麵人。"張無忌面前攤開一塊油布,最上一本,書名赫然便是"九陰真經"但右上角已經殘缺,地上卻有一層微黃的細末。
趙敏微喜,伸手去拿,觸手之處卻綿軟異常毫無滯礙。張無忌慘然道:"所有經書,'九陰真經'、'九陽真經'、'胡青牛醫經'、'王難姑毒經',均被冷麵人用內功震碎成粉末,觸手即成齏粉。"趙敏怒道:"好個冷麵人,恁地歹毒!"張無忌恨恨地道:"冷麵人,張無忌不與你周旋到底,誓不為人!"趙敏忽道:"無忌哥哥休急,此事未必不可挽回。"張無忌"哦"了一聲,心中忽然一喜,他素知趙敏心智靈便,或許真有辦法彌補。
趙敏道:"此處可有清水,快去弄些來。"
張無忌應了出去,不一會使即轉回,趙敏見他空手而回,便問道:"沒有水"張無忌指指鼓囊襄的肚子,趙敏不禁失笑道:"真是笨人自有笨辦法,你走動輕點,均勻地將水灑在這些經書上。"張無忌依言而行,不一會滿肚子清泉之水俱都淋在經書之上。趙敏看看經書均已濕透,便道:"行了,你用九陽神功將其烤乾。"張無忌雖不明所以,還是依言運功,不一會,便將一疊濕漉漉的經書烤乾,趙敏依然用油布將經書緊緊捆住,長出一口氣道:"好了!"張無忌卻是大奇,趙敏便道:"我在大都之時,識得一位裱畫大師,此人名歐陽妙手,頗負盛名,找他裱畫或者請其製作贗品之人,絡繹不絕,但人人均上了大當!
此人生平有一絕技,卻鮮為人知,達官貴人送去所裱之畫,大多俱是真品,這歐陽妙手雖自負其臨摹水平,能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但自知在行家眼裏,還是能分辨得出,那些出神入化的真品實在讓他心癢難耐,便窮思苦想,竟給他想出一個絕妙的法兒來。無忌哥哥,你倒猜猜看,卻是何法?"張無忌笑道:"敏妹休要為難夫君了,反正你讓我所猜之事,我便是想一輩子也猜不透的,你還是乾脆點,講明了給我聽得了。"趙敏啐道:"原來你這麼傻,卻是不願動腦筋之故。"張無忌道:"那當然,有你這麼位刁鈷靈怪的夫人陪着,張無忌原本可以變得聰明些的,也只好變得愈來愈傻了!"趙敏"噗哧"一聲笑道:"貧嘴,說正經的吧,這歐陽妙手將真品放於清水之中——"張無忌"哎呀"一聲道:"如此不將這些珍品毀了么?"趙敏道:"別多嘴,人人要都如你一般傻,這世界便全是白痴了。"張無忌又接嘴道:"那也美得緊呀!"趙敏白他一眼道:"你倒底聽不聽?"
張無忌道:"夫人息怒,小子洗耳恭聽便是了。"趙敏道:"這些珍品均是用上等絹紙而畫成,豈會入水即爛?這絹紙給冷水一浸之後,自然稍許厚了些微,文章便在這上面,歐陽妙手一雙手真是妙不可言,用一極薄的竹刃,輕輕一挑,便將真品揭下一層來,之後將所剩絹紙涼干裱好,竟與原品毫無異樣,但價值卻遠遠不及他揭下的那層。歐陽妙手待揭下的那層涼干之後,又精心裱上一層絹紙,裱好之後,便又是一幅真品。"張無忌直聽得撟舌不已,又問道:"你說原品被揭下一層之後,價值已不如揭下的那層,這卻是為何?"趙敏嗔道:"你真是蠢到家了,此層着力最多,神韻自是豐厚,原品被揭之後,韻味終是淡了一些,但無比較,卻是發現不了。"張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卻聽趙敏又問道:"你猜猜共能揭幾層?"張無忌驚道:"便只揭一層,已是極為不易了,莫非還能再揭一層不成?"趙敏道:"據歐陽妙手道,他揭過的最多的,便是范寬的'溪出十里圖'一畫,共揭了七層之多。"張無忌長嘆一聲,默然不語。趙敏道:"怎麼了"張無忌認真地道:"待日後咱倆退隱江溯,你憑着這手絕活,當可養活丈夫了。"趙敏道:"好沒正經,走吧,看看外邊卻是怎樣一個世外桃源。"二人攜手七繞八拐,步出又一洞口,趙敏不由一聲驚呼,但見眼前花團錦簇,紅花綠樹,交相掩映,抬眼望去,但見四面雪峰插雲,險峻陡峭,看似無法攀援出入。
洞口離翠谷之底尚有丈許,兩人輕輕躍下,足下踏着柔軟細草,鼻中嗅着清麗芳香的氣息,不時傳來幾聲鳥語,抬頭望去,但覺鮮果懸枝,小鳥戲鬧枝頭,端的如世外桃源一般。
趙敏道:"無忌哥哥,你當年可真是有福份,竟得入此洞天福地,要是能長住此間,那可是太美不過了。"張無忌道:"那好呀,待將冷麵人除了,我們便來此隱居如何?"趙敏雖已成婚多年,但此時聽了此言,依然甜蜜異常。
張無忌卻道:"我墜入此谷,世間僅有幾人得知,冷麵人要想在這千山萬壑之中找到此間,只怕不能。"說到此處,張無忌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卻又一時想不透,便對趙敏道:"敏妹,咱們急速出谷吧?"趙敏見他臉有不安之色,便點了點頭,張無忌在此間住了多年,於路徑甚熟,遂拉了趙敏,翻越峭壁而出。
張無忌心想,當年知悉自己墜入此谷的,有朱長齡、朱九真、武烈、姚清泉、武青嬰、衛璧六人。朱長齡被卡死在山洞中,朱九真被殷離所殺,餘下四人,在這一帶極有名頭,想來不難打探。
行了幾個時辰,迎面碰到一個樵夫,張無忌抱拳道:"請問這位大哥,可知武烈住在何處?"那人疑惑地看了張無忌夫掃一眼,沒好氣地道:"武烈、武青嬰、姚清泉,還有一個叫衛什麼的,四年前一個夜晚,全部給人殺了,連房屋也被一把火燒得個乾乾淨淨。"張無忌和趙敏對看一眼,均想,冷麵人下手好狠毒!
