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露頭角
鎮江城北大街底,有一座大院子,門口懸挂着一塊長方形的白銅招牌,上面有四個黑字,寫着“江南武館”。
江南武館是以武會友的地方。
這兩年來,江湖上從北到南,出了幾件大事,這幾件大事,和幾個門派,幾家鏢局都有關。
較早,是八卦門開設在河北的八方鏢局,接連出事,鏢銀、鏢師一去無回。
八方鏢局的鏢頭,都是八卦門出師的門人弟子,這件事自然震動了八卦門,接着就派出幾批高手,分頭查究失事原因,怎知派出去的幾批人,也一去杏如黃鶴,從此下落不明,八卦門經此一來,派中精英損失殆盡。
在北方八方鏢局出事的同時,開設在徐州的六合鏢局,也無獨有偶。發生類似的情形。
六合鏢局,當然和六合門有關,六合鏢局出了事,六合門自然非管不可,就這樣六合門派出去的幾批高手,也如同泥牛入海,沒了下落。
事情當然並不止此,洛陽金輪鏢局,是少林北派俗家掌門褚斗星開的,武漢鎮遠鏢局是武當派名宿綿掌鐵指岳維峻開的,也先後出事,當然少林、武當門下,也有不少人失了蹤。
整整兩年之中,從北到南,出事的鏢局,不下八九家之多,這些鏢局,幾乎都是在江湖中數得上首屈一指的大局子,或多或少都和八大門派有些淵源。
這一來,江湖上自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尤其是稍具規模的鏢局,真是人人自危,談鏢色變。
鏢行中人為了求生存,就不得不重金禮聘武功高強的鏢師,於是武館就應運而起,專門代鏢局延欖英雄,羅致高手。
江南武館開設已有多年,館主金午橋,字聲望,外號飛天神鷹,是淮南鷹爪門的名宿,交遊廣闊,江湖上只要有一技之長的朋友,投到他這裏,他都善為收留,尤其憑江南武館的一紙推薦書,南七省鏢局,就會爭相禮聘,可說信用卓著。
現在,正有一個年輕人,朝江南武館大門口走來。
這年輕人約莫二十齣頭,臉型清瘦,身上穿一件洗得快要發白的青衫,面貌雖然清秀,卻使人有落魄之感,看上去就像個落第秀才,但落魄而並不寒酸。
江南武館歡迎的是武士,並不歡迎文質彬彬的秀才。
這年輕人才一走近大門,兩名坐在大門裏面一張長板凳上的勁裝漢子,有一名站了起來,打量着他,招呼着問道:
“這位相公找誰?”
在武館門口當值的縱非高手,但眼皮子一定寬,可是他看不出這年輕人像是練家子?
年輕人朝他拱拱手,臉上有些窘迫的一紅,說道:
“在下聽說你們這裏以武會友,所以想來試試。”
一開口,就知是個雛兒。
那漢子打量了他一眼,含笑道:
“原來相公是來應試的,那就請到龍門堂去。”一面回頭朝同伴道:“范老四,你帶他去吧!”
坐在板凳上的另一個漢子,站起身,朝年輕人道:
“朋友隨我進來。”
說完轉身往裏就走。
年輕人說了聲:“多謝。”
跟着范老四身後走去。進入大門,走沒幾步,就是一個小天井,迎面是一座巍峨門樓,那是二門。門額上嵌着四方水磨青磚,刻了“以武會友”四個大字。兩扇黑漆大門,卻緊緊閉着。兩邊各有一排房屋,左邊是帳房,平常江湖人,就算應試不合格,也可以到帳房支領十兩銀子盤川。右邊是班房,是值班的人休息之處。
范老四領着他從右首拐彎,經過一排班房,一直走到盡頭,進入一道側門,那是一座自成院落的一排三間屋宇。中間一間敞廳,正中有一方橫匾,上書“龍門堂”三字。廳前是一片鋪着細沙的練武場。
范老四領着他跨進側門,就在門內右首一間小屋門口停了下來,說道:
“朋友先到這裏登個名簿。”
正說之間,小屋子裏已經走出一個瘦削臉漢子,朝年輕人招呼道:
“朋友是應試來的,請進來。”
范老四就退了出去。
年輕人跨進小屋,裏面只有一張半桌,和兩把椅子,那瘦削臉漢子在半桌後面坐下,抬頭道:
“朋友請坐。”
年輕人依言在他橫頭坐下。
瘦削臉漢子從抽屜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帳簿,打開黃銅墨盒,提起筆來,然後問道:“朋友貴姓大名?”
年輕人道:“狄少青。”
瘦削臉朝他瞄了一眼,聳着肩笑道:“狄朋友這名字不錯,狄青平西,你叫少青。”他笑得有些輕蔑,左手翻開那本厚厚的帳簿,提筆寫上了“狄少青”三字,接着抬頭問道:
“籍貫呢?”
狄少青道:“四川”。
瘦削臉漢子又在他姓名下面寫了“四川”二字,接着問道:“師門呢?”
狄少青道:“在下沒有師門。”
瘦削臉漢子又道:“那麼有些什麼擅長?”
狄少青一呆,反問道:“到貴館來,一定要有什麼擅長才可以么?”
“那當然。”瘦削臉漢子冷冷的道:“到咱們這裏來應試,總得有些擅長,才能量才錄用,譬如你會的是拳腳,還是兵刃?暗器?都得填寫清楚,我才能去稟報堂主,堂主看了你的擅長,才好指派值堂武師面試,這是手續。”
“有這麼麻煩?”
狄少青想了想,為難的道:“在下拳棒刀劍,練是都練過,要說擅長那一門,我就說不上來。”瘦削臉漢子微哂道:“那就都寫上了。”
狄少青道:“也好。”
瘦削臉漢子寫了“拳棒刀劍”,又道:“朋友到武館來,想謀個什麼差事?”
狄少青清瘦的臉上,不禁一紅,囁嚅道:“在下也不知道,只是聽人說的,貴館有很多機會……”
“好”瘦削臉漢子點點頭道:“那就不用寫,等你通過了再說吧”闔上簿子,站起身道:“朋友請稍待,我這就去稟報堂主。”
說完,出門而去。
狄少青只好坐着等,這樣足足等了一刻工夫之久,才見瘦削臉漢子在門口出現,朝狄少青招招手道:“狄朋友,隨我來。”
狄少青站起身來,隨着他從長廊繞到大廳前面。
瘦削臉漢子腳下一停,回身道:“周師傅就在廳上等着,你自己進去吧”
狄少青說了一聲:“多謝”,就舉步跨人廳去。
這座大廳上,上首懸一幅武聖關公的神像,兩排椅幾,左右靠壁業放着兩排兵器架。右首一張椅上,大馬金刀坐着一個四十左右,紫膛臉的矮胖漢子,大概就是周師傅了,他看到狄少青走入,也沒起身,只是點點頭道:“狄朋友是應試來的了?”
