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頭痛不是病
兩天後,上官儀已經能下床走動了。這在卜凡的眼裏,無疑又是一個奇迹。
雖然對自己的醫術一直很自負,但卜凡很清楚,上官儀如此迅速的康復,他的醫術至多只起了一半的作用。
他發現上官儀的體內有一股非常神奇的力量,而且這種力量每天都在不斷地增長。
難道這就是江湖傳奇中所說的“內力”嗎?
卜凡沒有練過武功,但他一直都相信一個人通過刻苦的自我修鍊,使用某種手段,是能夠練成所謂的“內力”的。
在他看來,“內力”其實就是人體內在的一種潛能。
“內力”和“力量”並不是一回事,甚至和“武功”也並不完全是一回事。
一個人是否有力氣,是否有勁,是可以看出來的。
一般說來,一個人很有力氣,他的肌肉必定很發達,膀大腰圓,舉手投足都顯得虎虎有生氣,而一個人如果練過武功,他的骨節一般也都會比常人粗大,甚至他的皮膚也會比一般人要粗一點。
比如說石花村西頭住的“鐵頭”,就是一個練武的人。
他渾身都能鼓起一塊塊的“栗子肉”,兩條胳膊簡直與一般人的腿差不多粗。
據說“鐵頭”練的是一種什麼“掌功”,他家的院子裏吊著一個大沙袋,每天大清早,他都會發了瘋似地掄起雙掌在沙袋上狠拍上千下。
附近幾個村子裏,幾乎沒人敢惹“鐵頭”。因為大多數人一看到他那鐵塔一般的身軀和蒲扇似的大巴掌,自己心裏就打開了小鼓了。
“鐵頭”是石花村裡公認的“武功高手”,但卜凡卻知道,“鐵頭”體內根本就沒有上官儀體內那種神奇的力量。
雖然‘“鐵頭”從未生過病,但他卻是石花村裡惟一曾被卜凡“診”過脈象的人。就在不久前卜凡從河邊釣色回家時,忽有所感,想口佔一絕,一個小心,讓樹根給絆倒了。當時“鐵頭”正在河邊挑水,看見他摔了一跤,趕忙搶過來扶起了他。
卜凡一時興起,趁機抓住他的手腕,號了號他的脈象。
從脈象上看,“鐵頭”的身體非常健康,五臟六腑沒有一處有毛病,只是卜凡卻沒能從他這個“武功高手”的體內發現一絲半點“內力”。
這種神奇的力量除了上官儀之外,卜凡只在阿丑的體內發現過。他經常替阿丑診脈,每次都能從脈象上看出這種“內力”。
但卜凡從來就沒有問過阿丑,阿丑也從來沒有說過。
如果僅從體形上看,“鐵頭”比上官儀和阿丑更像是一個武功高手。和“鐵頭”一比,阿丑只最個身材矮小,長期營養不良的小和尚,而上官儀更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兒。
於是卜凡認為,“武功”是能看出來的,而“內力”卻是看不見的。
其實,“內力”也是能看見的,只不過卜凡看不見罷了。
不僅沒練過一天武功的卜凡看不見,就連“鐵頭”這樣的“武功高手”也不可能看見。
能“看”出別人內力的人,自己也絕對是個內功高手。
上官儀第一眼就看出了阿丑的內力,而且知道他的內功火候比自己受傷前差不了多少。
他不禁大感驚奇。
幾天來,他已經好幾次聽卜凡說起過阿丑,也有意識地想從卜凡口中多了解一些阿丑的情況,但卜凡對阿丑的情況所知也非常有限。
給上官儀的印象是,阿丑是潭柘寺里一個執役的小和尚,當然,他也會一點武功。
潭柘寺是太子少保道衍和尚曾經清修過的地方,寺中養有千餘名僧兵。潭柘寺的和尚會一點武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但上官儀根本沒想到阿丑的內功火候竟有這樣高,憑他的功力,在江湖上絕對可算是超一流高手。
一個身負超一流內功的人,怎麼可能只是潭柘寺中的一名執役僧人呢?