張無忌聽這樵夫口氣,料想當年定也是受過武烈等人欺負,朱武兩家,苦心孤詣地矇騙於自己,此時死了,當真應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古謠,心中不免感慨萬千,遂與趙敏下了昆崙山。
此番奔波,竟是勞而無獲,冷麵人依然神秘無比,張無忌長嘆一口氣,只得聽天由命了。
二人行了一月多,來到武當山下,細算起來,離中秋之時,尚有近六個月之久,二人均挂念綠敏,便急急地趕上武當山。
二人將至山頂時,紫霄宮三清殿奔出一個身穿綠色裙子的小孩子,口中清脆地叫道:"爸爸!媽媽!"正是綠敏。張無忌縱前兒步,早將綠敏高高舉起,問道:"想爸爸媽媽了嗎?"綠敏道:"不想!"當真是童言無忌,這一路之上,一干眾人將她服侍得如同公主一般,待上得武當山來,一幹道士見她聰明伶俐,美麗可愛,無不想着法子逗她。殷梨亭和楊不悔亦得了一個男孩,取名殷濤,比綠敏大一歲,兩小無猜,甚是投緣,小綠敏自是過得悠哉樂哉,那還有空閑功夫去想爹娘。
張無忌聽綠敏如此說。微微一怔,便即朗聲大笑。
此時趙敏已然走近,綠敏便撲入趙敏懷中道:"媽媽,我沒見到外公。"趙敏道:"外公出門,不在家中,隔幾日媽媽再帶你去,好不好?"綠敏道:"你見不到外公了,媽媽。"趙敏聽她說話大是不吉利,便沉下臉來,道:"小孩兒家不許胡說!"綠敏自生下之時起,從未如今日這般給趙敏唬過,當即"哇"的一聲便哭將起來,趙敏待要軟言相慰,轉念又想,女兒已經三歲了,如再一味嬌慣,於孩子終是無益,便不去理她,抬眼望去,武當諸俠和小昭、常勝王等早已迎出。
趙敏正要與眾人打招呼時,卻聽懷中小綠敏抽抽噎噎地道:"是舅舅說的,舅舅說外公上天了,要好多年後才會回來…"趙敏大驚,幾欲暈倒,她知小孩言語不清,遂向眾人看去,卻見人人調轉眼光,均不敢與她正視。
趙敏腦海中"嗡"的一聲,幾乎摔倒,忽覺有人挽扶住自己,順勢便倒入那人懷中,小昭搶上幾步,將綠敏抱住。張無忌見趙敏已然昏迷,便在她人中穴上輕輕一點,趙敏便即醍來。
此事說來話長。
丐幫原有一長老,叫陳友諒,此人奸詐無比,頗有野心,他原想一統江湖,鉗制明教,與元廷對抗,手段異常卑劣無恥,事情敗露之後,遂投奔明教義軍首領徐壽輝,徐壽輝見他武功高強,遂代其向張無忌求赦,張無忌無奈,只得叮囑徐壽輝提防此人,但徐壽輝乃直性豪爽之人,陳友諒在其麾下頗立了幾次戰功,再加他曲意奉承,徐壽輝遂竟將兵權移交於他。
陳友諒野心勃勃,一心想當皇帝,竟唆使徐壽輝統率大軍與朱元璋開戰,至正二十年五月,攻下朱元璋的太平和採石兩處重鎮,陳友諒躊躇滿志,自忖剪羽已成,便設計殺死了徐壽輝,以採石五通廟為行殿,當日便欲登基,張定邊田豐等幾個親信見天空烏雲密佈,俱勸他另擇吉日,但陳友諒急於品嘗做皇帝的滋味,一意孤行。
誰知他剛一坐上匆忙間制好的龍椅,天空中忽然一個驚雷劈下,狂風暴雨緊隨其後,天地間霎時便飛沙走石,大雨傾盆而下,眾部下俱皆相顧失色,唯陳友諒卻是鎮定異常地道:"朕今日登基,改國號為漢,眾卿即是朕之功臣,只要努力征戰,朕保爾等日後定然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他運內力說出,聲音竟蓋過雷雨之聲。
一幹部眾只得在風雨之中跪下,三呼萬歲。待登基儀式結束,眾人早已淋成落湯雞,一個個瑟瑟發抖地坐在宴席之前,猛喝烈酒以驅寒意,誰人還去聽這位自封的皇帝在說些甚麼。
陳友諒殺了徐壽輝之後,眾叛親離,徐壽輝的舊部均是身出明教,此時恐遭其毒手,便紛紛投奔應天府的朱元璋,朱元璋倒也不記前嫌,悉數接納。
但陳友諒旗號既經打出,自有當兵吃皇糧之人,再加他四處搶掠,勢力便迅速壯大起來。
此時南方陳友諒佔據太平一帶,統領了原明教西路軍,濠州兵敗之後,韓山童陣亡,隨後軍務交由朱元璋總管。此時,朱元璋雄踞應天諸郡,在朱元璋右邊沿海一帶,有姑蘇張士誠和台州方國珍兩個頭領。
各路豪傑勢力已成,互不相讓,戰事連綿不斷,互有殺傷,卻是難分勝敗。
此時局面本來於元朝極為有利,但元朝皇帝妥歡帖木爾面臨社稷不保的危局,在宮內觀舞到了以夜作晝之地步,真是"海內蒼生困亂離,宮中舞女豐腰肢。"更有甚者,丞相脫脫被貶之後,竟將哈麻升為左丞相,雪雪為御史大夫,這兄弟倆一掌權,朝廷之中更是一塌糊塗,不可收拾。
為鎮壓各地風起雲湧的義軍起義,元朝委派了幾員大將,便是孛羅帖木爾、李思齊、張良弼等人。但朝中如此混亂,朝命已然無效,這幾位手握重兵的元朝將領,為擴張各自的勢力,非但不去收伏義軍,反而互相攻城掠地,殺得不亦樂乎。
朝中急報頻傳,到了此時,元順帝已自無法收拾,只得將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請出來,命他即刻離開京畿,火速領兵前去收拾殘局。
汝陽正在朝野上下頗負盛名,此番前來調停,李思齊遂聽了他的號令。
但孛羅帖木兒和張良弼卻早已無視皇命,此時便聯合起來,一同對付察罕特穆爾和李思齊。雙方所轄,俱是蒙古精兵,此番大戰,自是難分勝負,倒弄得元氣大傷。
朝廷幾經調停,為各自劃清了勢力範圍,察罕特穆爾等人這才歇了口氣,稍事整頓之後,即提兵前來攻擊陳友諒。
接連攻下幾城,已攻至濟寧,鎮守濟寧的,便是陳友諒的死黨田豐。此人也如同陳友諒一般,陰險狡詐,無惡不作,濟寧居民,談起田豐,無不為之色變,咬牙切齒。