狄少青拱手道:“是的,在下狄少青,這位是周師傅了?請周師傅多多指教。”
“唔!”周師傅道:“兄弟正是周友成,狄朋友的第一場,由兄弟主試,通過了,可以試第二場,若是沒有通過,只要能接下兄弟三招,也可以到賬房支領十兩銀子盤川。”
狄少青:“只不知周師傅要如何試法?”
周友成道:“前三招,須由兄弟出手。你接下,以後就可以由你先出手了。”
狄少青道:“要三招么?”
周友成還以為他嫌前面三招太多了,這就說道:“由兄弟發前三招,是這裏的規矩,不然就沒有一個標準了。”
狄少青道:“在下和人動手,都只有一招的。”
周友成冷冷的問道:“一招勝了,還是一招就敗了?”
狄少青笑了笑道:“都是在下勝了。”
周友成現在聽懂了,他這話豈非是說一招就可以勝了自己?這小子好狂的口氣心頭不禁大怒,口中嘿了一聲,站起身道:“狄朋友隨我來。”舉步往練武場走去。
狄少青隨着他走出,剛在對面站定。
周友成已一拱手道:“狄朋友接着,這是第一招”
左手化掌,直豎推出,右手斜貼左手腕上,直待左掌快要切上狄少青前胸之際,右手突然順着左手拇指背上向上滑出,食、中二指一分,使了一記“二龍搶珠”,腳步同時跟上,襲取雙目,緊接着右手向後拉回,左手又虎口一分,仰腕叉出,直逼咽喉,右腳跟着一記“金雞獨立”,膝蓋頂上了上腹,腳尖一挑,勾踢陰囊。
他這左右手交換動作,一來一往,迅如閃電,手勢連貫發生,勢道極為威猛。
狄少青只左手一舉,從頭臉朝下甩落,順勢向左甩出,這一記非常單純,毫無變化可言,但他左手從眉目落下,就解了對方的“二龍搶珠”,再往下落,化解了對方“鎖喉手”,再往外甩,就正好拍在周友成抬起的右膝內側!
這一記借力打力,用得恰到好處,周友成一足獨立,一足受到重拍,自然重心不穩,上身一歪,一個人往右首衝出去了三步之多,才算收住勢子,一張冬瓜臉已經紅得色如豬肝,還沒開口。
狄少青已經含笑拱手道:“周師傅承讓了。”
周友成怒哼道:“咱們勝負未分,你認為已經勝了么?”
狄少青道:“那要如何才算勝呢?”
周友成道:“動手較技,縱使點到為止,也得把對方打倒,才能算是分出勝負來。”
“好!”狄少青點頭道:“這個容易,周師傅再請發招吧!”
周友成聽得不由大怒,沉喝一聲:“那你接着了”
話聲未落,人已一步欺上,雙拳突出,快捷如風,朝狄少青攻了過去。他出拳一向快捷,而且在拳掌上,也有獨到的功夫,才由他來主試第一場。
哪知他雙拳出手雖快,還沒沾上人家衣衫,突然眼前一花,明明就站在他面前,而且眼看拳頭就快要碰到對方左肋之際,狄少青忽然不見!
不,人家已經輕輕閃出,到了他右方,使的依然是那隻左手,只在體右肩拍了一下,拍得也不重;但周友成雙拳突擊,上身本來就微向前俯,經狄少青這一拍,就像推了他一把似的,一個人被推得往前直衝出去了三四步本來用了全力擊出的拳勢,一旦落空,一時收剎不住,朝前衝出一步,往往也是常有的事,哪知這回卻有些路踐,他衝出去三四步之後,本該可以站住了,不知怎的,右肩忽然間似有重壓之感!
這一下壓力之強,勢道奇猛,把他上身壓得彎了下去,再也站不住樁,身子往前一撲,跌了個狗吃屎。他怕狄少青追擊而來,急忙一個懶驢打滾,滾出去七八丈遠,迅速一躍而起,舉目看去,狄少青臉含微笑,好端端的站在原地,根本沒有追擊過去,只是望着周友成道:“周師博,這一招算不算數?”
這下,直看得周友成驀地一驚,他能當上江南武館龍門堂的值堂武師,當然也不是簡單的人物,對方只輕輕拍了自己一下肩膀,在衝出去了三四步之後,突然又有重壓之感,這分明是他手掌拍出之時,暗中蘊藏了掌力,直待把自己推出三四步之後,掌力才行突發;像這種計算好步數,把掌力拿捏得恰到好處,就是所謂收發由心,就是自己師傅,練了一輩子拳掌,都未必辦得到!
“這小子只有這點年紀,哪來如此精純的內功?”
心中儘管覺得驚駭,但他已經試過兩招,自然知道武功這一道,是絲毫沒有取巧餘地的,對方實在高出自己太多了,心念一轉,不覺臉上堆起了笑容,雙手抱拳,呵呵一笑道:
“狄朋友果然高明,兄榮佩服得很。”
狄少青急忙拱手道:“周師傅,在下算通過了么?”
“哈哈!當然通過了。”
周友成隨着話聲,走近過來,一把握住了狄少青的手,友善的合著雙手,一陣搖撼,欣然道:“老弟年紀輕輕,一身武功,真不含糊,今後咱們就是自己人了,別再叫我周師傅,不見外,就叫我一聲周兄,也足夠了。”
他看出狄少青進了江南武館,一定會很快就出人頭地,所以預先攀攀交情。
狄少青道:“周兄吩咐,小弟那就不客氣了,是不是還有第二場要試?”
周友成大笑一聲道:“以老弟的身手,別說這裏第二場,就是南北會試,一樣可以順利過關。”
狄少青道:“以後還要周兄多多指教。”
周友成道:“老弟,咱們都是江湖上人,不作興客套,你老弟前途無量,今後說不定兄弟還要你老弟多多照應呢!”
狄少青道:“周兄這麼說,小弟如何敢當,小弟日後倘有寸進,你周兄就是小弟第一個知己了。”說到這裏,不覺問道:“這裏還有南北會試?”
“是。”周友成含笑道:“那是以後的事,兄弟自會慢慢告訴你的,現在且等第二場比試完了,先安頓下來了再說。”
說完,右手探懷取出弓面青綢三角小旗,向空展了展。
那在門口登記姓名的瘦削漢子立即從小屋中取出一面銅鑼,“當”的敲了一聲!
這一聲鳴鑼,就表示第一場已經通過了。
周友成含笑道:“狄老弟。兄弟要先告退,待回到賓舍再去看你。”
說完,拱手而退。
狄少青望着他后影,嘴角問微微漾起一絲笑容,他不知道周友成退走之後,自己還是留在練武場上,還是進大廳去?
好在這一問題,很快就解決了!
那個瘦削臉漢子放下鋼鑼,很快就迎着過來,這回他那張瘦削臉上,不再是死板板的模樣了,堆着笑,說道:“狄爺請到廳上奉茶。”
在他口中,“朋友”變成“狄爺”了!
