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第五十四章
這是乙晶劍法在江湖嶄頭露腳的第一次。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所以,我要將乙晶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幾秒也好。
但我畢竟無法將劍遞出。
阿義也沒法子。
我們兩個呆站在房門口,看着大廳上躺滿正在喘氣哀號的槍手。
而大廳中央,佇立着一道霉綠色。
唐裝老俠。
是師父!
比鬼還強的師父!
“掌比槍快,氣比子彈快,大抵上就是這個道理。”師父淡淡說道。
說著,師父突然伸手一揮,凌厲的氣劍刺向地上一名槍手。
那槍手眉間裂開,手中正欲偷襲的槍緩緩垂落地上。
“在你們還不會氣劍之前,也許我們該練練暗器,雖然師父自己也不太會。”師父不好意思說道。
師父何時進來、如何出手,我跟阿義一無所覺。
但我們完全說不出話來,內心強烈澎湃着。
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
師父探頭看了看房間裏,說:“你們下手了?”
我點點頭,大聲說道:“師父!我錯了!我不該……”
師父搖搖頭,說:“你有你自己的正義,師父無論如何都很高興。”
我的眼淚忍不住滑了下來,大聲說道:“多謝師父相救!”
師父傻笑說:“你們兩個發出這麼劇烈的殺氣,想不注意到都很難。”
阿義鬆了口氣,坐在地上說:“好險!差點就死了!”
我忙說:“我們去把房間裏的綠影帶毀掉!快逃出去吧!這麼多槍聲,警察應該快來了。”
阿義跟我剛剛都脫掉面具,所以師徒三人便到房間裏將側錄帶一卷卷毀掉,這時我突然後悔大叫:“剛剛差點白死了!”
阿義一楞,問:“為什麼?”
我指了指房間裏側靠山壁的水泥牆,阿義登時大叫:“靠他媽的!我們真笨!”
說著,師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彈痕斑駁的牆壁,“崩”出一大塊缺口,師徒三人便躍出牆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後溜了。
這是我跟阿義的處女戰,也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驚心動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爾蒙后,肚子餓慘了。
“第一次殺人。”我嘆道。心中畢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殺壞人。”阿義補充道,又說:“我恐怕會殺上癮。”
師父瞪着阿義,說:“要殺上癮,要先學會高強武功!”
夜深了,路邊只剩寥寥幾個攤販,我選了個座位,點了六盤蚵仔煎、三盤海鮮炒麵、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湯、三大碗豬血湯。
我跟阿義實在餓瘋了,立刻狼吞虎咽起來,師父也卯起來亂吃一通。
在殺人過後的夜裏,這樣大吃大喝好像頗為諷刺。
但能這樣大吃大喝,也只有問心無愧才能辦到。
血腥味已經遠離,眼前的,是飄着蒸蒸熱熱的美味。
“英雄無悔!”師父大笑:“笑談渴飲匈奴血,壯志肌餐胡虜肉,這是岳爺爺的英雄氣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但師父滿口蚵仔,又說道:“不過啊,岳爺爺雖是個千古傳誦的大俠,但他內心的煎熬跟咱們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奇道:“怎麼說?”
師父灌了口豬血湯,含含糊糊地說:“岳爺爺殺千萬匈奴,他沒得考慮!因為這是為朝廷、為境內兆民拚命,岳爺爺沒得選擇,只要拿下勝利、收復失土、營救天子就對了,他沒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兒的。岳爺爺這英雄下場雖慘,卻當得坦坦蕩蕩。”
這話說得有趣。
我也亂七八糟塞了滿嘴的東西,說:“我有些懂了,同樣是殺人,我們卻是觸犯國家法律,亂用私刑,所以我們會良心不安,但岳飛卻是奉國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師父想了一下,搖頭說:“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問題,而是有沒有選擇的問題。”
阿義沒空理會我們,只顧着大吃大喝。
師父繼續說:“岳爺爺殺胡人的鐵騎雄兵,他沒得選擇,因為他是萬將之將,他的背後是家國律法。岳爺爺最後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爺爺心中懷有雪亮亮的正義,他大可挑起違令之罪、挑起被萬世誤解之名,勇敢揮軍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萬萬被胡虜奴役的漢民!”
師父以豬血湯做酒,大笑喝下:“說起來,岳爺爺這英雄當得輕鬆,一死了之,萬古流芳啊!”
第五十五章
如此說來,岳爺爺終究不夠英雄,的確。
岳爺爺選擇了律法,視黎民百姓無物,毅然赴死。
我接著說:“而我們,卻要在出手前審慎判斷一個人當不當殺,簡直一天到晚都在違法,都在考慮是否該給予壞人改過機會,一堆的煎熬,我已開始感到壓力沉重。”
阿義突然插嘴:“殺死刑犯的為什麼不是受害者家屬?我看他們雖然希望壞人死掉,可也沒種自己動手啦!真正動手幹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領錢做事的劊子手,他們也不必考慮那麼多,反正殺人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也沒得選擇,砰砰兩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說:“那叫法警吧,說劊子手好難聽。”
阿義說:“反正一樣是殺人,軍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說是誰誰誰叫他這樣乾的啦。”
嗯,將殺人的心理負擔推給制度,彷彿制度本身真是正義的,而正義只是藉著自己手中的板機輕扣,傳送出去,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制度真是強而有力的正義靠山。
而我們師徒三人的所作所為,背後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義。
模模糊糊,卻熱血澎湃。
相當真實、有血有肉的正義。
卻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沒有人,包括師父自己,可以說服我何者當誅、何者當誡,殺人的手長在我腕上,什麼都要自己來。
執行正義的大俠,這真是充滿生命不確定性、價值惶恐的良心事業。
正當三人搶着撈起最後一碗四神湯的湯水時,阿義突然大叫:“干!電視!”
小販也被阿義的叫聲嚇了一跳,回頭看了我們一下,這一看,小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轉頭看了看掛在攤販車上的電視,又看了看師父。
電視上,一個婦人正拿着一張照片哭訴,而照片立刻被攝影機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婦人跟一個老人坐在公園涼亭中,那老人的臉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綠色的唐裝。
那老人,絕絕對對、萬無一失,就是師父!