卻說田豐眼見察罕特穆爾來勢甚洶,便開了城門投降,寨罕特穆爾正要麾兵南下時,忽傳來急報,道孛羅帖木爾和張良弼又在後方趁火打劫了!察罕特穆爾大怒,即刻回兵,想先收拾了這兩個賊子再說,便在此時,降將田豐前來請察罕特穆爾閱營,諸將均知田豐為人,遂爭相諫阻。
察罕特穆爾慨然道:"吾推心待人,人將自服,豈可人人防之?"諸將又請多帶衛士,察罕特穆爾堅辭不允,只命十一騎從行,甫入田豐營塞,一聲令下,數百桿標槍猶如飛蝗般擲出,饒是察罕特穆爾悍勇異常,卻如何還能逃脫!眨眼之間,十一騎連人帶馬,俱給戳翻在地。
察罕特穆爾身中七八支標槍,俱皆貫體而出戳入土中,將他釘立在地。但見他左頰三毫戟張,怒目而視,田豐諸人,竟無一人敢上前去。
噩耗傳來,軍中大亂,幸好庫厙特穆爾,即趙敏的親哥哥也隨父在軍中,遂穩定軍心,將濟寧城團團圍住,猛攻猛打。
田豐自知如不拚死守城待援,城破之日,自己實不知如何個死法。是以城下百計攻撲,城內田豐亦百計守備,攻防數月,雙方竟相持不下。
便在此時,黛綺絲的幾個僕人已將綠敏抱至軍中,找到庫庫特穆爾。
原來幾個僕人在路上便聽人說汝陽王不在大都,遂向濟寧一帶尋來,在千軍萬馬之中,竟讓他們給尋到了。
庫庫特穆爾見綠敏酷似妹妹,心中已自喜歡,但戰事甚緊,遂讓幾個僕人將綠敏送到武當山去,眾人是以才知汝陽王被害,說起緣由,無不切齒痛罵田豐。
其時雖有蒙漢之分,但武林中人卻是最重義氣,再加如不是陳友諒這廝作怪,莫聲谷莫七俠便也不致於慘死,宋大俠宋遠橋的愛子便也不會誤入歧途而被張三丰一掌擊斃。
眾人均恨不能即刻便去濟寧將田豐殺了,但又想待張無忌夫婦去峨嵋派歸來再論,誰知他倆這一去竟到了昆崙山,二個月之後才回來。
俞蓮舟一直尋到大都,又從另一條道追到濟寧,均未碰上綠敏,倒在途中聽說,皇上詔令庫庫特穆爾代其父職,並總節天下兵馬。
眾人均議論道,察罕特穆爾一直見疑於皇帝,待局面不可收拾之時,又才命他出山,誰知甫一復出,便命喪田豐這等奸人之手,當真是生不逢時,英雄枉自捐軀。
此時張松溪到朱元璋軍中探查未歸,殷梨亭去大都接綠敏也尚未歸來,想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趙敏和張無忌身穿孝服,別了眾人,離開武當山,不一日來到濟寧城下。
遙遙望去,濟寧城牆早已經彈痕累累,卻依然堅固無比,遂入蒙古軍中,眾軍士俱識得趙敏乃紹敏郡主,早有人飛報庫庫特穆爾。
庫庫特穆爾正待出迎時,趙敏和張無忌已至主帥帳前,兄妹多年不見,又值喪父,自是泣噓不已,遂至靈堂中叩拜了父親靈牌。
張無忌念及昔日自己夜入汝陽王府,無意中聽到汝陽王對自已甚是推崇,奈何雙方各事其主,不能聯袂共拯天下,但對汝陽王的精明幹練,博大胸襟,卻早已是心儀已久,原指望此番重回中土,可與這等大英雄相見,誰知偏偏有不測,此生竟再無相見之日,當下便跪了下去,對着靈牌恭恭敬敬地叩了八個頭,這才起身隨庫庫特穆爾到主帥帳中坐下。
趙敏道:"田豐這奸人可還留在城中?"
庫庫特穆爾道:"濟寧城已被我團團圍住,諒他跑不了。"趙敏道:"那好,今夜我便潛入城中,將田豐殺了!"庫庫特穆爾道:"妹妹不可!十八番僧已試過多次,但城牆太高,城內守備異常嚴密,一經發覺,便是一通亂箭,十八番僧已有數人受傷了。"庫庫特穆爾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號稱"十八金剛",分為五刀、五劍、四杖、四鈸,如論單打獨鬥,武功尚不及江湖一流好手,但如聯手進攻,卻令人殊難防範,張無忌曾跟他們動過手,知這十八番僧甚是了得。
庫庫特穆爾道:"妹妹放心,我已遣人到李思齊部,命他將登雲隊即刻調來,不愁破不了這小小濟寧城!"趙敏一雙妙目淚汪汪地向張無忌看來,張無忌知她心事,便道:"敏妹放心,今晚我倆便前去一試如何?"趙敏臉上稍顯一絲喜色,轉眼間卻又悲戚無比,庫庫特穆爾聽了張無忌此言,頗感詫異地道:"張兄可知,濟寧城中尚有不少明教教徒?"張無忌一怔道:"陳友諒殺了徐壽輝后,明教諸人不都投奔朱元璋了么?"庫庫特穆爾道:"確有此事,但當日出力攻打太平和採石的明教教眾,怕不能見容於朱元璋,都也有好大一部分人未走。"張無忌道:"小弟聽說朱元璋並不記前嫌呀!"庫庫特穆爾道:"這倒確有其事,但事先誰能預料。
待傳來消息之時,陳友諒早已嚴加防範,如有逃走之人,抓回來死得極其悲慘,是以很少有人再敢逃走。"張無忌"哦"了一聲,便即沉默,心下着實犯難。
他知城破之日,城中一應田豐部下,絕難活命,一干明教教眾,也勢所難免,自己雖已不是教主,但他們曾是自己部下,自己又豈能見死不救?
庫庫特穆爾早已猜中張無忌心事,便道:"兄弟不必過慮,城破之日,一眾部下,或降或走,任其自便,統兵之人,豈可一味屠殺,家父如此,做孩兒的豈能不遵循父道?但似田豐這等奸人,卻是天地不容,人鬼共可誅之!"張無忌見庫庫特穆爾胸襟如此博大,實不在乃父之下,便起身相謝道:"兄長有如此惜生之德,實乃天下蒼生之福。"話雖如此,但張無忌心知明教之人,與蒙古人勢同水火,絕然不會投降,而不投降,自是難免一死,自己夾在中間,好生為難,心中突生倦意,自忖這等軍國大事,原不是自己所能為之,待事了之後,自己與趙敏退隱江溯,再不來理這些事情便了。
忽見一蒙古軍健跪在帥帳前道:"啟稟將軍!"