上官儀不能不驚奇。
阿丑進門后,衝上官儀笑了笑,就找了把椅子坐下,兩眼看地,一聲不吭。
上官儀奇怪地看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又轉眼去看卜凡。
卜凡微笑道:“阿丑一向不愛說話。”
上官儀道:“聽卜先生說,是你救了我?”
阿丑的頭微微動了動,悶聲悶氣地道:“是我把你送來的。”
短短的一句話,他說起來好像很費力氣,連脖子都漲紅了。
看來他的確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要逼着不愛說話的人說話,無論對問話的人還是對答話的人,都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
上官儀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卻不得不逼着阿丑說話,因為只有從阿丑口中,他才能了解到他想了解的情況。
上官儀道:“你在碰到我之前,還碰上過什麼人嗎?”
“兩個人,其中一個拿着劍。”阿丑的聲音依然很低,也很含混。
“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
阿丑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道:“沒有。”
上官儀有些失望地一嘆,接着問:“你聽見那兩個人說些什麼沒有?”
他似乎察覺到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對阿丑來說會很難,因為這不是一句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於是轉口問道:“他們說沒說自己是哪個幫派的?”
阿丑道:“沒有。”
上官儀又問:“他們說沒說準備怎麼辦?”
阿丑道:“把守路口,等你從潭柘寺里出來。”
上官儀奇道:“咦,他們怎麼會認為我會在潭柘寺里?”
“你不是想去潭柘寺里嗎?”
這是阿丑第一次提問,問得上官儀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上官儀道:“一直到卜先生救醒我,我才知道這裏離潭柘寺不遠。”
阿丑吃驚地看着他,兩隻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卜凡也很吃驚,他停下手裏的活兒,問:“那你本來想去什麼地方?”
上官儀嘆了口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卜凡和阿丑更吃驚了。
上官儀笑得更苦:“這話說出來,只怕很難有人相信。
你們知不知道那些人追了我多少天了?”
卜凡問:“多少天?”
上官儀道:“十八天。十八天裏,我想的惟—一件事就是如何擺脫他們,根本就顧不上其它了。”
卜凡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
他又一次深切地體味到江湖生涯可怕、慘酷的一面。
上官儀又問阿丑:“那些人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
阿丑道:“就在寺外,每個路口上好像都有人。”
上官儀道:“看來這裏也不安全,一旦他們弄清了我並不在寺里,一定會到附近的村子裏查問的。”
卜凡也有些着急:“那該怎麼辦?”
上官儀造:“還是要請卜先生想想辦法,俗話說得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嘛。”
卜凡道:“我?我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他的確想不出辦法來。
一個連半天江湖也沒走過的人,怎麼可能想出對付江湖人的辦法來呢?
一時間,卜凡很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他想起了“病急亂投醫”這句俗話。
看來,上官儀是吃定地了。
卜凡將一個扁圓形的銀質小盒從紅泥小火爐上取下,打開盒蓋,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銀制小鉗子將盒裏的藥丸一粒粒取出來,放到一張綿紙上。
藥丸呈紫黑色,一共是三十粒。
他今天晚上一直就在焙制這些藥丸。
桌上的蠟燭爆開一朵燭花,在寂靜的房間裏,聽起來十分刺耳。
阿丑和上官儀都已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了。阿丑仍然是半低着頭,緊閉着嘴,兩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腳尖。
上官儀卻一直盯着卜凡。
卜凡拿起一個圓圓的玉質小瓶,開始將藥丸一粒一粒往裏放。他知道上官儀一直在盯着他,也知道上官儀為什麼一直都盯着他。
上官儀是在等他的回答,等他想出辦法。
但卜凡此時還沒能想出任何可行的辦法來。
上官儀忽然站了起來,淡淡地道:“我該走了。”
卜凡一怔,道:“走?走哪裏去?”
阿丑也抬起頭,道:“那些人正等着你,你的傷又沒有好上官儀淡淡地道:“總呆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弄不好,還會連累卜先生。”
卜凡又一怔,道:“你以為卜某有趕你走人的意思?”
卜官儀一笑,道:“卜先生和阿丑兄弟救了在下一命,高情厚義,在下只有異口圖報,更何況卜先生還特意為在下焙制了這些藥丸……”
卜凡瞪大了雙眼,伸出右手,不讓上官儀再說下去,笑道:“你以為這些藥丸是替你準備的?”