師父也傻了眼。
那婦人在鏡頭前哭訴着:“……所以請善心人士幫我留心一下,我爸爸這幾年神智不清的,已經好久沒回家了,不知道現在在哪裏,請……”
師父用力放下大碗,發狂大吼:“操妳奶奶的!誰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義嚇了一大跳,只見電視中的婦人繼續哭着,而電視底下出現一組電話跟住址。想必是師父家裏的電話跟地址。
師父滿臉通紅,指着電視破口大罵:“你這瘋婆子霸佔我的窩!還賴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遠遠的!”
我看了看阿義,阿義也是一臉窘迫。
小販趕緊把電視關掉,但師父似乎罵上口了,繼續大吼:“你們兩隻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員林!把那瘋女人幹掉!就為了正義!”
我跟阿義唯唯諾諾,唉,那女人不曉得是誰,那麼倒霉要被師父幹掉。
師父緊握着拳頭,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妳的死期!”
我趕緊付了餐錢,跟阿義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樣抓狂鬼叫的師父離開。
蹺課。
不為了練功,不為了行俠仗義,而是為了去員林。
去員林,去殺一個自稱是師父女兒的倒霉鬼。
師徒三人坐着公車(本來師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電線杆去員林的,但被我強力阻擋下來),一路上沒說沒笑,談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對於那女人是不是師父的女兒,我自己是疑信參半的。
疑的是,師父深愛着三百年前的花貓兒,甚至我跟阿義在練功時,師父都會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貓兒師母。也因此,花貓兒師母死後,師父應當不會再娶,也不會平白生了個女兒。
另外,師父從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過幾年的時間,怎會生出一個年紀可以當我媽的女兒?
不過,要是那女人是師父以前的乾女兒,那就另當別論了。
也許師父記性不好(不是也許,師父就是常常忘東忘西的),忘了有這號人物也說不定,更說不定的是,師父可能跟他的乾女兒吵過大架,負氣跑出員林的窩,現在只是當著我們的面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畢竟被指說“神智不清”,對師父的傷害一定很大。
師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然被別人當作是瘋子了。也難怪師父要生氣。
而阿義信不信呢?
阿義是這樣說的:“管他的,反正師父想殺就殺,我也管不着,也沒辦法管。”
就這樣,三人下了公車,我跟阿義跟着怒氣沖沖的師父,快速往一條破巷子中鑽去。
第五十六章
巷子很傳統,典型的傳統。
這裏是員林的哪裏,並不重要,因為這種巷子爬遍了台灣每一塊土地,可說是最堅強的人文地理樣貌,綿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師父,這一個暴跳如雷的老人,在這幾條錯綜的巷子中,似乎是個相當相當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瘋癲!”拿着菜籃的胖婦人楞了一下,轉身報訊去。
“哇!關家他家那老傢伙回來哩!”坐在門口搖扇子的老人叫。
“啊……瘋子……哇……”一個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聞有報……”兩個八婆竊竊私語着。
“姓關的瘋子……”抽着福祿壽香煙的漢子,瞪大眼睛。
師父的臉色越來越低沈,我簡直不敢多看一眼。
師父該不會真要殺那自稱他女兒的婦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師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義一同蹺課來員林的。
但師父的情緒卻極度惡劣,身上也散發出不斷膨脹、又快速壓縮的殺氣。
我能阻止得了師父去殺一個不當殺的婦人么?
我看了看阿義,阿義的神色也罩着一層霜。
“師父,你不會真要殺了那……”我說。
“廢話!”師父破口大罵。
“可是她罪不當……”我又開口。
“罪不當殺?該當的!”師父的殺氣簡直像爆米花一樣,霹哩趴啦作響。
這下慘了。
等一下我該偷襲師父,讓師父先清醒一下嗎?
“就是這間!”師父指着一棟三層樓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門。
儘管師父可以一掌將門轟得稀爛,但師父還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來敲門。
我向阿義使了個眼色,再看看師父的後腦勺跟背。
阿義點點頭。
很好,要是那婦人一開門,我就一掌擊向師父的背窩,阿義掌力輕多了,則負責揮掌干師父的後腦勺,讓師父暫時昏倒,冷靜冷靜。
這時,門打開了。
我跟阿義雙掌齊出!
但,師父突然往後彈射兩步之距,躲開我跟阿義的掌力。
我跟阿義耳根一熱,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師父的眼神卻陷入重重迷霧,不理會下手偷襲自己的徒弟。
師父不僅眼神陷入迷霧,身上急速膨脹、又不斷急速收縮的殺氣頓時流瀉無蹤。
就像一顆瘋狂漲大的雞蛋,蛋汁一下子從內擠破蛋殼,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黃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殼。
師父,他不僅殺氣流光光了,連靈魂也一併流瀉散去。
他只是張着嘴,看着門邊的婦人,那個號稱自己女兒的婦人。
那婦人眼睛盛滿淚水,張口叫了聲:“爸!”
師父的身體簌瑟地抖着、激動着。
婦人走了過來,拉着師父說道:“爸!你都跑去哪裏了!”
師父啞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發出怪聲。
我跟阿義傻了眼,正想喚師父回神時,婦人看了我們一眼,感激說道:“是你們送我爸爸回家的嗎?請進請進!”
說著,婦人拉着殭屍一般的師父,帶着我們兩師兄弟進門。
房子不算小,雖然舊了點,但卻收拾得很乾凈。
婦人倒了幾杯茶,熱切地說:“謝謝你們兩個,你們是在哪裏找到我爸爸的?”
阿義支支吾吾,我只好亂說一通:“我們這幾天在……在學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這個老先生……然後,然後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這時,癱在椅子上的師父突然有氣無力地開口:“操!妳為什麼說是我女兒!”
我一傻眼,師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說:“見鬼了!你霸佔這個窩,還胡說八道些什麼!阿義!替師父斃了她!”
婦人臉上浮現深沈的無奈,說:“他一定又跟你們說,他是從什麼三百年前的明代來的,對吧?”
我跟阿義臉上堆滿尷尬,說:“對。”
婦人嘆了口氣,說:“他這個病已經好幾年了,偶而還會到處亂跑,說什麼要去找徒弟教武功,這兩年半更是全不見蹤影,更早之前,他還說他跑到日本去,唉,沒護照沒錢怎麼去?”
阿義突然爆口道:“師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用走的。”
婦人奇怪地看着阿義,我急忙岔開話題,說:“老先生真的是妳爸爸?”