狄少青道:“不用客氣。”
瘦削臉漢子陪笑道:“這是這裏的規矩,第一場比試完了,就有一刻工夫的休息時間,狄爺請到廳上坐。”
說完,連連抬手肅客。
狄少青聽他這麼說,也就舉步回進大廳。
瘦削臉漢子沒有跟進來,但當狄少青剛剛在椅上坐下,就有一名青衣漢子端上一盞茗茶,放到几上,躬身道:“狄爺請用茶。”
狄少青連忙說了聲:“多謝。”
青衣漢子沒有說話,就轉身退下。
狄少青也就不多氣,捧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放下茶碗,心中正在想着:“不知第二場,是什麼人來主試了?”
只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廳後傳出,接着就見一個身穿大褂的瘦小老者從廳後轉了出來。這老者看去約莫五十齣頭,狹長臉,小眼睛,但眼中神光極足,一張嘴巴生得很闊,只是緊緊閉着。
狄少青看到瘦小老者走出,就站起身來。
瘦小老者含笑滇:“狄朋友請坐。”
他這一笑,一張嘴就裂開得很大,因為他臉型狹長之故,所以看去他裂開的瞬嘴,幾乎快到臉頰的一半了。
“老朽申祿堂。”
瘦小老者在狄少青對面坐下,拱拱手含笑道:“恭喜狄朋友,方才第一場已經通過了。”
“原來是申師傅,在下久仰。”
狄少青也拱着手,說道:“在下方才只是僥倖過關,還要申師傅多多指點。”
哈哈,好說,好說!
申祿堂洪笑一聲道:“老朽聽周師傅極力稱道着狄朋友,在第二招上,就敗在狄朋友手下,周師傅是通臂門的老拳師,對人從不輕許,你老弟能得他如此稱道,足見高明了。”
周友成替狄少青吹噓,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他如果不把狄少青說得很了不起,豈不就顯得他太無能了?這是烘雲托月之法。
狄少青道:“周師傅這樣說,在下深感慚愧。”
“很好!年輕人勝而不驕,這是美德。”
申祿堂點着頭,抬目問道:“狄朋友平常使什麼兵刃?”
從這句話,可知他主試是兵刃了。
狄少青道:“在下練過兵刃,但從沒使過。”
“唔!”申祿堂托着下巴,說道:“老朽主試的這一場,是以兵刃為主,老朽使的是八卦刀,狄朋友使什麼兵刃都可以,揀你熟練使的就好。”
狄少青道:“申師傅既然使刀,在下也使刀好了。”
申祿堂心中暗道:“這人看來果然是新出道的,我已經告訴他使的是八卦刀,這無異是說我精擅的是刀法一門了,他居然也說要使刀,豈不是魯班門前弄斧么?”一面點頭笑道:
“如此也好,狄朋友自己沒有帶刀,可以到兵器架上去挑一把稱手的,咱們該下場了。”
說話之時,一名青衣漢子已從廳後走出,給他送上一柄綠鯊皮鞘的厚背八卦刀來。
申祿堂伸手接過,就站了起來。
狄少青依言走到左首兵器架上,隨手取了一把柳葉單刀(柳葉單刀,刀身細長,狀如柳葉,是單刀中份量較輕的一種),就回身走來。
申祿堂看得心中暗暗好笑,忖道:“周友成把他說成了江湖上少有的青年高手,但看情形,這年輕人簡直毫無經驗,他已經看到自己的厚背金刀了,還會去挑一柄和自己份量懸殊的柳葉刀,看你如何和我過招?”
他先前還對狄少青另眼相看,是以言詞說得十分客氣,這回不禁漸漸生出了輕敵之念,含笑招呼道:“狄朋友,請下場了。”
當先跨出大廳,朝場中走去。狄少青相繼入場,兩人走到中間。
申祿堂才緩緩轉過身來,右手緩緩從鯊魚刀鞘中抽出一柄厚背金刀;一泓刀光,有如秋水一般,果然是一柄好刀!手中有一柄好刀,就等於說刀的主人,一定有一手好刀法。
江湖人的刀是利器,絕不是點綴門面的裝飾品!
申祿堂放下刀鞘,左手輕輕撫了下刀鋒,才抬目道:“狄朋友,咱們雖是比試,以點到為止,但一經上場,尤其是使兵刃,所謂刀劍無眼,有時也難免誤傷,你可大意不得!”
狄少青抱拳道:“申師傅說得是,在下記住了。”
申祿堂又道:“這一場,以三十招為限,你可以先發招,如能接住老朽十五招,也可以算通過了,現在你可以發招了。”
狄少青抱着刀拱手道:“在下從沒和人動過兵刃,還是申師傅先發招的好。”
申祿堂暗暗冷笑,心想:“我讓你先發招,你還有攻我的機會,若是我先發招,你只怕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了。”心中雖然這麼想,但因狄少青說得老實,有心成全,暗想:“自己就是要讓你過關,也要讓你知道過關不易,從驚險中挨過十五招才成!”一念及此,這就點頭道:“好吧,老朽那就先發招了,你準備了!”
右手金刀一橫,身形一蹲,使了一招“秋水橫舟”,緩緩推出。這只是起手式,但名家出手,果然不同,刀勢推出,他一個瘦小的人,剎那之間,巍然岳峙,穩重如山,好像他刀上,蘊聚了千鈞之力!
狄少青說得沒錯,他練過刀,但沒有和人動過刀,申祿堂大馬金刀的一蹲,擺開門戶,推出刀來,他卻依然右手提着刀,人站在那裏,既未拉開架勢,也毫無準備,生似在看申祿堂玩刀一般!
申祿堂刀勢推到一半,看他依然毫無動靜,不覺口中喝了聲,“小心!”
刀招突變,划起一道寒芒,朝他頭頂削了過去。
寒芒堪堪飛起,狄少青也動了,他身形輕晃,就一下轉到了申祿堂背後,口中也同樣喝了聲:“小心!”
刀背朝他肩頭敲去。
申祿堂暮然一驚,急忙刀勢一沉,身形迅疾右轉,翻刀壓去。這一招是“將軍解甲”,勁力全集中在刀背之上。
“將軍解甲”的意思,一是翻身疾轉,右手翻刀壓下,有如將軍脫卸戰甲一般,二是“解甲”二字,也含有休兵之意,因為刀勢全力下壓,勢道一猛,就可以震脫對方手中兵刃。
“叮”狄少青敲來的也是刀背,兩把刀背一撞,發出一聲震耳的金鐵交鳴!
申祿堂厚背金刀勢猛力沉,狄少青使的只是一把單薄的柳葉單刀,照說這一壓一震,應該狄少青單刀脫手才對。
哪知這一接之下,申祿堂突覺右腕受到劇震,虎口一麻,金刀竟然脫手飛起。
他在這柄金刀上,浸淫數十年,今天還是第一次在第一招上就被人震得金刀脫手,心頭不由猛吃一驚,總究他練刀多年,發覺金刀脫手,急忙五指一抓,果然給他握住了刀柄!
耳中聽到狄少青又喝了聲:“小心!”
一道刀光,又朝面前劃了過來。申祿堂不由大怒,連看也沒看,揮刀朝前封出!