庫庫特穆爾道:"何事?"
軍健應道:"將軍派到李思齊將軍處的使節已回。"庫庫特穆爾喜道:"哦,登雲隊來了沒有?"那軍健欲言又止。
庫庫特穆爾喝道:"着使節來見!"
軍健應了,轉身離去,不一會,幾名蒙古士兵挽扶着一個血淋淋的人來到帳前跪下。眾人一看,俱大吃一驚,只見那人的雙耳,鼻子,二唇均被割去,其狀甚是可怖。
庫庫特穆爾驚道:"有何變故,快說?"
但聽那使節道:"啟稟將軍,李將軍不願發兵,還將小的傷成這樣。"使節的雙唇被割,二排牙齒白生生地露在外邊,唇詞聲音甚是模糊,但勉強尚能昕清所言。
庫厙特穆爾怒道:"不願發兵?到底為何,給我細細道來。"使節叩首道:"小人不敢!"庫庫特穆爾道:"這不關你的事,你給我一字不漏地講來!"使節只得道:"小人奉將軍調兵文書至李將軍處,李將軍看了之後,將文書撕得粉碎,大聲罵——罵——"庫庫特穆爾怒道:"他罵什麼,你據實稟來!"使節叩頭道:"李將軍破口大罵說'乳臭小兒'黃髮還未退盡,反倒調遣起老夫來了!老夫與你父親一起飲酒之時,你小子在我面前還無立足之地呢。'遂命人將小人弄成這樣,摔出轅門。"庫庫特穆爾受皇命總節天下軍馬,然未想李思齊首先同他反目,李思齊原聽命於察罕特穆爾,此時見下輩人物爬到自已頭上來了,焉能不怒。
卻說厙庫特穆爾聽了使節之言,竟是氣得渾身發顫,說不出話來,突然大吼一聲,拍案而起,掌力至處,竟將一張結實的木桌拍得木屑橫飛,狠狠罵道:"李思齊,你毀我文書,辱我使節,本帥若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趙敏正想相勸幾句,庫庫特穆爾大聲道:"傳我命令,四面圍城!"言畢,披掛出帳。
張趙二人只得跟了出帳。
卻聞一陣號角之聲,原來正是平靜異常的正午,忽然間喊殺聲震天響起,間有幾聲沉悶的炮擊之聲。
幾人來到陣前,但見數萬蒙古兵正如潮水般四面向濟寧城湧來。
城中一聲令下,萬箭齊發,沖在前面的蒙古兵頓時撲倒了一地,不得撤退命令,眾人仍舊前沖,但攻勢卻緩了下來。
庫庫特穆爾見狀,一抖韁繩,戰馬一聲嘶鳴,人立而起,隨即向前衝去,十八番僧也拍馬緊跟而上。
張無忌也想衝出,卻給趙敏一把抓住,回頭看去,趙敏皺皺眉頭道:"萬軍之中,你去了也無用!"張無忌只得立在原地,向前看去,卻見庫庫特穆爾及十八番僧已沖入蒙古軍中,兀自向城牆衝去,蒙古兵見主帥親自上陣,喊殺之聲更甚,人人俱捨命向城牆猛撲。
此時已看不清庫庫特穆爾身影,但遠遠地有十多點紅點在移動,那便是十八番僧,想必他們正自緊緊跟隨着庫庫特穆爾。
卻見有十幾架雲梯已經搭上城牆,蒙古武士奮不顧身地向上爬去,轉眼之間,十幾架雲梯上便爬滿了蒙古人。忽然軍中一片驚呼聲,但見城牆上伸出十幾根長桿,將雲梯推離城牆,向後翻倒,爬在雲梯上的蒙古武士一串串從空中摔在地上。
城中之人顯是已經發現庫庫特穆爾,遂有一面紅旗在城牆上隨着十八番僧移動,紅旗指處,萬箭齊發,饒是十八番僧功夫高強,卻如何擋得了這許多箭簇,只得擁了庫庫特穆爾,撤回后軍之中。
庫庫特穆爾無奈,命嗚金收兵,陰沉着臉回至帳中,今日此役,蒙古兵非但無一人攻上城牆,十八番僧中,又有數人中箭,所幸均是輕傷,休養幾日,便不礙事。
趙敏道:"哥哥,今夜你們在東西南三面佯攻,我和無忌及未負傷的番僧由北門摸上去。"庫庫特穆爾搖頭不已,但禁不住趙敏一再央求,便應道:"只可一試,不可蠻來!"趙敏自是應了,到得夜間三更,一聲令下,東西南三門同時受攻,趙敏等一干人卻悄悄向北門摸去。離城門尚有一箭之地,便被守城兵士發覺,一聲吆喝,城門上頓時暄嘩不已,眾人抬頭望去,只見城牆上人頭攢動,知計不可為,只得退回營中,四下里嗚金收兵,依舊將濟寧城鐵桶般圍住。
庫庫特穆爾,趙敏,張無忌三人一籌莫展地坐在帳中,庫庫特穆爾道:"既攻不下,那困也要將敵人困死。
只是怕陳友諒發兵來援,那時卻是麻煩,可恨李思齊這廝!"張無忌微笑道:"兄長放心,小弟深知陳友諒為人,濟寧離太平路途遙遠,陳友諒決不會為一座孤城前來犯險。"庫庫特穆爾道:"田豐可是陳友諒的一員大將。"張無忌道:"便是他的親爹娘在此,陳友諒也不會來救。"庫庫特穆爾猶不相信,口中卻道:"但願如此。"便在此時,有探馬來報,張無忌夫婦正想退出,庫庫特穆爾打了個手勢,意思是不必迴避,二人只得坐下。
卻聽來人稟道,孛羅帖木兒、張良弼,李思齊三人又在山西、河南、陝西一帶,各自為陣,混戰起來了。
庫庫特穆爾打發走來人,長嘆一聲道:"聖朝如有危險,這三人便是罪臣!"張無忌見他剽悍的神情之中,甚有憂色,知他此言,極是關節所在,庫庫特穆爾雖受命節制天下軍馬,但別說他的命令,便是皇帝的詔書,這三個元朝兵馬重臣也照舊會置之不理。
張無忌心中也是一片茫然,南方,各路義軍人馬互相混戰;北方,元朝各路將軍也在互相攻伐。好好一片大好河山,給弄得四分五裂,硝煙瀰漫,實不知何以至此,只可憐了天下芸芸眾生,備受兵災戰禍的煎熬,實不知要到何日方才休止。
當下張無忌夫婦退出,來到專為他倆準備的帳篷中。
一應物品,俱是應有盡有,想是庫庫特穆爾命人急速採買而來的。張無忌不由得做了個鬼臉道:"敏妹,你可真是找錯人了,此生跟上張無忌,窮也窮死了。"趙敏道:"那有何干係!待此間事了,我倆同到大都,將歐陽妙手的絕活學到,一幅真品,賣它個千兒八百,何愁不能富甲天下!"他二人隨身將被冷麵人毀了的經書也帶來了。
張無忌道:"這主意不錯,雖有三分邪氣,卻也跟敏妹素來脾性相合。"趙敏反唇相譏道:"你是魔教教主,若論邪氣,敏妹只怕不如你張大教主。"張無忌笑道:"這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邪氣比你重,是以你才幕名許身的嘛!"趙敏見他愈說愈不成話,啐道:"你近來別的本事未學到,油嘴滑舌的功夫倒精進了許多。"張無忌又笑道:"那都是從敏妹處學來,若有不到之處,尚望恩師略加指點,弟子終身受用不盡——哎哎哎……"話未說完,耳朵已給趙敏揪住,其實趙敏並未用力,只不過張無忌卻裝作極疼樣大呼小叫。
趙敏問道:"還敢不敢貧嘴。"
張無忌卻正色道"時辰不早,該動身了。"
趙敏奇道:"動身?你要幹甚麼?"
