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鄭冷翠踩着過年的尾聲,趕上春天的腳步。江南的春天來得真早,她剛剛離開了殘雪晨霜,卻不知不覺的看到新綠在枝頭吐芽。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這就是江南可愛的初春。
等到她彎進山區,離開江淮,已經是淡淡的三月天,桃紅李白,杜鵑滿山。對旅人來說,這真是一個可人的季節。
但是,她開始有了新的煩惱。
余婆婆告訴她的“皖西、百花谷”,簡直就無從找起。
皖西,是多大的一個地區,在這一大片包含幾百里的地方,去尋一個名叫“百花谷”的地方,不是一件容易事。
當初余婆婆交代本來就不清楚,而她又沒有機會問個仔細,即今可以問得詳細一些,鄭冷翠也不會再問。有一個地名給你,還不能找到,對一個闖蕩江湖的人來說,那是恥辱。
但是,如今鄭冷翠已經在山區里轉來轉去走了一個多月。山中的花兒都要謝了,還沒有找到百花谷,她開始有些急了。
這天,鄭冷翠騎着馬,所有的衣服和財物都捆紮在馬背上,輕便的單衣,曬着暖暖的太陽,緩緩的走在一條不算小的沿山腳開闢的道路上,人覺得有一份慵懶。
眼看前有幾間房屋,門前高挑着一個酒帘,上面寫着五個大字:“醉里乾坤大”。來到近前,果然是一家酒店。
這裏不是市集,路旁開酒店倒是少有。
而且,這間酒店卻也不是一般三家村的小野店,路過的旅人坐下來喝個大碗茶,啃個大炊餅,躲過中午熾熱的陽光,趁着天涼趕夜路,那樣的野店是簡陋的。
這間酒店着實有些氣派。
敞開的排門,門頭上黑漆飛金大招牌:楓腳樓,名字很別緻,而且還有幾分雅氣。
進門左手一溜紅油座頭,右手是一排三隻大酒缸,沿挨着酒缸是櫃枱,裏面是灶爐。
這不是歇腳打尖的時刻,也不是晚上宴客飲酒的辰光,店裏一派冷清。
鄭冷翠忽然有一種想歇歇的感覺,下馬甩韁,店裏立刻有人出來接住韁繩,笑臉相迎,問道:
“女客官,是飲酒?還是等人?”
鄭冷翠沒有理會,逕自走進店來,只交代了兩句:
“馬不要卸鞍,喂上草料就好。”
那意思是說坐不了多久就要離去。
鄭冷翠進得店來,選定靠近門口座頭坐下,解下頭上的紫花巾,露出一頭烏黑光亮的頭髮,配上姑娘今天穿的一身黑色褲褂,讓人感覺到一分眼俏,有道是:“若要俏,一身皂”。鄭冷翠又有一張細白光潤的臉龐,如此對襯之下,越發的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這個酒店大概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秀麗的女客人,大家的目光,無論遠近,都盯在鄭冷翠的身上。
這時候過來一個堂倌,很恭敬的哈着腰問道:
“請問女客官要用點什麼?”
說實話,鄭冷翠壓根兒沒想到進店來是要做什麼?如果沒有什麼理由,那是一時的慵懶,坐下來歇歇腳,就這樣進了門。
如今一問,她怔了一下,隨口說道:
“給我沏一壺好茶。”
堂倌立即回頭喊了一聲:
“上等毛尖一壺。”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的意思,仍然在彎着腰,陪着笑臉說道:
“小店在這百里方圓,以綠豆燒馳名。雖然是村醪,卻有老酒的甘醇。女客官今天路過此地,算是小店與女客官有緣,何不小酌幾杯,要不然日後想到路過楓腳樓,竟然沒有喝這裏的綠豆燒,豈不是小店一件憾事?”
一個跑堂端菜送酒的夥計,居然口齒這般伶牙俐齒,鄭冷翠不由的抬起頭來看他一眼。
青頭皮,油辮子,大約三十來歲,一件鑲着黑色雲邊的青衣,腰間系了一條黑色板帶,長得有幾分清秀,如果不是他肩上搭了一條白抹布,很難讓人想到他是跑堂的堂倌。
鄭冷翠剛一遲疑,那人又緊接著說道:
“楓腳樓的滷味,遠近馳名,女客官如果不餓,品嘗一下也好!”
鄭冷翠有些厭煩,又有一點盛情難卻的感覺,於是便點點頭說道:
“一壺酒,一碟滷味。”
那人又是一再躬身。口裏說道:
“謝謝客官賞臉!”
他剛要轉身高叫酒菜,鄭冷翠忽然問道:
“我要打聽一件事。”
堂倌立即陪上笑臉說道:
“請儘管吩咐,在這百里方圓人和事,大概沒有不知道的。”
鄭冷翠問道:
“你知道百花谷在那裏?”
那人一聽頓時眼睛一亮,立即問道:
“女客官,你要到百花谷找什麼人?”
鄭冷翠倒被問得一怔,她實在不知道百花谷有誰?她只是要在百花谷找一株年深月久的黃杜鵑,和一叢老蘆薈。百花谷到底有什麼人,她是一概不知。
她心裏一轉,便接著說道:
“如果你知道,告訴我就可以了,至於我要找的什麼人,這個你就不必管。”
那人笑嘻嘻的說道:
“是!是!是!小的意思是說,女客官你找百花谷問我就問對了人。女客官小酌兩杯之後,我送客官前往百花谷。”
鄭冷翠覺得這人殷勤得有些過份,讓人覺得有些討厭,便揮手說道:
“用不着你送,只要告訴我百花谷在那裏就可以了。”
那人倒也見風轉陀,一見鄭冷翠臉色不好,立即退了幾步,躬身說道:
“是是,待回頭寫在紙條上,女客官可以自行前往。”
他這才轉身高喊着:
“上等綠豆燒一壺,滷菜一盤。”
也就知趣的走開,不再在身旁啰嗦。
少時,茶先到。另外有一位小夥計,恭恭敬敬端上來,盤子裏一壺茶,一隻白瓷青花的茶盅,看在眼裏,讓人舒服。有道是深巷賣好酒,沒想到這樣的鄉道路旁,還有這樣講究的茶具。
小夥計站得遠遠的,雙手把壺,倒上一盅,清香四溢,未喝已知道是好茶。
小夥計退開以後,鄭冷翠喝了一口,果然入口甘冽,十分可口沁人,讓鄭冷翠有了好感,心情也隨着這一壺好茶,為之開朗起來。
不論是如何精明的人,總免不了有失算的時候。鄭冷翠為人冷靜、細密,警覺性高,所以她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家,單身闖蕩江湖,而無所畏懼。
但是,人畢竟是人,人有人的情緒。鄭冷翠在漫無頭緒找了一個多月,找不到百花谷,內心承受壓力之重,使她陷入了情緒的低潮了,今天偶然的機會有人知道百花谷,儘管她外表沉着,也禁不住內心歡欣,警覺就放鬆了。
再加上這是一個沒有名氣的地方,也不會有仇家,恐怕連個江湖人物都沒有,也就不必將自己的情緒崩得那麼緊。
楓腳樓的酒,確實甘醇,喝了一口以後,就忍不住再喝第二口、第三口。
當她拿起筷子夾滷味的時候,她發覺原先招呼她的堂倌,靠着大酒缸,臉上露出邪僻的笑容,一副賊忒忒的樣子,直望着她。
鄭冷翠心裏一動,放下筷子,端起酒壺,聞了一下,厲聲問道:
“你們在酒裏面……”
那人笑嘻嘻的說道:
“對!你說對了!我們在酒里下了葯,任憑你是鐵打的金剛……”
鄭冷翠聞言大怒,喝道:
“混帳東西!你是在找死!”
站起來就要過來拿人。
她不站起來倒還罷了,剛一站起來,頓時天旋地轉,立足不住,人向前一栽。
就在她栽倒在地上的時候,她彷彿還聽到遙遠的笑聲,很遠、很遠……終於她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時間,忽然鄭冷翠感覺一陣冰冷,她一陣顫抖之後,恢復了知覺,她的第一個感覺是有人用冰冷的毛巾為她敷面。
她睜開眼睛一看,四周漆黑,她不自覺的跳起來,脫口說道:
“我現在那裏?”
她這樣自然脫口一句話,沒想到立即有人回答着說道:
“你在百花谷的地窯里。”
鄭冷翠大驚,快速退後一步,緊靠上牆壁,定睛看去,不遠處有一個人站在那裏。若論平時,就算是再黑的夜裏,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此刻她顯然沒有那樣精氣神。
她立即沉聲問道:
“你是什麼人?”
對方聲音很年輕。說話很平靜,說道:
“一個路見不平的人!”