上官儀怔住:“不是?”
卜凡笑道:“不是。”
阿丑道:“這些葯是卜先生為我特製的。”
上官儀疑惑地打量着他,道:“為你?你有病?”
卜凡道:“阿丑的病十分奇怪,在下一直自以為醫術頗精,卻一直查不出他的病根到底在哪裏。”
上官儀似乎還是不信,走到阿丑身邊,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陣子,道:“你怎麼會有病呢?”
阿丑道:“我頭疼。”
他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牙關也咬緊了,左手緊緊按着在半個腦袋,擱在膝上的右手不住地哆嚷着。
卜凡趕忙倒出一粒藥丸,塞進阿丑的嘴裏。
上官儀在床沿上坐下,緊盯着阿丑,眼中儘是迷惑不解之色。
卜凡無奈地道:“他這個毛病已經有好多年了,我一直給他配這種葯,但這葯只能止痛,卻不能除他的病根。”
上官儀忽然道:“你師父是誰?”
阿丑似乎嚇了一大跳,吃吃地道:“你…·你說什麼?
什麼,…··什麼師父?”
上官儀道:“教你武功的師父。”
阿丑的頭疼看樣子己經止住了,放下左手,低聲道:“我…··我…·”
上官儀道:“別跟我說你沒有師父。你一身精深的內功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你一走進這個房門,我就知道你是一個高手。”
阿丑吃驚地瞪圓了眼睛,獃獃地看着上官儀。
卜凡道;“阿丑不願意說,自然是有他的難處,就像上官公子你的…··”
上官儀毫不客氣打斷了他的話:“那不一樣。”
卜凡道:“怎麼不一樣?”
上官儀道;“因為卜先生不知道在下的真實身份,並不影響你替在下治傷。”
卜凡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的這個毛病與他練的武功有關係?”
上官儀道:“不錯。”
他轉而對阿丑道:“你說,我的話有道理嗎?”
阿丑不說話。
上官儀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真的很為難。這樣吧,我來替你把一把脈,看能不能找出你的病根來。”
卜凡吃驚地道;“把脈?原來上官公子也通醫術?”
上官儀含笑不答。
足足三柱香工夫過去,上官儀才將右手的食中二指自阿丑的手腕上移開。
阿丑的眼睛一直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里蓄滿希望。
俗話說,頭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這種要命的頭疼已經折磨他六年了,他當然希望上官儀真的有辦法能替他治好。
上官儀半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仰着頭不說話。
卜凡着急了:“怎麼樣?查出來沒有?”
上官儀慢慢睜開眼睛,目光閃動道:“這就要看阿丑願不願意說實話了。”
阿丑似乎哆嗦了一下,目光立刻暗淡下來。
上官儀微微一笑,道:“你的內功,走的是剛猛一路,對不對?”
阿丑遲疑着,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上官儀道:“頭疼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阿丑道:“六年前。”
上官儀道:“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突然就開始頭疼了,是嗎?’”
阿丑點點頭,臉上顯出一絲震驚之色。
不僅僅阿丑,卜凡心裏也十分震驚。六年來,他一直在設法查出阿丑的病因,卻一無所獲,而上官儀只不過替阿丑號了號脈,就能如此準確地說出這些情況來,不是太奇怪了嗎?
難道上官儀是一個醫道高手?
上官儀又道:“第一次發病前,你是不是受過非常強烈的刺激?”
阿丑怔住,眼中閃出一絲恐懼。
卜凡也怔住。
他想起了和阿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他一直很奇怪,潭柘寺的一個執役僧怎麼會在大半夜裏昏倒在回龍峰下的溪流里。
阿丑從來沒有對他說起過原因,卜凡也從來不問。這是卜凡做人的一項準則。
上官儀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一字一字地道:“是仇恨!”
阿丑猛地跳了起來,渾身顫抖着,轉身向門外衝去。
卜凡嚇了一大跳,伸手想攔住他,已經遲了。
阿丑已衝出房門。
上官儀沉聲道:“除非你想頭疼一輩子,除非你不想報仇了,否則你就不要走!”