張無忌道:"進濟寧城啊!"
趙敏一想這主意不錯,適才這一大鬧,城上之人只怕早已困極,不會加意提防了,二人當下換了身黑色夜行服穿上,卻見張無忌又用一黑色面罩將臉遮住,趙敏微微一愕,便即明白,城中有明教之眾,若給認出,於明教終是無益的,趙敏便也用一塊黑簾將臉遮住,只露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外,兩人猶如要去行竊一般,模樣煞是詭異古怪,張無忌本想說笑幾句,但想及汝陽王,便即住口。
二人悄悄出了營帳,摸到南門牆角,抬頭望去,城牆高約七八丈,雖不見人影,卻聽得見巡夜的腳步聲,防範甚是嚴密。
張無忌將手中繩索抖開,一頭系在腰間,他認準方位,便向趙敏點點頭,趙敏蹲下,雙手托着他的足踝,二人同時用力,但見張無忌騰空而起,隨即空中一個梯雲縱,又向上竄出二丈,正與城牆齊平,跟着他使用乾坤大挪移心法身體向前飄出兩丈,悄無聲息地用手夾住城垛,貼在城牆之外。
便在此時,聞有腳步聲走近,張無忌屏聲靜觀,一共有十名士卒走過,卻是巡夜的。
待士卒走遠之後,張無忌右手運力,五指佈滿九陽神功,"嗤"的一聲插入石縫。用力試了試,知城垛能吃得住力,遂用左手抓住繩子抖了三下,須臾,趙敏退後三丈,將繩子扯直,亦抖了三下。
張無忌左手運力一抖,一條黑影疾射身邊,趙敏雙掌已經牢牢夾住城垛。
此時又有巡夜之人走近,二人不動聲色,待哨兵走過之後,張無忌左手一抖,將長繩收攏在手中,對趙敏點點頭,二人翻身上了城牆,急向對面竄去。
"什麼人,站住!"張無忌暗叫一聲:"糟糕!"原來二人橫穿城牆之時,已給兩頭巡視而來的哨兵發覺,二隊巡哨共二十人正挺槍嚷着撲來,霎時,守在城牆上的數千士卒便被驚醒,卻一時懵懂,弄不清敵人在何方,只是大聲喧嘩不已。
張無忌眼見勢危,便將長繩向城內拋去,背靠城牆,"嗆"地抽出屠龍刀,對趙敏急道:"你先下!"趙敏微一愣,卻見左右各十名巡夜哨兵便要撲到,只得急忙抓住張無忌系在腰間的繩索,向城內滑下。
趙敏下滑之中,二名哨兵已同時撲到,挺矛直刺張無忌兩肋,張無忌腰間長繩上懸着趙敏,不能騰挪,遂右手揮刀格開右邊的長矛,左手一把捏住左側刺來的矛頭,他左手順勢一拉,握矛哨兵便撲倒在他腳下,但他腳尖一點,早封了那人穴道。
眨眼之間,又有四支長矛從兩側刺來,張無忌屠龍刀一揮,將四支長矛斬斷,不想這些士卒甚是悍勇,見矛頭被削,並不驚慌,手腕一翻,手中槍桿當頭又砍將下來,尚有二矛又當胸疾刺而至。
張無忌展開乾坤大挪移心法,雙手一引,四條短棍正打在當胸刺來的二支長矛上,替張無忌解了此困。
六人立不住身形,俱皆前至張無忌身前,張無忌運指如風,早將六人穴道點了。
四條短棒,二支長矛盡皆撐地,六人竟是不倒,團團圍在張無忌身前。
餘人見這六人將張無忌圍住,還道己經捉住了張無忌,便紛紛走上前來,突覺六人情狀有異,正自驚疑時,張無忌只聽趙敏在下叫道;"好了!"緊接着便傳來兵刃撞擊之聲,想是下邊已有士卒和趙敏鬥上了。
正要飛身而下時,牆上之人已發覺不對,早已有兩支長矛從人縫中向張無忌刺來。
張無忌手一揮,已將屠龍刀插回刀鞘,雙手接住刺來的兩隻矛頭,手腕一抖,便將長矛搶過,此時又有幾支長矛尋隙刺入,張無忌卻早已飛身跳下城牆。
城牆下已是一片通明,原來守城士卒已燃點起火把卻見數十人正在圍斗趙敏,遠處尚有大隊人馬奔來。
張無忌身在半空,看得分明,趙敏身後正有七八條長槍刺來,趙敏拙於招架身前之敵,已無暇顧及其後了。
張無忌大吼一聲,猶如半空中響了一個驚雷,眾人愣得一愣,趙敏身後的七八條長槍早給張無忌半空擲出的長矛擊落。
張無忌甫一落地,就勢一滾,手中另一支長矛着地橫掃,早絆翻七八人,跟着倒轉矛柄,手握矛頭,出手如風,霎時間點翻了十數人。
眾人見他神勇了得,俱生了怯意,不由得慢慢向後退去。
張無忌卻擔心他們退開之後,亂箭射將來,那卻不易招架,急道:"快走!"手中長矛一揮,向士卒衝去,眾人如何敢擋,虛晃兩槍,便閃出一條道來,趙敏緊隨其後,殺出了重圍,順着一條街,向城中奔去。
身後眾兵士發聲吶喊,俱皆追來,卻如何還追得上,張無忌當先轉過一條街,卻見對面氣勢洶洶地奔來一隊騎兵,一見張無忌,便張弓搭箭。
張無忌立時停步,卻聽"唿"的一聲,背後一個重物向自已腦後撞來,急忙一矮身,那團物事飛過頭頂,"叭嗒"一聲摔落在街上,跟着便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之聲。
張無忌大奇,回頭向趙敏看去,卻聽趙敏"咯咯"地嬌笑個不停,手指着地上一條長繩,也不言語。
張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腰間系了一條長繩,危急之時,一直未能收攏,他二人從城牆下衝出之時,一名士卒見他身後拖着這條長繩,當即俯身抓起,想將張無忌拽住。