鄭冷翠禁不住“啊”了一聲,她抬起手來輕輕捶着自己的頭說道:
“是了,我是被店家暗算,在酒里下了葯,昏了過去。我又怎麼會在這裏……”
那人說道:
“這裏是百花谷的地窯,他們迷昏了你,將你送到這裏來,等候百花谷的老闆娘來見過你以後,就給你服一種強烈的迷藥,讓你失身,然後就聽他們擺佈了。”
鄭冷翠疑問道:
“百花谷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
那人說道:
“百花谷是梅縣有名的妓院,他們就是用這種方法來管制受騙受拐的婦女。”
鄭冷翠聞言大怒,叫道:
“豈有此理!……”
她立即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改變了語氣對那人說道:
“對不起,我應該先向尊駕道謝,如果不是尊駕救了我,回頭我的下場就不堪想像了!”
那人說道:
“麻煩危險是會有,但是也不見得糟到失身的地步。因為一旦灌醒你以後,他們就要開始遭殃了!因為你只要一醒過來,憑他們所有的人,也不能螳臂當車。”
鄭冷翠突然問道:
“尊駕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那人說道:
“楓腳樓我到晚了一步,要不然也不會鬧到這種地步,主要還是聽到他們說話,就自然知道他們的用心了。”
鄭冷翠這時已經恢復了平常功力,她看到對面站的是一位年輕人,光頭沒戴帽子,一襲長衫,看上去是位斯文人,可是聽他說話,卻又有江湖人的老練。
鄭冷翠說道:
“多謝恩公……”
那人說道:
“我姓花,第一,我沒有那麼老,這‘公’字實在離我很遠。第二,我對你談不上恩,我說過以你的身手,只要一旦醒過來,百花谷的人在你面前只是一群老鼠,他們的卑劣陰謀不會得逞。老實說當時我沒有出手相幫,是想看看他們無緣無故找你麻煩是為了什麼。如果早些動手,至少你不會在地窯里受半天罪,所以你不罵我已經是不錯了,還談什麼恩,那真是是非不明,這種事我不能做!”
他說話不疾不徐,十分流暢,而且聽起來風趣,讓人有好感。
鄭冷翠說道:
“如此說來我只能稱你花大哥了。花大哥,我們總不能整夜守在地窯里說些無關宏旨的話吧!現在我們……”
那人說道:
“鄭姑娘……”
鄭冷翠奇怪問道:
“你知道我姓鄭?”
那人說道:
“人在麻醉昏迷的時候,往往會自言自語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你說:惹翻了我鄭冷翠,我會殺得一個不留!”
鄭冷翠不好意思說道:
“真是糟透了!看來我根本就是江湖上一個雛!”
那人說道:
“那也不見得,再老練的老江湖,也有失算的時候。現在且不說這些,鄭姑娘,如果你信得過,或者不嫌棄,就請到我寒舍小憩,再作以後的打算。”
鄭冷翠說道:
“打擾花大哥了!不過……”突然一眼殺氣騰騰而起。
那人接口說道:
“有一口氣憋不下去是吧?”
鄭冷翠長長的吁了口氣說道:
“算了吧!正如花大哥說的,跟這些人沒有什麼好計較的。”
那人笑笑說道:
“那也不見得,有人會自動送上來讓你消氣。這些人也談不上知所警惕,還是要給他們一點教訓。再說,你的包裹寶劍,總得拿回來!”
鄭冷翠也聽到了有人從遠處朝這邊走過來,而且腳步聲紛沓,還不止一兩個人。
鄭冷翠對自己的聽力很有自信,這些人至少還在四五十步開外,而姓花的卻能更早聽出來,那應該是更遠。
她不覺說道:
“花大哥,你真的是好聽力,練過‘天耳通’的禪功?”
那人笑笑說道:
“我沒有那份功力,只是……唉!留到以後再說吧!人已經來了,該讓你出出怨氣了!”
一群人已經來到了地窯出入口處,掀開地板,有人提着馬燈在前面拾級而下,後面跟着五個人,當中有一個是女的。
一共有兩盞馬燈,將地窖里照得通明。
走在前面的人一看到鄭冷翠雙手叉腰站在那裏,滿臉寒霜,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腳下頓時倒退了一步,口中說道:
“她怎麼會……”
這會工夫後面的五個人已經一字排開。
當面提馬燈的就是楓腳樓那小子,另外一個是黑凜凜的大漢。
排開的五個人,當中站着一位女的,約五十多歲,頭上戴着鑲珠子的護額一直蓋到耳朵上,露出腦後的金步搖正在晃動,臉上有厚厚的脂粉,一雙三角眼,透着邪僻也露着凶光。
闊邊寬袖綢布襖,大褲腳腰間露出繡花的紅汗巾,一雙大腳穿着灑花雙鼻樑的棉鞋。
在她的兩邊,是四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個個腰纏黑板帶,不知道攜帶着什麼東西。
那女的看了一會鄭冷翠,回過頭來叫道:
“小五,你過來!”
那提馬燈的小子立即應聲走過來,剛叫一聲“老闆娘”!
只聽得“啪”的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這一掌摑得不輕,那小子腳下一個蹌踉,幾乎摔倒了。
他捂着臉,嘴角已經流出了血水,他十分不解的叫道:
“老闆娘,我是照你的吩咐做的,至於她為什麼會醒過來?這也不干我的事。不過諒她也跑不出去的。”
那女的冷笑說道:
“我打你這個糊塗蛋,不是為了這個,而是懲罰你的招子不亮,虧你還在外面混!”
她說著話,滿臉含笑對鄭冷翠說道:
“姑娘,對不起!這是個誤會,怪只怪我們的人沒有眼睛,不識真人,讓你在地窖里受了一夜的苦。如果說我要在百花谷擺一桌酒向你請罪,想必你也不會接受。這樣吧!……”
她一擺手,吩咐着:
“把姑娘的包裹拿來,還有給我準備一份禮物向姑娘賠罪。”
她的旁邊立即有人靠近低聲叫道:
“老闆娘!”
那女的怒斥道:
“叫你們去拿東西,你還在啰嗦什麼?誰敢不聽我的話?”
沒有人再敢講話了,立即有人跑上去,想必是拿東西。
鄭冷翠一聲不響的站在那裏,冷冷的看對面的一舉一動。
那女的仍然滿臉帶笑說道:
“姑娘,你當然不願意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叫金三娘,是百花谷的老闆……”
鄭冷翠冷冷突然插口說道:
“你平日都是用這種方法來騙拐良家婦女?你一共做了多少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說!”
金三娘還沒有來得及答話,她的身旁有一個年輕人大聲喝叱道:
“你他娘的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跟我們老闆娘說話?”
他人在說話,腳下向上搶了一步,拿起腰間黑板帶一抖,一條亮晶晶的鐵鏈子,照準着鄭冷翠砸過來。
金三娘站在那裏並沒有講話。
鄭冷翠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只見她右手一抬一抓,砸下來的鐵鏈子已經落入她的手中。也沒有看到她如何使勁,那拿鐵鏈子的年輕人整個身子飛了起來,“叭噠”一聲大震,摔在地上,爬不起來。
幾乎就與拿鐵鏈子的同時,另一個人也是一摸腰間黑板帶,抽出一柄一尺多長的匕首,兩面開口,像是水裏兵刃鵝毛刺。二話不說,整個人撲過來,匕首刺向鄭冷翠的前胸。
鄭冷翠仍然是不閃不讓,一抬手,抓住匕首一折,“咔嚓”一聲,斷成兩截,掉在地上。
那人還沒有來得及尖叫,鄭冷翠左掌箕張,正好迎着那人的臉,“啪”的一聲響,那人滿臉開花,一屁股跌落在地上。
金三娘沒有驚惶之意,反而微笑說道:
“他們有眼無珠,罪有應得。只是姑娘手下留情,他們應該十分感激。不過……”
她似乎是故意的頓了一頓,然後望着姑娘笑道:
“姑娘是高人,當然見解就不同於一般,我金三娘才敢多饒口舌向姑娘說明。不錯,百花谷是個下流的銷金窟,有許多女孩在這裏賣笑為生,但是,姑娘可曾想過這是個最古老的行業,幾千年來,人人唾棄,幾千年來,依然存在,為什麼?”
她笑了笑。
“凡是禁之不絕,唾之不亡,姑娘,這就不是‘下流卑污’這些字眼所能概括一切的了,至於是不是拐騙良家婦女,我說沒有,姑娘當然不信,不過,如果我金三娘是真的這樣,江湖上正義之劍早已斬下我的頭,我的話到此為止。”
這時候有人拿來了鄭冷翠的包裹,放在鄭冷翠的跟前。
金三娘說道:
“包裹確實打開過了,裏面的東西,可沒敢動一分一毫。當然,我想送給姑娘任何東西表示謝罪,姑娘一定不屑一顧,有一樣東西縱使姑娘不要,我也要誠心相送。”
她對身旁的人一點頭。
立即有人快步走過去,伸手拎起那個叫“小五”的衣領,右手向前一伸,只聽見小五一聲苦嚎,血流滿面,那人挖掉小五的兩個眼珠子,攤在手裏,伸到鄭冷翠面前。
金三娘淡淡的說道:
“小五有眼無珠,開罪姑娘,就是這個下場,我們並不敢請姑娘原諒,只是讓姑娘知道百花谷是個有是非的地方,不敢過於為非作歹!”