師父在一旁咬牙切齒,身子卻軟軟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婦人回答,師父氣呼呼地說:“我把窩讓給了你也就罷了,你竟說老子神智不正常!”
婦人同情地看着師父,遞了杯熱茶在師父面前,說:“爸,這房子是幾年前凱漢買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養院,過來跟我們住的。”
師父鬼吼:“什麼凱漢!凱漢是誰我不認識!”
婦人擦了擦眼淚,說:“凱漢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第五十七章
師父滿臉不屑,婦人卻慢慢地從木桌抽屜中,拿出好幾本相片簿,說:“爸,你瞧,這是我們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師父瞄了相片一眼,說:“我忘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隨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讓我上當!根本沒這瞎事!”
我跟阿義接過相簿,翻開看,裏面是師父的“全家福”,一張張和樂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師父笑得挺開心,穿的衣服有唐裝、格子襯衫、西裝,還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現在千篇一律的霉綠唐裝。
師父的頭髮並不是現在的花白,還摻雜着幾縷黑絲,身旁常常有個老婦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謂的女兒(年輕版),則常常偎在兩人中間。
但照片的日期,卻有些奇怪。
有許多泛黃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1974年之前的。
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師父的說詞,他是在1974年秦皇陵被發現時,從墓里爬出,重見天日的。
但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1960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師父着實年輕了好幾歲!神采奕奕的!而年輕版的婦人則穿着畢業服,摟着師父!
師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義疑惑的表情,氣得大叫:“你們這兩條狗崽子!還不快快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師父,而婦人開口了:“我爸是從大陸跟國民政府一起過來的,在台灣娶了我媽媽,做的是戶政事務員,本來什麼都好好的。”
婦人哀傷地說:“但,我爸他自從媽死後,就一直很不開心,身子也變得有些毛病,雖然搬來跟我們住了一段時間,但他的身子卻越來越壞,當時,我跟我先生事業正忙,現在想起來也都得怪我們,唉……我們只好將爸暫時送進台北的老人安養院,沒想到,爸一進去沒幾個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俠客,還從安養院中跑了出來,又跑回來這裏。”
我簡直無法插嘴,只能聽婦人繼續說:“一開始我以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卻直嚷着我們佔了他的房子,又說不認得我這女兒,我先生很生氣,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這樣走了。”
婦人憐憫地看着師父,說:“爸有時還會回來,站在家門口獃獃站着,但一看到我開門出來喚他,他不是慌張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讓我拉了進來,過幾天又跑得無影無蹤。”
師父生氣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婦人看着師父,又流下眼淚,說:“爸,你這兩年不知道去了哪,一次都沒回來過,叫我好擔心!凱漢也很後悔對你生氣!爸!那兩個小孫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嗎?他們放學回來后,你就可以看到他們了!”
師父看着婦人的眼淚,楞了一下,隨即像瀉了氣的皮球,哀怨地縮在椅子上。
此刻,兩段故事在我腦中毫不留情地撞擊着。
一段,是師父的玄異故事,簡直沒有相信的空間。
但師父就是師父,師父身上的武功也絲毫不假,甚至,藍金也真來找過師父!
另一段,是眼前婦人哭哭啼啼訴說的故事,還有照片為證。
照片半點不假,裏面的的確確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都是師父應該還埋在土裏時所拍的。
這兩段故事並非像齒輪般彼此咬合著,而是像兩台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車,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塊。
我忍不住問:“師父,不,老先生是什麼時候從安養院逃走的?”
師父閉上眼睛,我從他身上竄出的氣流知道,他對我的問題感到相當不滿。
婦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隻只張開、壓下,說:“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1988年,剪掉九年,正是1979年,距離師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時間!
太怪異了,我跟婦人借了枝筆,在紙上畫了幾個時間點,想了想,突然說:“師父!我忘了你說你出土幾年後,才從中國大陸渡海來台灣?”
師父閉上眼睛懶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個“五”。
1974加上5,也正好是1979年!
將兩個版本稍稍融會貫通一下:師父從安養院逃出來,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俠的時間,正好是師父從中國大陸渡海來台的同一年,在這之前,兩個版本南轅北轍搭不上線(一個人在台灣、一個人在中國大陸),但在那1979年之後,兩條線才完好地貼着。
“師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國大陸,為什麼會知道員林這個……這個窩啊?”阿義問。
真是個大哉問!
第五十八章
面對這樣的大哉問,師父沒說話,只是“哼”一聲帶過。
彷彿這個問題輕如鴻毛。
我受不了師父龜縮的態度,又問:“師父,阿義問你為什麼知道這個地方?”
師父冷冷地說:“這地方是我來台灣住的第一個地方,這女人說得東西亂七八糟,鬼扯!瞎說!謬論!無一可信!”
師父像個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婦人又嘆了口氣。
自從我們進門,她已經嘆了非常多次氣了。
遇到這樣的情況,誰都會不斷嘆氣。
婦人站了起來,走到書柜上,搬了一大本陳舊的書冊下來,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拿給師父,師父看了一眼,沒好氣問道:“看什麼?走開!”
婦人只好打開書籤插着的那頁,說:“爸,這是你們戶政事務人員的員工連絡冊,你瞧,這是你。”
師父瞪着連絡冊,說:“根本不像我!”
婦人只好將冊子拿給我跟阿義,我跟阿義一看,乖乖,什麼不像?簡直像透了!
不過奇怪的又來了!
年輕版的師父大頭照下,名字不是師父自稱的“黃駿”,而是“關硯河”。
姓黃跟姓關,差別很大。其中必定有個是假的?!還是兩個都是真的?!
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問題跟之前的問題比起來,只能算是個小疑問。
不過一連串的疑問加在一塊,就像是杯胡亂調的雜種酒一樣,難以下咽。
這時,門鈴響了。
婦人請我們坐一下,便去玄關開門,只見一個紅光滿面的老人沖了進來,開心地大聲嚷嚷:“老關!你可回來啦!我聽街坊說的,就一個勁來看你!”
師父忍不住睜開眼,淡淡地說:“你是老幾?我不認識。”
老人哈哈一笑,說:“老關!你真忘啦?難怪這兩年跑得不見人影!”