夜風自打開的房門吹進來,桌上的燭火猛地暗了下去,搖搖欲滅。
門外沒有腳步聲。
阿丑衝出房門,就站住不動了。
半明半暗的燭光照在上官儀的臉上。他的臉色十分平靜,就像剛才這間屋子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
卜凡忽然間發現,除了“內力”之外,上官儀身上還有另一種十分奇怪的力量。
阿丑的身上也有這種力量。
他轉過身,走進房門時,也和上官儀一樣平靜,似乎他剛才只不過是到門外去吹吹夜間的涼風而已。
他甚至細心地掩好了門。
卜凡一直都很為自己的涵養鎮定而自傲,但他現在卻發現,在這方面,他竟然要比上官儀和阿丑差很多。
是不是因為這兩個人都身負神奇的“內力”的緣故呢?
阿丑走到上官儀對面,慢慢坐下,道:“你還知道什麼?”
上官儀含笑道:“我還知道你在受刺激之後,泡過一個冷水澡,非常冷的冷水澡。”
卜凡脫口道:“是不是在那天夜裏?”
阿丑點點頭,眼眶內忽然就蓄滿了淚水。
上官儀道:“令師的武功是不是要比你高?”
阿丑道:“是。
上官儀嘆了口氣,道:“以令師的功力,竟然仍不能替你報仇,你的仇家一定是個十分可怕的人。”
阿丑道:“不是一個人。”
上官儀一怔,道:“那麼,是一個組織?”
阿丑道:“是。”
上官儀的雙眼又眯了起來。
阿丑道:“剛才你為什麼說如果我不想報仇了,就可以走?”
上官儀淡淡地道:“因為你的頭疼病。剛才我已想到你的仇家一定是個大高手,高手相爭,生死發於一線,如果恰恰在那時,你的頭疼病犯了呢?”
阿丑道;“只要我不走,就能報得了仇?”
上官儀道:“不錯。”
阿丑道:“為什麼?”
上官儀笑了笑,慢慢道:“因為我能治好你的頭疼病。”
阿丑一怔,忽然站起來,“卟通”一聲直挺挺跪在上官儀面前。
上官儀被嚇了一大跳,忙扶起他,道:“你救了我,我幫你一下忙,也是應該的。”
卜凡忍不住一嘆,道:“原來上官公子也是一個醫道高手,卜某真是慚愧得很。”
上官儀微道:“其實我根本不懂醫術。”
卜凡不信:“不懂醫術你怎麼能一下就看出阿丑的病根?不懂醫術你怎麼說能治好他的病?”
上官儀笑道:“卜先生從來就沒有練過武功,對嗎?”
卜凡道:“當然。”
上官儀道:“他頭疼,其實並不是病,而是內功上出了一點偏差。”
認真說起來,阿丑的內功並沒有偏差,只不過他的內力走的是陽剛一路,而在六年前那天夜裏,因為乍聞血海深仇,心情激蕩不能自持,全身的內力一時走散,導致了他的昏迷。
恰巧他又昏倒在一條溪水裏,陰寒之氣侵入頭部經絡,才引發了頭疼的毛病。
這種病單用藥物當然是治不好的。
卜凡道:“這種病到底該怎樣治呢?”
這個問題也正是阿丑最關心的。
上官儀道:“陰陽二氣,相剋相生,只要阿丑習練一種以陰柔為主的內力,待到體內陰陽二氣水火交融,經絡間的寒毒不僅自然消除,武功還可以更上一層樓。”
阿五為難地道:“我和師父的武功都是陽剛一路,師父也沒有教過我別的武功··…”
上官儀微笑道:“我教你。”
*********
卜凡給學生們圈完新課,已快到中午了。他回到書房,坐了一會兒,起身向後院走去。
上官儀就住在卜家後院的一間廂房裏。
他正在吃午飯。
桌子上,一大盆燉雞隻剩下了小半盆湯,上官儀的面前,堆着一堆雞骨頭。
如果從飯量上看,上官儀絕對應該是個五大三粗的大漢。就算是石花村的“武功高手”鐵頭,也不一定有他那樣大的飯量。
他一頓飯要吃一整隻雞,兩三條斤把重的魚,再加上四五個大饅頭。
卜凡一直都不能相信,一個看上去如此斯文,如此文弱的人,一頓飯能吃下這麼多東西。
上官儀一邊擦着嘴角的油漬,一邊頗為不好意思地笑道:“慚愧,慚愧!”