鄭冷翠單腳一挑,包裹飛起,她抓在手裏沒有說話,只是從包裹里拿出一瓶葯,倒出兩粒,先給伸手的那人,說道:
“這葯治不好眼睛,但是可以止血療傷。”
她又拿出一錠金子,約有二十兩重,丟在地上說道:
“失去雙眼的人,請個人照顧吧!”
她大踏步走上地窖台階,對金三娘這群人根本不看一眼。
倒是金三娘在身後說道:
“姑娘武功好,心地好,金三娘有幸認識姑娘一面,雖然只是一面,也是緣份,不能留下尊姓大名嗎?”
鄭冷翠說道:
“我姓鄭……”
說著話,人已經走到地窖外面。
金三娘跟在後面叫道:
“鄭姑娘,你的馬就在院外系在樹上,希望你下次能夠再來楓腳樓,我一定竭盡至誠招待姑娘,以贖今日之罪。”
鄭冷翠走出院外,果然有兩棟樹,她的坐騎是鞍韁俱備,系在樹上。
她解開韁繩,認鞍上馬,這才發現就在她的右手邊,連接着院子,有一座樓房,此刻燈火通明,一片輝煌燦爛,裏面弦歌四起,笑語喧天。
再看這座樓的正門,有四盞大燈,門前人來人往,有不少穿紅着綠,珠翠滿頭的年輕姑娘在迎送客人。
樓門正中掛着一面紅漆飛金的大招牌“百花谷”。
鄭冷翠有些沮喪,輕輕的嘆了口氣,一帶韁,繞離了百花谷,趁着夜色,踏上道路。
她沒有在城裏停留,催動坐騎出得城來,大約五里遠近,有一座涼亭,她還沒有下馬,看到涼亭外繫着馬,涼亭里站着一個人,滿面含笑,迎向鄭冷翠。
鄭冷翠勒住韁,只一怔,便自飄身下馬,快步走向說道:
“是花大哥嗎?”
涼亭里沒有燈光,但是,憑着外面的星光月色.也比地窖里看得清楚,面前站的是一位年輕的男子,身穿一件長衫,看上去十分瀟洒,年齡不過廿四、五歲左右,人長得十分英俊,尤其是一雙明亮的眼睛和一個挺直的鼻子,讓人印象深刻。
那人笑着說道:
“鄭姑娘!我正是花無影!”
鄭冷翠重複了一句:
“花無影?”
花無影笑說道:
“對不起,在地窖中忙着說明當時情況,沒有說出姓名。”
鄭冷翠“啊”了一聲說道:
“金三娘來時,花大哥你怎麼不見了呢?”
花無影說道:
“地窖里有一處通氣口,我就出來了,不過金三娘說的一切,都聽到了,我真沒想到她居然還是個人物,無論說話做事,非但有三分豪氣,而且不俗!”
鄭冷翠有些意外問道:
“花大哥,你欣賞她嗎?”
花無影說道:
“談不上欣賞,一個妓女戶的老闆娘,能知道幾分道理,倒是難得。我覺得金三娘比起廟堂之上那些袞袞諸公,倒是可敬多了!”
鄭冷翠倒忍不住點點頭。
花無影說道:
“她唯一讓我難過的是,她不應該將一個妓女戶取了一個不相稱的名字。”
鄭冷翠不了解花無影說這話的意思。
花無影繼續說道:
“百花谷是百花齊放、繁華似錦的好地方,豈能是一個供人追歡取樂的所在?”
他笑了笑。
“不過,也有值得稱許的地方。”
鄭冷翠有些不解,脫口問道:
“稱許?還有值得稱許的地方?”
花無影笑道:
“如果不是她把自己經營的妓院叫做百花谷,鄭姑娘不會在楓腳樓歇腳,就不會自己失神而中了對方暗算,我就不會有機會認識鄭姑娘。所以,我說金三娘擅取百花谷的名字,是值得稱許的事,或者說是我應該感激的事!”
鄭冷翠似乎很能接受花無影這種風趣的說話,微笑以對,並沒有說什麼。
花無影上前牽住鄭冷翠的韁繩,讓鄭冷翠上得涼亭坐定,他再從自己的馬背上取下一隻皮囊和一包油紙包紮的東西。
他舉了舉手中的皮囊和油紙包笑着說道:
“楓腳樓的酒和滷味,確實是不錯,鄭姑娘三杯中了迷藥,未能品嘗真正的香醇,至於燒雞鹵鵝更是一口也沒有嘗到,喏!現在想必正是餓了的時辰,請接受我這一點點敬意與心意!”
解開油紙包,裏面溢出香味,至少有四五味滷菜,不但是熱的,而且還有筷子。
他又從身上取出兩隻酒杯,從皮囊里傾出美酒,端着遞給鄭冷翠,舉杯說道:
“慶祝我們的相識!”
他一口乾了之後,正色對鄭冷翠說道:
“鄭姑娘,人海茫茫,能夠相識一位自己敬仰心服的……朋友,太不容易,值得慶祝!”
鄭冷翠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如此坦白赤裸的跟她說話,尤其花無影說到“敬仰心服”以後,頓了一下,才說出“朋友”二字,他的眼睛裏流露出異樣的光芒。
鄭冷翠微微一笑,舉杯示意,說了一句:
“謝謝花大哥!”
花無影很自然的將滷菜遞過來,三杯下肚以後,彼此的笑容更爛然了。
鄭冷翠舉杯說道:
“花大哥,謝謝你!沒有你及時伸手,我究竟在地窖中會有什麼遭遇,還很難說。”
花無影說道:
“我說過,我只是幫你早一點醒來,沒有我橫插一腳,他們照樣無法侵犯你,千萬不要為這件事說謝。”
他們對舉了一下,互幹了一杯。
花無影忽然問道:
“鄭姑娘,請恕我冒昧問你一件事。”
鄭冷翠說道:
“花大哥不必客氣,有話儘管問。”
花無影問道:
“鄭姑娘你在楓腳樓曾經打聽百花谷,正因為你打聽,所以才引起對方誤會,才敢對你下手……”
鄭冷翠說道:
“我打聽的是另一個真正的百花谷,不是妓女院。”
花無影連忙說道:
“原來是一種巧合造成一次誤會。鄭姑娘,你打聽百花谷說明你從來沒有去過百花谷,究竟是為了什麼?”
鄭冷翠說道:
“是受一位長輩的指使,到百花谷去採擷兩種花與莖。”
花無影點點頭說道:
“我明白了!不過我還要請問一下姑娘,在地窖中我曾經面邀姑娘到寒捨去住幾天,讓我小盡地主之情,不知道姑娘這個承諾還算不算數?”
鄭冷翠立即說道:
“承蒙花大哥盛情相邀,我自然要去叨擾。”
花無影連聲說了兩句“謝謝!”看來他對鄭冷翠慨允他的邀請,感到很高興。
兩人吃喝得很自在,酒沒多喝,滷味卻是吃得乾乾淨淨。
此時不覺東方之既白。
二人上馬,鄭冷翠不禁問道:
“花大哥。不知前往府上有多遠?”
花無影愕了一下,但是他立即回答着說道:
“不遠,不過山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擱一點時間。”
果如花無影所說的,上路不久,就拐進一條小路,漸漸進入山地。
這裏的山都很險惡,而且很少人蹤。走一頓飯的時間,也見不到一戶山居人家。
鄭冷翠放鬆韁繩,任憑坐騎在山路上慢慢向上爬。
她忽然問道:
“這裏的山都是如此險峻嗎?”
花無影說道:
“皖西一帶都是如此。”
鄭冷翠忽然勒住韁,停下馬,帶有幾分驚訝的表情問道:
“皖西?皖西到底有多大?”
花無影也停下來微笑的望着她,緩緩的說道:
“這個問題我很難答覆你,不過,另外一個問題,雖然你還沒有問,可是我可以告訴你,寒舍就要到了!”
鄭冷翠倒是真的意外一喜,脫口說道:
“是真的?”
大概她發覺自己這話說得太率直,有失自己嚴正的風度。她立即縮住嘴,然後放淡語氣,淡淡的說道:
“我就要叨擾了!”
花無影笑笑說道:
“鄭姑娘,你且慢些說叨擾這字,等到了地方,看到那份簡陋,你連一刻也不肯停留!”