婦人跟我們解釋道:“這個先生是我爸的老同鄉,當初一起跟國民政府過來的,也一起在戶政事務所做事,後來我爸搬來跟我們住的期間,他也搬了過來,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師父聽到這裏,又動了肝火,說:“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縮在椅子上的師父,熱切地說:“老關!等會叫小梅騰個飯,咱倆喝壺好酒!”
師父瞪着老人,老人依舊笑着說:“當初你進安養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夠義氣地陪你進去住了幾個月,就怕你在裏頭無聊沒伴,哇你這傢伙這幾年卻在外頭好生逍遙!”
我又想起一個疑點,於是緊張地問道:“師父,你記得安養院嗎?”
師父大聲說道:“怎不記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濛蒙的,後來累了就讓海潮帶着我,一邊休息一邊辛苦地閉氣,後來我給衝上岸后,簡直昏死過去,我一覺醒來后,就躺在見鬼的什麼安養院裏頭!”
師父越說越激動,吼道:“見鬼的安養院!裏面的人都說我瘋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殺無辜,個個屍橫就地!”
號稱師父摯友的老人,連忙安慰師父說:“沒的沒的,老關你歇息一下就沒事了!”
師父嘶吼道:“什麼老關!老子是黃家村長大的!”說著,師父伸手虛點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講話穴”,老人被封住氣血,就這樣不能動彈,有口不能言。
我心頭的疑惑堆迭堆迭,心煩意亂,阿義則道着頭苦着臉。
突然,我靈機一動。
“師父!我幫你殺了她!”我指着婦人大叫。
師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這瘋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婦人驚訝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爆出全身殺氣,伸掌奮力往婦人胸口轟去!
“崩!”
我全力一擊下,洶湧的力道卻被吸入一塊大海綿中。
大海綿不是別人。
就同你猜的,是驚慌失措的師父!
師父的掌及時貼着我的掌,將我的力道接了過去,霎時,師父額冒白氣,往後退了兩步,伸出另一隻手往空中一擊卸勁。
畢竟那一掌是我的傾力之鈞,師父若是將我硬生生震開,我一定大受內傷,但師父照單全收的結果,即使師父的內功深湛,在不運功抵禦的情況下,也必受小傷。
我的計畫算是成功了。
為了試探師父對這名婦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險一擊,要是師父不阻止我,我便將沒有收勢的強大掌力硬是打入婦人身後的牆上,要是師父阻止我了,便證明師父的心底深處,有着對婦人難以割捨的情感。
而師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師父一邊咳嗽,一邊揮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師父,說:“師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兒?那你為何要阻止我殺她?”
師父並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義,急步走出這棟快把師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號稱師父女兒的婦人,呆立在客廳。
師父看着前方,拎着我倆師兄弟,熟捻地在巷子中轉來轉去,轉出了巷道,師父終於將我倆放下,咳嗽了幾下,說:“師父終究不願對不當殺之人,痛下殺手,唉……”
就這樣,員林是個充滿問號的地方。
第五十九章
面對一個殺人者,會是怎樣的心情?
也許是厭惡,或帶點害怕吧。
但,若殺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時,那種感覺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形容的。
特別是,那個殺人者還打算繼續累犯時,那種感覺就更加複雜了。
乙晶現在的心情,就很複雜。
“你才國三。”乙晶憂愁地說。
“你也是師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頭。
乙晶跟我,就坐在籃球架下,看着阿綸、阿義等人打籃球。
阿義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來灌籃,從下場到現在已經灌了十七次籃了。
“可是你才國三。”乙晶重複地說著,身上的氣充滿了矛盾的味道。
“大俠沒有分年齡,你也是師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說。
“殺人是什麼樣感覺?”乙晶嘆了口氣,又說:“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無奈,殺人的人是你,不是別人。”
我抓緊乙晶的手,說:“沒有人有權力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說:“既然你這麼想,為什麼還殺人?你心裏應該知道,無論如何,這個世界跟師父的武俠世界已經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繼續說道:“就因為沒有人有權力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所以隨意斷人生死的壞蛋,就不能讓他繼續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說:“我知道那種人很壞,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時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殺人嗎?”
我點點頭,說:“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氣,說:“那不也一樣在斷人生死?”
我搖搖頭,說:“不一樣,壞蛋的生死是自己斷的,只是由大俠來動手。”
乙晶氣呼呼地說:“你殺了人,不就跟那些壞蛋一樣?”
跟那些壞蛋一樣?
我笑了。
乙晶楞了一下,然後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個殺了人的大俠,還能這樣悠然跟自己心愛的人坐在一起,這個大俠心中,至少是自認坦坦蕩蕩的。
也至少,還笑得出來。
阿義賞了一個高個子火鍋,隨即又灌了籃,噓聲四起。
乙晶幽幽地說:“其實,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蕩蕩是強裝出來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邊,我就不會是殺人魔王,而是大俠,總是笑嘻嘻的大俠。
“但我也怕你開心。”乙晶低着頭。
這句話,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卻揪了一下。
“睡覺前難免會想東想西,只有那時候才會有點悶。”我說,看着乙晶烏溜溜的頭髮。
“那怎麼辦?”乙晶說。
“以後會習慣的吧。”我說。
“殺人的事,還是不要習慣的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說殺人後的心情調適,總會慢慢習慣過來。”我解釋。
“那樣更不好。雖然你覺得坦坦蕩蕩比較沒有負擔,但,”乙晶認真地看着我,說:“殺了人,還是難過一下比較好。”
我若有所悟,說:“我有點懂你的意思了。”
“殺人的事,以後還是要讓我知道,雖然我說不定還是會生氣,但你就是要讓我知道。”乙晶堅定地說。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夕陽越沉越低,籃球場上依舊持續着沒品的清一色灌籃打法。
突然,阿義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綸的球,雖然阿綸是阿義的隊友。
“等一下一起練點劍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說,這真是奇怪的約會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繼續升學,我可一樣,我媽幫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師,今天第一次上課,七點。你要不要一起聽?劍法等課上完再一起練吧。”乙晶看了看錶。
“喔,沒興趣。”我說:“大俠不用念書。”
乙晶笑着說:“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俠要殺外國壞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聲,說:“大俠殺洋鬼子,希哩呼嚕就殺光光了,要懂什麼英文?”