卜凡微笑道;“這有什麼,能吃是件好事嘛,我就很羨慕你的好胃口。”
上官儀怔了怔,臉色忽然變得有些發紅,笑得更不自然了。
卜凡也一怔,方道:“怎麼,我誤會你的意思了…”
上官儀咧了咧嘴,忍不住瞟了桌上的雞骨頭一眼,道:
“嘿嘿,在下食量之大,也的確有些慚愧,不過,不過”
卜凡找了把椅子坐下,道:“上官公子有話請講,沒有關係的。”
上官儀道:“在下昨天錯怪了卜先生,所以方才才說‘慚愧。”
卜凡也忍不住瞟了桌子一眼,微笑道:“沒什麼沒什麼。”
上官儀道:“怎麼能說沒什麼呢?在下與先生素不相識,先生援手之德尚未及報答,竟懷疑先生要趕我走路,在下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卜凡笑道:“我在這一帶也算是一個醫生,醫生懸壺濟世,是應有的本分,談不上什麼援手之德,不過,我的確是要趕你走路了。”
上官儀又怔住,道:“出什麼事了?”
卜凡嘆了口氣,道;“聽村裏的幾個小孩子說,這兩天有幾個人在村裡問東問西的,好像是在找一個受了傷的人。”
上官儀道:“看來他們已經懷疑我是不是沒有跑進潭拓寺里去。”
卜凡道:“剛才在書房裏,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你可以去那裏避一避。”
上官儀道:“什麼地方?”
卜凡道:“你聽沒聽說過‘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這句話?”
上官儀道:“聽過。”
卜凡慢吞吞地道:“我在京城裏,有一個極好的朋友。”
上官儀拱手道:“卜先生高情厚意····”
卜凡搖了搖手,打斷了他的話,道:“不要說這些,不要說這些;其實,我反倒要謝謝你才是。”
上官儀奇怪了;“謝我?卜先生要謝我?”
卜凡笑道:“是啊,我要謝謝你查出了阿丑的病根,還傳功給他幫忙。”
上官儀道:“他救了我,我幫他是理所當然的。”
卜凡道:“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也沒有練過武功,可我知道,各門各派的功夫都不是隨便就可以傳給別人的。再說,你我原本素不相識,卻對我十二分地信任,很讓我感動啊!”
上官儀第三次怔住。
卜凡的話,是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的。
他是野王旗的主人,自他懂事起,就開始接受各種嚴格的訓練,為他長大後接掌野王旗做準備。這些訓練當然包括武功,包括史籍經典,包括江湖上、武林中各門各派的詳細資料,最重要的,是對江湖準則的學習和領悟。
在他的心目中,江湖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師父就曾反覆教導他,要想做一個合格的江湖人,最起碼的一條,就是對任何人都不能輕易信任,而要設法博取別人的無條件信任。
就算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完全信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真正的江湖人是沒有朋友的,江湖人能夠信任的,只有自己。
經過這一次劇變,上官儀對這一點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如果他不是對自己的下屬過於信什,就絕不會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老實說,上官儀之所以信任卜凡,是他現在不得不信任卜凡。
嚴格地說,他並不是信任卜凡,而是在聽天由命,是在賭。
賭自己的命運。
他根本沒想到卜凡竟然會因為他的這種“信任”而感動。
人與人之間,真的有這種感情嗎?
上官儀迷惑了。
難道說,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猜忌,相互提防,相互暗算,真的僅僅存在於江湖之中嗎?
江湖之外,真的別有天地?
卜凡道:“上官公子,你在想什麼?”