鄭冷翠剛要回答一句“怎麼會呢?”她沒有說出口,她在稍停一會之後,才淡淡的說道:
“花大哥太過客氣!”
鄭冷翠也開始對自己有些奇怪,她平日不是這樣的,每說一句話都似乎有欠思考,要是這樣,哥哥才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縱走江湖,就是因為她冷靜理智,正如她的名字,是一個冷而寒酷的翡翠。
可是,自從認識花無影以後,她似乎有些改變。
鄭冷翠在心裏警告自己:不可以如此“放縱”自己的心!因為她是個對自己有某種承諾的人!她要忠於自己的承諾,她要幫助哥哥完成心愿。
鄭冷翠開始為自己加了一層防護罩,這一層防護罩是寒鐵做的,堅硬、冰冷!
花無影突然一催胯下坐騎,在蒙蒙的薄霧中,衝上一個山坡。站在山坡上,遠遠的對鄭冷翠招着手,並且叫道:
“鄭姑娘,請你上來。”
花無影活潑、純真、風趣,確是一個可親的人,鄭冷翠朝上望了一下,靜了一下心情,仍然慢慢的讓坐騎緩緩而上。
爬到上面山坡,進入一個濃密的樹林,都是長青的松柏,雖在初春,仍然是一片翠綠,因為是在薄暮,益發顯得深邃而不可測。
花無影下得馬,他也請鄭冷翠下馬,兩人牽着馬,鑽進樹林,慢慢的前進。
走的是下坡路,而且實在是無路跡可尋,只是隨在花無影身後,彎彎曲曲的向前走。
走了一盞熱茶的光景,看來是到達深谷的谷底,眼前霍然開朗。
以鄭冷翠的眼力,她可以看得這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山谷。
目光所能及的地方,都是蒼松古木參天而立,到處是搖曳的修竹。
再向谷里看去,還不知道有多深遠,但是,她可以聞到似有若無一陣陣淡淡的香氣。
這只是在夜裏,如果是白天,想必是更加秀麗動人。
鄭冷翠不禁脫口說了一句:
“好地方!”
花無影似乎並沒有謙遜,只是說道:
“鄭姑娘,這地方你是第一個來到的客人。”
他又忙着解釋道:
“我是說自從我來到這裏,在記憶中你是第一位客人。”
鄭冷翠驚訝的輕輕“啊”了一聲。
她還是輕輕問道:
“花大哥,你來到這裏多久了呢?”
花無影這回倒是變得淡淡的回答着說道:
“二十三年。”
這回鄭冷翠驚呼的聲音大了。
花無影沒等她再問,接著說道:
“我三歲就來到這裏,山中無甲子,有人說歲月逐雲飛。我沒有那麼瀟洒,我只知道這谷里有幾株桃樹,每年盛開桃花,結許多桃子,我看了二十三次桃花,吃了二十三次桃子。”
鄭冷翠很自然的想問:
“你三歲怎麼會到這杳無人煙的深山谷里來?”
她沒有問,因為花無影叫道:
“我們到了!”
原來鄭冷翠沒有留神注意,一叢翠竹圍繞着一間石屋。
屋前還有一道潺潺流過的山溪,小流湍急,淙淙有聲。
跨過山溪,繞過竹叢,才能看到石屋。
石屋是名副其實的,疊石為牆,片石為瓦,石屋不高,不過也足以容身。
花無影推門進去,點上油燈,連聲說道:“慚愧!慚愧!實在見不得人!”
他立即又恢復原有的風趣,哈哈說道:
“當初疊石為屋的時候,也從沒有想到有一天居然有你鄭姑娘這樣的貴客蒞臨,他們都說蓬蓽生輝,我應該說是頑石生輝。”
他忙着端過一張僅有的凳子,讓鄭冷翠坐下。
鄭冷翠並沒有立即坐下,她站在石屋當中,環顧石屋的一切。
石屋的確是簡陋,一張老樹根鋸成的桌子,上面放着茶壺茶碗。
牆上掛着棕蓑衣,還有少見的大剪刀、長剪刀。
臨邊還有一處小小的灶台,靠牆掛着鍋瓢鏟勺,除此之外,就空無一物了。
石屋雖小,還隔了一個裏間,鄭冷翠沒有進去,想必是花無影的卧室。
鄭冷翠很想問:
“這就是你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嗎?”但是,她沒有問出口。
花無影忙裏忙外,忙得沒有時間招呼鄭冷翠。他在外面忙完了兩匹馬的卸鞍、喂料,又肩着兩個包裹進來,一個交給鄭冷翠,一個放灶前。
花無影稍作停當之後,叉着腰,吁口氣,對鄭冷翠說道:
“從楓腳樓到百花谷的地窖,以至今天的路程,不能說累,但是最需要的是洗個痛快的澡,換身乾淨的衣服,然後吃飯。”
他忽然正色嚴肅的說道:
“雖然我的話有些不合時俗,但是,針對當前的需要,相信鄭姑娘也不會有所在意。”
他伸手作勢,說聲:
“請隨我來。”
他將鄭冷翠帶路進入裏間。
原來裏間比外面還要寬大,除了一張蓑草編織的厚厚的席子鋪在地上,當作是床以外,裏面還有一間,居然是一間浴室。
一個大木桶,有一個竹管從外面引進溪水,而且是不停的流。木桶旁有高高腳凳,上面放着皂角錘成的皂胰。旁邊陳着一根木杆,掛着大小浴巾。
花無影說道:
“我這個人雖然村魯不堪,但是每天要洗兩次澡,尤其在流汗之後,沖洗一番,頓時神清氣爽。只是沒有熱水,如果姑娘不責怪我褻瀆,就請……”
鄭冷翠點點頭說道:
“謝謝!”
她沒有再說二話,從外面提着包裹進來,關起房門,盡情的洗了個澡。春寒料峭,溪水如冰,這對鄭冷翠而言,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她真的有這樣的心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安排,痛快無忌的洗澡。那是代表什麼呢?代表一種信任,或者說是一種自信吧!無論是那一種,都是十分難得的。
鄭冷翠洗過澡,換了一套藍色粗布短裝,將頭髮挽在頭上,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脖子。
當她提着包裹走出外面,花無影正在張羅着酒菜和黃梁米飯。
他剛剛擺好杯筷,一抬頭看到鄭冷翠,不覺得一怔,隨即脫口說了一聲:
“鄭冷翠姑娘,你真美!”
鄭冷翠似乎並不以為忤,微笑說道:
“花大哥你平日都是這樣讚美別人嗎?”
花無影臉一紅,說道:
“對不起!因為平日我沒有機會讚美別人,所以我也不會讚美別人,我只是說真話。說實在的,和鄭姑娘相處兩天,只覺得你武功過人,英氣逼人,沒有想到還是這樣明艷照人!”
鄭冷翠沒有再說什麼,放下包裹,望着桌上的酒菜。說道:
“想不到花大哥還有一手烹調手藝。”
花無影笑得不好意思說道:
“說來慚愧!所有的葷菜,都是楓腳樓的,我只炒了一盤油菜苔,不好吃請多包涵!至於這酒,當然是楓腳樓的,每次下山,主要是為了沽酒……”
鄭冷翠不覺問道:
“花大哥平日喜歡小酌幾杯嗎?”
花無影連忙說道:
“不!不!說真的,今天純粹是為了招待你這位貴客,才買菜沽酒,平日可沒有這般豪情享受!”
剛剛說“每次下山為了沽酒”,現在又說“平日沒有這般享受”,現成的前言不對後語,到底是他亂了章法?還是語無倫次?
鄭冷翠微笑不語,放下包裹,坐下來舉杯說道:
“如此說來這兩隻酒杯也是楓腳樓帶回來的了?”
花無影連忙說道:
“可不是,我這個石屋裏,那裏會有這樣精緻的酒杯?不過,我可保證:是買的,不是順手拿的。”
他特別將“拿”字說得拖長,他顯然恢復了鎮靜,也恢復了風趣。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雖然兩人差不多喝了半罈子酒,彼此酒量都好,大家都沒有一點醉意。
花無影再次舉杯說道:
“酒逢知己,也要適可而止。如果喝醉了那就沒有樂趣可言。現在我們幹了最後一杯。”
雙方幹了一杯以後,他按着酒杯問道:
“藉著酒意大膽請問一個問題,不知……”
鄭冷翠說道:
“請說,知無不言。”
花無影問道:
“在此之前,姑娘曾說到百花谷是為了要尋找一種花和莖,不知可否再說得明白些?”
鄭冷翠說道:
“當然可以,這並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受武林名醫余婆婆之命,前來百花谷摘幾朵黃杜鵑和幾截蘆薈,如此而已。”
花無影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動,脫口說道:
“黃杜鵑?百花谷黃杜鵑何止千百?別處也有黃杜鵑。至於蘆薈更是到處皆是,到海島上去,隨手可得,何必要千里迢迢來找百花谷?”