直待封出,才發現自己手中握着的竟然是狄少青的那柄柳葉刀,而狄少青手上,卻是自己的八封金刀了,敢情是方才一震之時,兩人的刀都脫了手,沒看清楚,就胡亂抓住刀柄,以致換錯了刀,但此時已無暇多想,只好和對方硬接一招再說。
雙刀很快又交接上了,發出“叮”的一聲金鐵狂鳴!
這一刀,申祿堂因狄少青手上是自己的金刀,份量較重,自然非全力迎擊不可!
金鐵狂震聲中,申祿堂又感到右臂劇震,五指發麻,柳葉單刀又被震得脫手而出!就在此時,耳中只聽有人低喝了聲:“申師傅還不接住?”
掌心突覺有一個刀柄送了過來,五指一攏,握個正着,急忙低頭看去,自己手中不是好好的握着自己那柄八封金刀?
再朝狄少青看去,他早已退到原處,手中也好好的握着他那柄柳葉單刀?
這簡直如夢似幻,離奇得使人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卻明明是事實!
申祿堂心頭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第一次金刀被震脫手,就是被狄少青把刀換去了,此人手法之快,簡直像是變戲法一般,他看自己並未發覺,故而第二次又來上一手,而且還低低的喝了一聲。
在雙方動手之中,他居然競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雙方兵刃換來換去,光是這一手,不僅是高手,簡直非絕頂高手莫辦!
申祿堂在驚駭之餘,不禁心中暗生感激,這是這個年輕人給他留了面子,雙方兵刃換過來了,絲毫不着痕迹,否則讓人傳出江湖,自己的字號,豈非全砸了?想到這裏,不覺呵呵大笑道:“高明,高明,狄老弟,老朽佩服你了。”
“哪裏?”狄少青抱着拳道:“這是申師傅刀下留情,在下才能順利通過。”
申祿堂聽得心裏大是高興,伸手拍拍狄少青肩頭,含笑道:“老弟,你在江南武館很快會出頭的,不但江南武館,就是江湖武林,你老弟也前途似錦,在什麼困難,需要老朽協助之處,只管找老朽商量,老朽自當儘力而為,好了,老朽這一關,已經通過,老朽要暫時告退,等老弟安頓下來,老朽自會去看你的。”
狄少青拱拱手道:“今後還要申老多多指點。”
申祿堂含笑點頭,同樣從袖中取出一面青色三角小旗,向空連展了三層。
那瘦創臉漢子早就等在小屋門口,看到申祿堂小旗展動,就舉起銅鑼,“叮”“叮”敲了兩下。
申祿堂已經收起刀,迅速的退了進去。
狄少青回進大廳,剛把單刀放回兵器架上,就看到一名青衣漢子手持一張上面寫着一個金色“請”字的大紅帖子,朝狄少青一照,躬身道:“胡堂主有請狄大爺。”
方才是“狄爺”,現在通過了兩關,又多了一個“大”字,變成“狄大爺”了。
狄少青還沒答話,那漢子已經一手拿着紅帖子,高舉過肩,往屏後行去。
狄少青跟着他穿過大廳,出了廳后一道門戶,又是一個大天井,越過天井,迎面又是一座大廳。三級石階上,站着一個身穿棗紅團花長袍的偉岸中年人。”
這人生得濃眉修目,雙顴高聳,一張瓦片臉,看去極為威重,此時看到狄少青走近,立即呵呵一笑,搶下階來,說道:“歡迎,狄大俠參加本堂,是本堂的光榮。”
他隨着話聲,一把握住了狄少青的手,熱烈的搖撼着。
這人不用說是龍門堂的胡堂主了。
狄少青忙道:“在下久仰胡堂盛名,今日幸會,在下浪跡江湖,望門投止,胡堂主這麼說,在下如何敢當?”
胡堂主哈哈一笑,牽着狄少青的手,並肩跨上石階,一面說道:“通過兩場比試,就是龍門堂的貴賓,也就成為自己人了,狄大俠何須太謙?”
說話之時,已經走進廳門。
胡堂主腳下一停,拍手道:“狄大俠請。”
狄少青忙道:“胡堂主請,在下江湖未學,怎敢有僭?”
胡堂主笑了笑,相僭而入,分賓主坐下。
一名青衣漢子端上香茗,胡堂主道:“狄大俠請用茶。”
狄少青欠身道:“胡堂主太抬舉在下了,在下只是浪跡江湖的人,得能通過貴堂兩場比試,已屬僥倖,今後出路,全仗胡堂主提攜,這大俠二字,在下萬萬不敢當,如不見外,胡堂主就叫在下名字好了。”
“哈哈!”胡堂主洪笑一聲道:“狄老弟既然這麼說了,兄弟託大,就稱你一聲老弟吧!”
他不待狄少青開口,接着道:“兄弟聽周、申二位師傅說起,狄老弟通過一、二兩關,拳掌刀刃,都不過三招,可見高明,周、申二位,對你老弟,推許備至,認為老弟允可當得武林後起的青年高於。”
狄少青道:“這是周、申二位師傅抬舉,在下當之有愧。”
“江南武館以武會友,論藝進身,這是絲毫也無法僥倖得的。”
胡堂主深沉一笑,接着道:“老弟如今已經通過本堂比試,本館有一個規矩,凡是通過本堂比試的人,就有資格可以應外界之聘,由本館查明身世來歷,即往分發南北各省鏢局擔任鏢頭,但如還想往高處走,也有資格可以再應本館南北會試,如三場均獲通過,再出去那就不同了。”狄少青聽得眉毛一揚,忍不住問道:“只不知如何一個不同法子?”
“自然是身份不同了。”
胡堂主一笑道:“一個鏢局的鏢頭,混了一輩子,可能還是一個鏢頭,但經過本館南北會試通過,出去應聘,不是總鏢頭,也是副總鏢頭了。”他口氣微微一頓,接着道:“所以兄弟想聽聽狄老弟的意見,不過狄老弟也可以先要求參加南北會試,因為縱然會試沒有通過,仍可以派出去當鏢頭。”
他摸着疏朗朗的一把黑須,又道:“至於通過本堂比試,不願接受本館分派工作的,本館也絕不勉強,可以到帳房支取一千兩銀子的彩金,不過以狄老弟這樣的人才,兄弟當然不希望老弟去領一千兩銀子,老弟可以仔細考慮考慮,過幾天再答覆兄弟。”
“在下不用考慮。”
狄少青拱手道:“在下雖然技藝不精,一向流浪江湖,從沒有過正當職業,要想投靠鏢行,就得有個有名望的薦頭人,在下孑然一身,舉目無親,誰肯替在下推薦,昨天路過貴地,聽說貴館以武會友,才來一試,承蒙堂主不棄,諄諄見告。人,誰不想圖個出身?在下望門投止,原也不想當什麼總鏢頭副總鏢頭,但既然有這樣好的機會,自然想試一下了,在下既然投到堂主門下,一切悉聽堂主安排。”
“如此就好。”
胡堂主掀須笑道:“以老弟的人品、武功,派出去當鏢頭,實在太可惜了。”
他看了狄少青一眼,問道:“老弟府上是四川哪裏?”