上官儀了定神,道:“一時走神,先生莫怪,請接着講。”
卜凡道:“我的這個朋友,叫於西閣,是太醫院的一名御醫,他在京城裏離皇宮不遠有一幢大宅院,而且他與江湖人也沒什麼交往,你看這地方行不行。”
離皇宮不遠,這地方一定很安全,跟江湖人沒有交往,則這個人必定也很安全,有這種好地方,正是上官儀求之不得的。
卜凡皺了皺眉,道:“可我一直想不出個好辦法把你送到城裏去。”
這的確是一件難事。
追殺上官儀的人現在正在附近一帶四處打探,上官儀一旦露面,很難不被他們發現。
上官儀目光一閃,微笑道:“卜先生是擔心我一出門,他們就會認出我來,對嗎?”
卜凡點頭。
上官儀道:“這個用不着擔心,現在惟一的問題是,我該怎樣走出這個門。”
卜凡一怔,奇怪地看着他。
上官儀說話的方式很特別,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很清楚,可卜凡卻沒弄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上官儀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自貴府中走出一個什麼樣的人,才能不引起別人的懷疑。”
卜凡更不明白了。
上官儀笑道:“請卜先生閉上眼睛,數到五十再睜開。”
雖然不知道上官儀到底搞什麼玄虛,卜凡還是老老實實地數到五十,才睜開雙眼。
他看見了一柄雪亮的短刀。
刀尖正對着他的眉心。
一陣陰森森的冷氣自刀刃上發散出來,逼得他雙眼直發花。
卜凡忙道;“上官公子,你開什麼玩笑!”
“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快說,這些天住在你家的那個人到哪裏去了?”
這不是上官儀的聲音!
上官儀的聲音十分清朗,這個聲音卻冷冰冰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
卜凡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猛地站起身。
“別動!”
刀尖自卜凡的眉心降到了胸口,卜凡的雙眼總算能看清了。
他被嚇了一大跳。
房間裏已沒有上官儀,站在他面前用刀逼住他的,是一個滿臉殺氣的中年人。
這人卜凡從來沒看見過。
中年人的目光像是兩根冰冷的利劍,死盯着卜凡的眼睛,他臉上的橫肉不停地顫動着。
卜凡直覺得後背一陣發涼,但還是很鎮靜地道:“你是誰,到這裏來幹什麼?”
中年人手中的刀又向前通緊了一點,已頂上了卜凡的衣襟:“別耍滑頭,快說,人在哪兒?”
卜凡道:“什麼人?這裏除了我,沒別的人。”
中年人的手縮了回去,刀光一閃,刀已不見了。他左手在面上一拂,長揖道:“先生莫怪,只是開個玩笑。”
卜凡又被嚇了一大跳。
這竟是上官儀的聲音。
中年人直起腰,不是上官儀,又是誰?
卜凡跌坐在椅子上,長長地透了一口氣,道:“嚇死我了。我說呢,怎麼一轉眼間,就出事了。”
上官儀微笑道:“方才先生一點也沒懷疑就是在下?”
卜凡苦笑着直搖頭,道:“沒有,不僅容貌變了,連聲音也變了,這是不是江湖上所說的那種易容術?”
上官儀笑道:“正是。”
卜凡懷疑地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不說話。
上官儀詫異道:“怎麼了?”
卜凡苦笑道:“我真懷疑,現在看到的是不是上官公子的本來面目。”
上官儀一怔,旋即大笑道:“卜先生放心,如假包換,如假包換。”
卜凡也大笑起來,可剛笑出聲,又頓住,不解地道:“上官公子既然有如此精妙的易容術,為什麼被追殺時不用它呢?”
這下輪到上官儀苦笑了。
他嘆了口氣,慢慢地道:“那些人對我極熟悉,再說……
再說那時我的目標也比較大,他們追得也太緊,易容術根本派不上用場。”
卜凡道:“極熟悉?這麼說,追殺你的人……”
上官儀黯然道:“是我的……是我的朋友。”
卜凡極為震驚,不覺提高了聲音:“什麼?那些人原來都是你的朋友?”
上官儀苦笑道:“是。”
他又嘆了口氣,慢慢地接着道:“其實,在江湖上,一個人本不該有朋友,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
卜凡更吃驚了。
如果上官儀的話是真的.江湖豈非太可怕,太黑暗,太殘酷了嗎?
卜凡深深吸了口氣,改變了話題:“既然……既然易容術那時不管用,現在豈非也不管用?”