鄭冷翠說道:
“黃杜鵑到處都有,蘆薈隨手可得,但是,我所要的黃杜鵑和蘆薈與一般的不同,它們至少都在三五百年以上。”
花無影長長的“啊”了一聲。
鄭冷翠繼續說道:
“三五百年的杜鵑少有,而三五百年的黃杜鵑更少有。至於蘆薈更是存活不了那麼久,所以十分稀罕,十分難得,據說只有百花谷才有一株。”
花無影微微皺起眉鋒,方才那樣的風趣就消失了。
鄭冷翠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即發覺情況有異,便問道:
“花大哥,有什麼不對嗎?”
花無影聞言一震,他立刻堆下笑臉說道:
“沒有什麼不對!我只是想到,百花谷如果是私人的產業,像這樣三五百年稀世少有的東西,這家主人會輕易的讓你採摘嗎?”
鄭冷翠倒是真的沒有想到這一點。
因為余婆婆跟她說的時候,只是說這兩樣東西都是取得不易,而且是十分困難。因為大凡稀世珍寶,都會有特別的保護,尤其是在山野之間,更會有厲害的珍禽野獸護衛,不容易取得,她沒有想到最普通的問題,它不是江上清風,也不是山間明月那樣隨時可得,物有各主,那就要付出代價。
愈是稀世奇珍,愈是無價。
鄭冷翠拿什麼折價?她在怔了一下之後,隨口說道:
“那百花谷是私人的產業嗎?”
花無影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倒是懷疑問道:
“鄭姑娘,你如此千辛萬苦到百花谷採取黃杜鵑和蘆薈,想必是有重要用途。”
鄭冷翠說道:
“說實話,余婆婆交代我來採取這兩樣東西,並沒有說明要用之於何處。不過,我在想:余婆婆是名醫,她要這兩樣東西入葯的成份很大。”
花無影沉吟一會說道:
“鄭姑娘,如果你無法獲得這兩樣東西呢?我是說,萬一你……嗯!我是說萬一主人不給採摘,或者索價太高,你根本給付不起,你該怎麼辦?”
鄭冷翠說道:
“只要能找到百花谷……”
花無影搶着接口說道:
“你用強硬的手段強取而得嗎?”
鄭冷翠正色說道:
“只要是有主的東西,怎麼可以強取?”
花無影立即道歉說道:
“對不起,是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說,你千里迢迢來找這兩樣東西,是勢在必得,萬一你無法獲得,如何向余婆婆交代?”
鄭冷翠說道:
“我說過,只要能找到百花谷,確實有這兩樣東西,而且是有主的,我會用一個‘求’字。人世間,樂於助人的人,應該居多,真誠的懇求,說不定可以獲得同情。”
花無影連連點頭說道:
“對!對!樂於助人的人居多,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這一頓飯的前半段吃得很慢,到了後半段,急轉直下,花無影幾乎是草草了事,便對鄭冷翠說道:
“鄭姑娘,承你不棄,接受我的邀請來到我的陋室,你這份信任和情誼,令我感動。”
鄭冷翠笑笑說道:
“酒醉飯飽,還要加上這樣一段客套話嗎?”
花無影尷尬的說道:
“一路崎嶇,已經夠累的了,今夜只有請你委屈……”
他沒有再說話,將鄭冷翠引到裏間,不知何時,原先的草墊子上加鋪了一層棉被,遠遠就聞到有一股樟樹油和檀香的味道。
鄭冷翠大概也沒想到這個問題,當時一怔立即說道:
“像我們這種人,餐風宿露是普通不過的事,花大哥不必為我張羅。”
花無影說道:
“實在不是待客之道,如果再說,我就無地自容了!請安歇吧!有話明天再說。”
他逕自退到門外,帶上房門,留下一盞油燈。
鄭冷翠楞了一下,便席地而坐,想了想,隨着又和衣而卧,那濃濃的檀香味,讓人睡得安詳。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這些日子沒有像這一夜那樣安詳,一種檀香帶來的安詳,鄭冷翠睡得十分熱,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到處鳥鳴,她才醒來。
她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一個鷂子翻身,一既而起。
房間裏還是暖暖的,只有那盞油燈還是亮着小小的火光。
她牽了一下衣服,攏了擾頭髮,拉開房門外面闃無一人。唯一的桌子上放着一個瓦盆,盛着一盆清水,另一邊放着一個瓦缽,一缽子糙米粥,兩碟腌菜,一隻空碗,一雙筷子。
碗底下壓着一張紙,上面寫着幾行字:
“不敢推門驚動,但願你睡得好!
漱洗的所需請自理。
早飯請包涵。”
鄭冷翠笑笑,倒也是按照字條上所說的,漱洗過了,盛了一碗粥吃起來。糙米粥煮得沒有米星兒,吃起來特有一種香味,一連吃了兩碗還意猶未盡。
放下碗,在灶下轉了一圈,連洗碗用水都不知道在何處,只好放手。
拉開沉重的門,迎面而來的是沁人心脾的清新,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花香,那不是一種花的香味,而是許多花的香味,讓人感覺到十分舒暢。不過也令人感到奇怪的,這還是春寒料峭的季節,不是繁花似錦的花潮季,那裏來的這些花香?
鄭冷翠一走出大門,眼前的景色,讓她呆住了。昨天夜裏沒有看清楚四周,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兩邊是陡峭的山坡,一直向上延伸,像是兩爿夾板,夾成一個山谷,而這兩邊的夾板是一片翠綠,全種的是翠柏,溢着清香。那翠柏是非常難長的,看這每棵都有茶碗粗細的刺柏,這樣漫山遍野的柏樹林,至少有五六十年的栽培才能長成這樣。
沿着她站的地方,向山谷裏面看去,也不知道這山谷有多深,那是一個花花世界。觸目所見,都是嫣紅奼紫、粉白嫩黃的鮮花。也看不清楚是些什麼花,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鄭冷翠當時呆住了。
她和哥哥隱居的地方,她也喜歡蒔花植樹,而且每當花開時節,也是一片繁花似錦的世界。可是如今與這裏比起來,那是星光難與皓月爭輝。
鄭冷翠正被眼前的花團錦簇看得眼花撩亂,突然,她想到一個問題,有一個名字像閃電一般,掠過心頭:
“百花谷!”
她忙不迭的朝着山谷裏面跑去。
還沒有跑幾十步,迎面有一道花牆,攔住去路。
說是“花牆”那是一點也不誇張。
編竹為籬,約有一人多高,籬上長滿了名種不同顏色的花朵。鄭冷翠能叫得出名字的,只有牽牛花、軟枝黃蟬、龍吐珠、一串紅……幾樣常見的花而已。其他許多十分艷麗的花朵,鄭冷翠都是見所未見。
花牆當中留着一道門,門扉緊閉,門楣上掛着一塊奇形怪狀的匾,上面寫着三個狂草大字:“百花谷”。
在門的一側另有一面木板,上面寫着幾行字:
“百花谷是私人園地,不接待外人,請勿擅入。本谷主人白。”
鄭冷翠頓時有說不出的高興,她終於找到了百花谷。看來是花無影將她引到這裏的,如果不是花無影,也許根本找不到百花谷。
雖然百花谷門外有這樣一張告白,那個私人庭園能任憑外人進出呢?如果真正有要事,園主人也自會通融,人總是有感情,人總是會講理的。
鄭冷翠是個有修養的姑娘,她在極端歡喜的時刻,仍然沒有忘記做客人應有的禮貌。
她站在門外,靜靜的等待,她希望看到有人出現,以便允諾,當然,最好是花無影能在這時候出現。縱然花無影不是百花谷的人,他久居此地,應該熟悉這裏的一切。不過。照常情常理來看,花無影應該與百花谷有密切的關係,要不然他怎麼會住在這樣罕見人煙的山谷里而又與百花谷為鄰呢?
現在正是清晨,清涼的空氣,帶着陣陣花香,讓人心曠神怡。
但是,對一個急於要進百花谷的鄭冷翠來說,她最需要的是儘快有人出現,其他都對她沒有什麼意義。
已經是日高三竿,花無影的住屋也已經沐受到了陽光,但是仍然看不見人影。
鄭冷翠正要朗聲發話,問一問“有沒有人”,忽然山谷中不遠有人出現。
在花叢中慢慢走過來一個老人。
說是老人其實也不算老,花白頭髮,疏朗鬍鬚,看上去不過五十來歲,但看他黝黑的臉龐透着光澤,十分健康,而是正值壯盛之年。一身粗布夾襖和花褲,捲起褲腳,露着一雙八耳草鞋。
鄭冷翠剛一開口說叫聲:
“老大爺……”
那老人一揮手,冷冷的說道:
“這位姑娘,看你是識字的人,這門口的告白難道你沒有看見嗎?”