卻不料張無忌此時早已展開輕功,身形快逾鬼魅,士卒當即給帶了飛起來,如同紙鳶一般附在長繩末端。
士卒但見兩旁景物飛也似地向後,早駭得魂飛天外,知道只要一放手,自已非得摔個鼻青臉腫不可,是以緊緊抓住長繩,哪敢放鬆絲毫。
張無忌此時九陽神功急速在全身流動,又專心對敵,竟未發覺自己身後長上了這樣一條尾巴。待他突然一停步,那名倒霉的士卒便給直摔了出去,聽他呻吟之聲有氣無力,顯是摔得不輕。
張無忌也覺有趣,正待發笑之時,只聽得"嗖嗖"幾聲,長箭裂空向自己射來,急忙縮身躲在街角。
回頭一看,後邊追兵將至,便道:"上屋!""嗖嗖"兩聲,兩人已躍到屋頂之上,趙敏笑道:"快將你的尾巴收了吧!"張無忌一笑,左手一抖,將長繩收攏揣往腰間,二人隨即展開輕功,腳步輕點,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濟城中那數千幢黑黝黝的屋檐之中。
二人向北方奔了一陣,見再無追兵跟來,便停下身形向四周打量了一番。
趙敏指了指左前邊一幢黑漆漆的深宅大院道"此處怎樣?"張無忌笑道:"敏妹真是公主脾氣。"趙敏不再理他,向那間大院奔去,幾個起落,二人已躍入大院之中。此間看上去似一富賈之家,但聞裏屋傳來兩個人的呼吸之聲,顯然是夫婦兩人,均已熟睡。
張無忌從趙敏手中接過短劍,從門縫中插入,待抵到門閂,輕輕拔得幾拔,只聽"叭嗒"一聲輕響,門閂已經脫落,仔細聽去,屋內兩人竟未察覺,張無忌便輕輕將門推開,二人閃身入內,又稍稍將門關上。
黑暗之中,依稀看清了燭台所在,趙敏遂打燃火折,點燃了蠟燭。
燭光之中,但見屋內陳設極是奢華,大紅羅帳之內,夫婦二人兀自熟睡。
張無忌乾咳了一聲道:"二位該起床了!"
羅帳之中動了一動,一個男子聲音睡意惺忪地道:"吵什麼吵,老子還——咦,你們是什麼人!?"張無忌道:"二位休怕,請穿了衣服起來說話。"趙敏忙接着道:"不許大聲說話,否則大家都沒命!"那男子顫聲道:"兩位軍爺,有何貴幹呀?該交的銀兩,小的——"趙敏厲聲道:"少費話,快穿衣服起來!""哎哎,這就好,這就好。"不一會,一對中年夫婦顫顫兢兢地下了床,見了張趙二人這身打扮,還道是碰上了強人,不住的叩頭求饒。
張無忌不耐煩地道:"別羅嗦了,我二人不是強盜,你們起來吧!"二人一聽不是強盜,更加害怕,響頭叩得"砰砰"直響,口中直道:"軍爺饒命!軍爺饒命"語音打顫。
張無忌心想,定是田豐在城中大肆搶掠,草菅人命成性,否則這二人絕不會害怕成這樣。
趙敏道:"我二人只是來此借住幾日即走,並無其它圖謀,你二人起來說話吧。"這對夫婦這才半信半疑地站起,兀自顫抖不已。
趙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男的道:"小人叫張有忌,拙荊叫——"
趙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張有忌嚇了一跳,不知說錯了甚麼,趙敏忍住笑道:"夫人尊諱便不說也罷了,我且問你,田豐住在什麼地方?"張有忌大吃一驚道:"田大將軍就住在隔壁兩條街的衙門中,大人要幹甚麼?"趙敏道:"不該問的就別問,似你這般多嘴多舌之人,該叫張無忌才是。"張有忌道:"哎哎,小的多嘴——"趙敏道:"府上還有甚麼人?"
張有忌苦着臉道:"全給田大將軍抓——啊——全去助田大將軍守城了,家中便只有我和拙荊了。"張無忌冷冷地道:"你二人為何不去?"張有忌道:"實不相瞞,小的傾家蕩產,勉強湊足了一萬兩保銀,這才免了——免了服役之苦。"張無忌道:"我看你倒似個肥老財,再叫你拿十萬兩白銀,你也拿得出!"張有忌臉如土色,又要跪下求饒,卻給趙敏擋住道:"張有忌,我夫婦倆想在這住幾日,可有甚麼麻煩?"張有忌哭喪着臉道:"二位大人,非是小的不留,實在是不敢呀,那些軍爺,三天兩頭地挨家挨戶的盤查,稍有面生之人,當即便殺了,還要連累主人家,小的倒不是怕被牽連,實是擔心二位性命。"趙敏笑道:"你這張油嘴,倒跟張無忌差不多。"張有忌莫名其妙地看着趙敏,不知該如何回答。
張無忌昕趙敏如此戲言,微微一笑,見桌上有一條用作鎮紙的大理石條,便拿起來,輕輕折斷,放在手掌中,搓了幾搓,待攤開手掌,但見二截大理石便全成了粉末。
這手功夫,武林中人看來,自是尋常,但這張有忌卻給驚得目瞪口呆,竟似嚇傻了一般,怔立當場。
便在此時,忽聽遠處大亂,隱有敲門聲,張有忌臉色立時變得煞白,急道:"二位神仙,請饒小人一命吧,請你們快快離去,否則小的便沒命了。"張無忌卻不理他,自顧在太師椅上坐下,好不逍遙自在,卻聽敲門之聲愈來愈近,張有忌更是心驚膽顫,求饒不已,張無忌故作不知,獨自閉目養神。
趙敏微笑道:"張有忌,我教你個法兒。"
張有忌面露喜色道:"仙姑請指點!"