乙晶一臉哀怨,說:“男大俠不關心女大俠的未來。”
乙晶對外文極有興趣,將來想念南部的文藻語專,至於更遠的未來,乙晶就沒有頭緒了,或許,當一個很聰明又高學歷的女俠也說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們簡陋卻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會移陣到風光明媚的南部,到那裏行俠仗義。
我背起書包,說:“你去上你的課吧,那樣也好,我想再去員林一趟。”
乙晶也背起書包,說:“為什麼還要再去一次?”
我皺着眉頭,說:“我想知道師父到底是誰、到底出了什麼事等等,我想幫助師父。”
乙晶說:“應該的,不像某人只會欺負弱小灌籃。”
阿義沒有聽見,只顧着抄截跳來跳去的球,不論球在誰的手裏。
於是,我送乙晶下山後,就跳上公車,在暮色中往員林前進。
第六十章
師父在員林的“家”,僻處深巷,我雖來過一次,卻也着實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門口,聽見房子裏細細碎碎的笑聲、電視聲、還有筷子聲,大概是在吃晚飯了吧,於是我站在門口發獃,直到筷子聲停了,餐餐盤盤的敲擊聲開始了,我才上前按門鈴。
門打開了,是個穿着國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媽媽,可以進去嗎?”我說,微笑着。
小男孩往後大叫:“媽!有人找妳!”
收拾碗筷的聲音停了下來,“師父的女兒”從廚房探出頭來,看見是我,便匆匆擦乾手,喚我進客廳。
“師父的女兒”,我還是暫且稱她“婦人”好了,雖然我心中已經認定她的的確確是師父的女兒,因為那幾本相簿中的照片萬分不假,在1988年時,我也根本沒有什麼電腦合成照片的概念。
婦人簡單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紹: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兩個正在電視機前搖頭晃腦的,則是她的一雙子女,分別念小學三年級跟一年級。
“我爸爸他人還在你那邊嗎?他有地方住嗎?吃得好不好?”婦人眼中帶淚,但他的先生則是一臉不耐。
我點點頭,誠懇地說:“你爸爸他人很好,現在住在我家,沒有人身體比他還健康了。”
婦人匆匆到抽屜里翻出皮夾,拿了五張千元大鈔塞在我手裏,說:“請你好號照顧我爸爸,他脾氣不好,你費點心思勸他回家,不要讓我再擔心了,況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堅決不收這些錢,況且,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樣東西,其中有一項就是錢。
“我今天來,是想再多問問你爸爸的事,因為我始終都想不透是怎麼一回事。”我說,將錢塞回婦人手裏。
婦人請我坐下,為我倒了杯茶,說:“想問什麼?難道我爸爸又做出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師父是不斷地在做。
但,的確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師父在秦皇陵中被藍金氣劍刺穿的傷口,那傷口可是千真萬確的。
我說:“你爸爸跟我提到過他手上的傷口,你對那個傷口有印象嗎?”
婦人沒有片刻猶豫,說:“當然有印象,那兩個圓圓的大疤痕,我從小時候看到現在了,那是八年抗戰時,我爸爸在大陸所受的傷。”
這個答案跟師父的答案搭不上邊,但我早有心裏準備,並不覺得特別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問:“是怎樣受的傷?刀傷?被子彈打到?”
婦人說:“我爸爸說,那是日本人丟了顆手榴彈,爆炸后石屑插進手掌心,害他差點殘廢。”
我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雖然,我依舊深處於疑惑的泥沼。
婦人難過地說:“當初真不該將他送進安養院,讓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婦人的先生突然不悅地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他要是回來了,還不是整天瘋言瘋語?”
婦人低頭不答。
我尷尬地喝着熱茶,小聲地問:“妳爸爸他……他以前學過什麼國術沒有?他很喜歡談這方面的事。”
婦人搖搖頭,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沒學過這方面的東西,也看不出他有興趣,但他失憶以後,就沈迷在另一個他捏造的世界裏。”
我忍不住細聲道:“你沒想過你爸爸真的會武功?”
婦人說:“沒想過。”
我失笑道:“那天你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個老朋友點穴了,讓他不能動彈不是?”
婦人嘆道:“那件事叫人生氣,你們走後,我跟鄰居將氣得差點中風的李大伯送到醫院急診,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轉多了,沒被我爸氣死。”
我本想解釋那位號稱師父同鄉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風而是被暫時封住血脈,但這太麻煩了。
太麻煩了。
我認真說道:“你爸爸絕無可能會真的功夫嗎?”
婦人肯定地說:“我爸爸身體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遞給婦人看,杯子裏的熱茶不但很熱,還熱到蒸蒸沸騰,不斷冒泡。
婦人感到訝異,說:“怎麼會這樣?”
我小聲地說:“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婦人不可置信地說:“你剛剛加了什麼在茶里?”
我說:“是氣功。”
婦人的臉有些不悅,說:“氣功?”
我說:“你爸爸是氣功大師。”這個說法,已經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會化的多。
第六十一章
婦人想要接話,卻一臉“不知道該怎麼接起”的樣子。
我只好轉移話題,說:“你有沒有聽那個中風的老伯伯說過,在老人安養院裏,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婦人搖搖頭,卻又想起了什麼,我說:“什麼旁枝末節、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說,因為我覺得在安養院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你爸爸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此時,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說:“跟小孩子說這麼多做什麼?叫警察把你爸爸帶來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來就可以了。”
婦人想了一下,說:“我爸在安養院的期間,整天喜歡找人下棋,也喜歡找人打麻將,至於有幾個老伯伯在練太極拳跟舞劍之類的活動,他反而沒多大興趣,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說的。”
我邊聽邊點頭,這都沒什麼特別的。
婦人繼續說道:“後來,有幾個國際扶輪社的外國年輕人去安養院當一陣子義工,我爸爸還很熱切地招呼他們跟他下棋、象棋,他們都是外國人,我爸爸也真夠耐性,不只教他們學圍棋跟象棋,還同他們學國際象棋。”
師父真是好興緻。
婦人喝着熱茶,說:“爸就是這副熱腸子,聽李大伯說,爸後來國際象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點點頭,不難想像師父逼着別人學圍棋、學象棋的那股幹勁。
婦人有些想笑,繼續說:“只是沒想到,我爸爸才剛剛教會他們下圍棋,就有一個聰明的年輕人連贏我爸爸好幾盤圍棋。”
我沒下過圍棋,不太知道這樣初學現賣的本領有多麼厲害,但我了解一個下了好幾十年圍棋的老人,突然被一個新手痛宰的話,一定是幅極其慘烈的畫面。
婦人慢慢說道:“那個年輕人後來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應該說,被我爸爸死粘着,磨着他下棋,一天總要下個十幾盤,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個年輕人有時候會同時跟五、六個人下棋,其中總有一兩盤是盲棋,或夾雜着象棋。”
我問道:“盲棋?閉着眼睛下?”