鄭冷翠連忙說道:
“老大爺,事情是這樣的……”
那老人揮手說道:
“我是這裏的長工,是個粗人,而且在山裏住久了,不懂得什麼禮數,我不是什麼老大爺,姑娘,你請吧!我是奉命送客,休怪我不禮貌!”
鄭冷翠忙着說道:
“老大爺,你年長,尊稱你一聲老大爺,不算過份。再說你既然奉命送客,至少貴主人還是把我當客人看待。既然是客人,難道不能讓客人說幾句話嗎?”
那老人沒有被鄭冷翠這幾句話有所影響,仍然寒着臉說道:
“你已經說了很多話了,這就是百花谷待客的禮貌,要不然還能容你在這裏喋喋不休嗎?”
鄭冷翠說道:
“老大爺,我是翻山越水,千里迢迢趕到此地,至少也應該讓我見到百花谷的主人,說明我此行的用意,到那時候再攆我走,才合乎道理一些吧!”
那老人說道:
“你走是不走?”
鄭冷翠很堅定的說道:
“我不會在這種情形之下,離開百花谷。”
那老人點點頭說道:
“好!你不走是吧?……”
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遠遠聽到有一聲尖銳的嘯聲。老人頓了一下,說道:
“你不走那你就不走吧!”
說著話將百花谷的園門關上,轉身就走。
鄭冷翠叫道:
“老大爺,請你留步!”
老人根本聽若未聞,自顧走去,隔着籬牆,很快就沒入花木扶疏、樹身竹影之中。
鄭冷翠連叫兩聲,對方沒有迴音,她站在那裏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
百花谷被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斷不會輕易的放棄,如果這樣就離去,她如何對余婆婆說話?
在決定不會離開的大前提之下,她只在想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她是再繼續等下去?或者是逕自闖進百花谷?
第二個問題,如果確定要進入百花谷,是軟進?或者是硬進?
她在反覆思考着這兩個問題,下不了決心。如果逕自闖進百花谷,既然是“闖”,無論是硬闖或者是軟闖,都會撕破臉,後果很難善了。尤其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百花谷的主人是什麼樣的人?
如果再這樣等下去,也不失為是一種方法,讓百花谷的主人知道她的誠意,而且低姿態不會惹對方反感。不過,這樣的等,到底要等到何時為止?總不能一直等下去。萬一對方就是這樣置她於不顧,那樣能等到什麼結果?
鄭冷翠遲疑難決,下不了決斷。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
“我何不回到花無影的石屋?說不定花無影已經回來了,和他商量商量,他是這裏的人,無論他與百花谷有沒有關係,他對百花谷的了解,可以幫助我下決心。”
她覺得自己為何如此迷失智珠?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到花無影的石屋,還沒有到石屋之前,遠遠的她發覺情形不對。
石屋門外,放了一個包裹,分明是鄭冷翠的,而且分明是被甩出來的。
鄭冷翠大感意外,她在急躁中一個飛躍,直撲石屋,口中並且叫道:
“花大哥!”
可是她的人一落下,她整個人都楞住了。
她的包裹確實是被人甩出來的,包裹是散開的,連一包用作路上盤纏的金銀和一些珠寶,散落一地。
鄭冷翠當時大怒,大步上前,她還沒有彎腰拾起衣物,她又是一驚:包裹里的一對寶劍不見了!
殺手之劍不見了,讓鄭冷翠覺察出事態的嚴重。
鄭冷翠是個十分冷靜的人,她在極端錯愕驚詫之餘,立即恢復了鎮靜。她已經知道: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不是單純的不讓她進入百花谷的問題,而是還有別的麻煩。
鄭冷翠並沒有立即拾掇地上的衣物,她緩緩的走到石屋門口,沉聲叫道:
“花大哥!”
沒有人回應,她探頭向裏面一看,她禁不住又是一個大意外。
石屋裏經過了一次徹底的破壞。
石屋裏所有可以使用的東西,全都被砸得稀爛。包括那張枯樹根鋸成的桌子,還有一些鍋瓢碗勺。
鄭冷翠意外的站在那裏想不出個道理來,她直覺的認定:石屋的被砸,與她要進入百花谷是有關連的。但是,她無法想起,為什麼會這樣?
忽然,她發現在劈爛的桌子上有一張紙條,上面有字跡。
鄭冷翠並沒有立即走進去,她在門口站了一會,仔細的打量了四周,這才緩緩的走進石屋裏。
桌上的字條是寫在一張很講究的虎皮宣紙上,而且字體飛舞有力。
上面寫着:
“百花谷從不接待客人,何況你根本不是百花谷的客人,你回去吧!你的衣物不會短缺,你的寶劍在你離開山谷之前,會還給你。
花無影擅自帶人進山,應該受罰,你取劍的時候,他就會受到應得的懲罰。
不要想闖百花谷,那樣你會後悔一輩子的,記住!”
字條後面沒有署名,只是畫了一個葯鋤。
在看到衣物被甩在屋外時,鄭冷翠是勃然大怒;當她看到石屋被徹底破壞時,感到震驚;當她看到這樣的字條時,她沉靜下來了。
這正是鄭冷翠與眾不同的地方。
面臨真正難關的時候,不急不躁,冷靜沉着,坦然以對。
她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
“百花谷是非去不可,千里迢迢,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了百花谷,絕不是這樣一封留簡就被嚇回去的。再說,百花谷的主人雖然拒人於千里之外,至少雙方還沒有見過面,有道是見面三分情,無論如何總要見上一面才能作進一步決定。能不決裂是為上策,實在非撕破臉時,也不要做得太絕,我來的目的是在取得黃杜鵑和蘆薈,不是來找人拚個你死我活。”
這樣一陣盤算,心裏主意拿定,頓時心裏氣為之平,怒意全消。
她走出門來,將衣物一一拾起,慢慢捆紮成包裹,隨手放在石屋門口,自己轉身不是向外,而是朝着百花谷的方向走去。
百花谷的前沿圍牆,看上去是編竹為籬,上面爬滿了花卉,但是來到近前仔細看時,那編扎的竹子都是精鋼鑄造的,塗成青竹顏色,鑄成竹節模樣,乍一看時,真的分辨不出真假。像那樣粗細的精鋼,除非是寶劍寶刀,否則是很難破壞的。
鄭冷翠的殺手之劍是寶劍,但是,不在手邊。即令在手邊,鄭冷翠也難以揮劍,只要斬斷一根籬笆,往後的話就難講了。
再看那兩扇門,倒真的是木料製做的,飯碗粗細的松木,用鐵條穿連而成,厚實沉重,除非是縱火焚燒,等閑刀劍是很難破壞的。
鄭冷翠站在園門外,靜靜佇立了一會,然後朗聲說道:
“晚輩鄭冷翠,是奉武林前輩余松婆婆之命,前來百花谷,歷經辛苦,跋涉山水,為的只是要在百花谷取得幾朵黃杜鵑和幾截蘆薈。至於為的是什麼?余前輩沒有說明,我可不敢亂說。不過,余前輩是武林名醫,她所要的東西,無非合葯救人。請百花谷主人能慈悲為懷,允許晚輩摘取幾朵黃杜鵑,截取幾段蘆薈,對百花谷無損,對晚輩則是恩莫大焉!敬祈百花谷主人鑒察!”
鄭冷翠說這些話時,朗朗高聲,但是她沒有運用內力,卻也引得谷內迴音如潮。
但是,鄭冷翠這樣一陣發話,谷內迴音停歇後,卻再也沒有一絲一毫回應。
鄭冷翠又朗聲說道:
“既然百花谷主人不把我當作客人,我也不必拘泥於做客人的禮數,少時,恐怕就要得罪了!還要請百花谷的主人寬諒。”
她說完話以後,平地一拔,凌空而起,衝天直上兩丈有餘。
人在半空中一個轉折,活像一隻飛舞中的大鶴,雙臂展翅,悠然一個飄動,越過圍牆,飄落到裏面。
因為鄭冷翠站在外面時,看不清楚圍牆裏面的情況,她這樣凌空一拔,飄落而進時,她準備迎接圍牆裏面各種想不到的情況發生。
說不定從四面八方射來一陣亂箭,也說不定有幾十柄刀劍分從四面八方圍攻而至;說不定她落腳的地方是滿布着雞爪釘、鐵蒺藜;也說不定從上面落下一面大網,把她像飛鳥一樣,網在其中……
但是,讓鄭冷翠感到十分意外的,以上她所想的種種狀況,一個也沒有發生。
她落地以後,四周靜悄悄,連一隻鳥叫的聲音都沒有。
她觸目所及,儘是似錦的花園。
這已經是春末,不是百花盛放的時刻,然而她所看到的,奼紫嫣紅、粉白嫩黃,不但是美不勝收,而且香氣襲人。
只是有不少是架竹為山,構成一堆一堆的花團錦簇。
鄭冷翠站在花海之中,眼花撩亂,心脾舒暢,沒有任何攻擊的事情出現,唯一讓她感到有些詫異的,身在花海,卻沒有一條路徑可通,除了花圃,就是花山。
鄭冷翠沒有承受攻擊,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輕鬆。
她站在那裏,沒有莽然動步。
百花谷主人嚴詞拒絕在先,而又無聲無息於後,在情理上有些說不過去,如果百花谷真的是這樣輕易可進,余婆婆也就不會叮嚀再三,要她謹慎!