趙敏故作神秘地道:"把我倆藏起來,不就得了?"張有忌一怔:"這-一"便在此時,但聽一陣猛烈的拍門聲,夾雜着吆喝道:"開門,開門,快開門!"張有忌急成一團,張無忌和趙敏只作未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作壁上觀之態。
卻聽敲門之聲更是緊急,外面有人喝道:"張有忌,再不開門,大爺可要砸了!"張有忌只得大聲應道:"哎哎,就來,就來",卻轉對他夫人悄聲道:"讓他們進去吧!"他夫人稍有猶豫,張有忌道:"都甚麼時候了,快去,快去,我去開門了。"言畢,一面大聲應着外面,一面急急忙忙出去了。
那位夫人無奈,只得按了床頭的一個機關,一聲輕響后,床下露出一個洞口,顯是地窖,張無忌不再猶豫,首先跳下去,趙敏也緊跟了下去,卻聽頭頂"咣當"聲輕微響動,洞口關上了。
張無忌打燃火折,好傢夥,這地下室中好不寬敞,內中儲備了大量食物美酒,張無忌點燃室壁之上的蠟燭,歡喜地拎起一隻酒罈,揭去蓋子,嗅了嗅,不禁嘗了一口,連忙對着趙敏翹起了大拇指,意思是好酒。
趙敏輕聲道:"你真像一隻老鼠。"
張無忌也輕聲道:"那夫人便是一隻母老鼠。"言罷又喝了一口,"嘖嘖"之聲不斷,趙敏打了個手勢,讓他別出聲。
卻聽上面腳步之聲雜沓,顯是進來了不少人,一人道:"張有忌,你搗什麼鬼,半夜三更還點着燈?"張有忌道:"吳頭領,這個,昨夜多喝了兩盅,想是忘了熄燈,哎,吳頭領,這麼晚了,為何還不歇息呀?"吳頭領沒好氣聲地道:"歇個屁,老子正睡得好,忽然傳來命令,說有兩個刺客進了城,令老子挨家挨戶的搜,這不,鬧了半天,連個鬼影也沒有?怎麼,你說你多喝了兩盅,莫非還藏得有酒?"張有忌道:"哎,這個,嘿嘿,確實還有點,這樣吧,待吳頭領公事完畢之後,小弟略備薄酒,請吳頭領賞光如何?"吳頭領道:"好,便如此說定了,走吧!"張有忌道,"您好走,好走!"
腳步聲遠去,想是查詢的眾人走了,張無忌和趙敏相視大笑,聽得"當"的一聲,洞門打開了,張有忌道:"二位神仙,委屈了,這便請出來吧!"趙敏笑道:"有個半仙醉倒了,相煩張大人送點下酒菜來可否?"卻聽張有忌聲帶哭腔地道:"哎喲,好神仙,您悠着點,這壇盧州老窖已有百年歷史,平時小的也只捨得看上一看,哎喲!"張無忌故意失聲道:"哎喲,你何不早說,這不,早讓我喝乾了!"張有忌叫苦不迭,卻如何敢有絲毫怨氣,趙敏朝洞口爬去,道:"別擔心,還有大半罈子酒呢!"張無忌見他如此珍惜,倒不便再飲了,便封住酒罈,爬出地窖。
趙敏道:"當下在街上走動沒什麼不便吧?"
張有忌道:"這倒沒甚麼,不過此時兵荒馬亂的,兩位還是別出去的好。"趙敏道:"你不怕我倆將你吃窮了。"張有忌笑道:"神仙說哪裏話,只要二位能平安無事,便是小人的福氣了。"張無忌見他左一聲神仙,右一聲神仙地叫,心裏倒有些過意不去,便道:"張有忌,我倆並不是神仙,在下是來抓田……"趙敏急忙道:"張有忌,我夫婦打擾數日便自離去,絕不會有甚事連累於你的,這點薄禮請收下,權且充着我倆的飯錢。"趙敏說著,遞過去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黃金,張無忌不由昨舌,心想,她當真是公主身份,出手如此闊綽,想是從庫庫特穆爾處拿來的。
張有忌卻如何敢收,說死了也是不接,趙敏無奈,只得作罷,然後道:"請問府上可有老人穿的破舊衣裳,如有,相煩皙借兩套我二人一用!"張有忌道:"原先廚娘夫婦倒有幾身衣服尚在,只是太過破舊,不知可否?"趙敏道:"如此甚好,快快拿來!"夫人不一會將破舊衣服拿了進來,二人立時穿上,又見趙敏用何物事在兩人頭髮上搓了一陣,當即一頭黑髮遂變成了花白之樣;在臉上塗抹一一陣,潔白的臉蛋一下子變得萎黃無比。二人再將脊背一躬,活脫脫一對年逾花甲的老年夫妻。
張有忌夫婦見了驚訝萬分,張無忌和趙敏互相做了個鬼臉,遂向他們告辭道:"晚間還要再來打攪,尚且恕罪。"不待張有忌答言,二人早已躬腰駝背地挽扶着走向街上,張有忌夫婦面面相覷,半晌作聲不得。
張無忌道:"老婆子,你不怕他二人告發咱倆?"趙敏道:"他巴不得我倆平安無事,如我倆給捉住,他那一地窖寶貝還保得住么?"張無忌道:"老婆子愈來愈邪門了!"趙敏道:"老頭子卻是愈來愈糊塗了。"
不一會,兩人已到濟寧府府衙,卻見門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側目一看,府內密密麻麻站滿了衛兵,二人心頭均道,想是昨晚聽說有武功高強之人入城,田豐一大早加強了戒備。
張無忌見田豐有備而防,心道要擒住他,只怕不易。
趙敏卻道:"咱們四處瞧瞧去。"
二人遂向東門走去,一路之上,眾多士卒在監督一些老弱病殘之人拆房搬石,有誰動作稍慢一點,即被士卒用馬鞭抽打,不時可見精疲力竭倒斃的老人。
卻聽遠處傳來一陣慟哭之聲,間夾以士卒的打罵之語,二人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名老嫗在苦苦哀求別拆她的房屋,卻給幾個健壯的士卒踢到一邊,老嫗又爬起,死死抱住已被拆下的門板不放,一個士卒抽刀而出,將老嫗雙臂生生砍斷,老嫗當即一聲慘叫,便昏死過去。
張無忌大怒,正待要發作,卻給趙敏拉住了,遂只得隱忍不發,兩人正待走開,一個士卒叫道:"喂,你兩個老不死的,過來!"趙敏回頭一看,知是在叫自已二人,只得慢騰騰地走過去,那士卒喝道:"將這塊門板抬到東門去!"張無忌稍微遲疑了會,背脊上便給抽了一鞭,卻不敢運力相抗,只得咬着牙不哼一聲,俯身去抬門板。
士卒見他竟不哼一聲,便道:"好你個倔老頭子,看不出你這把老骨頭還挺硬的呀!"言聲未畢,"啪"又是一鞭抽在張無忌肩上,這一鞭抽得甚重。
趙敏怕張無忌忍耐不住,便嘶啞着嗓門道:"長官息怒,他是個啞巴,不會出聲的!"士卒"哼"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快將門板抬到東門!"趙敏道:"好的,長官,這就去,這就抬到東門去。"二人裝着老態龍鍾之樣,費力地抬着門板向東門走去,離士卒遠了,張無忌忍不住狠狠地罵了一聲。
卻見趙敏淚眼汪汪地道:"無忌,可疼?"