婦人也頗懂圍棋的樣子,說:“就是不看棋盤跟棋子,直接靠記憶下棋,這非常非常困難,更何況是一人對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賦異稟,更何況是個新手,這真叫人難以置信。”
婦人突然眼睛一亮,說:“那孩子有副好心腸,後來我爸爸逃出安養院后,他每年都會寄新年卡片到這裏來問候,前天還來過這裏,說是來台灣觀光,藉著機會再來看看曾經教他下圍棋的爸。”
我聽着聽着,心中盤算着如何測試師父會不會下圍棋。
後來,又同婦人聊了些師父的陳年舊事後,我便起身告辭,直到婦人送我到門口時,我才猛然想起剛剛進屋子時,婦人跟我說的話。
“你說你有急事要找你爸爸,是什麼事啊?要不要我轉告他?”我說。
“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件大事,請你務必轉告我爸爸,催他快點回家。”婦人歪着頭,皺着眉頭。
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會的,再見。”我說。
“再見。”婦人關上門。
回到彰化,已經快十點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見師父的蹤影,但我聽到師父的鼾聲。
“裝自閉。”我打開衣櫃,師父果然縮在柜子裏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搖醒師父。
師父揉揉眼睛,說:“心情不佳。”
我拉起師父,指着床說:“你先睡,我跟乙晶講一下電話再睡。”
師父打了個哈欠,說:“怎麼你跟阿義今天都偷懶不練功?”說著,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會師父的問題,只是問道:“師父,你會下圍棋嗎?”一邊拿起話筒,坐在角落。
師父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會啊,我師父教過我的,不過他自己棋藝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麼樣。”
我點點頭,正在撥電話時,師父突然像遭到雷擊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說:“幹嘛?”
但,我立刻明白師父為何會驚醒的原因。
“有殺氣。”我警覺着,拿起放在床底下的兩把鐵尺。
“是高手。”師父沉着臉道,接過一把鐵尺。
“這殺氣好恐怖。”我心驚着,這殺氣何止恐怖?簡直是鬼哭神號!
“一切小心。”師父眯着眼。
師徒兩人辨別方向後,便竄出大破洞,往殺氣的源頭衝去。
踩着招牌、電線杆,師父將我拋在後面幾公尺,我在後面看着師父的背影胡思亂想……
這股殺氣好雜,雜亂中的雜亂。
不安的殺氣節奏。
沒有節奏的殺手氣息,更叫人不安。
這年頭哪來這麼多武林高手?!
第六十二章
師父停了下來。
我也停了下來。
因為殺氣不見了。
殺氣本是氣,要迅速無端端消失在空氣之中,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釋放殺氣的人死了。
第二,是殺氣超絕地急速隱匿。
第一點是不可能的,而第二點,更顯示出殺氣主人的鬼影無蹤。
師父站在已經打烊的服飾店的招牌上,眼睛盯着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電線杆上,雙腳在發抖。
坦白說,我的武功已經挺不錯了,但我仍然無法控制雙腳的悲鳴。
因為我感覺到一雙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機械式地向我們招手。
剛剛的殺氣,只是打招呼的一種方式。
或說是一種招魂的儀式。
這跟衝殺在黑道槍火間的恐懼感,是截然二秩的。
“師父?”我怯怯地說:“你瞧那團殺氣走了嗎?”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眼睛依舊盯着那條暗巷。
“那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可能是好人嗎?”我問,手中的鐵尺輕顫。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該怎麼辦?”我問,這問題簡直亂七八糟。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終於笑了,又說:“你今晚話特別多。”
“沒,那就進去吧。”我咬着牙。
“你進去,一分鐘后師父就跟在你後面。”師父將鐵尺收在腰上。
什麼?一分鐘?
“別開玩笑。”我有點發冷,說:“弟子學有未逮,不克前往赴義。”
師父認真說道:“這年頭高手不易覓得,只是跟槍林彈雨決鬥的話,武學終究會沒落的,你想變成在每個時代都適任的大俠,就要勇於跟危險纏鬥。”
我更認真地說:“真的不要。”
師父的眼睛發出光芒,說:“要學會戰勝恐懼,而不只是柿子挑軟的吃。”
我的眼睛發出更璀璨的光芒,說:“我發誓以後吃柿子時,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個人進去,你明明知道我還不夠資格進去。”
師父大笑:“只是找適合自己程度的敵人打鬥,怎麼可能當大俠呢?在江湖上打鬥講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賽。”
這道理我當然很懂,但實踐起來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師父坐了下來,說:“況且,搏命之際講的不是勢均力敵,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義之心,仁者無敵,並不是句口號。”
我也坐了下來,說:“仁者無敵,皆大歡喜,世界和平,鼓手稱慶。”
我看師父一臉苦笑,只好又說:“師父,說什麼我都不會一個人進去的,國文老師說得很好,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咱倆一塊進去衝殺衝殺。”
師父有些詫異地看着我,說:“兩年前你還是說話結結巴巴的老實頭,現在怎麼油腔滑調起來?”
此時,殺氣斗盛,從巷子深處激然撞出,厲厲作響。
師父抽出腰間鐵尺,站了起來,說:“人家在催我們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師徒兩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緩慢地踏進死神掌里的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裝餿水的塑膠桶、發獃的貓、發臭的便當、正在滾動的米酒瓶。
還有一個坐在圓圓東西上面的流浪漢。
流浪漢沒有頭。
不過他有張很像頭的椅子。
“邪惡。”我暗暗怒道。
這下子,真的是敵非友了。
“沉住氣。”師父緩緩說道,鐵尺指着地上,這是師父的劍式。
我收斂心神,鐵尺反抓在胸前,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劍法”的劍訣。
“有東西!”我心想,一件物事從天摔下,我們迅速往旁邊一閃。
“碰!”