狄少青道:“成都。”
他說的是一口道地的成都話。
胡堂主又道:“狄老弟身手非凡,不會沒有師門吧?”
他還是不大放心狄少青的來歷,是以要問問清楚。因為現在狄少青通過了兩場比試,已是他龍門堂的人了,要參加南北會試,就得由龍門堂向上面保舉,他有責任。
“說來慚愧,在下沒有師門。”
狄少青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道:“在下從小家貧,先父在日,原以砍柴為主,在下小時候也跟着先父上山砍柴,先父把砍來的柴,都是賣給青羊宮的,宮裏有一位年老的香火道人,看在下身體孱弱,就教在下一些運氣的功夫,在下就這樣跟他練的武功,也沒正式拜過師,不算是師徒,但在下一直把他老人家當作師傅,後來老道人仙去了,在下就一個人在家裏練,除了大家叫他老人家張道土,在下別的就一無所知了。”
這樣說,他確實沒有師門。
胡堂主點點頭道:
“峨嵋、青城,一向多奇人異士,令師和老弟雖然五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能調教出老弟這樣的一個人材,他一生所學,也算是沒有埋沒無聞了。”目光一抬,又問道:“那麼老弟家裏還有些什麼人呢?”
狄少青搖搖頭,黯然道:“沒有了,在下十七歲那年,先父見背,先母第二年也相繼去世,在下在家裏守了兩年,實在無法再待下去,所以孤身出來,想謀個餬口的地方,但到處碰壁,在江湖上漂泊了二年,一路來至南京,昨天才到鎮江來的。”
算起來今年才二十一歲。
胡堂主又點點頭,說道:“這也難怪,老弟汁湖門路不熟,自然很難找到出路,也沒人敢用你了,哈哈,狄老弟找到江南武館,總算是找對門路了。”說到這裏,回頭叫道:“劉管事,”
廳外有人應了聲:“屬下在。”
只見一個身穿藍布長衫的漢子急步趨上廳來,垂於通:“堂主有何吩咐?”
胡堂主一指狄少青,說道:“你先領狄老弟到賓捨去,安頓下來,再替他縫製幾套衣衫,領二百兩零用錢,這些,都交給你去辦了。”
劉管事唯唯應“是”。
狄少青一臉俱是感激之色,起身致謝道:“堂主如此厚愛,在下感激不盡。”
胡堂主微笑道:“老弟不用客氣,老弟住在龍門堂,尚未參加南北會試之前,照例可以向賬房支取零用錢五百兩,隨時都可以領取的,老弟現在可以隨劉管事先去賓舍,認識環境,這十天之中,你可以在賓舍休息,也可以四處去走走,鎮江有不少名勝古迹,可以去逛逛。”
狄少青連忙躬身道:“多謝堂主栽培。”
劉管事在旁道:“狄爺請隨兄弟來。”
狄少青向胡堂主抱拳辭去,欣然隨着劉管事走出大廳。
再從廳右一道側門轉出,就是一片花圃,穿行過一座花架的走廊,就是一排十幾間的二層房屋,面前是一片綠草如茵的草地。
劉管事指着樓下中間一個大廳道:“那裏是飯廳,每天中午和黃昏開膳,早餐是隨到隨吃,不限時間的。”
狄少青道:“劉管事,胡堂主待人真好,只是在下還不知他的大名呢?”
劉管事道:“堂主的名號,叫做在田。”
狄少青道:“劉管事的大名呢?”
劉管事道:“在下賤名長林。”
說話之時,領着狄少青走上一條寬闊的樓梯,一面說道:“這樓上和樓下有別,住在樓上的,是等待南北會試的人,因為尚未經過會試,只能算是本堂的客人,住在樓下的是等待分發的人,才算是本堂的人了。”
狄少青道:“未經會試,但已經通過兩場比試,怎麼算是客人呢?”
劉管事因胡堂主對他頗為“另眼相待”,是以也特別巴結,聞言笑道:“狄爺這就不懂了,咱們這裏是龍門堂,龍門二字的意思,就是鯉魚躍龍門,變化可多着呢,就像狄爺你,目前雖未經過會試,但只要會試通過了,至少也弄個總鏢頭、副總鏢頭乾乾,在咱們這裏,不過是暫時歇足,自然是本堂的客人了,至於住在樓下的人,只通過本堂兩場比試,或是經過會試不及格的,他們才屬本堂管轄。遇到各地鏢局需要人手,由堂主量才分發,那就不算是客人了。”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說的‘內調’,不知調到哪裏去了?”
一面點頭道:“原來如此。”
登上樓梯,是一條寬闊的走道,一排有七八個房門,檻外面對草坪,清風徐來,十分雅靜。
劉管事領着他走到左首第一間門口,伸手推開木門,一面說道:“這間房地方最寬敞,因為是邊間,左首還有窗房,下面就是花圃,狄爺還滿意么?”
狄少青舉目略一打量,房中除了一張木床,還有兩把椅子,一張茶几,一張半桌,和一個洗臉架,雖然佈置簡單,卻收拾得甚是乾淨,左首壁間,和前後都有窗房,配以淺綠色的窗帘,縱然最好的客棧,也無此清靜,這就笑道:“太好了,在下一向飄泊江湖,從未住過這麼好的房間。”
刊管事笑道:“狄爺客氣了。”
狄少青乘機問道:“這樓上一共住着多少人?”
劉管事道:“連狄爺一共才二位。”
狄少青道:“還有一位住在哪裏?”
劉管事道:“最右邊那一間,也是個年輕人,前天來的。”
狄少青道:“這人叫什麼名字?”