張無忌頓時泄了氣,道:"沒事,我不是有九陽神功護體么?放心好了。"說話間,二人已到東門,不由大吃一驚,原來東門竟給一大堆石塊瓦礫木板堵死,二人又看了其餘三座城門,俱皆如此,濟寧城已成一座死城。
張無忌罵道:"好個田豐,竟如此狠毒,大丈夫做事一人當,卻恁地將這些無辜百姓也牽連於內!"趙敏道,"田豐死志已堅,看來破城大是不易。"張無忌道:"我倆今日前去,殺了這廝!"趙敏搖頭道:"他防範如此周密,得另想辦法。"張無忌道:"要不我倆扮成士卒混到城牆上,待你哥哥進攻時我倆在上面接應。"趙敏道:"那時城牆上何止萬人,你殺得完嗎?"張無忌一想也是,如是單打獨鬥,要制住對方倒也不難,但這成千上萬之眾,不用他們動手,擠也將自已擠扁了,便有神功在身卻如何殺得這許多?縱是殺得,又豈能如此大肆殺戮?
趙敏忽道:"有了!"
張無忌急問道:"甚麼有了?"
趙敏道:"深夜之時,你我分頭放火,哥哥見城中起火,必定來攻,到時何愁此城不破?那時……"張無忌搖頭道:"四座城門皆已堵死,這一放火,豈不將全城人燒死?不行!"趙敏嘆口氣道:"這卻怎生是好?"張無忌忽然想起光明頂上的暗道,脫口道:"地道!"趙敏道:"甚麼地道?"張無忌喜道:"讓你哥從城外挖地道入城,豈不就得了?"趙敏道:"哼,在城外你為何不想出來,此時說來何用!"張無忌笑道:"嘿,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倆混上城牆,將綁有信箋的長箭射出,你哥不就知道了?"趙敏喜道:"此計大妙,二人一邊走向張有忌家,一邊商量好了細節。
張有忌自他倆一出門,便坐立不安,唯恐他倆有甚閃失,說出自己那地窖之密,自己腦袋也將不保,原來田豐早已頒下嚴令,一應大富人家的餘糧,盡數充公,如有私藏者,糧即沒收,人即殺無赦。
此時見他倆安然無事返回,自是喜之不甚,猶如爹娘回家一般,一口一個老人家地叫個不停,好不殷勤周到,隨後道:"兩位老人家,待會小的要請幾位軍爺來用飯,還得相煩二位屈居地窖,可好?"說到此處停下,卻見他臉現尷尬之色,欲言又止。
張無忌笑道:"你放心,我不喝你的盧州老窖便是!"張有忌聞言便喜,忙道:"二位先下地窖用酒萊吧,那幾位軍爺馬上就要來了。"二人自不會為難他,相視一笑,便進了地窖之中,不一會,張有忌夫婦將-應酒萊端下來,陪聲不是,急忙上去將洞口關上。
趙敏、張無忌二人感到有些過意不去,用了飯之後,便閉目養神。
吳頭領一幫士卒自是在外間吆五喝六,個個喝得七葷八素,直鬧到深夜方才離去。
張無忌和趙敏隨即出來,依舊穿了夜行服,潛向田豐住處,見防範甚密,無從下手,二人只得在僻靜處點翻兩名士卒,扛回張有忌家,自是又將張有忌夫婦着實嚇了一跳,卻也無法。
再者,那兩名士卒正好是明教中人,識得張無忌,張無忌將他二人藏在此處,有吃有喝,再不用擔心城破之日,身首異處,對張無忌真是感恩不盡。
張有忌見此情景,也只得作罷,反正他家底殷實,多幾個人吃飯也無甚大礙。
張無忌和趙敏二人換了田豐部下的兵服穿上,寫了幾封內容相同的短箋,分別綁在幾支長箭上,只待庫庫特穆爾攻城之時,趁混亂摸上城牆便了。
第二日清晨,眾人正迷迷糊糊之時,忽聽城中敲響警鐘,四處一片大亂,想必是庫庫特穆爾開始攻城了,張無忌和趙敏便隨人流,混上了城牆。
舉目望去,但見正前方開闊平坦的大地上,數萬蒙古健卒陣容整齊地向城牆逼近,待到一箭之距離時停住。
中軍之中,幾十面軍旗之下,一名儀態雄偉的虎將,正在對幾名萬夫長發佈命令,此人正是庫庫特穆爾,身後的十八番僧各自站定,護衛左右。
須臾,幾名萬夫長各回到軍中,庫庫特穆爾一揮手,戰鼓擂響,一萬名蒙古兵方陣沖向東門,前面有數十人抬着一根巨木,用來撞擊城門,另外幾個萬人方陣手執雲梯,向東門兩側進攻。
城牆之上,肅靜無聲,數萬人張弓搭箭,等候命令。
蒙古兵緩緩逼近,一進入箭簇射程之內,數萬人同時吶喊,向前疾奔,聲震原野,端的氣勢嚇人。
城牆之上,突然吹響號角,數萬名弓箭手一齊發箭,只見無數蒙古兵中箭倒下,但攻勢絲毫不緩,後繼之人跨過同伴屍體,仍舊拚命向前沖。
此時雙方喊殺之聲震天價響,一排排蒙古兵中箭倒下,城牆之上,也不時有人中箭身亡,屍體墜落城下。
張無忌和趙敏不忍再看,便將綁着短箋的幾支長箭射出,然後將箭袋中的長箭儘快朝無人之處射完,佯裝取箭,轉身下了城牆,回到張有忌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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