一個屍體摔在我們面前。
屍體沒有爆榨出什麼血,因為屍體的血已經流幹了……屍體身上都是刀傷,刀刀痛苦卻絕不致命。
這樣的手法,不,應該說,這樣兇殘的獸性,只有一個人做得出來。
“在樓上。”師父冷冷地說,看着屍體被拋下來的窗口。
窗口打開着,裏面透着昏黃色的微光,漾着異樣的血腥味。
那一戶人家,該不會被屠滅了吧?
昏黃的燈光中,揮着黑色的手影,然後,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個小孩。
小孩的骨頭根根刺出皮膚,顯然被“藍金”使用重手,折盡虐殺。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覺得自己怒火奔騰,快着魔了。
“有些不對勁。”師父突然開口。
“嗯?”我應道,鐵尺炙燙。
此時,窗口邊的手影再度揚起,又丟下一條屍體。
“碰!”
屍體重重摔在我們面前,這條屍體……沒有眼睛……
“小心!”
屍體彈起,袖中彈出寒光!
此時,一道凌厲的殺氣從天驟降,兩方夾擊!
殺手有兩個!
乙晶劍法,初遇強敵!
假屍的劍平穩而單純、單純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嚨。
我的腦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體卻一點也不空白。
鐵尺驟然彈出,身子輕輕往旁半步,閃過致命一劍之際,彈出的鐵尺居然削下假屍的手腕。
正當我駭然不已時,我的身體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傾,一掌驚天霹靂地擊在屍體身上,但假屍悍然如山,不為所動,霎時我的身體陡然往後一跌,胸口沈悶欲昏。
假屍的手不知何時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內翻騰,手腳冰涼。
而師父呢?
師父手中的鐵尺不見了,站在我身旁。
他的鐵尺釘在另一個殺手的“飛龍穴”上,那可是人體十大好穴之一。
那個殺手捧着鐵尺,坐倒在餿水桶旁,臉上也是兩個黑色大窟窿。
“你是誰?”師父看着站着的假屍。
假屍生硬地說:“藍金。”
師父搖搖頭,說:“不可能,剛剛被我殺的傢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屍舉起左手,那隻沒被我削斷的手,手掌微微震動。
師父冷冷地說:“況且,藍金不會扮屍體,不會耍計謀,他只是個行屍走肉的惡魔。”
假屍突然大叫“啊……”,往前衝出,師父殺氣大盛,雙掌往前一轟,無招無式,無巧無妙,純粹的剛猛無匹!
假屍“筐琅”一聲巨響,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後彈出,胸前肋骨頓時射向四方。
假屍變成真屍,上半身一塊塊粘在巷壁上,下半身則獃獃站着。
“沒事吧。”師父蹲下來,搭着我的脈。
“想哭。”我虛弱地說。
“好險剛剛沒讓你一個人進來。”師父深深吐了一口氣,背起了我。
“你也知道?”我勉強笑着,然後就在師父的背上睡著了。
第六十三章
“我會不會死?”
這是我睜開眼睛時,第一句話。
“會。”師父斷然說道。
“好倒霉。”我又閉上眼睛。
“但不是現在。”師父笑着,然後,我的身體緩和了起來。
凌霄派關於內傷的療傷法門,就是卯起來傳送內力,然後強健筋脈。
真是太隨便了。
幸好我的內功紮實,加上那假屍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骨穩斷的乾乾淨淨,像蝦味先一樣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師父徹夜輸功的治療下,第二天早上,居然便無啥大礙,我搭上書包后,便撇下不斷打哈欠的師父,上學去。
一路上,我很認真地在思考:為什麼有那麼多個自稱“藍金”的無眼人?
武功奇高這問題就先擱着,但為什麼通通都要自稱藍金?
既然自稱藍金,為什麼要把眼窩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個藍金,這是當然的。
但為什麼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窩掏空?
難道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們並沒有藍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將眼珠子挖掉?
況且,為什麼會有一群超級高手要模仿藍金?
這樣一想,我的手掌登時盜出冷汗。
或許,真正的藍金並未被師父殺過?師父殺的四個“藍金”里,並沒有真正的藍金?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藍金究竟在玩什麼把戲?耍弄師父?但從師父對藍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藍金是一頭凶暴的殺人鬼,並不熱衷於伎倆的運用。
不過,這一切都非常不對勁。
不對勁的地方,不在於藍金是不是幕後的黑手,而是,師父到底是誰?這才是一切的關鍵!
師父口中的藍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時空障礙的魔物,但,師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三百年?
師父真的是從三百年前沉睡到1974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嗎?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藍金究竟是誰?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師父的武功從何而來?
既然那麼多個藍金武功都高來高去的,他們的武功又是從哪裏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心情非常黯淡,這種被秘密壓迫的感覺,比起“某一天,我們這些好人要面對可怕的壞人”這種恐懼感跟使命感,要仿徨、無奈得多。
面對秘密,尤其是師父的秘密,那種無力感使我一路嘆氣連連。
我是大俠,不是偵探!
一進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為沒開始早自習,於是我一邊吃着蛋餅,一邊跟後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兩件大事:第一件,師父女兒告訴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當然是暗巷死斗的劫後餘生。
當然,阿義也拉個張椅子,一邊啃着飯糰,一邊大嘆錯失死斗的機會,一邊慶幸我沒邀他去員林做無聊的探索之旅。
但乙晶聽着,卻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
“怎麼了?”我說,我有些氣餒,畢竟我期待着乙晶問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之類的話。
“沒什麼,只是有點近視的樣子。”乙晶說著,然後繼續看她的英文單字本。
“我的胸口還有點痛。”我說,此刻,我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乙晶,妳……妳擦了香水?”我奇道,畢竟乙晶從沒擦過香水,況且,當時的國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課,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着:“香嗎?”
我點點頭,硬着頭皮又問:“你在生什麼氣?還是沒有生氣?”
乙晶輕蹙眉頭,說:“為什麼要生氣?”
我只好說:“畢竟昨晚我跟師父又殺了兩個壞人。”
乙晶點點頭,說:“殺人?那樣不好。”
我點點頭,悻悻然地轉了過去,因為乙晶的表情實在冷淡。
她一定非常生氣……
可是有什麼法子?那兩個可是殺人高手啊!