目前沒有動靜,也許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千萬不可大意。
鄭冷翠有了警覺之後,她站在那裏沒有移動,靜下心來,觀察四方。
她這樣用心留意,察看四周,果然讓她看出了異樣。
原來那些花圃和花山,正是按照八卦的位置安排的,所以根本沒有路,只要一動,一旦進入八卦陣中,誤走生死兩門,就會被困在陣中不得出來。
鄭冷翠自幼在這方面沒有下過苦功,但是些微皮毛還是懂得,她仔細察看之後,決心從艮下進入,轉到兌上,再進入坤斷,就可以走最少的路,穿過這座八卦陣。
但是,她沒有把握。
她了解:一座真正的八卦陣,一旦誤入其中,隱隱風雷,十分驚人。但是,她必須冒這個險。她覺得自己不能讓一座八卦陣阻住她的行程。
她對準了艮下斷進入,頓時感受到花香陣陣,冷氣颯颯。她能看到的四周,除了如山的花牆就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鄭冷翠一直在提醒自己:
“不要亂了方寸!要冷靜!要沉得住氣。”
她在進入艮下斷時,就已經默察其中距離,而且對正方位,算準步法,無視於周圍的景氣形象,只顧朝着正對面走過去,她以六六之數,謹記着自己的腳步,一直走向前。
走了卅六步之後,霍然右轉,再左轉回頭,進兌上缺的缺口。
此時,風雷之聲隆隆而起,冷氣襲人,花牆已經變成了蓑草,充滿了肅殺景象。
鄭冷翠此時抱元守一,定心凝氣,照着自己原先計算的方位,每一個方向的轉換,都以六六之數計准,最後,她默察應該進入坤六斷的出口。
果然,她剛一走完此六步,頓時眼前景象大變,晌午的陽光,已經曬到了谷中,帶來春末夏初的溫暖。但見萬花競艷,令人目不暇給,這種花團錦簇的景色,又不是百花谷門前那一段所能比擬。
最使鄭冷翠感到高興的事,她的面前不再是無路可走,在安排七里香夾道之中,有一條鵝卵石鋪砌而成的小徑,彎曲成趣,伸向谷里。
鄭冷翠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在別人的監視之下,看似四下闃然無人,實際上可能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她。
鄭冷翠不認為是自己的本領通過方才的八卦陣,而是有人寬容,讓她從容脫困。
於是,她抱拳朗聲說話:
“百花谷主人果然是前輩風範,鄭冷翠冒昧闖入,實在是情非得已,前輩的大量寬容,謹致謝意。”
說完話,依舊不疾不徐,緩步沿着鵝石小徑,朝着谷里走去。
走不數步,突然有一隻蜜蜂朝着鄭冷翠飛來。
這隻蜜蜂長得特別大,是一般蜜蜂的兩三倍,胖胖圓圓的飛得特別慢。
當這隻蜜蜂快要飛近鄭冷翠時,一種自然的反應,鄭冷翠倏的抬起右手,正要朝那隻蜜蜂劈過去。
以鄭冷翠的功力,如此一掌劈空,慢說是一隻蜜蜂,就是一支飛來的箭矢,也會應掌而碎。
鄭冷翠左掌正要劈下,忽然,她心一動,收掌不發,斂氣停招,任那蜜蜂飛來。
那隻蜜蜂根本無視於方才的危機,依然緩緩飛來,一直飛到鄭冷翠的胸前,停在她的衣服上。
鄭冷翠此時頓時警覺,她已經感覺到了這隻蜜蜂來得不平常。她正要想出辦法如何將這隻蜜蜂趕走,突然,一陣嗡嗡之聲,由遠而近,愈來聲音愈大,黑壓壓的遮去一大片陽光,像一大片烏雲,隨着一陣風,直撲向鄭冷翠。數不清的蜜蜂,迎頭蓋臉的落下來。
也容不得鄭冷翠有任何防範舉動,事實上鄭冷翠也拿不出任何保護自己的方法,就在她這樣一錯愕間,已經有數不清的蜜蜂,落在她身上。
鄭冷翠無論是如何冷靜沉着,也擋不得這幾萬隻蜜蜂落下來的一陣蜂雨。
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靜靜的承受。
說也奇怪,這幾萬隻蜜蜂落在鄭冷翠身上、頭上、手上,只為她留下一雙眼睛、兩個鼻孔和一張嘴巴,密密麻麻,將鄭冷翠包成了一個駭人的怪物。
但是,就是沒有螫鄭冷翠。
鄭冷翠露在外面的皮膚,有點兒麻,有點兒癢,就是不痛。
鄭冷翠這時才想起,原先那隻巨大的蜜蜂,正是女王蜂。只要女王蜂飛到那裏,整巢的蜜蜂都會隨之而至。
這隻女王蜂為什麼會飛到鄭冷翠身上呢?
那還用說嗎?一定是受到有人的催動。
一隻女王蜂帶來了幾萬隻蜜蜂,如果這些蜜蜂是經過特殊培養,尾刺有毒,鄭冷翠恐怕有再高的本領,也要倒斃在這樣的蜂陣之下。
鄭冷翠告訴自己:
“這是一種定力考驗,只有保持沉穩的定力,才能通過這次考驗。”
她幾乎連呼吸都盡量降至微弱,盡量不驚擾滿身蠕蠕而動的蜜蜂。
這就樣,大約過了一碗熱茶的光景,停在鄭冷翠胸前那隻女王蜂,在微微蠕動一陣之後,霍然振翅而起,朝着谷里飛去。
說也奇怪,女王蜂這樣一飛,不消片刻工夫,幾萬隻蜜蜂亦蓬然而起,一陣風似的,又在空中形成一朵烏雲,一陣飛舞,消失凈盡,連一隻也沒有留下。
鄭冷翠察看自己,真正是毫髮無傷,除了臉上還有一絲絲癢以外,沒有其他任何感覺。
鄭冷翠不禁長長吐了口氣,她實在不敢想:如果她失手打死了那隻女王蜂,會有怎麼樣的後果。
她站在那裏靜靜的想這件事,心裏有了一個結論。百花谷的主人也許真的不願意她來擾亂百花谷的清靜,但是,截至目前為止,似乎還沒有太大的敵意。
這是值得安慰的。
在鄭冷翠的心裏認為:只要對方沒有敵意,事情就好辦了。
她便繼續向前,要是擱在平時,鄭冷翠是目不暇給,沿途有許多不知名的花朵,在芬芳吐艷,美不勝收。可是現在她沒有這種心情,因為她來到百花谷,不是為了賞花探幽,而是來尋找那一株數百年的黃杜鵑和一棵百餘年的蘆薈。面對着這滿山萬紫千紅,要從何處找起?更重要的是百花谷的主人至今還沒有露面,雖說估計不是敵人,看樣子也不見得是友人。在這樣敵友未分的情況之下,那株黃杜鵑和那棵蘆薈會不會讓她獲得。
既然是余婆婆命她不惜千辛萬苦要取得的東西,想必是罕有的寶物,寶物會讓一個素不相識、名不見經傳的人輕易獲得,那就不叫做寶物了。
鄭冷翠人在花間走,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最後想定:
“無論如何總要先找到百花谷的主人,才能談到其他。否則,即令是發現了黃杜鵑和蘆薈,也不能隨便摘取。”
心裏有了決定,反而不急不躁,緩步在花叢小徑之中,不明就裏的人,還真的以為她是閒情逸緻的在賞花。
行不數十步,前面是一個岔路,鄭冷翠不知道應該朝那裏走才是正確的路線。
正當她遲疑不決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呻吟。
鄭冷翠向左邊抬頭一看,左邊有一棵大樹,常綠的樹葉十分濃密,呻吟的聲音,正是從樹葉里傳出來。
鄭冷翠快步走過來一看,讓她大吃一驚,原來樹葉叢中,有一個人被倒剪着雙臂,連同雙腳捆在一起,吊在樹上。這個人正是帶她到百花谷的花無影。
鄭冷翠在震驚之餘,衝上前叫道:
“花大哥,你怎麼會……”
花無影想必吊得十分痛苦,已經是口乾舌燥,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他仍然嘶啞着嗓子叫道:
“鄭姑娘!你千萬不可過來!”