其實,他很想就“江湖”這個話題與上官儀繼續談下去。
他實在很想對江湖多一些了解。
他並非想真的體驗一下江湖生涯,但江湖生涯卻是他少年時曾熱烈渴望過的。
但他卻不忍心再談下去。
上官儀的黯然神傷深深地打動了他,他當然不能逼着上官儀去回憶自己最痛苦,也最傷心的經歷。
上官儀用力甩了甩頭,像是想藉此振作一下精神,微笑道:“他們絕對想不到我會恢復得這樣快,他們一定以為我現在還躺在什麼地方,正奄奄待斃呢!”
卜凡想了想,道:“如此說來,這事再容易不過了,我陪着你一起去京城不就行了?”
上官儀道:“不行。”
卜凡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嘛,一定不能讓他們察覺卜凡先生家裏走出了一個原並不該在這裏的人。”
卜凡恍然道:“原來上官公子是在替我着想,這個大可不必,只要你一走,就算他們到我家裏來,找不到人,不也沒辦法?”
上官儀嘆了口氣,道:“卜先生真是一個大好人。”
卜凡道:“此話怎講?”
上官儀道:“你以為這些人都是吃素的?他們殺起人來,比你殺只雞還要輕鬆。”
卜凡吃吃地道:“你的意思是說···”
上官儀道:“一旦他們對你起了疑心,就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你把所知道的全部吐出來,據我所知,他們的辦法不下一百種,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卜凡有些不高興了:“你是擔心我會出賣你?”
上官儀道:“不是,我是替你一家大小擔心,卜先生救了我,我絕不能讓你們為此受牽連。”
卜凡的眉頭又皺起來了,皺得眉心處團成一個結,喃喃道:“那該怎麼辦呢?”
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卜凡到底還是想出了一個很安全,也很有效的辦法。
光有辦法不行,還得有實施辦法的機會。
機會大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卜凡想出這個辦法的第二天,機會找上門來了。
對干石花村的村民們來說,卜先生家有客人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這些年來,他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如果有一段時間裏卜家沒有客人上門,他們反倒會奇怪了。
這些客人大都是從京城裏來的,而且無一例外都是當朝的文人雅士,才子詩人。
暮春三月,正是詩人們詩興最盛的時候。
這天,卜凡家一下來了十幾位客人。這些人當然是來郊外踏青採風,尋找作詩的靈感的。
詩人要找靈感,當然不能無酒。
這些人的身後,跟着一大群健仆。
健仆們挑着擔子,一頭是筆墨紙硯,一頭是美酒佳肴。
詩友雲集,群賢畢至,卜凡當然很高興。
於是開懷暢飲,你唱我和,一直熱鬧到黃昏時分。
詩人們的酒也快醉了,詩也吟夠了,該回城去了。根本沒人注意到,在這一行人中間。比來的時候多出了一個人。
這個人也是一副文土派頭,看樣子也喝多了酒,騎在馬上東倒西歪,搖頭晃腦。
一路之上,他喋喋不休地與身邊的兩位詩人拉着閑話,聊着風花雪月,評着詩詞文賦。
這幫文士們已經夠“酸”的了,可這人的“酸”勁,讓他們都覺得很有些受不了。
這個人當然就是上官儀。
一進城門,上官儀就丟開了那群酒氣熏天的雅士文人們,照看卜凡給他畫的路線圖,順順噹噹地找到了於西閣的家。
於西閣聽說他是卜凡介紹來的朋友,很熱情地接待了他。
看完卜凡寫的一封信,於西閣便吩咐下人們將宅內最清靜的一個跨院收拾出來,併當場擇定了兩名小廝和一個婢女照顧上官儀的生活起居。
一直到將上官儀安頓好,除了剛見面時問過上官儀的姓名外,於西閣沒有再問他任何問題。
這個態度不管怎樣說,也有些奇怪,但上官儀卻很放心地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他相信,既然卜凡是那樣一個很值得信任的人,他的朋友也一定可以信任。
卜凡給於西閣的信里到底寫了些什麼,上官儀一點兒都不知道,所以當於西閣第二天一大清早特意看望他時,他一時還真沒弄懂於西閣到底是什麼意思。