就這樣,乙晶跟我足足冷戰了一天,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趴在桌上睡覺練功,而乙晶連下課都在背英文單字,不來睬我。
甚至放學時,乙晶也收拾好書包,一個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更沒說過一句話。
好慘。
我簡直想一掌轟掉自己的頭。
“謝謝你。”乙晶站在門口,終於轉身跟我說話了。
“啊?”我有些錯愕,但還是很高興。
“我家到了,謝謝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着。
“……不客氣。”我摸着頭,又說:“吃完晚餐后,我教你基礎的輕功好不好?很好玩的。”
“輕功?”乙晶眯着眼,楞了一下,又說:“我等一下有家教課,再見。”
我呆在門口,看着乙晶關上房門。
乙晶還是在生我的氣!
我嘆了一口氣,看着自己的影子發愁。
不知道這樣裝憂鬱裝了多久,也許,我期待乙晶可以從窗戶看到我這張苦臉吧。
“怎麼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個。
我轉頭,看見一個高大的外國金髮青年,拿着幾本書,穿着鵝黃色的襯衫、刷白牛仔褲,站在我身後。
我認得他!
是兩年前,那個好狗運躲過我“紙飛機特攻”的魷魚小子!
這魷魚小子又長高了不少!外國人的DNA是怎麼一回事!
“我認得你。”那金髮青年微笑道,說:“你是乙晶的朋友。”
“男朋友。”我恙恙地說。
黃昏的陽光撒在我倆中間,他高大英挺的身子,伸出了友誼的手。
“幸會幸會,你我真是有緣人,我現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髮青年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說:“沒請教貴姓大名?”
這魷魚小子居然當了乙晶的家教!我頓時大受打擊!
說不定乙晶根本沒生我氣,而是被這洋鬼子迷了心竅!今天還擦什麼鬼香水!才教一晚就變了個人似的!
“顏劭淵。”我勉強擠出笑容,說:“你中文說得好棒!”
“我叫HydraSmith,”金髮青年的笑無比燦爛,說:“很高興又遇見你。”
第六十四章
我踩着被夕陽撕長的影子,落寞地回家。
一路上,那金髮帥哥親切的微笑像斧頭般砍着我的頸椎,一直砍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頭來。
只要是女孩子,都會被那樣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連我,在那雙清澈的藍眼的注視下,竟也不由得自慚形穢。
功夫超強跟魅力一點也搭不上邊,尤其是在這個派出所林立的現代社會。
回到家,我雙眼無神地坐在床上盤坐,無奈地喟嘆,直到滿身是血的師父躍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師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氣。
我驚訝地看着師父唐裝上暈開的血漬,還有師父身上散發出的混亂氣息。
“師父!”我將手貼在師父的背上,急運內力幫助師父調節內息。
“我受傷了。”師父靜靜地說,一邊閉上眼睛。
“先別說話吧!”我倉皇地說,幸好手掌察覺到師父體內的亂流雖然不安地鼓盪,但氣道依舊強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傷的樣子。
“我休息一下就妥當了。”師父閉着眼睛,呼吸漸漸平穩,又說:“剛剛在追查一個邪惡的省議員的劣行時,居然在大馬路上遇到三個武功高強的殺手。”
我心中一凜,說道:“都是沒有眼睛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
我急切地問道:“都是自稱藍金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說:“三個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氣,出手殺了兩個半。”
又是無眼人!
“幸虧那三個自稱藍金的超級殺手,並不像我印象中的藍金那樣,殺藝登峰造極,所以為師斃了兩個半,只受了點小傷。”師父的臉色漸漸紅潤,緊皺的眉頭間卻浮現出迷惘的刻痕。
“先療傷再說話吧?”我的內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氣遊走在師父的人體十大好穴間。
“淵仔,你說說,為什麼跑出這麼多個藍金?”師父困惑地說,體內的真氣引導着我灌入的內力注入九山大脈。
“管他幾個藍金,一個一個都給斃了。”我說。
雖然有這麼多“藍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藍金未曾出現過。
這麼多“藍金”,說不定就像我一樣,是“真正藍金”的徒弟,奉師命來追殺師父的!
“說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稱藍金這點,就足以斃他媽的!”師父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百穴同時一震,骨胳喀喀作響,巨大的內力急速膨脹收縮,隨又被吸進百穴間,看來師父的內傷幾乎已經痊癒了。
“你的身體真是旺健。”我嘆道。
“那還用說?”師父慢慢睜開眼睛,說:“其實你的心思跟師父或許相同,這兩天出現的殺手,跟兩年前出現的殺手一樣,都不是真正的藍金。”
我點點頭,師父解開唐裝的扣子,露出背上的新傷痕,我立刻拿起廣東苜藥粉撒上半罐。
“還有嗎?”我問。
“沒了,他們只能傷到我這點皮毛。可惜我內息翻騰不暢,無法追殺另一個重傷逃走的殺手,眼睜睜看他逃了。”師父說著,眼睛再度閉上,說:“不過一個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師父,我想,那些自稱藍金的無眼殺手,他們挖掉眼睛並不是偶然的,他們的目的是想讓你誤以為自己真殺了藍金!或者,他們想讓你不知道真正的藍金是誰!”我說,看着師父鋪滿背上的白粉,從衣櫃裏拿出另一件唐裝。
另一件唐裝也是綠色的,是我跟阿義去年中秋,買給師父的禮物。
“你說的有理。”師父接過唐裝,慢慢地穿上。
“那些無眼殺手,恐怕是真正的藍金訓練出來的。”我說。
“我知道。”師父慢慢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破然而出。
師父站了起來,看着大破洞外,火紅的夕陽被紫黑的龐然壓下,說道:“你果然信守諾言,找我來了,那些邪惡的玩偶就是你派來試驗我的吧?”
我點點頭,心中怦怦而跳。
師父自言自語道:“我已準備好與你最終一戰,因為我已將正義的種子播下,即使身死,正義依舊會在這個新時代發芽,庇蔭人心。”
我有些驕傲。
原先懼怕的黑暗陰謀,在師父的背影下,我感到身上流有正義傳承的血脈。
若,功夫的真義是除暴安良,那麼,我又何須懼怕自己的天職?
強大的責任總是隨着強大的力量而來。
這是強者應當的勇氣。
師父轉過頭來,說:“跟阿義說說,明天起向學堂請長假,凌霄派要特訓。”
我大叫:“是!”
師父笑着說:“這次,我們師徒三人,都要變得更強才行!”
當然。
要變得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