鄭冷翠剛說得一句:
“花大哥,為什麼?”
但是,她停住了腳,因為在她的眼前,是一個奇特的景象。
這棵說不出名的常青大樹,大約有一人合抱粗細。在樹的底下,周圍一圈,方圓數丈,長滿了野生的波羅蜜,還糾纏了密密麻麻的刺葛。這些野波羅和刺葛不同於一般,長得又光又硬、又長又粗,簡直就是幾千把尖刀,倒豎在四周。如果不小心有人落下,准得戳得渾身是血窟窿。
鄭冷翠正要準備設法清理出一條空隙,去到樹下救人。
花無影叫道:
“鄭姑娘,你千萬不要來救我,這是我受的懲罰,再吊三天,我就會被放下來。”
鄭冷翠立住腳問道:
“花大哥,你說的懲罰是什麼意思?是什麼人要這樣懲罰你?”
花無影說道:
“姑娘你有所不知,百花谷有一個規定,未經許可私自引人進入百花谷,要吊餓四天。因為……”
鄭冷翠接口說道:
“因為花大哥引我來到百花谷,而受到如此吊刑,花大哥,一切罪過都是因我而起,要罰應該是罰我才是,怎麼能讓花大哥代人受過?所以,我必須要解花大哥下來,百花谷的主人可以吊我受罰,就算是加倍吊上八天,我也甘心承受!”
說著話,她便要動手清除眼前的野生波蘿和刺葛。
花無影幾乎是慘呼叫道:
“姑娘,請住手!你千萬不要想來解救我。那些野生波蘿和刺葛,都是百花谷特意培植的,堅硬如刀,而且充滿了毒液,只要刺破一點皮,就會毒發無救。”
他又昂起頭來叫道:
“姑娘請看這邊!”
順着花無影的眼神看過去,原來吊住花無影的繩子,正巧妙的連接在一根野波蘿的葉子上,經過三道繩套,最後是一根很細的線索,擱在野波蘿的刺口之上。只要有人一動繩索,細線就會應聲而斷,吊住花無影的繩套便自動鬆開,人便向下墜落。
下面是見血封喉的野波蘿和刺葛,即使戳不死,也會中毒而亡。
鄭冷翠很堅決的說道:
“不!花大哥,我說過,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任何罪過,由我承當,你沒有理由代我受過。如果我不救你下來,做人的道理講不過去。至於這些毒波蘿,大概還難不倒我。”
花無影說道:
“鄭姑娘,你不要小覷這一片野波蘿,只要一點不小心,我們兩個人都會喪命。我說過,我不會有事的,雖然吊著滋味不好受,三天以後,我平安無事。目前,你沒有必要冒這個險!你看……”
他用眼神示意着對面另一條路。
花無影壓低了聲音,又是嘶啞的喉嚨,說起話來,幾乎讓人聽不清楚。
“不要管我,再吊三天,就可以被釋放下來,只要繩子不斷,我就會沒事的。倒是你,機會難得,百花谷的主人每次生氣之後,就會睡上一大覺。鄭姑娘,你可以趁這個機會,朝對面那條路一直走過去,就可以看到你要的黃杜鵑和綠蘆薈,去吧!不要管我。”
鄭冷翠搖搖頭說道:
“對不起,花大哥,除非我沒有看到,當我看到你這樣受苦,而且這樣危險,我視若無睹,我還算什麼人?何況,你這樣受罪都是因我而起的!”
她不再理花無影焦急嘶啞的說什麼,她在衡量如何踢開這些野波蘿和刺葛,用最安全的方法解下花無影。
她剛要邁開腳步,運足功力,正要踢出一腳,準備踢飛野波蘿時,突然,花無影一聲哎呀驚呼,整個控制吊索的那根細麻繩,發出微弱的斷裂聲,三股麻線斷了兩股。
鄭冷翠當時毫無考慮,彈腿一跳,人向前飛身過去,伸出雙手,要接住花無影下墜的身形。
這種情形只有一個結果:花無影被鄭冷翠接住,兩個人的身體一齊墜落,鄭冷翠被野波蘿和刺葛的毒刺穿滿全身,而花無影由於有鄭冷翠墊在底下,而逃過一劫。
但是,事情在瞬間有了令人無法想像的變化。
花無影下墜的身形,在快要落地的剎那間,倏的一悠而起,就像是打鞦韆一樣,飄到樹的另一端,鑽進了濃密的樹葉之中。
鄭冷翠飛撲過來的身形,倒是應聲落地。
鄭冷翠還來不及想這是怎麼回事,人落下的第一個感覺是軟綿綿的,一點也沒有被刺中的痛苦滋味。
鄭冷翠幾乎是本能反應,一個翻身鯉魚打挺,躍起站立,她真的楞住了。
原來那些幾可亂真的野波蘿和刺葛,都是假的,不知道是用什麼東西做的,不但不刺人,用手按下去,柔軟人手,像極了棉花棒。
鄭冷翠抬起頭來看那棵大樹,花無影已經蹤跡全無,真的成了無影了。
鄭冷翠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要將進入百花谷之後,這一連串的事情,在心中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忽然,從大樹葉叢中,悠悠的飄下一張紙。
鄭冷翠伸手接住,和石屋中留的是一樣十分講究的虎皮宣,上面寫着龍飛鳳舞、蒼勁有力的字:
“在石屋遭遇到驅攆,你能沉得住氣不動搖決心。在進入百花谷之後,面對八陣圖能觸類旁通。看到花無影有難,能置個人生死於度外。你是具有大智、大仁、大勇的姑娘,十分難得呀!十分令人敬佩!
我不知道余老婆子要黃杜鵑和綠蘆薈做什麼?但是,如今我可以告訴你,那株黃杜鵑和綠蘆薈是我來到百花谷時,就已經存活,所以,它們不是我的。因為不是我的,我也不能慷慨相贈。你自己去取吧!
余老婆子既然命你來取這兩件東西,當然也知道這兩件東西的不易取得。
按說,我應該幫助你。
但是,後來一想:如果是別人幫助得到的東西,那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決心讓你自己去取。困難是有,以你的智慧和勇氣,再有你的武功,應該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祝福你!”
最後添加了幾行小字:
“你心地好,將來會有一個美滿的歸宿。我冒昧建議你,將名字顛倒一下,會添好運的!”
下面仍然是畫了一柄小小的葯鋤。
鄭冷翠看完寫得滿滿的一大張紙,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這一切事情的產生,都是百花谷的主人刻意安排的,也可以說是百花谷主人對鄭冷翠的一次嚴厲的考驗。
看來這些考驗,鄭冷翠都過了關,而且是滿分過關。
鄭冷翠禁不住在想:
“如果自己稍有冒失,或者稍有退意,那樣結果是什麼呢?”
想想也讓她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照百花谷主人的說法,那株黃杜鵑和綠蘆薈還是危險重重。
不過,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再大的危險,她也要去闖。
倒是讓鄭冷翠奇怪的,既然這一切都是安排的,包括石屋裏被砸得稀爛的情形在內,是不是也包括花無影在內?
如果花無影也是考驗計劃中的一步棋,如此花無影是百花谷主人的什麼人?是師徒?他不應該住在谷外石屋裏。是主僕?
應該不像。或者根本沒有關係?百花谷可能容得了不相干的人居住嗎?
鄭冷翠對花無影差一點有一種受騙的感覺,當然,她相信花無影也不過是百花谷主人計劃中的一顆棋子,也就釋然了。
不過最後那幾句話,倒是讓鄭冷翠感觸良多!她會有幸福的歸宿嗎?
女人最幸福的歸宿,就是嫁得一位理想的丈夫,她能嗎?鄭冷翠禁不住搖搖頭,嘆了口無聲的氣。
她自言自語的說道:
“一個人的命運,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數。如果顛倒一下自己的名字,把冷翠改為翠冷,就可以改變自己一生,我倒願意試試。”
她忽然覺得自己臉上痒痒的,伸手摸時,原來不知何時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
抹去淚痕,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想道:
“這位百花谷的主人年紀大概有五六十了,看來人倒是挺風趣的。如果此行事情能夠圓滿達成,希望有機會見見這位百花谷主人,表示對他的感謝。”
鄭冷翠長長吁了口氣,恢復了心情,轉身朝着另一條小徑走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朝那個方向前進,大概是因為花無影曾經有過這樣的暗示吧!
要不然在這樣滿山滿谷的花叢里,要朝那個方向前進才是正確的呢?
這條小徑真正是曲徑通幽,沿途繁花如障,每每走到似乎是路的盡頭,卻又柳暗花明,又是別有一番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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