劉管事道:“這人姓單,名叫逢春,兩天來,除了吃飯,一直獨自一個關在房裏,很少出來,就是吃飯的時候,也很少和人說話,好像生性有些孤僻。”
說話之間,一名年紀快有五十來歲的老頭送進來了一個茶盤,放到几上,盤中有一把細瓷茶壺,和兩個茶盅。
劉管事道:“老謝,這位是新來的狄爺。”一面又朝狄少青道:“他叫老謝,是這裏管茶水打雜的,狄爺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好了。
老謝朝狄少青躬躬身,叫了聲:“狄爺。”
狄少青忙說:“不敢。”
劉管事道:“狄爺和下人們不用客氣。”
他等老謝退出之後,也拱拱手道:“狄爺現在可以休息一會,在下還有事要辦,先告退了。”
狄少青忙道:“劉管事只管請便。”
劉管事就匆匆走了,隨手替狄少青帶上了房門。
狄少青眼看自己總算安頓下來了,不覺輕輕吁了口氣,走近茶几,伸手取起茶壺,倒了一盅茶,在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喝着。
他好像心裏在想着什麼事情,但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沒過多久,門上響起“剝啄”叩門之聲!狄少青急忙放下茶盅,過去開門。
只見劉管事手中捧着一個藍布包袱,走進門來,就把包袱往桌上一放,陪笑道:“這是在下替狄爺買來的衣衫,在下看狄爺身材,和在下差不多,在下試穿過了,狄爺試試看,合不合身,不合身,可以去換。”
狄少青道:“要劉管事如此費心,在下如何敢當?在下其實不用添置什麼衣衫。”
劉管事陪着笑道:“再說狄爺如今是龍門堂的客人,出去不能太寒酸……”
他口中“哦”了一聲,伸手打開包袱,取出兩封銀子,說道:“這是在下代狄爺向賬房領來的二百兩銀子,狄爺在這裏暫住的時間,可以支取五百兩零用錢,還有三百兩,隨時都可以支取,狄爺要用錢時,就叫老謝去領好了。”
狄少青道:“在下吃住都在這裏,用不着花什麼銀子了。”
劉管事道:“堂主不是說過了么?狄爺有十天休息的時間,可以到處去走走,鎮江有不少名勝古迹,也可以去逛逛呀!”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們這十天休息的時期,大概是要調查自己的身世了。”
一面含笑點頭道:“在下還是初到鎮江來,不知有些什麼地方好玩的。”
劉管事道:“鎮江名勝古迹可多着呢,最著名的是三山四寺,三山是金山、焦山和北固山,四寺是鶴林寺、竹林寺、招隱寺、幽棲寺。金山上面有白娘娘水淹金山的金山寺,還有法海洞,是法海和尚的肉身成佛。焦山上面有一座最大的定慧寺、華嚴閣。北因山有劉備招親的甘露寺、孫夫人梳妝枱、劉備、孫權的試劍石……”他望望狄少青,神秘一笑道:“北城還有一條胭脂巷,紅倌人多得是,不少達官貴人,還從金陵趕了來呢。”
狄少青臉上一紅,說道:“劉管事休得取笑,在下窮困潦倒,怎麼還能去這種地方?”
劉管事道:“狄爺那就試試衣衫看?”
說著,從包袱中取出一襲天藍長衫來。
狄少青盛情難卻,只得脫下自己的衣衫,穿上長衫,果然長短十分合身。
劉管事看着他,口中嘖嘖稱讚道:“狄爺真是一表人才,穿上了新衣,就瀟洒得多了。”接着又從包袱中捧出一套內衣,和一雙薄底靴來,又道:“狄爺索性把靴子也換上了。”
狄少青道:“劉管事這麼費心,在下真是受之有愧。”
他終於脫下了沾滿泥土的舊鞋,換上了新靴。
劉管事看了又看,諛笑道:“狄爺這身打扮,當真風度翩翩,少說也該是總鏢頭才配。”
狄少青道:“那就要托你老哥的福了。”
正說之間,只聽有人在門外叫道:“狄老弟在么?”
狄少青不知是誰來找自己,還沒開口。”
劉管事已經代應道:“在,在。”一面低聲道:“來的是周師傅。”急忙趨了過去,伸手打開房門,躬着身道:“周師傅請進。”
狄少青也連忙迎了上去,說道:“周師傅恕在下失迎。”
周友成一張冬瓜臉上,堆滿了笑容,一腳跨進房門,就呵呵一笑道:“老弟原來在試新衣,好,果然是人要衣裝,像老弟這樣的人品,才稱得上少年英俊!”
狄少青臉上一紅,說道:“周師傅誇獎了。”
劉管事搶着倒了一盅茶送上,說道:“周師傅請用茶。”一面又道:“狄爺,在下那就告退了,有什麼事,只管交代老謝好了。”
接着又朝周友成躬了躬身,才行退出。
狄少青道:“周師傅請坐。”
周友成道:“老弟怎麼又忘了,咱們一見如故,你不該再稱我周師傅了。”
狄少青道:“周兄責備得是,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這還差不多。”
周友成含笑道:“老弟可知兄弟的來意么?”
狄少青道:“請周兄指示。”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老弟今天第一天來,又順利通過了兩場比試,總該祝賀祝賀吧?
兄弟是來請你出去小酌一番的。”
“這個小弟如何敢當?”
狄少霄道:“周兄是第一關的主試,小弟理該請周兄才是。”
“不成。”周友成道:“兄弟比你痴長几歲,咱們又訂了忘年兄弟,你說,該做哥哥的作東?還是該弟弟作東?今晚你老弟可不許再跟兄弟搶了。”
狄少青道:“但小弟剛才領到了二百兩銀子……”
周友成道:“咱們來日方長,兄弟以後仰仗你老弟的地方還多着哩,走,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到江山第一樓喝酒去。”
江山第一樓是鎮江城中最有名、最豪華的酒樓,一排七間門面,樓上畫棟雕梁,彩繪金飾,佈置得金碧輝煌,典雅堂煌,連所有桌椅也都是精雕細琢,古色古香,碗盞碟子,一式仿古彩窯。
到江山第一樓樓上來喝酒的,也都是富豪巨賈、達官貴人,普通人只在樓下小酌,很少上樓來的。
那是因為樓上菜價,比樓下足足貴了一倍半。
酒樓掌柜當然有他的理由,樓上用的作料和普通大大的不同,就拿白菜、竹筍來說吧,一顆白菜,通常都有三四斤重,樓上只用菜心,剝剩下來不到三四兩,一顆竹筍,通常都有一二斤,樓上只用筍尖,剝剩下來,不到一二兩,經他這麼一說,這樓上的菜價,雖然貴上一倍半,也就絲毫不覺得貴了。
周友成、狄少青兩人上得樓來,目光一動,整座樓面上,大概已有了七成座頭,這江山第一樓樓上,果然與旁的酒樓大大的不同!
第一,走道寬敞,不像旁的酒樓,桌與桌之間距離較密,客人和客人,幾乎會碰上背脊。第二,人聲並不吵雜,大家都要擺出上等人的模樣,敬酒而不鬧酒。
就是這兩點,你已可覺得江山第一樓之可愛了。
夥計看到兩人,就迎着道:“二位客官一共有幾位客人?”
周友成道:“就是我們兩個人。”
那夥計道:“二位那就請到這邊來。”
他領着兩人走向一處較為偏僻的轉角上一張桌子。
周友成不禁心頭有氣,哼道:“中間還有空桌,怎麼要我們坐到角落裏來?”
那夥計道:“中間是給客人較多的坐的,客官只有二位,就只好坐到這裏來了。”
周友成道:“這是誰規定的?”
夥計橫了他一眼,正待開口。
狄少青道:“周兄,算了,我們是喝酒來的,坐到哪裏都是一樣,就在這裏吧!”
那夥計等他們落坐,正待去取茶水。
只聽樓梯一陣登登直響,走上來一個一身紅衣的女郎,她頭上戴一頂紅氈四邊鑲着白兔毛的斗篷,身穿玫瑰紅綢耀白兔毛邊的棉襖,足登黑色馬靴,看去約莫十八九歲,生得柳眉桃腮,目如秋水,模樣又嬌又俏,好一個美嬌娘,只是眉毛兒挑,咀角兒翹,生來帶點嬌生慣養的傲氣!
這紅衣姑娘右手還執着一支細長的馬鞭,捲成了一圈,上得樓來,左手就脫下了斗篷,披下春雲般一頭秀髮,她只輕輕甩了下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盈盈秋波,只那麼一轉,就朝中間一張空桌走去,正待坐下!
方才招呼周友成、狄少青的那個夥計急忙趨了過去,陪笑道:“姑娘一共有幾位客人?”
紅衣姑娘橫了他一眼,冷冷的道:“你沒長眼睛,不會看么?”
一開口,就像珠落玉盤,說得又嬌又脆,煞是好聽!
那夥計聽得一怔,又陪笑道:“姑娘只是一個人,那就請到這邊坐。”
他右手抬了抬,彎腰肅客,意思是請她坐到邊上去。
紅衣姑娘兩顆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問道:“怎麼?這張桌子有人定了?”
那夥計陪笑道:“姑娘別生氣,這中間的桌子,是留給客人較多的坐的……”
“啪!”紅衣姑娘一張春花般的臉立時沉了下來,右手馬鞭猛地往桌上抽下,哼道:
“姑娘喝酒不付錢么?我愛坐哪裏,你管得着?”
這一聲“啪”,聲音不算太響,但把整個酒樓上食客的眼光,都引了過去。姑娘本來就生得夠動人,何況她生了氣。但大家這一瞧,整座酒樓,登時就肅靜得雅雀無聲!原來這一聲“啪”,她竟然把手上一支細長烏黑的馬鞭,四平八穩,硬生生的嵌入了花梨木的桌面上。
然後,她順手把斗篷朝桌上一放,大不刺刺坐了下來,右手再一探,從她掛在纖腰旁的革囊中掏出一把金錁子來,往桌上一擲,冷笑道:“你當姑娘吃不起?”
這一擲,十幾錠金錁子散了開來,又一錠錠往桌面上鑽,好像花梨桌面上鑲了十幾顆赤金。這一手,把整座酒樓的食客看傻了眼,誰都沒想到這麼一個花不溜丟的小姑娘,竟有這麼高絕的功夫!
那夥計自然更嚇得目瞪口呆,轉身欲走。
“站住!”紅衣姑娘臉含薄怒,嬌喝一聲,冷冷的道:“你給我站在這裏,等你們掌柜來了再走!”
那夥計身軀一震,果然站定了下來。
偌大一座酒樓,跑堂的少說也有八九個之多,其他夥計,眼看情形不對,急忙要待奔下樓去,哪知才一舉步,就站停下來。
也有從樓下端着酒菜上來的,走沒幾步,也站住了。
轉眼工夫,八九個夥計,差不多站住五六個,就這樣站着一動也不動。
掌柜的可在樓下櫃頭上,還不知道樓上出了岔子,只覺整座灑樓,霎那之間,靜了下來,聽不到一點聲音,好像樓上食客全走光了,既沒有夥計拉着嗓子報菜單,也沒聽到客人半句談笑的聲音,心中方自覺得奇怪!
這時廚房裏又響起一陣陣銅勺敲鍋的聲音,那本是招呼夥計可以去端菜了,但敲了一陣又一陣,樓上八九個夥計,竟然沒一個下樓來端萊的。
掌柜心裏不禁起了嘀咕,忍不住走出櫃頭,蹩上樓去。
這—瞧可好,夥計們有的手上還端着酒萊,有的手上託了茶盤,有的就空着雙手,像站崗一般,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食客們呢,也全都停下了筷,正襟危坐,沒人說一句話,當然也沒人敢站起來下樓。
全樓,幾乎都靜止了!當掌柜的這一上來,大家目光不期而然的朝他投來。
大酒樓的掌柜,雖是生意人,眼皮子可不狹,看了這番情形,心頭登時明白過來,敢情是那一個夥計得罪了高人!他因紅衣姑娘坐在中間桌上,沒去注意,目光一轉,就落到周友成這一桌上,這就誠惶誠恐,雙手抱拳,堆起了一臉賠罪的笑容,佝僂着腰,趨了過來,陪笑說道:“二位大爺,小店夥計不知如何開罪了二位,小老兒給二位賠罪,還望二位高抬貴手,多多海涵。”
他眼光倒也沒錯,全樓食客,都是商賈中人,只有周友成和狄少青這兩人,與眾不同。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掌柜的,你這可找錯人了,貴酒樓的夥計,確實有些狗眼看人,但咱們是喝酒來的,還犯不着和夥計計較。”
掌柜的拱着手,望望大家,說道:“那是哪一位高人出的手呢?小老兒在這裏給你老賠禮。”
全樓食客,已經見識過紅衣姑娘出手了,還有誰敢多咀?
狄少青道:“掌柜的,是你們夥計得罪了那位穿紅衣的姑娘,你去跟她賠個禮吧!”
紅衣姑娘聽到有人說話,不覺柳眉兒挑,杏眼兒瞪,候地回過頭來,冷冷的道:“誰要你多嘴?掌柜的眼沒瞎,他不會睜大眼睛瞧瞧?”
她這一回過頭來,兩道盈盈秋水般的目光,和狄少青一接,她先前沒看清這藍衫少年,現在可看清楚了。
這少年長得挺斯文,斯文之中,卻有一種挺拔的英氣!
他朝她斯文的笑了笑,她竟然粉臉微紅,不好意思發作,有些不自在的又轉過臉去。
掌柜的經狄少青這一指點,急忙又朝紅衣姑娘桌前趨去,這回他當然看到了,花梨木桌面上嵌着的一支馬鞭和十幾錠黃澄的赤金錁子,他雖然心痛這張高級花梨桌面的八仙桌算是報銷了,但心頭更是打鼓一般,戰戰兢兢的拱着手,陪笑道:“姑娘……高抬貴手,小老兒給你賠禮,小店夥計開罪了姑娘,都是小老兒平日……”
“不用說了。”
紅衣姑娘一扭頭道:“既然有人指點了你,你就要他去替他們解開來好了,只要他解開了,今晚的事,我就不怪你們啦。”
掌柜的聽得一呆,這不是出了難題,人家只說了一句話,她就要人家去替她解開,這年輕人只是一位食客,他會不會解呢,不禁攢着眉,連連作揖道:“姑娘……”
他只說了兩個字。
狄少青爽朗的笑道:“大家都是上酒樓來喝酒的,客人點的萊,大概廚房裏也快做好了,正待夥計們去端呢,這位姑娘既然已經原諒他們了,在下就代個勞吧!”
說罷,就緩緩轉過身去,右手凌空向六個呆若木雞的夥計輕輕一揮。
這一揮,幾乎比閃電還快,就一連拍出了六掌。
當然,在座的食客,誰也沒看得清他一揮之際,竟然發出了六掌,就是坐在他橫頭的周友成也只彷彿看到他手掌在轉動而已!
但這一揮,卻如響斯應,這裏狄少青手掌堪堪揮出,站在六個不同地方的六名夥計,立時筋骨一松,全能動了!
這一手,當真像玩魔術一般,直看得全堂食客紛紛鼓起掌來。
周友成先前以為狄少青說出要替六名夥計解穴,總得走過去一個個的替他們拍開穴道。
替被制住穴道的人解穴,他當然也會;但像狄少青這樣,轉個身,揮揮手,就把數丈以外,站在不同地方的六個人一齊解開了受制的穴道,他不但辦不到,就是連想也從沒想到過。
一時看得目中神采連閃,暗自忖道:“自己雖然看出這位狄老弟南北會試,定可順利過關,卻沒想到他武功競有如此高絕的造詣,看來自已交他這個朋友,是沒白結交了!”不覺也跟着大家鼓起掌來,一面呵呵笑道:“狄老榮好俊的功夫,今晚兄弟總算開了眼界了。”
狄少青臉上一紅,說道:“周兄誇獎。”
那紅衣姑娘原也只是給狄少青出個難題,想試試他的,哪知人家連人都沒站起來,一揮手,就解開了六個夥計的穴道。
她心頭當然清楚,自己雖然也是坐着制住六個夥計穴道,但自己使的可不是指功,而是彈出了六顆細小的石子,這少年解開他們穴道,卻是用掌力推開的,他這一手不知比自己要高明了多少倍?她情不自禁的舉起一雙纖纖玉手,也替他鼓起掌來,轉臉朝他嫣然一笑,說道:“少俠手法果然高明!”
她這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玉似的牙齒,有如春花乍放,連盈盈秋波,都含着一絲喜悅的光采。
狄少青俊臉驟然一紅,起身抱拳道:“別教姑娘見笑了。”
掌柜看到夥計們已能行動,連忙叱道:“你們還站着作甚,快去替客人端酒菜。”
一面朝狄少青和那紅衣姑娘連連拱手道:“這位少俠和這位!”娘,今晚光臨小店,是小店的光榮,夥計,快去叫廚房整治兩席酒萊,一來謝謝這位少俠解圍,二來算是小老兒給這位姑娘賠禮。”
狄少青連忙搖搖手道:“掌柜的不用客氣……”
掌柜忙道:“少俠和這位姑娘,可說是人中龍鳳,小店平日請都請不到,這是小老兒一點心意。”
他這“人中龍鳳”,把狄少青比作龍,把姑娘家比作了鳳,雖然言之無心,但紅衣姑娘聽得粉臉微微一熱,這回她可並沒生氣。
周友成忙道:“狄老弟,掌柜既然這樣說了,卻之不恭,依在下看,這樣吧,兩席酒,未免太破費了,這位姑娘若不嫌棄,咱們雖然萍水相逢,也算是武林一脈,何妨並作一席,飲上一杯?不知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他是存心想把紅衣姑娘和狄少青拉在一起。
紅衣姑娘美目流盼,舉手理理秀髮,嫣然笑道:“今晚還是我來作東,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是來訛吃的呢!”
這話,已經首肯了。
掌柜的道:“不,不,姑娘,這是小老兒一點誠意,姑娘千萬不可推辭。”
說著,朝一個夥計揮了揮手,那夥計立即飛奔下去,關照廚房去了。
紅衣姑娘點點頭道:“也好!”
她右手玉掌朝桌面上輕輕一按,嵌入在桌面上的十幾錠金棵一齊跳了起來,然後伸手一抄,取了兩錠金錁,放在桌上,說道:“這兩錠金子,就麻煩掌柜,賞給方才被我定住穴道的六個夥計吧!”
這兩錠金棵,就足可抵得十席酒萊的價錢,姑娘家出手可真大方。
掌柜的一呆,囁嚅道:“姑娘,這賞賜太多了!”
紅衣姑娘瞪了他一眼,說道:“我說過賞給他們的,你就代我分給他們就是了。”
“是,是!”掌柜的連聲應“是”,雙手接過金錁,說道:“小老兒那就代他們謝了。”
不多一回,那六個夥計全都走了上來,一齊朝紅衣姑娘躬着身,齊聲道:“謝謝姑娘的賞賜。”
紅衣姑娘似是掙回了面子,臉上也有了笑容。
這回夥計可巴結了,迅速騰出中間一張桌子,安放好三副杯筷,重又砌上三盞上好茗茶。
掌柜連忙拱着手請道:“三位請入席了。”
周友成道:“掌柜,你也來吧!”
掌柜忙道:“小老兒樓下還有事,恕不奉陪,三位多喝一杯,小老兒告退了。”
說完,連連拱手,退了下去。
周友成拱拱手道:“姑娘請坐。”
紅衣姑娘落落大方的走了過來,輕啟櫻唇,含笑道:“二位請。”
三人人了席,才一坐下,夥計們忙着送上酒萊。
周友成一把接過酒壺,先給紅衣姑娘和狄少青面前斟滿了酒,然後又給自己斟了,含笑道:“在下還沒請教姑娘貴姓哩!”
紅衣姑娘櫻唇微翹,嬌聲道:“我姓裴,名叫小霞。”她晶瑩的臉上,升起兩朵朝霞般的紅暈,接着道:“二位呢?怎麼稱呼?”
她在和周友成說話,可是一雙美目,卻朝狄少青飄來。
周友成是老江湖,姑娘的表情,他豈會看不出來,趕忙呵呵一笑道:“原來是裴姑娘,在下周友成,這位狄老弟,雙名少青。”
一手舉起了酒杯,含笑道:“在下借花獻佛,先敬裴姑娘一杯。”
說完,就一飲而盡。
裴小霞落落大方的道:“多謝周大俠。”
也舉杯乾了。
周友成急忙替她斟滿了酒,笑道:“裴姑娘這周大俠的稱呼,在下可不敢當,咱們一見如故,裴姑娘如果不嫌棄,就稱在下一聲周兄也差不多了。”
裴小霞頷首道:“那小妹就不客氣稱你周兄了。”她轉過臉,朝狄少青靦腆一笑,舉杯道:“狄兄,小妹該敬你了。”
她稱周兄是賓,稱狄兄才是真主。
狄少青忙道:“應該在下敬裴姑娘了。”
他和姑娘對飲了一杯。
裴小霞喝下兩杯酒,登時嬌靨升霞,紅馥馥的更顯得嬌艷欲滴,眨動星日,展齒笑道:
“方才狄兄露的一手,教小妹好生心折!”
心折,也就是傾心了。
狄少青紅着臉道:“裴姑娘過獎,在下愧不敢當。”
裴小霞望着他,認真的道:“我說的是真話咯,像狄兄這樣一舉手就解開他們六人的穴道,小妹真還是第一次才看到,狄兄不知是那一門派的高弟?”
她是有心和他攀交,不然,像周友成這樣的人,未必在姑娘家眼裏,才不會稱他周兄呢!
“說來慚愧。”
狄少青道:“在下先師,只是成都青羊宮的道人,在下連他老人家的道號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練的是那一門派的武功。”
裴小霞看着他,不信的道:“狄兄有這麼高絕的身手,會沒有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